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懷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南通 226019)
作為戲曲研究領域最為耗時且難以盡全的基礎性工作,曲家考證與曲目整理一直受到學界的重視和普遍關注。近代曲家曲目的整理與考辨,因受材料所限,研究工作仍待深入。最近,筆者根據(jù)晚清以來的各種文獻,對蔣景緘、查光佛、張雙圓、姚鹓雛、楊承奐、嬴宗季女、景梅九、金勺園、袁厚之等曲家的生平信息進行補述和考訂,并整理出《愛國潮》《姊妹花》《紫芝記》《燕子樓》《琴劍緣》等此前鮮被戲曲研究者關注的傳奇劇目,以期為近代戲曲研究提供資料和線索。
劉望齡先生在論及《江漢日報》時云:
蔣景緘所著《愛國潮傳奇》,以爭滬杭甬路權(quán)為中心,宣傳反帝愛國。作者通過主人公杭辛齋的演說和后來的遭遇,歷數(shù)封建統(tǒng)治者出賣路權(quán)的罪惡,抨擊帝國主義對中國利權(quán)的無恥掠奪,鼓吹“結(jié)群力”、“合資財”奮起反抗。小說揭露道:“俺想那主張賣路的嚇,覬磅余數(shù)錢度日,蔽王明只手遮天,象巍巍男兒遺臭,錦翩翩鄉(xiāng)國輕捐,恰做成狼虎偵牒,便拋荒桑梓山川。倫敦城結(jié)連那碧眼紫髯,黃浦江飛馳那函星線電,京師地噤住那仗馬寒蟬,可憐大變,卻自托侍郎價值如泥賤,任他人喚鷹犬,那曉得四億同胞血欲燃,憤氣膺填?!痹谕闯饬袕娗致詴r寫道:“痛歐人逞雄心,言甘利誘,擴勢力把中原躪蹂。嘆倀魂勾引著強鄰施狡謀,蘇杭甬路線受要求。有英商盼著那路權(quán)歸手,招千萬金錢市富,便欲取郵程掌握收?!毙≌f還疾呼,“一寸山河一寸金,黃臺抱蔓怵瓜分,興亡自與天民職,厭世誰能看白云”;“圖挽救急欲反抗,合資財莫言阮囊,慷慨揮金救時藥,同胞齊踴躍,爭先著,策經(jīng)濟是摧強廉鍔,結(jié)群力是北門鎖鑰”[1]455-456。
雖然劉望齡先生稱其為小說,但根據(jù)作品名稱以及引文中的音韻來看,《愛國潮傳奇》顯然是一部刊在“小說”欄下的傳奇作品。這與晚清民初通常將“傳奇”置于“小說”欄下的做法是一致的。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本劇和同時期的部分傳奇一樣,以演說方式揭露清朝統(tǒng)治者的賣國罪行與西方列強的無恥掠奪,救亡圖存的主旨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
本劇主角即同盟會會員、近代著名報人、易學家杭辛齋。杭辛齋(1869—1924),名慎修,又名鳳元,字一葦。浙江海寧人。早年曾入學國子監(jiān),肄業(yè)于同文館。后隨嚴復創(chuàng)辦《國聞報》,宣傳維新思想。清光緒二十一年(1905),加入同盟會,曾創(chuàng)辦《京話報》《中華報》《農(nóng)工雜志》《浙江白話新報》《漢民日報》《民聲報》等。民國初年,曾任國會眾議員,并參加護法運動。著有《學易筆談》《讀易雜識》《一葦草堂筆記》等。
《江漢日報》由饒翼儒、方聰甫、陳伯龍、歐陽珉澄、姜旭溟等5人所發(fā)起,創(chuàng)刊于光緒三十四年二月十五日(1908年3月17日),館設于漢口一碼頭歆生街余慶里內(nèi)第二家,參與撰稿的有金緘三、公無、胡石庵等。最后一期輟辦于光緒三十四年七月十七日(1908年8月13日)。[1]446-447顯然,該劇應刊于此間。從劉望齡先生的引述來看,此劇應存于世。惜《江漢日報》未能獲見。
民國四年十一月(1915年11月),《黃金舌》出版,署“錢塘蔣景緘”,卷首提要部分云“錢塘蔣景緘君遺墨也”[2]。民國四年十二月(1915年12月),《水底鴛鴦》出版,署“錢塘蔣景緘”,卷首提要部分云:“此書亦蔣君生前得意愜心之作?!保?]據(jù)此可知,蔣景緘,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卒于民國四年(1915)之前。貢少芹《做槍手》一文明確交代:“吾友蔣景緘,善為小說,生平著作,不下百余種。除擔任各報說部逐日登載外,又以稿件售與滬上某著名小說家?!駠辏尘釟w道山;次歲夏,蔣君亦逝世?!保?]蔣景緘卒于民國三年(1914)夏可為定論。杜召棠《惜余春軼事》也曾涉及蔣景緘的情況,云:“蔣景緘,著神怪小說,海上各報多載之?!瓏L為《新》、《申》各報記者,后染喉疫死。”[5]
蔣景緘著有雜劇《俠女魂》、傳奇《愛國潮》,還撰有小說如《蘆花棒喝記》、《自由鏡》、《黃金舌》、《身外身》、《電妻》、《水底鴛鴦》、《靈 夢》、《快活之旅行》、《湖海飄零記》、《千古恨》、《情孽》、《費娥劍》、《博徒新史》、《幽蘭怨》、《鴛鴦玦》、《古井冰桃傳》、《殘夢齋隨筆》、《天界共和》(貢少芹續(xù))、《秭歸聲》(貢少芹續(xù))等,另譯有《啼猩淚》、《盜窟花》、《女杰麥尼華傳》(貢少芹續(xù)譯)、《倫得小傳》、《碧血巾》、《情仇》、《仇情記》、《玉環(huán)外史》、《紅薔薇》、《美人心》、《猩娘小傳》、《瀝血鴛鴦》、《火星飛艇夢》、《六十萬元之慘史》等?!峨娖蕖分百樠浴笔稹板X塘蔣寄生”??芍凹纳毕凳Y景緘名號之一。光緒三十年三月初四(1904年4月4日),在《江漢日報》上署“蔣寄生”,刊發(fā)《海外虬髯客》。[6]蔣景緘與李涵秋、貢少芹交往甚密,曾共同創(chuàng)辦《花花報》。生年與其他生平事項待考。
蔡寄鷗《四十年來聞見錄》記載:“(《民心報》)印刷部主人則為蔣(翊武)之岳翁劉某也。蔣因許剛?cè)?,杳無消息,乃議婚于劉。蓋劉有女二,皆待字。有署名‘楚之梼杌’者,謂‘劉之館甥于貳室,恍若英皇之嬪于虞焉’,因為作《姊妹花傳奇》,以紀其事。其實蔣所聘者,為劉之第二女,并非仿英皇故事也?!保?]據(jù)此可知,《姊妹花傳奇》乃譜劉某之二女同嫁于蔣翊武之風流韻事。
蔣翊武(1885—1913),原名保勷,字伯夔。湖南澧州(今澧縣)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入常德師范學堂,次年因參加反清革命被開除。光緒三十一年(1905)到上海入中國公學,并加入同盟會。后入黎元洪麾下,參加群治學社(后改為振武學社、文學社),宣統(tǒng)三年(1911)任會長。曾參與領導武昌起義,后致力于報刊活動,創(chuàng)辦《民心報》。二次革命期間,他在廣西桂林被捕,從容就義。后被孫中山譽為“開國元勛”。光緒二十九年(1903),蔣翊武娶原配唐氏(1883—1907)。宣統(tǒng)三年臘月(1912年1月),娶劉氏姊妹——姊玉珍(1897—1946),妹玉琴。[8]
查光佛(1885①查光佛的侄孫查景韓曾撰文稱,查光佛生于光緒丙戌年(1886)五月初五寅時。參見查景韓《致力革命 獻身中華——查光佛先生事略》,《英山文史資料》第一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英山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1989年編印,第32頁?!?932),名能,字光佛,號競生,又號匯川,別署楚之梼杌。原籍湖北蘄州(今蘄春),客籍湖北英山。同盟會會員。早年肄業(yè)于武昌文華普通學堂,赴日留學,后進入新軍第四十一標當兵,擔任《商務報》筆政,極力鼓吹革命,創(chuàng)蘄春學社,與詹大悲、何海鳴等人共創(chuàng)《大江報》。曾參加武昌起義,任都督府秘書。后加入中華革命黨,任共進會聯(lián)合部長、教育部副部長、《中央日報》總編輯、國民黨漢口市黨部宣傳部長、中央黨史編纂委員會編纂兼秘書等職。著有《武漢陽秋》《四金剛及八王傳》《草帽緣》《雙姊妹花》《革命花》等。[9]從活動范圍及署名方式來看,蔡寄鷗提及的“楚之梼杌”顯然系查光佛。
就査氏與蔣氏同為同盟會員的身份以及曾經(jīng)共事的經(jīng)歷來看,《姊妹花傳奇》一定程度上以事實為基礎,或為彰顯蔣翊武之風流倜儻而作,但從民初湖北軍政界的亂象以及同盟會內(nèi)部的分歧來看,本劇也不排除有調(diào)侃或諷刺之意,故而蔡寄鷗為蔣翊武進行辯駁。蔡寄鷗的目的顯然在于批評《姊妹花傳奇》的不實之風,維護“開國元勛”的正面形象。從蔣翊武的生平材料以及蔡寄鷗的表述來看,《姊妹花傳奇》應作于民國二年(1913)前后。
關于《紫芝記傳奇》及其作者,戲曲史著鮮有提及,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為王森然《中國劇目辭典》[10]與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11]。但王、莊兩位先生均只提及作者與劇目,對該劇的創(chuàng)作時間、作者、本事等相關情況并未作進一步研究。
最早著錄該劇目的當系作者的友人王漢章。王漢章在《陽秋剩筆》中詳細記載了《紫芝記傳奇》的本事及創(chuàng)作過程,透露了作者的相關信息,如云:
宣統(tǒng)初元,再至白下,時與鄉(xiāng)人張雙圓遍訪金陵古跡。所謂金陵四十八景者,所遺不過三四許已耳。張君尤好探奇,一日獨游,宿靈谷寺僧房。不慧時嬰小極,未同往也。是夕值夏至,張與寺僧坐談廡下,見大樹根處,熠耀有光,初如螢火,繼如磷光,漸大如杯盤,而色亦漸暗。時正新月一鉤,久雨初霽,有光處漸扶疏有影, 有聲。老僧言:“彼處將生菌矣。菌畏日光,入晝(按:原文誤為‘畫’,改)即銷萎無形?;蛱焓锒?,或月明之夜,彼亦枯槁如棉。獨風雨晦朔,歷時最久。相傳洪楊之役,石城既下,有宮娥十許人,被掠至此,不屈而縊于樹,樹下舊有井。時又有文士三數(shù)人,云曾仕偽朝者,亦于是殉焉。難既定,寺僧并縊尸,置井中,封而瘞之。因關時禁,不敢為作碑碣。以故樹下時生紫菌,朱殷如血?!睆埦蛴诤谝拐壑?,初無他異。特初折時,大如巨碗,未幾即縮小如拳,質(zhì)輕盈若敗絮。明日持歸,供以成化小彩瓶。又數(shù)日,張君夜夢綠衣少女十許輩,匍匐來謝,口音雜吳楚皖粵,容貌兼俗雅妍媸,不一其例。有捧硯者,有持卷者,有研麝煤者,有吮兔毫者,競進請張君為敘述軼事。張亦欣然命筆。耳聞手記,不移時成數(shù)萬言。既寤,僅憶太半,猶寫成三萬余字。因署為《白下故官秘載》,又譜為《紫芝記傳奇》。稿皆存不慧處。前所謂菌者,雙圓謚之為紫芝云。[12]
由此可見,張雙圓以靈谷寺奇聞以及回寓后的一場奇夢為素材,撰成《白下故官秘載》與《紫芝記傳奇》,寫太平天國時期十余名宮女的傳奇經(jīng)歷。從王漢章的敘述以及本文的發(fā)表時間來看,《紫芝記傳奇》應作于清宣統(tǒng)元年(1909)至民國三年(1914)之間,作于宣統(tǒng)年間的可能性較大;其稿存于王漢章處,至今是否存世尚不得而知。此后,蔣瑞藻《小說考證》在著錄“紫芝記”條時,全文引用王漢章《陽秋剩筆》中的這段記載[13],但未作進一步申述。
王漢章(1892—1953),原名崇煥,字吉樂,筆名漢章,晚號小敷翁。山東福山人。南社社友。既然是王漢章的“鄉(xiāng)人”,則可知張雙圓為山東人,但是否為山東福山人尚需進一步論證。由于與王漢章交好,張雙圓的生年應與之相當,即在清光緒十八年(1892)前后。由此推斷,該劇應系張雙圓的少年之作。其他生平事項需進一步考查。
姚鹓雛《小說雜詠》云:“老去填詞感慨深,春燈寂寂伴微吟?!睹泛塾洝放c《紅薇記》,誰識旗亭隔扇心?!焙笞ⅲ骸坝嘁圆唤庖袈桑鴧s步。數(shù)年來徇坊間之請,稍稍為之。所作《梅痕記》與《紅薇記》等傳奇,信手無腔,不知冷卻幾許人牙齒?!保?4]夫子自道,自然可信。《小說雜詠》原載《小說大觀》第十五集,刊于民國十年六月一日(1921年6月1日),原文與上述引文稍有差異:詩歌第二句為“春燈如水伴微吟”,第四句為“誰識旗亭障扇心”,后注無“所作《梅痕記》與《紅薇記》等傳奇”。其中差異應系《姚鹓雛剩墨》編者楊紀璋根據(jù)姚鹓雛手稿本所作改動,即便稍有訛誤,但詩句中明確將《梅痕記》與《紅薇記》并舉的事實不容忽視?!都t薇記傳奇》成于民國六年(1917)冬,載于《小說世界》第2卷第1期,民國十二年四月六日(1923年4月6日)刊出。從表述來看,《梅痕記》與《紅薇記》在題材與主旨上應較為接近,且創(chuàng)作時間應稍早,或成于民國六年(1917)或稍前,最遲不遲于民國十年六月一日(1921年6月1日)。另,《梅痕記》與姚鹓雛的另一部傳奇《菊影記》命名方式相近,題材應該也相近,但不知是否為姊妹篇。
姚鹓雛,名錫鈞,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民國時期重要劇作家之一,著有傳奇《沈家園》《紅薇記》《菊影記》等,但其生年有多種說法。筆者近日拜讀《姚鹓雛文集·詩詞卷》,獲得若干重要信息。一是作于民國二十八年(1939)的《自題四十八歲造像》。[15]40二是作于民國三十年(1941)的《鹓雛自記》,其中明確提及當年50歲。[15]358三是《追悼于秋墨》詩后明確標注:“宗良、義華及君與余皆壬辰生?!保?5]160據(jù)此可知,姚鹓雛生于光緒壬辰年(1892),則姚氏亦生于是年。
姚鹓雛《四十一歲初度答侯病驥鴻鑒》后注“余以臘月九日生”[15]28,則知其生辰為光緒壬辰年臘月初九(1893年1月26日)。姚鹓雛的女婿楊紀璋、女兒姚明華為《南社人物傳》所撰“姚錫鈞”條目清楚地交代,姚鹓雛生于“光緒十八年(1893年)”[16],惜學界多直接注為1892年。
20世紀80年代初,傅惜華《清代雜劇全目》首次提及《學潮記傳奇》,如署名(“徐州冰泠外史”)、折數(shù)(七折)與版本情況(民國二十年排印本)[17]等。后來學界多沿用此說,未有新的突破。關于作者情況,只能根據(jù)署名得出其為江蘇徐州人的結(jié)論,其他情況無從知曉。
實際上,除傅惜華所提及版本外,《學潮記傳奇》在《青年之友》民國十年(1921)第1期全文刊載,署“冰泠外史”,除無“緣起”外,“例言”“自題”等均有,內(nèi)容與排印本完全相同。
民國十年(1921),《青年之友》創(chuàng)刊于南京,內(nèi)容涉及科學、文學、教育、實業(yè)等,作者多為在寧學生。上海圖書館僅存第1期,內(nèi)刊有銅山旅寧學友會會員錄,“在寧會員”一欄記載:“(姓名)楊承奐,(字)冰泠,(所在學校)高等師范,(通信處)銅山縣勸學所轉(zhuǎn)?!逼渲心挲g一欄空白。
南京高等師范史地研究會主辦的《史地學報》第1期載有“本會職員錄”(1921年2月至6月),其中楊承奐的名字亦在列,與束世澂、趙祥瑗等人同屬“文一”,即民國九年(1920)入學。在第2期所載“史地學會第四屆會員錄”(1921年9月—1922年1月)中,與王玉章、束世澂、趙祥瑗同列于“文史地科”一欄。但在史地研究會此后的會員名單中未見楊承奐的身影,因而不排除楊承奐退出史地研究會甚至未正常畢業(yè)的可能。
至此,冰泠外史的身份便一目了然:楊承奐,字冰泠,銅山(今江蘇徐州銅山區(qū))人,20世紀20年代與王玉章(1898—1967)、束世澂(1896—1978)、趙祥瑗(1899—1973)等人就讀于南京高等師范文史地科,史地研究會第三屆、第四屆會員。就此推斷,楊承奐與王玉章、束世澂、趙祥瑗等人年齡應當相仿,應出生于19世紀末。另據(jù)楊承奐在單行本《緣起》部分交代,民國八年(1919)秋他“游學滬南某校”,“明歲五月”上海爆發(fā)學潮,“初夏歸來無所事事,念五四史實之壯烈,取之試為倚聲以消永晝,兼旬乃成”[18]131-132。據(jù)此可知,《學潮記傳奇》完成于民國九年(1920)初夏,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僅用20天時間,但直到次年,即楊承奐在南京高等師范求學期間,《學潮記傳奇》“為同好者取去梓于《青年之友》”[18]132。民國二十年(1931)前后,楊承奐“萍蹤寄跡漢皋”,即在漢口一帶謀生。楊承奐生平其他事項,待考。
《六月霜傳奇》有改良小說會光緒三十三年(1907)刊本,又有《黨史史料叢刊》創(chuàng)刊號刊本,阿英《晚清文學叢鈔·傳奇雜劇卷》據(jù)改良小說會刊本排印。該劇面世后,關于其作者問題一直眾說紛紜,學界多直接使用“嬴宗季女”或“古越嬴宗季女”。郭長海、李亞彬編著的《秋瑾事跡研究》較早根據(jù)鴻文書局小說社的出版廣告得出“作者姓劉”的結(jié)論,其引文如下:
《六月霜傳奇》,劉家小妹嬴宗季女新撰。幼同里,長同學,稔其生平最悉,哀其犧牲于男女革命,為傳奇以壽世。附以傳記、遺文,及海內(nèi)吊挽詩文,為他本所不載者,閱者當先睹為快也。洋裝一本,價洋六角,鴻文書局小說社。[19]
但由于未能提供具體的材料來源,學界響應寥寥。此后,郭長海先生又根據(jù)“嬴”與“呂”的關系以及呂韻清與秋瑾交好的事實推斷古越嬴宗季女即呂韻清[20],但顯然有失嚴謹,且與此前出版的《秋瑾事跡研究》有出入。梁淑安、姚柯夫先生或根據(jù)《秋瑾事跡研究》中所提供的廣告信息,曾在嬴宗季女名下著錄:“姓劉,人稱劉家小妹。浙江山陰(今紹興)人?!保?1]但同樣因未詳細交代資料來源,在學界鮮有回應。此后,鄧丹轉(zhuǎn)引《秋瑾事跡研究》中涉及的廣告,也得出嬴宗季女為劉氏的結(jié)論[22],或因系二手材料,在學界也未引起太大反響。
筆者最近在翻閱《神州日報》時獲見一則有關《六月霜傳奇》的出版廣告,光緒三十三年十月初六日、初七日(1907年11月11日、12日)均見刊,全文如下:
看!看!看!本社二十四日所登以下各種小說被訂工遲誤數(shù)日,購者紛來,均無以應,負疚良多?,F(xiàn)已出版,務祈諸君光顧為幸。劉家二妹新撰《六月霜傳奇》,秋女士之獄公論冤之。嬴宗女史幼同里,長同學,稔其生平最悉。哀其犧牲于男女革命,為傳奇以壽世。其目曰蓉謫、梅嫁、恤緯、典釧(按:應作“釵”)、雀飛、蜺寄、負笈、鳴劍、凰音(按:應作“鳳儀”)、瘓(按:應作“瘈”)噬、張羅、對簿,凡十四出,附以傳記、遺文及海內(nèi)吊挽詩文,為他本所不載者,閱者當先賭(按:應作“睹”)為快也。洋裝一本,價洋六角。[23]
此外還有“新撰傳奇《蒼鷹擊》付印”等廣告,署“發(fā)行所:上海棋盤街鴻文書局小說社及各書坊”[23]等字樣。將《秋瑾事跡研究》所引文字與本則廣告稍作對比,不難看出,二者基本相同,但有些許區(qū)別,如存在“劉家二妹”與“劉家小妹”之別。至于《秋瑾事跡研究》所引是否出自《神州日報》尚不得而知?;蛴捎谖礃顺鎏帲椅茨芸甲C出作者名姓,學界在使用該材料時較為謹慎,關于嬴宗季女真實姓名的探討也一直未能獲得明顯進展。
對比“劉家二妹”與“嬴宗季女”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署名方式,似乎很難將二者聯(lián)系到一起。從“季女”一詞可知作者系一女性,在家中排行第三或第四,然而“二妹”又明顯透露出排行第二的信息。此外,從《六月霜傳奇》所透露出的主旨來看,作者應該是位有革命傾向的女性。但在秋瑾的交游圈中,筆者并未發(fā)現(xiàn)與之“幼同里、長同學”,在家中排行第二,且有革命傾向的劉姓女子。再加上該廣告目前尚屬孤證,故而筆者懷疑該廣告的真實性。
最近筆者在《黨史史料叢刊》創(chuàng)刊號中讀到同樣署名“嬴宗季女”的《六月霜傳奇》,編者在該劇末所加的一段按語云:
本書刊印于民國紀元前五年(丁未西歷一九〇七年)九月,距秋烈士之殉難才三月。著者嬴宗季女,傳為徐寄塵之筆名。[24]
徐自華(1873—1935),字寄塵,號懺慧。浙江崇德(今屬浙江桐鄉(xiāng))人。同盟會會員、南社社員,與秋瑾關系極為親密。秋瑾殉難后她曾主持營葬秋瑾,又逃至上海,后主持秋社。
由此筆者認為此說有一定道理。其一,崇德地處浙江,在地理上完全可以歸到古越的范疇。至于左鵬軍先生在否定郭長海先生的呂韻清一說時,所云崇德與紹興“相當遙遠”[25],實際上犯了一個明顯的錯誤。兩地相距不足100公里,且越地并不局限于紹興,可泛指江浙及兩廣沿海一帶。因而,同屬崇德的徐自華與“古越嬴宗季女”的稱謂并不矛盾。其二,“嬴宗”所透露出的信息是,作者的姓氏由遠古的嬴姓衍化而來,而徐姓亦是其中一支。[26]其三,從“嬴宗季女”的署名方式可知作者在家或排行第三,巧合的是,徐自華亦在家排行第三。[27]其四,徐自華精通曲學,曾為葉楚傖《中萃宮傳奇》正譜。此外,嬴宗季女在《六月霜傳奇》卷首寫到“仆故越人,流寓海上”,與徐自華在秋瑾事發(fā)后“遂之上海”[28]的經(jīng)歷完全吻合。
但上述材料尚難稱證據(jù),且無其他任何佐證,與《神州日報》所刊廣告之間又有較大差距,故僅提供一說,以作引玉之磚。
《渡江楫雜劇》,譜祖逖渡江事,有《第一晉話報》本,作者署“竺崖”。[29]又載于《社會日報》民國二十七年八月十八日(1938年8月18日),未署作者姓名。關于作者真實姓名,戲曲研究界至今未予關注。實際上,“竺崖”即《第一晉話報》主編景梅九。
該刊還發(fā)表了署名“竹崖”“竹崖個人”的作品。考慮到“竺”與“竹”同音,且語義相近,又發(fā)表于同一刊物中,因此可以斷定,“竺崖”與“竹崖”以及“竹崖個人”系同一人。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署名“竹崖個人”發(fā)表《新排殉國慘劇劉公島》[30]以及署名“竹崖”發(fā)表《危乎山西之礦》[31]時,目錄均題“虬公”。由此不難看出,“竹崖”“竹崖個人”“虬公”“竺崖”實為同一人。據(jù)查,該刊主筆景梅九即曾用“竹崖”“竹崖個人”“虬公”等筆名。[32]由此斷定,《渡江楫雜劇》的作者“竺崖”即景梅九。
景梅九(1882—1961),名定成,號無礙居士,又號銘鼎。山西安邑(今運城)人。同盟會會員、南社社員。曾留學日本。參與創(chuàng)辦《白話報》《第一晉話報》《漢幟》《晉乘》《京華旬記》《國風日報》等,用過“悶久”“自笑生”“虬公”“竹崖”“竹崖個人”“竺崖”等眾多筆名,撰有《玉樓影》《飛律賓獨立戰(zhàn)史》《新排殉國慘劇劉公島》《渡江楫雜劇》等。生平事跡詳見景克寧、趙瞻國的《景梅九評傳》(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可憐蟲傳奇》,吳曉鈴先生藏有稿本,筆者未見。關于其本事,學界乏有關注①趙興勤《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補正》(刊載于《徐州教育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一文曾指出,《可憐蟲傳奇》的作者系金綬熙,并援引袁祖光《綠天香雪簃詩話》作考述,但所敘甚簡。[33],茲結(jié)合部分材料略作考述。
南社社友蔣萬里(署“萬里”)的《題〈可憐蟲傳奇〉》云:
謝庭詠絮舊才華,偏近墻東宋玉家。只是吳兒心木石,放情鸞鳳卻隨鴉。懶自紅裙把麝熏,巫山神女別為云。不須五馬踟躕去,卻又羅敷愛使君。琴心一曲迫求凰,露冷芙蓉總斷腸。只有生離無死別,卻教同命學鴛鴦。心傷倩女竟離魂,血漬羅衣碧有痕。楊柳梢頭看月上,新詞賦就約黃昏。恨海沉浮共一舟,黃泉碧落劇風流。長眠不似人間世,地下婚姻可自由。薜蘿山鬼語相邀,腸斷當年碧玉簫。自是曉風殘月夜,可憐蟲總可憐宵。[34]
《香艷集》再刊本詩時署“梁溪蔣萬里”,標題改為《題〈可憐蟲傳奇〉為桐鄉(xiāng)金芙青作》。[35]
從題詞來看,《可憐蟲傳奇》作于民國元年一月四日(1912年1月4日)之前,系明清傳奇中的常見題材。劇敘某才女暗戀鄰家兒郎,但對方并不因之動心。在長期的郁悶情緒中,該女子竟自行結(jié)束生命,其魂魄與男主人公訂下黃昏之約,結(jié)成地下姻緣。
從標題《題〈可憐蟲傳奇〉為桐鄉(xiāng)金芙青作》來看,該劇應系浙江桐鄉(xiāng)的金芙青所作。值得注意的是,金綬熙在《國學萃編》上發(fā)表《漢左雄限年試才論》《夢玉詞題辭》時,分別署名“桐鄉(xiāng)金綬熙紱青”與“桐鄉(xiāng)金綬熙黻青”,與蔣萬里所記之“金芙青”極為接近。由此基本可以斷定,蔣萬里所說《可憐蟲傳奇》即為金綬熙作。
袁祖光的記載進一步坐實了筆者的推斷。袁氏曾作《題金勺園〈可憐蟲〉劇本》,并在《綠天香雪簃詩話》中交代:“某氏婦以私鄰生有娠,咽阿芙蓉死。鄰生悲之,飲鴆入婦家,撫棺一哭亦死。其夫恨而合葬之?!鹕讏@綬熙為作《可憐蟲》劇本,極其哀艷?!保?6]劇情與蔣萬里所述基本一致。據(jù)此完全可以斷定,蔣萬里所云《可憐蟲傳奇》與袁祖光所言《可憐蟲》系同一劇作。鑒于袁氏《綠天香雪簃詩話》成于清宣統(tǒng)二年(1910),可知《可憐蟲傳奇》必成于此前。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出版的《著涒吟社同人錄》與民國三年(1914)出版的《著涒吟社同人小傳》均有金綬熙的相關材料。前者著錄云:“金綬熙,號紱青,別號勺園,浙江桐鄉(xiāng)縣人,住嘉興館?!保?7]后者著錄云:“金綬熙,號韨青,號勺園,又號綺佛。年五十八歲。浙江桐鄉(xiāng)人。前官補用知府。著有《清雅堂詩文集》、《艷雪詞鈔》、《勺園四種曲》。住北京虎坊橋天順棧,通信處天津北馬路德馨棧?!保?8]由此可知,金綬熙(1857—1914后),字紱青,又字芙青、黻青、韨青,號勺園,又號綺佛。浙江桐鄉(xiāng)人。與沈宗畸、袁祖光等人交善,參與組建著涒吟社及籌辦《國學萃編》。除《可憐蟲傳奇》外,曾撰傳奇《青樓烈》《隔葉花》及雜劇《紫云回》《梁園雪》等。
最近筆者在中國昆曲博物館獲見《云母緣傳奇》精抄本一冊,凡涉及撰者姓名處均被人為用火烤穿。但與《興建月刊》第1卷第5號、第6號,第2卷第1號所載《云母緣傳奇》(署“袁厚之倚聲”)對照,發(fā)現(xiàn)二者內(nèi)容完全相同。關于袁厚之及《云母緣傳奇》,筆者曾撰文詳述。[39]精抄本中夾有作者自序,其中提及:“辛未歲暮,滬北忽起戰(zhàn)事。十里洋場,頓是寂寞危樓。蜷伏無以自聊,因取關盼盼一事,為《燕子樓傳奇》一折?!睋?jù)此可知,本劇作于民國二十年(1931)底,寫關盼盼獨守燕子樓事,惜未能獲見。另需補充的是,該序言的落款時間為“乙亥重陽日”,即1935年10月6日,也就是說《云母緣傳奇》的撰成時間應在此時或稍前。
鋤非《袁厚之附庸風雅》云:
余曾往故太史公沈淇泉家代友求書楹聯(lián),見案頭有前偽上海財政局長袁厚之所著之昆曲劇本一冊,裝潢富麗,眉題“劍琴緣傳奇”數(shù)字,偶翻閱之,見抄寫甚工,其內(nèi)容仍不脫落難公子中狀元之窠臼。沈老先生謂余曰:“文字固不高明,尤難免別有捉刀之人也?!眴枺骸昂我灾么税割^?”曰:“求余序文耳?!痹唬骸皩⒃势湔堃??”曰:“殊非所愿為,然我以粥文維持一家生活,此顧客也,奈何勿售?”言畢愀然。余因作趣語曰:“彼既癖昆曲,我將于彼臨刑之日,往法場高唱《邯鄲夢·云陽》一折,以超度之耳?!崩先藶橹忸U。[40]
沈淇泉(1862—1946),名衛(wèi)。浙江嘉興人。晚清翰林,曾任陜西督學,工書法,晚年鬻書滬上。按鋤非記錄,沈淇泉在有生之年應已為《劍琴緣傳奇》作序。另,《云母緣傳奇》精抄本中夾有沈淇泉題詩數(shù)首,其中不無溢美之詞。由此推斷,沈淇泉為《劍琴緣傳奇》所題詩作的風格大致相當。
根據(jù)該文發(fā)表時間可斷定,此劇作于民國三十五年(1946)之前,題材與風格應與《云母緣傳奇》保持一致。因此劇無關社會現(xiàn)實,被鋤非譏為附庸風雅之作。蔣閃撰文云,民國三十四年十月(1945年10月)前,偽上海市財政局長袁厚之逃亡至天津,后秘密返回上海,并再次潛逃[41],可能匿跡蘇州[42]。雖被提起公訴[43],但不知所終。此后,身負漢奸罵名四處逃竄的袁厚之顯然不可能有閑心創(chuàng)作《劍琴緣傳奇》并央請沈淇泉作序。據(jù)此亦可斷定本劇作于民國三十四年十月(1945年10月)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