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柳宗元被貶永州之后遭遇了多重困境。在謫居永州時,他既要為自己的居所考慮,又經受了母親逝去的痛苦與身患多疾的折磨,這也使得他的心境發(fā)生了改變——從被貶之初的憤懣與抑郁到之后對現實的適應趨于平靜甚至“苦中尋樂”。他閑暇時游山覽水以自我療愈,還寫下了“永州八記”等傳世山水名篇,可同時,他也心系黎民,未曾忘記“民之役”的為官思想。
關鍵詞:柳宗元;永州;貶謫;遭遇;心境
永貞元年(805年),以王叔文為首的政治團體革新失敗,柳宗元作為其中的參與者起初被貶邵州,后接到了被改貶永州的詔令,由此踏上了前往永州的路途?!杜f唐書》中記:“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凄惻。[1]”在汨羅江畔,他寫下了著名的《吊屈原文》,文中的屈原不愿隨波逐流,一心為祖國謀求利益,即使身死也不能改變其立場。柳贊頌屈原的做法是通達之人的高超行為,不是一般的粗淺之人可以理解的。他在文章的最后寫道:
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風之不可去兮,懷先生之可忘!
此處不難看出,柳宗元對當今那些身居高位而不為家國謀福利之人感到痛心與悲哀。既然這澆薄的社會風氣難以去除,“我”也只能在此懷念先輩的遺風并且永不忘懷。張洲在《柳宗元集》中也寫:“作者名為悲吊屈原,實為哀嘆自己”[2]。面對這樣的朝中政局,柳宗元自己心中也充滿憤懣卻又無可奈何。他與屈原均是心懷救國、治國之志,并始終堅守自己的赤子之心,只是最終抱負不能實現,所以只有在心中永記。這既體現了他心懷國家的憂慮之心,也暗含了自己被排擠、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不滿與傷心。這正是他被貶永州后真實的心理寫照。
由京城中炙手可熱的新貴、想要有所作為的青年淪落到“永州囚徒”,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柳宗元的內心極為痛苦抑郁,這恐怕是所有被貶官員的心路歷程,只是不同的人,自我治愈的能力也不盡相同。在永州居住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柳宗元也由起初被貶而感到憤懣與抑郁,慢慢地轉為了對現實的適應與習慣。他開始逐漸接受這樣的現狀,與此同時,他的心境也慢慢發(fā)生了轉變。試看他的《冉溪》一詩:
少年陳力希公侯,許國不復為身謀。
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
縲囚終老無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
卻學壽張樊敬侯,種漆南園待成器。
柳宗元從年少滿懷許身為國,希望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到后來謫居永州,不得不選定居所,“種漆樹于南園”。朝堂之事雖是他一心所系,卻也被排擠在遙遠的他鄉(xiāng)。他的心境從被貶時的憤懣、無奈、失落到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歸于平靜。他雖然總體歸于平靜,但是那種抱負難以施展的哀愁總是縈繞在他心中,久久未消散。或是他慢慢試著去看淡這場宦海風波,去習慣現在的生活狀態(tài)。這也當屬他面對現實的一種方法。
一、柳宗元之永州居所
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他擔任的是個閑員,并沒有什么實權,而且“員外置”是沒有編制的,所以他初到永州的時候,并無官舍可供居住。為了有容身之處,他不得不另謀它法。這時候,寺廟進入了他眼中。在《柳宗元評傳》中也有:“唐代寺院有接納客居的習俗”[3]。此時,柳宗元幸得龍興寺重巽和尚的幫助,才得以暫時寄住在這所寺廟的西廂房里。在龍興寺居住過后,柳宗元又移居法華寺。
后來,他又在冉溪邊買了一塊土地,建造了屬于自己的居所,并把冉溪更名為愚溪,不僅有愚溪,還有愚池、愚堂、愚亭、愚島等。他對于起名“愚”有自己的解釋,在《愚溪詩序》中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予,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他說溪水所流經處地勢低洼,不能用于灌溉禾稼,而且水流湍急又多石頭,大船也無法進,加之水幽且狹窄,蛟龍亦不屑作雨。由此,這條溪水好像沒有什么可以利世之處,恰恰和“我”相似,那么雖然委屈取名為“愚”,也是可以的。作者在這里,用愚溪的“一無是處”來比自己,有自謙,有自嘲,巧妙地用愚溪來表達了自己的與俗世不合以至于處在與愚溪類似的境地。唐代貶官,一般在一定期限之后可以“量移”,柳宗元也心懷希望,可是事與愿違,他不在赦免之列,量移無望,這不得不說使他灰心。經歷了幾年寄居寺院的生活后,在愚溪這里,他更加用心布置起自己的家園來。
二、母親逝去,身患多疾
在被貶永州之后,柳宗元年邁的母親也跟隨他一路來到此地。那時其母已六十七歲,年事已高,長途奔波,舟車勞頓,來到永州之后,便飽受病痛折磨。永州在唐時可以說是一相對偏遠之所,夏天酷熱,又地勢低洼潮濕,實在是不宜療養(yǎng),加之當地醫(yī)療條件不完備,種種因素導致在到達永州的第二年,柳宗元的母親病逝。至親的離去是對承受著貶謫之苦的柳宗元又是一個沉重打擊。年邁的母親跟隨自己來到貶所,最終逝去,遭此境況,他心里十分愧疚、自責又沉痛,總覺得母親是受了自己的牽累?!读谠獋鳌分幸蔡岬搅诉@件事:“這位老人在兩個女兒病歿以后,又跟隨獨子貶官南來[4]”。柳宗元心里的悲傷無法訴說,這使得他愈發(fā)難過。
在永州居住時期,柳宗元自己的身體也大不如前。永州氣候濕熱,又有當時所謂的“瘴癘”,對他來說短時間內難以適應,何況被貶此地,心情本就抑郁不已。加之又有母親逝去的沉重打擊,所以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就寫到自己:
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驎r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
這些描寫了他深受多種疾病折磨的狀況,而他此時也不過三十余歲,一個本應是年富力強的青壯年,卻稱自己是“殘骸余魂”,這四個字不僅是對他自己身體狀況的形容,更是其精神狀況的反映。永貞革新的失敗使得他被貶此地,距京遙遠,一下從朝廷的新秀變?yōu)椤白锶恕?,他的心理無疑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而母親的逝去更如一把利刃在其心中劃下難以愈合的一道傷口,自責與內疚使他終日郁郁寡歡,沉悶郁積于心,不得紓解,使得他的精神更加萎靡,藥材缺乏等原因也使得他的身體狀況逐漸惡化。而且許多情況下,身體的狀況不佳又往往會影響到精神,使得他的精神狀態(tài)也發(fā)生消極的改變,這似乎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這時的他,仕途坎坷,家庭也因為母親的離去而彌漫著憂傷。他飽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這不能不說是他面臨的又一困境。
三、游山覽水的自我排遣
“理想與現實總是隔著一道深淵,仕途之路隨浪浮沉,給中唐士人階層入朝為官的職業(yè)
認同蒙上了一層難以釋懷的心理陰影。”[5]柳宗元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打擊之后,總要通過一定的方式排解自己內心的苦悶。這時,永州的山水就是合適的排憂對象。自然地,清幽寧靜的美景就屢屢出現在了柳宗元的筆下。正如施蟄存《唐詩百話》中說的:“柳宗元做了十年永州司馬,瀟湘之間的清幽的山水給他提供了不少恬淡的詩文資料?!盵6]著名的“永州八記”即是作于被貶永州時期。放情于山間林泉,療愈了不少的精神與心理困苦。王明居《唐詩風格論》中:“詩人雖備遭迫害打擊,但堅貞不屈,節(jié)操未易,每每濯足清流,嘯傲林泉,寄情山水,托物言志,不染塵俗,一身正氣?!盵7]但是朝廷的冷落,自己的種種不幸遭遇還是讓他原本的“文人孤傲”增添了幾縷憂傷。而且,此創(chuàng)傷一經形成,即使有山水等給與療愈,在柳宗元的心里,還是留下了一些憂冷的傷痕,久久難以磨滅。這在他對山水的描寫之中,也有所體現。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有: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8]柳宗元筆下的散文,也有這樣的意味。他通過“寂寥”、“凄”、“寒”、“幽邃”幾個詞,寫出了小石潭及其周邊景色的幽寂,同時也通過寫自己亦不敢久久逗留此處,來反映出作者自己內心的凄寂。
這組游記使山水人格化、感情化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寫出了作者對永州荒冷之地的山水之愛,更寫出了作者像永州山水一樣遠離京城,不為世人所賞識的身世之悲。[9]
關于這組山水游記中暗含的作者之思,上面這段話可以說是恰如其分。
即使這景色有時在他的筆下帶著幽清的色彩,可是帶給他的還有心境平和,正如上面提到的療愈功效。他閑暇的時候,就和同伴一起登山,進深林,順著溪水行走,欣賞奇特的山石、清幽的泉水和水中的游魚。也時常坐在地上,傾壺而醉??粗矍暗纳剿路饝n思都被泉水的流動和云朵的飄移帶走了,自己似乎與天地合一,心中也慢慢地平靜下來,這無疑對他的身心都是有幫助的。
四、“民之役”的為官思想
柳宗元關心人民疾苦,我們早在永貞革新事件中就可以看出,他參與的革新集團取消宮市五坊使,打擊宦官與貪官,這些舉措,是有益于人民的。在永州這個地方,他雖然經受了諸多打擊,有過精神萎靡的時期,并且沒有多少實權,可他依舊是心系百姓的。胡士明在《柳宗元及其作品選·柳宗元詩文選注》中提到:
他在任職期間,“早作而勤思,勤力而勞心”,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受到人民的稱贊[10]。
在柳宗元寫的《送薛存義序》中有:
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
他在這里說,地方的官員應該是百姓的仆役,為百姓做事,而不是奴役百姓的人??墒窃S多官吏并不能做到。柳宗元清楚地認識到為官應為“民之役”,他的這個思想直到今天也是我們所認同的。
他又是為百姓著想的,在《捕蛇者說》中,有這樣的敘述:
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
捕蛇人在捕蛇與恢復賦稅之間,他仍然選擇了有生命危險的捕蛇。即使被毒蛇咬死,也好過沉重的賦稅。作者在這里把捕蛇與賦稅作對比,很顯然地突出了賦稅沉重、百姓無法承受的現狀。這是當時社會上的一個突出的問題。他是對百姓帶著深深的關切的。在這里,他與廣大的民眾有了更頻繁的接觸,對他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進而思想也更向他們靠攏。他此時雖然沒有什么實權,不能為百姓做許多實事,可他的心里,還是對百姓十分關注的。正如趙紅菊在《略論柳宗元的民本思想及其實踐》中的評價:“與大多數封建士大夫相比,柳宗元的過人之處在于,不管自己窮達、順逆,都把儒家積極的人生價值觀放在首位,絕不追求自適,逃避現實,自始至終以民為本,心系民生?!?/p>
五、結語
柳宗元被貶永州十年,在經歷了最初遭貶謫的傷心與無奈,親人逝去與身患多疾的打擊之后,他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心情也頗苦悶,心境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伤麩o論身處何地,身居何職,心中始終是對百姓懷著深切的關注的,也未敢忘記心系國家、官為民役的初衷。后來,他游覽在山水之間,心境也逐漸平和,還寫下了不少山水名篇,使得他對后世的影響愈發(fā)深遠??梢哉f,柳宗元作為文壇中一顆耀眼的明星,為中國文學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且從柳宗元的遭遇,我們亦可以窺見這一時期,貶謫文人遭遇的現實困境與心理變化的一點面貌:他們的精神受到折磨,而又在磨難中得以沉淀和升華。他們對人生有了更深切的體悟,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而且,他們境遇與心態(tài)的變化無疑會影響到詩文的創(chuàng)作,而對應地,詩文亦是這一系列變化的反映,由此,他們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大放異彩。宦海甚至是人生的不幸,卻也是當時以至后世文壇的大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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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顧易生/胡士明.柳宗元及其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5.
作者簡介:李林(1996-8),女,漢族,,河南開封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