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劍秀
一
老井是大地上的眼睛。老奶奶說這話時村里正在淘井,她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一邊擇菜一邊自語。
奶奶的話我聽不懂,以致后來的幾十年我也沒弄明白。那時候還是懵懂少年,往往當作老人的絮叨或胡言亂語,蹦跳著去看淘井了。
淘井,也叫洗井,每年夏季伏天,村里都要重復(fù)一次。淘井開始,挑選出來的壯實漢子,在眾人的注目下,臉上帶著幾分榮耀和自豪,光著膀子晃動著壯碩的軀體,飲下幾口烈酒,扯過井繩纏繞腰間,被人搖動轆轤送下井底。一年積存的淤泥和瓦礫等雜障,被一筐筐淘洗出來,井水便更加清澈和甘洌。
淘井是件莊嚴隆重的大事,老井的身旁圍滿了村人,場面很是壯觀。我和小伙伴兒們在人群的縫隙里鉆來鉆去,只為目睹壯漢出井時的颯爽英姿。就在那一刻,心生的敬仰在幼小的心里,激發(fā)了長大成人的急迫與向往,夢想有一天能夠成為那個淘井的人。
老井在村子的中央,村里人把老井視為神圣之地,不容絲毫的褻瀆和不敬。
老井什么時間挖掘的,無從查考。從歷代相傳的民間版本里,大致認定為明朝村里幾家大戶人家出資修建,深五丈余,圓筒井壁為大號青磚壘砌,井口由青條石拼成方形。一豎井架,一彎轆轤,數(shù)圈棕繩,堅挺著日子的姿態(tài),延承著光陰的稠密和精細,見證著歲月的粗糲和溫潤。
上善若水。村人恪守著方與圓的行世信條,在時光的陰郁和明媚中蹉跎歲月。內(nèi)圓外方與內(nèi)方外圓是辯證的統(tǒng)一,締結(jié)成為醒世格言,做人和做起事來就井然有序。
淘井,按照奶奶的說法,就是給村子清洗眼睛。
二
老井仿佛有取之不竭的汁液,四季滋養(yǎng)著村民,維系著村子的命運,承載著村子的精神慰藉。
農(nóng)家后生稚嫩的肩膀還沒長圓,剛攏出點兒力氣,勉強能為家里做點兒事,大都是從學(xué)挑水開始的。盡管人生的起步還有點兒趔趄,但畢竟有了擔當與作為的最初歷練。
清早的晨光還沒透開,三三兩兩的人影從柴門籬戶里晃悠出來,肩挑兩只水桶,在霧靄里悠悠穿行,身著異樣的衣裝,扭動著不同的姿勢,匯聚在老井身旁。彼此的問候簡約而粗俗,免不了插科打諢,卻自覺遵守著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隨著轆轤嘎吱嘎吱地快速轉(zhuǎn)動,一桶一桶的井水搖上來,吱扭吱扭地閃走了,轆轤又一次地搖動起來……
樹上的枝葉掛著薄霧,鳥兒在無憂無慮地歡唱。也有禮讓推辭的時候,必是哪家有了婚喪嫁娶的急事,或是家有殘疾病人,大伙兒沒有半點兒怨言,熱切地上前照應(yīng)和幫襯一把,先把他們安頓妥當了,眾人心里才踏實。
陽光鋪滿村子的時候,家家戶戶的水缸里,盛滿了日子的儲備,大伙兒還要趕著早工的農(nóng)活呢。
錯過早晨或飯前的峰期,老井就安閑下來。
村里的老婆婆和年輕村婦,大都會選擇這個時刻,到老井去涮菜洗衣、淘洗糧食。淘洗出來的蔬菜和谷米,放在木筐或葦席上晾曬,引來了鴨或雞的興致,伸脖曲頸地圍圈打轉(zhuǎn),十分滑稽的賊模賊樣,逮住時機就撲上去猛啄。人們手里的竹棍揮舞起來,追逐、橫掃,打落一地羽毛。雞們鴨們撲棱丈余,收緊抖開的翅膀,回首窺視,欲望驅(qū)使它們再次重演相同的情節(jié)。
不遠處俯臥的老牛,上顎和下顎不停地錯動,反復(fù)咀嚼著日光的清素和漫長,嘴角掛著白沫,牛鈴叮當……
三個女人一臺戲。冬暖夏涼的井水在村婦粗糙的指尖滑過,一遍又一遍地揉搓著日子的苦澀和心事。嘴沒閑著,家長里短,兒女情長,世態(tài)落寞,苦并樂著,話語間泛著雜陳滋味,神情卻蘊含著意趣和某種神秘。忽聞張家媳婦哼一曲撩人的民謠,略帶幾分酸膩的情調(diào),便把氣氛活躍起來,李家媳婦急忙接過:那晚哥到了我門口,驚動了俺家的大黃狗……
閱盡世事滄桑的老婆婆,就顯得慢緩和沉穩(wěn),她們從戲文說起,大抵是一些忠烈報國的內(nèi)容。也有見過世面的老婦,居然能扯到孫二娘和潘金蓮,最后還沒忘吐槽一陣聊齋里的狐貍仙……
天近晌午,或夕陽落暮,老井周圍的熱鬧漸漸消散。村婦們起身回家,開始捯飭家人的粗茶淡飯,或者去侍弄關(guān)乎溫飽的炊煙,把歡樂和感嘆留在了老井的苔蘚和轆轤的搖把上。
老井似一位仁慈的母親,日復(fù)一日地閃動著清澈的眼睛,體察著村子四季的冷暖,操勞著各家各戶的炎涼酷暑,呵護著子女一樣的生靈。
老井在疲憊和憔悴的時候,就和天上的星星對話,究竟說了什么,我們無法知曉。老井從不對村子和村人訴苦、怠工,無論遇到什么委屈,依然以堅強的毅力默默支撐著時光的流轉(zhuǎn)。實在疲倦不堪的時候,她才會發(fā)出干裂嘶啞的聲響。
老族長正在家里飲?;蛘呶关i,老井傳來的聲音揪住了他的心,他把長煙桿橫在腰里,噔噔出了家門,走近老井,板著銅褐的老臉吆喝:老井生出毛病了,都聾了瞎了?
于是,村人爭著搶著去給老井治病,先去察看井壁濃厚的綠苔是否遮擋了老井的呼吸,再去查驗轆轤后邊的座石是否穩(wěn)固,井繩的一環(huán)一節(jié)是否脫絮斷裂,最后給轆轤的關(guān)節(jié)處抹油,一層一層細致地抹,轆轤潤滑了,日子也就潤展了。養(yǎng)護老井的村民,不時瞥一眼神情惱怒的老族長,直到老族長的臉色舒緩開來,煙袋鍋磕出幾聲信號,忙碌的手方才停下。
三
老井的水甘洌醇正,夾雜著絲絲的甜,可做飯燒茶,也可生飲,不必擔憂生病,祖輩早已做了定論。家里若來了客人,主人慷慨舀出半瓢井水招待,熱情在,心意有,鄉(xiāng)下來不了多有身份的尊貴客人,誰也不作計較。
冬日的井水帶有蒸騰的暖意,剛出井的水冒著稀疏的霧氣,直接可用來漱口洗臉,也可用來淘洗紅薯、谷米,貧寒的日子里,節(jié)省了柴草、矸煤的燃燒,也便節(jié)儉了日子的開銷。冒著熱氣的井水端給牛羊豬等家畜,咕嘟咕嘟飲下,壞不了腸胃的,日復(fù)一日地習(xí)慣,佐證久了,便是牢靠的經(jīng)驗。來自地表深處的井水,極富營養(yǎng),挑進各家各戶,村人就有了天生麗質(zhì)的俊朗,往雅里說,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
暑夏的井水透著清涼,是那種爽人的甜涼。緊鄰村子原本有一條河,到了夏季,村人大都去河里洗澡。也有懶漢,喜愛老井,在老井里打一桶涼水,先是低頭撅腚一陣子暢飲,而后把水桶舉過頭頂,嘩嘩啦啦澆下去,深深噴出一口抒情的愜意,仿佛那是最高級別的享受了。
哪家頑童在老井耍鬧,無知無畏地惡作劇,站在井臺撒尿,這便是天理不容的造孽。不待村人指責懲戒,羞恥早把家長弄得怒火中燒,拉小兒到老井旁,當著眾人面一頓胖揍,用布鞋或厚掌雨點兒般猛扇,瞬間屁股紅腫,傷痕凸起。年長者發(fā)話了:年少無知,讓他長點記性,差不多得了。家長還在蒙羞的狀態(tài)里,卻是十分感激,面對圍觀村民,合手行禮。
村子和村人敬仰著老井,老井護佑著村子的生靈。走過歲月年華,走成了年輪的記憶,走成了沉重的緬懷,走成了揮之不去的雕像。
四
老井不僅是村子的眼睛,養(yǎng)育身心的源泉,更是村子的精神坐標。但凡村里的人,在淳樸的民風(fēng)里,自覺接受著與井相關(guān)的熏陶和浸染,在這種潛移默化的教誨中,洗滌心靈,完善和強化人生的性格與品行。
老人在教化兒媳時,諄諄告誡,要親操井臼,勤儉持家。學(xué)堂的師長教育晚輩時,強調(diào)莫學(xué)井底之蛙、坐井觀天,要以學(xué)以穿井的毅力,開闊眼界,走出窮鄉(xiāng)僻壤,報效家鄉(xiāng)和國家。
村人最不愿意提到的一個詞就是背井離鄉(xiāng)。這個詞太沉重,有種深深的灼傷和刺痛,祖祖輩輩中不止一次地發(fā)生過,那是災(zāi)難的逼迫和生命的逃離,甚至是祖先的疤痕和恥辱。
當無助的村民拖家?guī)Э?,挑著破爛不堪的行裝,離開生養(yǎng)的老井和相依為命的故土,行走在逃荒路上,那便是人生極大的落魄和悲涼。
四季輪換,血脈在不斷賡續(xù)。生活的方式和生存的樣態(tài),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村人開始打量外面的世界,仰望新的山峰,期望走出封閉的鄉(xiāng)村,去拓展和打造另一片天地。
這離鄉(xiāng)的出征,沒有悲愴和哀怨,這背井的行程,沒有失魂和落魄。故鄉(xiāng)在,家就在,老井在,魂就在。走與回,成為習(xí)以為常的生活節(jié)奏。
家鄉(xiāng)成為一個概念的延展,老井依然是靈魂的寄托。村子在變,房舍在變,道路在變,習(xí)俗在變,鍋里碗里的花樣在變,唯有不變的是離鄉(xiāng)時、歸來時不忘去謁見厚德載物的老井。
有人在外輝煌,榮歸故里,老井給你一瓢清冽的井水暢飲,促你回報家鄉(xiāng),意氣人生。
有人在外受挫,遍體鱗傷,帶著疲憊和失意,低迷而歸,老井會用它獨有的方式安撫。嘩啦一桶井水,沖刷你所有的憂傷和頹喪,清醒你的頭腦,讓你振作精神。
也有人迷失回家的路,背棄老井,從此就沒有了行走人生的方向。
五
老井老了,迷惘的眼里開始昏花無光。
老族長也老了,身體瘦弱,濃密的胡須日漸稀疏,說話的聲音也不那么有力道了。
最初老井受到冷落,是壓井的出現(xiàn)。家家戶戶打了壓井,簡易方便,再不用去老井上打水了。偶有零星的腳步踏上青石幽幽的井臺,轆轤搖起,瘦骨嶙峋的老井依然用力用情,似一秉蠟燭在微風(fēng)里閃耀著微弱的光亮。
再后來,村里來了一撥人,在老井的不遠處打了一眼更深的機井,整齊劃一地安裝了水管,通向各家各戶。只需兩個手指的扭動,水龍頭便噴出日子的便利與舒暢。
老井還在,呼吸的氣息一天天減弱。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有人忽然發(fā)現(xiàn)老井的轆轤上,閃爍著銀色的光亮,極似老井的燦然微笑。有幾分文采的老者釋義,老井確實在笑,笑村子的殷實豐裕,笑它呵護的人長大成熟,它咋不笑呢。
老井在風(fēng)雨里悵嘆落寞,在酷暑中聊度殘年,忙碌的村民再也無暇顧及孤獨凄涼的老井。
穩(wěn)固轆轤的后座石被人悄然竊走,轆轤一頭栽在老井上,一向堅挺的身軀瞬間變?yōu)閽暝で乃芟瘢蝗弘u鴨嗚咽,小狗對著變形的井架狂吠不止,最終變?yōu)槊曰蟛唤獾膯柩?。有村人一旁路過,隨意瞅一眼,不覺笑出聲來。這麻木漠然的笑容,在不斷擴散、撕裂,定格在喧囂的天空,凝固成令人錐心蝕骨的影像。
屈身承重的轆轤和維系生命的井繩,最終也沒逃脫厄運,不知命喪誰手,身落何處。
老井沒有了轆轤和井架的遮護,裸躺在村子中央。雖然再沒有昔日曾經(jīng)的輝煌,但依然內(nèi)圓外方地依附大地,仰望天空,更像一汪明澈深邃的眼睛,盛滿天地間的悲歡故事。
浮躁而匆忙的腳步,蹚起的污濁沙塵,一層一層落進老井,磚頭瓦礫的肆意侵入,夾雜著生活垃圾的野蠻封堵,老井開始污濁累積。
六
老井被遺棄掩埋,停止了幾百年的心跳。奶奶的話卻仍在到處流傳:老井是大地的眼睛,眼睛糊上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春天來的時候,我開始回鄉(xiāng)尋找老井。我一次次地往村里跑,憑著童年的記憶,去確定老井的具體位置。我在樓房與花圃之間穿行,在空落的村子里游走,記憶越來越迷亂模糊。幾個年輕人從身邊走過,我急忙上前打問,幾個人用驚異的目光看看我,搖頭晃腦地發(fā)出一陣嗤笑,嬉鬧著走了。我攔住了一輛回村的轎車,車窗落下,露出一個戴墨鏡的中年臉龐。那臉龐帶著成功者的得意,聽了我的問詢,反問我道:你誰???想干啥?
我是村里的老戶,喝著老井的水長大的。
找那破玩意兒干嘛,里邊有寶嗎?閑得沒事干了。
丟下一臉的不屑與輕蔑,轎車哧溜開走了。我站在轎車的尾氣里一陣眩暈。
我決定住下來,鐵了心要找到老井的歸身之地。
請來幾個老者,他們雖已老眼昏花,但還能認出我來。我在熟悉的鄉(xiāng)音中一下子與村子融為一體,忽然感覺這些老者,每人都是村里的一口老井,眼里和心里裝著曾經(jīng)的童話、寓言和美麗的傳說。
在村里老人們的指點下,終于找到了老井的定位。老井在一家小樓下,已經(jīng)被豪華的樓房覆蓋二十幾年了。
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午夜時分,我踏著淺白恬淡的月光,在那家小院周圍轉(zhuǎn)悠,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最終停在院墻外,朝著老井的方位,深深鞠了三個躬。初春的涼意襲來,那一刻,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向村委會提出我的構(gòu)想:在我家的老宅上,蓋一座小樓,裝修和家具的規(guī)格、檔次高一些,與老井上的住戶置換,我要讓老井重現(xiàn)先前的模樣。
經(jīng)村委干部反復(fù)協(xié)調(diào),我的愿望落實兌現(xiàn)。
我拿出一生的積蓄,發(fā)動兒子女兒,動員親朋好友,參與老井的復(fù)原修繕。兒女們問我,出來四十年了,人也到了花甲之年,干啥要去做這些事呢?
我說老井是村里的根,沒有根就沒了魂。根要腐朽了,枝枝葉葉就要枯萎了。兒女們沒有再做規(guī)勸和阻攔,而是傾其所有,鼎力相助。更讓我感動的是,從村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聞訊,通過各種渠道,不遺余力地捐款捐物。
原來,村子的老井,在很多人的心里占據(jù)這么重要的地位。
經(jīng)過專家設(shè)計,專業(yè)團隊施工,一年后,以老井為主題的村子街心游園順利竣工。
老井原來的模樣,以蠟像重塑,按照村里幾位老人的回憶和指導(dǎo),轆轤、井臺等原始形態(tài),逐一復(fù)原。老井周圍,挑水的村民衣著、神態(tài)如初,一群村婦依舊在淘洗蔬菜、糧米,葦席一旁的雞鴨白鵝活蹦亂跳,俯首偷啄的姿勢生動可愛。游園慶典儀式那天,引來許多人的觀看與敬仰。以后的日子里,周邊村子的車流、人流不斷涌來,觀瞻的人越來越多。
一日,我做了個夢,夢見奶奶沖我微笑。我對奶奶說,老井淘洗了,井水清澈了,大地上又有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