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21.7
52.00元
本書共分為兩輯,第一輯收入《回憶茶》《茶意五帖》《好事成雙》《蒸青閑筆》《茉莉花茶》等與“喝茶”有關的篇目;第二輯收錄《城南唱和》《冊頁晚》等與“詩、話”有關的篇目。該書為讀者呈現(xiàn)了文人世界的各個層面和側面,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價值。
之一
二月十八日上午九點半鐘,我們去西山看梅花。天上下著雪,山上積著雪——車過木瀆,我見到積雪的靈巖山,怎不心曠神怡!心曠神怡的感覺如此陌生,好像幾年沒有了。我前年寫《游園日記》,常在園林閑坐,賞心悅目是有的,心曠神怡沒有。這或許就是園林與大自然的區(qū)別。
只有江南的山,初春就綠,其實它一直綠著。春雪積在山上,像在綠絲絨中灑了銀屑銀粉,貴氣里帶著怠慢。
靈巖山塔如一根苦瓜似的,味道挑選口感。眾口皆甜的西瓜沒人說苦,眾口皆苦的苦瓜偏偏有人說甜,天才的讀者天才的舌頭。
雪在路上積不起,路邊的樹上也沒有雪。
雪下成雨,贗品終究贗品,山上露出馬腳。飛檐亮閃閃的馬蹄鐵,嘭哐叮哐啷,車就到山后。山后植被不及門面,褐色的山石言詞確鑿:雪就是雨,后山濕漉漉。
一心告訴我,前面就是漁洋山。漁洋山中董其昌墳很有名氣,曾被人盜過,墳中飛出一罐濃墨,潑得盜墓者一臉黑,到死都沒洗白。以致民間打趣,對黑臉的會說:“剛挖墳墩頭轉來?”漁洋山中明代有董墳,二十一世紀是一家享譽蘇州的草雞場。蘇州人沒沾董其昌多少光,草雞倒得他不少靈氣,拉雞屎的時候還能懸針垂露。
漸行漸融,說的是我們沿著山路而行,春雪山上融。山的顏色多了。
車到太湖大橋,朝對岸望去,山腳(也就是島腳)下屋頂全白。一白遮百丑,原來紅紅綠綠的琉璃瓦,“難看得要死”。
湖水淡藍一片,去西山,以往渡船需幾小時,可以打幾圈牌;坐在車上我一支煙沒抽完,就在村子里了。西山是個島,島上溫度低,我挽高衣袖,用皮膚測試一下,認為比城里要低三度。山上有積雪,草木之中也有積雪。積雪更厚更白,不是銀屑銀粉,是薄荷糖甜津津的涼氣。
這個村子在縹緲峰下(說是這么說,其實與縹緲峰還隔一個山頭)。有人筑路。據(jù)說當初要把路筑上縹緲峰,被有識之士阻攔了,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是路筑到縹緲峰下。我覺得還是過分。我寧愿此生不到縹緲峰,也不愿汽車直達那里。
進村后沒有了,在村口,剛才還看到一些梅樹,尚未著花,看著梅樹上的積雪和梅樹下的積雪,我覺得梅花是一邊在開一邊在落,開得也多,落得也多。我把積雪之桃樹也看作梅花——酒店風高,禪林花滿,我把農(nóng)舍看作酒店,人家看作禪林。
西山看梅花,不料看到積雪之中的碧螺春茶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
之二
積雪的碧螺春茶園,感覺大好,我找不到詞來形容。茶園外面的枇杷樹,也積了雪。因為枇杷樹葉子過大,積雪就有點像殘羹剩飯,酒足飯飽的人們做夢去了;茶園里面有十幾棵巨大的楊梅樹,葉子小,心眼細,雪積得就多,仿佛蠶花娘娘頂著一頭繭絲,倩笑盈盈要從廟堂出來。碧螺春特有的花果香,據(jù)說與茶樹果樹混種有關(這種外行的看法我很喜歡,非說是洞庭山群體小葉種的品種香,作此解人也無關系)。茶樹果樹的根在地下糾纏一起,大河漲水小河滿。此刻我聽到楊梅樹的香氣沖過楊梅樹樹根的堤壩淹沒碧螺春茶樹樹根又順著碧螺春茶樹樹根往上暴漲酒色粉紅。酒色粉紅,我想起我青年時期在太湖邊喝楊梅酒的光景:意氣用事,喝完一瓶,醉了兩天,頭疼難忍。幸好此刻還是積雪的碧螺春茶園和楊梅樹上的雪。
酒色粉紅,楊梅酒的酒色就是粉紅的,勾魂勾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