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
喜歡一種顏色久了,便自然而然想穿上這般顏色的衣裳。就如我,總覺得青色是大自然里最超脫飄逸的顏色,每見綠竹猗猗、群松春睡時,就想將這松竹之色,染一點在自己的衣袖間。
我對青色的喜歡,源自一句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鼻嗲嘧玉浦傅氖乔嗌囊骂I,這青色從何而來呢?也許是源自《詩經(jīng)》里的另一首詩:“終朝采藍,不盈一襜?!必S饒的大地上,婦人采了一天的蓼藍,卻連一衣兜也沒采滿。
采蓼藍是為了染色。古時,人們會從花、葉、根、莖中提取染液,為織物染色,稱為“草木染”。
仁厚的藍,是草木染最質(zhì)樸的顏色。是誰在千年以前,染了第一片藍?那一定是驚艷的一天。從此,日子里的萬般顏色,竟都可以從自然中來。
藍草染藍色,茜草、紅花染紅色,梔子、柘樹染黃色,烏桕葉染冷冷清清的灰色……草木如地母一般,將能量與心意饋贈于人。細心的婦人懂得這般饋贈,采摘、調(diào)配、浸染、沖洗、晾曬……多少次反復,終于沉淀出古代中國特有的草木染。草木染絲線,織繡的山河便在春天里綿延;草木染布匹,四季原野就做成了衣裳。
在遼遠的時代,你想要染得一個顏色,可能要等。
等一個季節(jié),等一株花草長成。春有春的風物,冬有冬的清絕,等待一次恰逢其時的相遇,急不得——自然的時令從來都使人敬畏,最早的草木染,像極了長久的情感,耐得住性子,守得住靜謐。
這長情里又藏著不期而遇的驚喜。梔子花凈白,卻能染出黃色;石榴花如烈焰,染出的卻不是火熱的紅;藍靛水薄薄地浸過白紗,微風拂過,顏色竟似凌晨的月光。
《紅樓夢》里的色彩美學和情感,在大觀園的草木染里藏著線索。讀到第四十回,我們感嘆,原來還有這樣一種軟煙羅,“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是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四樣顏色皆是草木染所得,又各有一種天然氣息。寶玉撰寫了一篇祭文,其中有一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那茜紗便是銀紅的軟煙羅,是用茜草染的,獨給黛玉做了窗紗。瀟湘館的綠竹襯著茜色窗紗,是《紅樓夢》的色彩美學,鮮明生動的青春愛意,也是寶黛悲劇的草蛇灰線。
草木染顏色,貼合著自然,也投射著人物的氣質(zhì)。即使都是草木染的紅,杏子紅與石榴紅的意蘊也不盡相同。楊貴妃的裙是紅花染的,張揚、熱烈的紅,力證著她的美艷與喜悅;黛玉是茜色;更民間一點的女孩兒,是杏子紅。
還記得那個“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的女孩兒嗎?她在《西洲曲》的江畔,遙遙一望,江南水鄉(xiāng)的青春光彩,瞬間便讓人覺得親切了。《搗練圖》里,穿著杏子紅上襦的女子倚著木杵偷閑,尋常女子的生活便聲色熱鬧,栩栩如生。
人生若如草木染,杏子紅該是多么從容喜悅的一生?!澳橇主煊駠绹烂苊芄环幼蛹t綾被,安穩(wěn)合目而睡?!弊x到此處時,我不由得希望,靈巧脆弱的林妹妹,能夜夜在一席杏子紅綾被的環(huán)擁中安穩(wěn)休憩,仿佛茜草沾著泥土的香氣,能妥帖地包裹她的一生。
在廣闊、豐饒的自然草木間,我愿意做一個“終朝采藍”的人,把一生悠悠又專注地浸染,染出青青的衣領,染出美好的月白,染出喜悅的杏子紅,染出妥帖的草木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