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一 萬素花
摘 要:昌耀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來點燃詩歌中的生命內(nèi)核,站在不同的精神視域上來歌頌生命,他用與眾不同的想象、語言和旋律,創(chuàng)造出許多優(yōu)秀的詩篇。正是昌耀詩歌創(chuàng)作的觀念、詩歌內(nèi)容中生命體驗的賦予,以及詩藝創(chuàng)新所建構(gòu)的獨特價值,才使得其對中國當代詩歌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昌耀 生命 思想 精神世界
昌耀是西部詩人中非常獨特的一位。他在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與理想的碰撞后脫離詩壇主流,追求自己的精神獨立,并在詩歌中表達出對生命的獨特理解,他也因此傲立在當代詩壇的豐碑上。
一、獨特的生命力認知
少年時期的昌耀渴望軍營的紅色激情而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的所見所聞使他認識到生命的脆弱。1953年,昌耀因腦傷被送回國內(nèi)。他在《艱難之思》中寫道:“然而我沒有死。生命的本性具有先天的沉重,由此生命演化出了古今多少深情的文章。”a獨特的生命體驗讓昌耀在數(shù)十年中一直以“生命”為主題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大多數(shù)詩歌意象呈現(xiàn)出生命的各種形態(tài),揭示出生命的內(nèi)在本質(zhì),也就是深層的生命力認知。
20世紀80年代,昌耀重出詩壇。他所寫的系列長詩展現(xiàn)了自己在西部荒原上的真實生活經(jīng)歷。他力圖看破虛妄,向著最原始、最真實、最具體的生命本質(zhì)行進:“撥開那歷史的苦風凄雨。/求解命運怪異莫測的彗星。/覆白山黑水而走馬,/度險灘薄冰已幻游?!保ā渡铰谩罚┰娭斜憩F(xiàn)出的生命力,是昌耀對于生命力本質(zhì)的感應。他觀察、發(fā)現(xiàn),挖掘出生活中細小的生命活力,并且思考這片土地的歷史意蘊,將自身的遭際與當?shù)鬲毺氐拿褡鍤v史和地域特色結(jié)合。“我是這土地的兒子。/我懂得每一方言的情感細節(jié)。”(《兇年逸稿》)他試圖以艱辛的精神探索找到與現(xiàn)實世界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以其有機組成部分深深扎根:“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壯烈。/如果我不是這土地的孩子,將不能/在冥思中同樣勾勒出這土地的鋒刃。”(《兇年逸稿》)昌耀對生命的本質(zhì)有了不同于之前的思考,他的詩歌上升到對整個人類生命深刻的領悟與表達。
苦難是生命必不可少的成分,對于昌耀來說,西部高原的生活經(jīng)歷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芭c激流拼命周旋,/原是為了崖畔/那一扇窗口。那里/有一朵盛開的/牡丹?!保ā斗ぷ涌汀罚┎珶嶂杂谔剿骺嚯y過后生命的美好,西部高原的生活被他比喻成“激流”,而“牡丹”式的美好使得苦難在生命中所占的心理比重減少。盡管身處荒涼的高原,但昌耀詩歌中依舊充斥著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也正是在西部高原時期,他詩歌中的生命力有了宣泄的出口。在這些詩歌中展現(xiàn)的生命張力和韌性恰恰是一代人在歷盡艱辛過后悟出的精神瑰寶。
一生的艱難坎坷,幾次感受死亡,才使得昌耀對“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他最終發(fā)出感慨“我終于活了下來”(《內(nèi)心激情:光與影子的剪輯》)。昌耀獨特的生命歷程是由“生”構(gòu)成的,即新生和再生。這些“生”包括具體、實在的“生”,又包括抽象意義上的“生”,即經(jīng)歷了朝鮮戰(zhàn)爭和西部高原艱苦生活后身體的“再生”,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新生”。昌耀對“生”之體驗的見解與他詩歌的內(nèi)涵和語言相互融合,這是他對荒原上“生”的本質(zhì)感應。在這個基礎上,他洞察了生命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越發(fā)堅韌而具有張力的質(zhì)地。昌耀站在精神的制高點上“回望”整個西部荒原,當苦難成為過去,人類才更要去發(fā)現(xiàn)“生”所煥發(fā)出的新的生命力。
在《慈航》中,昌耀通過不斷地回環(huán)“愛”和“死亡”使得詩歌中的生命意識向不同方向延伸。他不再做一個旁觀者,而是以一個參與者的角色進入到當?shù)氐奈幕K麖幕脑献邅恚骸澳窃陝硬话查W爍而過的紅狐、/那驚猶未定倏忽隱遁的黃鼬、/那來去無蹤的鴟鵂鳥、/那曠野貓、/那鹿麂、/那磷光、/可是他昨天的影子?”(《慈航》)。他與荒原融為一體,得以體驗、發(fā)現(xiàn)荒原上民族的真實形象,于荒漠戈壁上發(fā)現(xiàn)生命的超然,這便是對于生命的深層認知。
20世紀80年代,昌耀的生活環(huán)境得到改善,他的精神視域變得空前的擴展,情感也隨之得到拓展,其詩也從內(nèi)而外地闡釋著生命的質(zhì)地。他發(fā)出了“生命是什么”的疑問,并從個人的家庭屬性和社會屬性進行了解答:“是無可推卸的重任。是路。/是道義。是雄關。是鼙鼓。/是浩氣。是永在塑造的完人?!保ā渡谩罚┒冗^艱難的歲月,昌耀沒有放棄自己的本心,他把生命整個過程當成旅行,雖然會有磨難,但最終會到達幸福的彼岸。他在《生之旅》中寫道:“生之旅,在光的柵欄與炊煙同步,/原是如此甜蜜?!边@一時期昌耀的詩歌創(chuàng)作,空間范圍擴大,時間跨度延長,他的精神視域和思想脈動得以貫通和延展。數(shù)十年西部高原的生存體驗讓昌耀對于生命的思考積累雄厚,“生命”遂成為昌耀詩歌的內(nèi)核,其演變過程正是一代知識人的心路歷程。
昌耀對于生命力的認知是建立在物體存在的立場上,物質(zhì)世界的廣延性使得他對人的宿命論進行抗爭,人的生命不應該只是形而上的。在這樣的探索里,詩人注定焦慮而孤獨。
二、豐富的意象世界
昌耀的詩歌視野開闊,內(nèi)蘊深沉而具有哲理,這與他對意象的選取有關。昌耀詩歌中有著豐富的意象和意象群,他用意象構(gòu)建出一個理想的世界,來表達對生命、人事以及深埋在內(nèi)心情感的思索,于是他的意象世界構(gòu)建成自己的精神居所,并給詩歌注入豐富的內(nèi)涵。
初到高原,直面而來的是異于南方的景色,不需要太多的修飾,新鮮感讓昌耀對高原景色和生活的感知更加清晰。昌耀的詩歌中不僅有高原的遼闊壯美,更有一種對于新生活的欣喜感。在那段困頓的歲月里,詩人無視周遭環(huán)境的艱辛,他借詩歌宣泄情感,表達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在1959年到1967年間,昌耀在詩歌中選取的意象投射出對于高原生活仍保持著初來時的新鮮感,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詩人對于荒原這個“囚籠”的感知不斷加深。
昌耀在自己的詩歌里砌了一座屬于自己的精神高原。高原的許多事物,如一朵野花、一處崖壁、一位僧人等都在昌耀的詩歌中得以顯現(xiàn)。高原是“再生之地”,也是禁錮之地,所以他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理來觀察這片神秘的古老土地。昌耀詩歌對高原景物的描寫不是單純地用一種“高原情懷”去表現(xiàn)高原上的原始生命力,而是體現(xiàn)了他靈魂中對高原景物的深刻感知。
盡管困頓,但昌耀的生命體驗不斷加深,他的詩中出現(xiàn)了太陽、昆侖山、酒、喜娘、英雄、土地、激流、山、獵戶、老鷹、牧羊狗等大量展現(xiàn)西部高原特色的意象。昌耀身處困境卻沒有自怨自艾,反而在詩中表現(xiàn)出豁達的情緒。西部高原雖然雄闊,但也遮掩不住蒼涼:“一個青年姍姍來遲,他掮來一只野牛的巨頭,/雙手把住烏黑的彎角架在火上烤炙。油煙騰起,照亮他腕上一具精巧的象牙手鐲。我們,/幸福地笑了。只有帳篷旁邊那個守著獵狗的牧女羞澀回首/吸吮一朵野玫瑰的芳香……”(《獵戶》)高原人堅韌,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依舊能把日子過好,這大大增強了昌耀內(nèi)心的堅韌以及樂觀的精神,他把內(nèi)心的情感拆解,融入詩歌的意象里。
昌耀選用過一些具有特定意義的意象,如 “國家”“社會主義”“戰(zhàn)士”“要塞炮”“煉鐵工人”等,但昌耀“在五六十年代的詩,的確與當時的詩截然不同,不管是比較主流的東西也好,還是處在淺層的東西也好,昌耀的詩和它們都不一樣”b。昌耀與時代主流相離,表現(xiàn)了詩人獨特的精神追求。
昌耀曾封筆十年,再次寫詩時決定唱出西部“歸來者”的經(jīng)歷。昌耀的重整旗鼓是對西部流放者心路歷程的一次總結(jié),他寫出了膾炙人口的系列長詩,如《山旅》(1980)、《慈航》(1980)、《劃呀,劃呀,父親們》(1981)等。正是對于荒原獨特的意象描寫以及過往苦難的回憶才使得昌耀的詩歌在中國詩壇上有著不可替代性。毋庸置疑,西部高原十余年的生命體驗奠定了昌耀在文壇的地位。
20世紀80年代初,昌耀離開西部高原返回城市?!澳悄觐^黃河的濤聲被寒云緊鎖,/巨人沉默。白頭的日子。我們千喚/不得一應。在白頭的日子我看見岸邊的水手削制槳葉了,/如在溫習他們黃金般的吆喝?!保ā侗悠凇罚┰娙诉x取了“白頭”“寒云”意象來表現(xiàn)西部高原生活的艱辛,“不得一應”更是突出了詩人的愁苦與無奈。該詩的后段突然筆鋒一轉(zhuǎn),“水手”“槳葉”是苦難日子里支撐昌耀的一束亮光,讓他慢慢從“荒原囚籠”更深處的時空交錯中走向生命本質(zhì)。昌耀在都市的繁華中解構(gòu)自我,但他的靈魂早已融入高原。在深入了解和認同高原之后,昌耀將高原生活與環(huán)境細節(jié)融合成獨特的高原意象。
回歸后,昌耀的身體和精神都得到了舒展,但與高原構(gòu)成的靈魂紐帶,反而使他成了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一邊是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都市,一邊是亙古不變的戈壁荒原,詩人感到世事無常:“我是大地的士兵。命運,卻要使我成為/大山的囚徒。”(《大山的囚徒》)經(jīng)歷了無常之后,昌耀的詩歌變得更為飽滿,意象不再是單純的審美世界,飽含著最直觀的生命感受,更是象征“活著”的生命印記。
三、孤獨的精神歸處
昌耀的詩歌里有一種獨特的、深刻的悲劇意識,它植根于時代背景上,從詩人自身的境遇,來反思造成人生悲劇的重大原因。悲劇意識和生命意識在生存的過程中不斷地交織相融,讓昌耀發(fā)現(xiàn)自我的反思和精神追求在時代背景下隱沒,于是他找尋一條精神上的歸途。
歸來后的昌耀感慨道:“曾長久地漚漬于死水的理想/該是如何狂戀于這線條明快的旋律!”(《車輪》)。一個時代的“新”不只是物質(zhì)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為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代,詩人對未來充滿了期待。昌耀把理想綁在時代大船上,寫下詩歌《長沙》《軌道》《城市》等以歌頌改革開放。時代大勢完全符合昌耀的期待,他在詩中真誠地贊美時代的日新月異。但1985年后,昌耀沒有步入時代的洪流而是保持著冷靜的思考和觀察,因為詩人身份讓他的精神追求遠勝于物質(zhì)要求,他寫道:“這是一個不可無動于衷的時代,然而,時代又必然要求人們保持鎮(zhèn)靜,使其在價值體系引發(fā)的內(nèi)心失衡中也好承受強度更大一些的顛簸?!眂昌耀沒有回避時代引起的精神危機,而是呼吁人們“泥足垂直耕過云水”(《洞》),要扎根于最根本的事物才能“耕過云水”。
昌耀把自己看作詩歌探求道路上的殉道者,“詩,可為殉道者的宗教”(《詩的禮贊》)。昌耀在《僧人》中自喻為“托缽苦行僧”,在追求詩歌理想的道路上,應伴隨著無數(shù)的苦難,這是詩人的精神磨礪;而“詩人”和“平頭百姓”則是昌耀現(xiàn)實世界的身份。時代拋卻守舊觀念,人們紛紛追求物質(zhì)的享受,詩歌被邊緣化。在退掉生命繁重的舊枷鎖后,昌耀重新開始,詩歌是他心靈皈依的宗教,亦是他的堅守,他“在精神貶值的今日,自詡為一個‘堅守者” d。
“真正能引起我的敬意并感動的,倒是‘為人生的詩人。他們以自己的精血(豈止是精血)煎作酒菜讓人啜飲?!眅這就是昌耀對詩歌的態(tài)度,在他眼中,美好的詩歌是誘惑的,具有深厚的靈魂力量。詩歌像是昌耀內(nèi)心的一劑安定劑,讓他心底的抑郁和負重被慢慢撫平;“但候鳥們已乘季風南翔,/留下獨處的泡沫排成白練數(shù)列,/遠隔著秋雨的沉浮。我未得見天鵝柔嫩的粉頸?!保ā讹L景:湖》)昌耀賦予詩歌以獨特的生命內(nèi)涵,詩歌卻給他帶來了繼續(xù)追尋精神歸處的勇氣。昌耀的自我救贖就是精神還鄉(xiāng)。何為還鄉(xiāng)?就是循著來處而歸,也是“落葉歸根”。最初充滿愛和溫暖的土地,是詩人自我庇護的樂園。正如他所寫:“是卵黃的土地。卵殼破碎,/未及熟化的秦皇馬兵呈綽約可辨的雛形,/與卵黃的土地永遠凝結(jié)為混沌一團,/誰也撥離不開?!保ā肚亓瓯R俑館古原野》)昌耀與土地建立的聯(lián)系,在時間的催化下越發(fā)牢固。正是詩人對于故土的熱愛與眷戀,才讓他在回歸都市之后更加失落。婚姻的失敗,與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都讓他撥動回憶的琴弦:“我們所自來的地方,/是黃沙罡風的野地,/僅有駱駝的糞便為我們一粒一粒/在隆冬之夜保存滿含硝石氣味的/藍色火種。是的。是的,那火焰之裸舞固然異常美妙魅人。而我們無有歸去的路。”(《我們無可回歸》)與詩人早期的詩歌相比,這首詩歌多了孤獨感和悲涼感,在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后,詩人發(fā)現(xiàn)鄉(xiāng)愁不過是自己緩解精神苦悶的一份寄托,可惜的是他已經(jīng)遠離曾一度要逃離的地方,如今卻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眸眸的呼喚”(《田園》)。
昌耀,一個旅行者,一個朝圣者,不斷尋找讓心靈穩(wěn)定下來的居所。這或許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少小”離家,老大而歸,前半生在荒原探索,后半生在都市流浪??嚯y沒有使他灰心,而是以詩歌為自己的“宗教”,攜著信仰一路遠征。數(shù)十年的高原生活,給昌耀留下了深刻的影響,不管是思考方式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復出后,獨特的表達方式和極具內(nèi)涵的思想內(nèi)核構(gòu)建出的“生命和詩歌的高原”,奠定了昌耀在中國詩歌史上超然的地位。他詩歌中獨具個性的語言景觀,正是我們打開昌耀繽紛詩歌世界的一把鑰匙!
acde昌耀:《昌耀詩文總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2頁,第357頁,第715頁,第164頁。
b 程波:《昌耀:未被命運壓垮的詩》,見劉志榮:《百年文學十二談》,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頁。
基金項目: 塔里木大學國家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計劃項目“邊疆與先鋒:客居詩人的新疆書寫研究”(202010757059);省級一流專業(yè)·漢語言(YLZYSJ202001)
作 者:?陽一,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科生;萬素花,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編 輯: 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