從前做個成功主婦,要有十八般武藝傍身。會針黹,懂推拿,別說煎炒烹炸了,春節(jié)買帶魚夏天扛西瓜冬貯大白菜,樣樣要奮勇爭先。
我媽就曾用鹽水瓶腌西紅柿醬,用煤灰和黃土摶煤球,把勞保手套拆了鉤圍脖兒,一年四季拿著竹針兒織毛衣。除了這些溫馨的畫面,還有握著菜刀在院子里追逐公雞的驚險瞬間。
她的主婦生活是和病床上的公婆、一眾年少的弟妹、單位里的考勤簿一起展開的。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她依然得了不少先進獎狀。
讓人敬佩的是,物質那樣匱乏,她也沒有放棄對個人形象的精心管理。她常年訂閱《大眾電影》和《婦女生活》,參照封面上的劉曉慶和張瑜審查自己劉海兒的長度,對翻領的大小和罩衫的花色非常敏感。每次出門,她永遠褲線筆挺,卷發(fā)秀麗,滌卡外套上系著浪漫的紗巾??吹诫娨晞 缎腋砬瞄T》中的蔣雯麗,復古的塑料耳環(huán),奔放的大波浪,我媽就露出會心的笑容,她和姐妹們的輕熟歲月也有這樣略帶羞赧的綻放。和我們這一代相比,她們的主婦生活由意志力鍛造,由對幸福的憧憬支撐。
我從小就比較笨,上小學時,跟爸媽參加婚禮,看到新娘子為來賓點煙,不由得大為惶恐。我不會劃火柴啊,怎么辦?將來還不得出乖露丑?后來我在廁所里頭用光了兩盒火柴,才終于掌握了這門技能。步入青春期以后,我還是那么笨,看著我媽依然出色,依然奮發(fā)進取,我的憂傷像荒草一樣瘋長。
我媽和周圍的阿姨都是“50后”,有她們那一代人固有的表達方式。罵我們時,是真罵;夸我們時,肯定另有所指。我一直覺得我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兒,因為比起她當年來,我是那么不麻利且愛發(fā)呆。
印象中,我媽總是帶著一分狐疑兩分忍耐兼七分的不放心,觀察我干活兒,品鑒我說話,審視我待人接物??吹贸?,她用了很大力氣在按捺隨時要插手干預的沖動,這讓我很泄氣。泄氣之后我想,好吧,我切的蘿卜塊不夠立體,土豆絲不夠纖細,疊的被子不夠方正,洗過的襪子不夠清爽,買的鞋子跟兒太低,配的裙子色兒太暗……反正說一千道一萬,我拍馬也趕不上我媽,那我干脆就別那么認真了。
我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我其實一直在仰視著她,帶著景慕、恚怒,摻雜著慚愧和挫敗感。40歲以后,我終于把這些感受寫成了《太后與我》,收在《畫屏春》里頭。
后來我上班了,買了很多我媽不喜歡的寬松衣服和黑色的包,被子堅決不疊豆腐塊,芹菜切丁切段看心情,逢單日吃早餐,算小小叛逆。
再后來我成了主婦,炒菜的時候會唱歌,燉肉的時候尤其開心,大伙兒抬愛,漸漸有了些能干的美譽。啊,歲月的歷練吶。我媽有點欣慰,也有點納悶,她沒想到我還能把自己和娃照顧得挺好。
當然,無法超過她,但我過得也挺好的。那些她費了很大力氣沒有教會我的,我在歲月里慢慢習得了。每一代人都要面臨不同的考驗,每一代主婦都有自己的功課。每個家庭的奏鳴曲,調門兒各有高低,但以愛為主音,嗯,這曲子總是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