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運 繪圖/波西
單位一行人下鄉(xiāng)歸來,在小面包車上說笑取鬧,到興頭上有人提議,各自說說初戀。大家先是哄笑了一致贊同,隨即你推我我推他,一時僵持不下。忽然有人將矛頭指向我這個顯微鏡下也看不清的小頭目,叫咱領導先說,領導領導,樣樣都要帶頭么。掌聲頓時嘩嘩地響了,不容我推諉辯駁。
我漲紅了臉,含混地說道:她叫梨花……
梨花的身影,便像十五的月亮,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往事如快進的視頻鏡頭,在我心里一閃而過。
那是上世紀60年代的時候了。她家和我家隔了條小河,我站在家門口,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家斑駁灰黑的舊門扇,門旁的小樹,小樹旁石頭摞的豬圈墻。她媽坐在墻邊的石墩子上,常常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口口喘氣,非常胖。我母親便總?cè)滩蛔〉刈匝宰哉Z,這梨花她媽么,日子過得這么艱難,年年三十晚上,都要叫老漢出去要饃,不知她吃的是啥,長得那么胖?她弟弟狗剩,常常追了梨花哭喊打罵。她便一邊逃一邊向她媽求告。她媽總是陰沉了臉說,你個當姐的,就叫我狗剩打兩下么!她逃的那樣兒,腰像風吹柳,軟軟地擺啊擺,比戲臺上花旦丫鬟碎步繞臺出場還要好看。腦后的那條長辮子,很像《白毛女》中的喜兒,黑、粗,抹了油似的,辮梢搭在圓圓的屁股上,烏梢蛇似的竄來竄去。但最好看的還要數(shù)她的臉,真像梨花,雨后的梨花,白、嫩,含了顫巍巍的水珠兒,兩條黑黑的眉毛,掩映著兩顆大葡萄樣的眼睛,里邊總是閃著星星樣的光,笑盈盈的,見人便眨一眨,人都不知道該咋應答。母親便又說了,這梨花么,她大她媽那么難看,生出的她咋這么俊俏?
每逢星期日或節(jié)假日,我在家里睡懶覺時,便能聽見母親在窗外低聲說,你還不起來?看人家梨花擔了兩擔子糞,都從城里回來了。
梨花擔糞擔的樣兒,可愛極了,她將長辮子盤在頭頂,用條碎花的天藍色小手絹圍了,一頭的擔絮兒上穿條紅頭繩,隨著扁擔的忽閃顫巍巍地飄,一只手把著擔,一只手隨了腳步翻轉(zhuǎn)了手掌劃船似的柔柔地甩,腳底像安有彈簧,一走一聳。那就不是擔糞擔兒了,是在舞蹈,或是水上漂——咋看都看不夠。
真叫我上心的,是有天母親望著她走過去的樣子,忽然長嘆了一聲,說,不知哪個小伙子上輩子積下德,才能把她娶回去?多勤快啊。那一擔人糞倒到她家的糞窖里,摻上水,要抵好幾擔人糞尿哩,一擔子就能掙六七分工,頂一個婦女出一天勤。
也許,母親以前也說過這種話,但不知怎么的,那天聽母親說后,我的心里忽然一動,好像琴弦被撥了下,有裊裊的余音噌噌地響。那時的我,暑假后就要上高三。
第二天早上,約莫梨花要從城里拾糞回來,我拿本俄語書,站在門前盛開的木槿花樹下,大聲地念了起來,時不時像唱花腔似的,響亮地發(fā)著卷舌音。梨花從門前的那條路上,擔著糞擔兒走過去了。聽見我的讀書聲,她好像放慢腳步,朝我這兒瞅了下。我好像還看見了她額頭有粒亮晶晶的汗珠。我沒敢多看,我躲到木槿花叢里去了。
再往后,只要天沒下雨,我都要按時在木槿花樹下,除了背俄語的單詞、句子,還背唐詩、古文,背數(shù)學方程式、物理公式、化學反應式……
終于有一天,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換了下肩,轉(zhuǎn)過頭,對著我,盈盈地笑了一下……
一天晌午,我看書復習得頭發(fā)困,出門去屋后的小山溝給牛割草。那年的雨水好,溝溝畔畔的野草都長瘋了。鐮起鐮落沒幾下,就是一大把,不一會,一把把的草便像排起了隊,鋪在小山坡上,等我隨后把它們集中起來,按進大草籠。干得正歡,忽聽轉(zhuǎn)彎那邊有低低的咒罵聲,站起一看,是梨花的弟弟狗剩,找不見挑豬草的小伙伴了,氣得東張西望。真是尋人不如等人,他自己送到我手跟前了。我踢了下剛放好的一把草,沖著他罵道,你把我的草弄散了?狗剩愣了下,剛強辯了幾句,便見我怒氣沖沖地走過去了,慌忙朝一道塄坎上撲去。我伸手一抓,恰好抓住他的褲腰,只一下,就亮出了他臟黑的屁股。我老鷹抓小雞似的按住他,說,你還敢嗆我?這兒沒外人,不是你把我的草弄亂了,還能是別人?我把他的頭壓向他的褲襠,這是娃們打架最羞辱人的一種做法,俗稱“窩籠襻”。他連哭帶喊。我說,就你這樣,在家里還稱王稱霸呢?欺負、追打你姐。不知道你姐是你家的壯勞力,養(yǎng)活你哩?你今后還敢不敢了?狗剩說,不敢啦,不敢啦!我說,我知道你這號賴皮,今日咋樣也得叫你嘗嘗窩籠襻的滋味。要是以后還敢欺負你姐,我見你一回,窩你一回。我把他的雙手背后,纏上他的黑布縷縷褲帶,他頓時就成了個圓球,悶聲悶氣地在褲襠里哭叫。我丟下他,繼續(xù)去割我的牛草。不一會兒,他掙脫松松垮垮的褲帶,拔出頭,穿好,拿了他的小鐮小籠,低聲哭著,消失了。
幾天后,我在家里,忽然煩悶得不行,眼前總晃動著梨花擔著糞擔走過去的樣子,她換肩回頭,沖著在木槿花樹下高聲朗誦的我,深情一笑的樣子——是的,明顯比以往多了深水似的柔情。我癲癲狂狂,拔腿便上了小河的獨木橋,朝她家走去。便見她彎腰俯身在門前的雞籠旁,伸手在掏啥。
我剛站住腳,她就轉(zhuǎn)過了身。張哥。她脆生生地叫了聲。
我愣了下。
她笑了起來。咋,你不就是我哥?我打聽清楚了,你生在八月,我生在臘月,可不就是我哥?
我漲紅了臉。
她說,還立著干啥?到門口了,還不進來坐坐?
一陣淡淡的香氣飄來,她迎上來湊近我,伸過雙手,甜甜地說,你試,我剛掏的這兩個雞蛋,還熱乎乎的呢。
我忙接過那兩個雞蛋,手心只覺一陣熱燙。
她進屋到灶前,搬來燒火坐的木墩子,放在中堂的方桌腿前,說,你甭嫌棄,先坐這兒。
我不知該說啥好。她從我手里拿起那兩個雞蛋,說,我聽人說,念書費腦子,比我們擔糞擔子費得厲害,是不是?我懵懵懂懂地點了下頭。她說,那你的運氣來了,這會兒剛好我大我媽不在家,狗剩也不知死哪兒去了,這雞蛋就明明是給你下的了。難得你來,我給你打荷包蛋吃,好好補補腦子。
嚇得我慌忙起身,要朝外走。她撇撇嘴兒,看你這膽小鬼的樣兒!你在坡上給我狗剩窩籠襻時,膽咋那么大哩?我只好順從地坐下,吃了她煮的那兩個荷包蛋。那荷包蛋的味道真香??!
隨后的一些事情,我便模模糊糊記不清了。
只記得好像沒多久,暑假結(jié)束,我回到學校,參加了一個戰(zhàn)斗隊,癲狂了一年多后,返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這才漸漸地清醒,聽說梨花一年多前的一個凌晨,到城里一個黃毛老漢的茅坑掏糞時,被抓住,硬塞給他半傻的蠻橫兒子做媳婦——隨后拿來豐厚的彩禮和嫁妝。出嫁的前幾天,梨花忽然消失了。黃毛老漢帶一幫街痞打上門來,那嫁妝里的布匹、棉花等等,已穿到了梨花她大、她媽和她弟弟狗剩的身上,鋪墊在了炕上。家里惟一能頂債的,是隨漏堂風飄擺的尺把長的灰塵絮兒……直至二十多年,她大她媽去世,聽說她才從遙遠的山東的一個鄉(xiāng)下趕來,趁著夜色,出現(xiàn)在二老的墳頭,但村里人誰也沒看見過,自然我也沒看見。
幾十年來,我把這個秘密一直藏在心里,想都不愿,也不敢想,更別提隨隨便便地說出來……
我忽然剎住了口,指著那個提議我?guī)ь^說初戀的人,沉下臉說道:你這家伙,可真是“領導夾菜你轉(zhuǎn)盤”,小心我以后給你小鞋穿。小面包車里一陣哄笑,我長吁一口氣,闖過了這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