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華

北宋題偃竹畫詩創(chuàng)作與文士“異態(tài)”審美觀——以黃庭堅《題李夫人偃竹》為中心

劉澤華

(福建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宋代題畫詩曾出現(xiàn)多種竹意象，如“墨竹”“偃竹”“紆竹”“橫竹”“叢竹”“風(fēng)雨竹”等，其中“偃竹”是竹的一種自然形態(tài)，指隆起、低伏、不平直的竹子。其實，作者是在形容竹的積極向上、生長不息的氣節(jié)。宋人喜歡常態(tài)之竹，當(dāng)然更喜歡非常態(tài)（異態(tài)）之竹，諸如“偃竹”“紆竹”等。文章圍繞黃庭堅題畫詩《題李夫人偃竹》，試圖解析北宋題偃竹畫詩創(chuàng)作與文士“異態(tài)”審美觀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應(yīng)該就是文人士大夫（也包括女性文人）在困境與壓迫面前，不屈品格與特出稟賦的自然化象征。

北宋；題畫詩；偃竹意象；文士審美；創(chuàng)作心態(tài)

宋代題竹畫詩里出現(xiàn)過多種竹意象，如“墨竹”“偃竹”“紆竹”“橫竹”“叢竹”“風(fēng)雨竹”等。其中“墨竹”“紆竹”“橫竹”“叢竹”“風(fēng)雨竹”等不僅出現(xiàn)在宋代題畫詩里，而且在以后朝代題畫詩里也出現(xiàn)過，如唐代、元代、明代以及清代。只有一種“竹”唯獨見于北宋題畫詩，就是“偃竹”。

一、“偃竹”起緣

“偃竹”中“偃”有倒伏、倒放的意思，如“偃，僵也……凡仰、仆曰‘偃’，引伸為‘凡仰’之稱。”[1]漢代張揖《廣雅·卷五》解釋為：“偃，仰也?！盵2]因此，“偃竹”中“偃”可以理解為倒、仆、伏等。“偃竹”應(yīng)該視為竹的一種自然形態(tài)，就是歪倒的、起伏的、不平直的。其特征是“俯而仰”，突出竹遭壓制、受磨難后，不屈服、不妥協(xié)，依然能夠積極生長、頑強不屈的生命狀態(tài)。以“偃竹”為表現(xiàn)對象的北宋題畫詩，如黃庭堅（1045—1105年）《題李夫人偃竹》、米芾（1051—1107年）《題南昌縣君臨偃竹》、洪朋（1063—1104年）《李夫人偃竹歌》等。

“偃竹”作為一個整體組合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唐人李渤的《南溪詩·并序》[3]5367-5368：

桂水漓山，右匯陽江，數(shù)里馀得南溪口。溪左屏外崖巘，斗麗爭高，其孕翠曳煙，邐迤如畫。左連幽墅，園田雞犬，疑非人間……玄巖之上曰丹室，白龍之右曰夕室，巽維北，梯險至仙窟。北又有石室，參差呀豁，延景宿云。其洞室并乳溜凝化，詭勢奇狀，俯而察之，如傘如軬，如欒櫨支撐，如蓮蔓藻井。左睨右瞰，似簾似幃，似松偃竹裊，似海蕩云驚，其玉池井嵐飆回沓交錯，迷不可紀(jì)。從夕室，梁溪向郭，四里而近，去松衢二百步而遙。余獲之，自賀若獲荊璆與蛇珠焉。亦疑夫大舜游此而忘歸矣。遂命發(fā)潛敞深，隥危宅勝，既翼之以亭榭，又韻之以松竹，似宴方丈，如升瑤臺，麗如也，暢如也，以溪在郡南，因目為南溪，兼賦詩十韻以志之。寶歷二年三月七日敘。

玄巖麗南溪，新泉發(fā)幽色。巖泉孕靈秀，云煙紛崖壁。

斜峰信天插，奇洞固神辟。窈窕去未窮，環(huán)回勢難極。

玉池似無水，玄井昏不測。仙戶掩復(fù)開，乳膏凝更滴。

丹砂有遺址，石徑無留跡。南眺蒼梧云，北望洞庭客。

蕭條風(fēng)煙外，爽朗形神寂。若值浮丘翁，從此謝塵役。

詩序“其洞室并乳溜凝化，詭勢奇狀，俯而察之，如傘如軬，如欒櫨支撐，如蓮蔓藻井。左睨右瞰，似簾似幃，似松偃竹裊，似海蕩云驚，其玉池井嵐飆回沓交錯，迷不可紀(jì)?！盵3]5367-5368這是中國古代詩歌里第一次出現(xiàn)“偃竹”意象，就用的是“倒”“仆”“伏”之意。

二、《題李夫人偃竹》本事初探

在北宋題畫詩里出現(xiàn)過三首“李夫人”所畫《偃竹》的題畫詩，其一是黃庭堅《題李夫人偃竹》，其二是外甥洪朋《李夫人偃竹歌》，其三是米芾《題南昌縣君臨偃竹》，米芾曾與黃庭堅一同拜學(xué)于北宋書家周越。而洪朋曾經(jīng)跟隨黃庭堅研習(xí)詩法，兩舉進士不第，終身布衣。黃庭堅評曰：“龜父筆力可扛鼎，它日不無文章垂世。要須盡心于克己，不見人物臧否，全用其輝光以照本心?！保ā稌嗽娕c洪龜父跋其后》），劉克莊評曰：“三洪與徐師川，皆豫章之甥。龜父警句，往往前人所未道。”（《江西詩派小序·三洪》）

三首題畫詩都提及一位女性文人——李夫人。如果要更好地理解“偃竹”意象，就必須借助文獻考證與實證方法，去梳理清楚題畫詩《題李夫人偃竹》的本事。黃庭堅《題李夫人偃竹》[4]1054：

孤根偃蹇非傲世，勁節(jié)癯枝萬壑風(fēng)。閨中白發(fā)翰墨手，落筆乃與天同功。

《題李夫人偃竹》題注有過李夫人的身世介紹，“李夫人，山谷之姨母，公擇之妹，善臨松、竹、木石。”[4]1054宋代米芾《畫史》對李夫人及其繪畫作品有更加詳細的記載[5]：

朝議大夫王之才妻南昌縣君，李尚書公擇之妹，能臨松竹木石畫，見本即為之，難卒辨。文與可每作竹貺人，一朝士張潛，迂疏修謹(jǐn)，文作紆竹以贈之，如是不一；又作橫絹丈余著色偃竹以貺子瞻，南昌過黃借得以效臨之。后數(shù)年會余真州求詩，非自陳不能辨也。余曰：“偃蹇宜如季，揮毫已逼翁。衛(wèi)書無曲妙，琰惠有遺工。乍睹虬如物，初披颯有風(fēng)。顧藏唯謹(jǐn)鑰，化去或難窮?！?/p>

可以看到黃庭堅《題李夫人偃竹》及洪朋《李夫人偃竹歌》里的“李夫人”就是朝議大夫王之才的妻子（封南昌縣君），李尚書（李公擇）的妹妹，同時也是黃庭堅的姨母。根據(jù)《畫史》記述，李夫人是北宋中期著名畫竹專家，能夠臨摹松、竹及木石等畫作，畫技高超，受到文人畫風(fēng)尚的習(xí)染，能夠以假亂真，看見李夫人臨摹的，就跟原畫一模一樣。之后敘說文同畫涂色偃竹，贈給任職黃州的蘇軾，南昌縣君（即李夫人）途徑黃州（今湖北黃岡），從蘇軾手中借到臨摹。數(shù)年之后，南昌縣君與米芾在真州（今揚州儀征）見面，就順便向米芾求詩，米芾一時之間分辨不出真假，經(jīng)李夫人自述，才知是摹本。

又宋代鄧椿《畫繼》記載[6]：

朝議大夫王之才妻，崇德郡君李氏，公擇之妹也。能臨松竹木石，見本即為之，卒難辨。文與可每作竹以貺人，一朝士張潛，迂疏修謹(jǐn)，作紆竹以贈之，如是不一；又作一橫絹丈余著色偃竹以貺子瞻，過南昌山谷借而李臨之。后數(shù)年示米元章于真州，元章云：“非魯直自陳，不能辨也。”作詩曰：“偃蹇宜如李，揮毫已逼翁。衛(wèi)書無遺妙，琰慧有余工。熟視疑非筆，初披颯有風(fēng)。固藏惟謹(jǐn)鑰，化去或難窮。”山谷亦有題姨母李夫人墨竹、偃竹及墨竹圖歌，詩載集中。

北宋末至南宋初鄧椿《畫繼》的記載基本與北宋米芾《畫史》類似，先敘述“李夫人”是朝議大夫王之才的妻子，李公擇的妹妹，“李夫人”又稱為崇德郡君李氏，也是黃山谷的姨母。之后闡述李夫人的臨摹技藝超群，連書法家米芾都難辨真假。最后敘說黃庭堅亦存有《題姨母李夫人墨竹》《題姨母李夫人紆竹》《題姨母李夫人偃竹》以及《題姨母李夫人墨竹圖歌》等作品。此外，明代朱謀垔《畫史會要·卷二》、陶宗儀《說郛·卷九十二·上》和清代孫岳頒《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十二》、汪灝《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八十五》等，也存有李夫人畫“偃竹”的部分文藝史料。

三、題偃竹畫詩的情感表達及美學(xué)意蘊

如黃庭堅（《題李夫人偃竹》）[4]1054、米芾（《題南昌縣君臨偃竹》）[7]、洪朋（《李夫人偃竹歌》）[8]的三首題偃竹畫詩：

孤根偃蹇非傲世，勁節(jié)癯枝萬壑風(fēng)。閨中白發(fā)翰墨手，落筆乃與天同功。

（《題李夫人偃竹》）

偃蹇宜如季，揮毫已逼翁。衛(wèi)書無曲妙，琰慧有遺工。

乍睹虬如物，初披颯有風(fēng)。顧藏維謹(jǐn)鑰，化去或難窮。

（《題南昌縣君臨偃竹》）

袖中欻忽生絲竹，眼底鮮飆起寒綠。把筆（原闕二字）誰能寫此真，偃蹇一枝生氣足。夫人故有林下風(fēng)，歲寒落落此君同。映窗得意偶揮灑，寫出筼筜谷里千秋之臥龍。夜來風(fēng)雨吹倒屋，但恐踴躍變化入水渺無蹤。

（《李夫人偃竹歌》）

黃庭堅筆下的偃竹是“孤根偃蹇非傲世，勁節(jié)癯枝萬壑風(fēng)”，米芾筆下的偃竹是“偃蹇宜如季，揮毫已逼翁”，洪朋筆下的偃竹是“把筆誰能寫此真，偃蹇一枝生氣足”，這些都是描繪姨母李夫人畫筆下的“偃竹”，如“孤根偃蹇”、“勁節(jié)癯枝”、“偃蹇宜季”、“偃蹇生氣”等。這里“偃蹇”主要有驕橫、屈曲二意，如《春秋左傳注疏·哀公（傳）六年春》：“彼皆偃蹇，將棄子之命?！盵9]1633西晉杜預(yù)注曰：“偃蹇，驕傲?！盵9]1633又如《漢書·卷五十七下·司馬相如傳·第二十七下》：“掉指橋以偃寋兮，又猗抳以招搖。攬攙搶以為旌兮，靡屈虹而為綢?！盵10]2592而唐代顏師古注轉(zhuǎn)引張揖語：“偃寋，委曲貌。”[10]2593這三首題偃竹畫詩里的“偃蹇”是取“屈曲”貌，而與“驕橫”貌相對。

黃庭堅在《題李夫人偃竹》里特意勾勒出“偃竹”構(gòu)圖，可以想見竹的堅貞剛毅、百折不撓、孤高特出。曾傳唐代進士杜審言“恃才高，以傲世見疾”[11]，而黃山谷則認(rèn)為姨母李夫人的“偃竹”雖然呈現(xiàn)出一種孤立、高聳、特出的姿態(tài)，加之“與天同功”的翰墨技藝，但是絕非輕傲無禮，而是其“勁節(jié)”與“癯枝”的外化表現(xiàn)，這就更加突顯出“偃竹”的剛健品格、清虛稟賦與勁拔精神的內(nèi)化象征。正是因為“孤根偃蹇”與“勁節(jié)癯枝”的相輔相成，才會給人造成一種“畫雖靜，但竹已動”的萬千儀態(tài)之感，“寫竹如此，真可以筆補造化，與天同功。”[12]1-42黃庭堅是在舅舅李常的教導(dǎo)下，在濃厚文化氛圍的浸染下，遍讀歷代經(jīng)典，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表現(xiàn)出對繪畫技藝的獨到識辨。黃庭堅在描繪李夫人畫偃竹的同時，實際也是借助李夫人畫偃竹的“虬屈”姿態(tài)，來表達出自己對不公遭際的憤慨與抗?fàn)帯?/p>

“南昌縣君（山谷姨母李夫人）”筆下之竹的“偃蹇”意態(tài)以及氣勢，應(yīng)該是絲毫不讓技藝?yán)铣傻哪行援嫾?，如唐代盧照鄰《于時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此贈柳九隴》：“晨攀偃蹇樹，暮宿清泠泉?！盵13]李夫人畫“偃竹”，有屈曲之貌。“衛(wèi)書無曲妙，琰慧有遺工”，是說李夫人之畫技，深得晉代女性書家衛(wèi)夫人（本名衛(wèi)鑠，字茂漪，衛(wèi)道舒之女）與東漢蔡琰（蔡文姬，本字昭姬，文學(xué)家蔡邕之女）的真?zhèn)?，這里初看“偃蹇”之態(tài)、“虬屈”之貌，颯颯生風(fēng)，絲毫沒有糾結(jié)、困頓的意思。“顧藏維謹(jǐn)鑰，化去或難窮”，謂李夫人畫“偃竹”這樣化理智的為情感的、化無意識的為有意識的、化形象思維的為抽象思維的以及化常態(tài)的為異態(tài)的“偃蹇”構(gòu)想，會對后世“繪竹”思想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袖中欻忽生絲竹，眼底鮮飆起寒綠”，是再現(xiàn)李夫人創(chuàng)作“偃竹”的實境，其伸手揮毫間，眼底比量間，鮮竹綠意漸起，說明李夫人畫竹的迅疾，“把筆誰能寫此真，偃蹇一枝生氣足”，描述李夫人竹畫惟妙惟肖，就跟真的一樣，筆下一枝“偃竹”也因“偃蹇”姿態(tài)，而備顯勃勃生氣?！胺蛉斯视辛窒嘛L(fēng)，歲寒落落此君同”，是說李夫人身上具有一種“林下風(fēng)氣”，幽深清遠、恬淡自然，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轉(zhuǎn)引濟尼語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fēng)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盵14]這里“王夫人”即謝道韞，“顧家婦”即張玄（東漢末年侍御史）妹，來把“李夫人”與謝道韞相提并論，是為了突顯出李夫人是一個有才干、有詩情、有畫意、有風(fēng)度的奇女子，所以筆下“偃竹”具有濃厚的比德傳統(tǒng)，也是“身與竹化”的重要象征。與其說李夫人在畫“偃竹”，不如說“偃竹”就是李夫人自己的化身，又或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想所悟寄托于“偃竹”本身，這樣“偃竹”的歲寒屬性，才會與自己秉性、操守里的落落大方、溫文爾雅達到高度一致。“映窗得意偶揮灑，寫出筼筜谷里千秋之臥龍”，李夫人隨心起興而創(chuàng)作，不受空間的限制，所以筆下“偃竹”就像洋州筼筜谷的高大之竹一樣，有“臥龍”之勢，詩中“筼筜谷”位于陜西洋縣西北，谷中多竹。文同任洋州知州，曾在此谷中筑亭，經(jīng)常往游其間，如蘇軾《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其二十四《筼筜谷》曰：“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15]而“夜來風(fēng)雨吹倒屋，但恐踴躍變化入水渺無蹤”，敘述竹莖是可以化龍的，引自東晉葛洪《神仙傳·卷九壺公》的“費長房竹杖化龍”事典，以化龍飛去，是說李夫人在畫“偃竹”的時候，起筆強勁，運筆神速，振筆直書，落筆畫中，情隨畫起，意與畫融，似神來之筆，又無覓蹤跡，觀之能深刻體會到畫者的恬淡畫境、謙沖畫品與堅毅畫心。

謙虛謹(jǐn)慎是“竹品”，堅剛不屈是“竹節(jié)”，公而忘私是“竹骨”，高節(jié)清風(fēng)是“竹魂”。而“偃竹”之德操，就是有節(jié)、堅貞、不屈，“皆屬高雅之風(fēng)節(jié)，予人瀟灑出塵之意象。”[12]14又經(jīng)由李夫人等的圖寫，黃庭堅、米芾、洪朋等的歌詠，愈發(fā)得意傳神，揮灑自在。于是竹的有格、不俗，就成為君子比德的重要自然載體?！百戎瘛笔钱嬛兄?，但是已經(jīng)與李夫人自身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也是李夫人的重要品格象征。身為女子，沒有女子之柔弱、纖細，反有男子之雅健、雄深，與其說李夫人在畫“偃竹”，不如說是李夫人在畫自己，而“偃竹”畫更像是李夫人的充滿個體情志的一幅自題寫真像。

此外，黃庭堅還寫過《姨母李夫人墨竹二首》、《觀崇德墨竹歌·并序》、《聽崇德君鼓琴》、《酌姨母崇德君壽酒》以及《題崇德君所畫雀竹蜩螗圖贊》等。姨母李夫人不僅精通繪畫，而且擅長音律，如《聽崇德君鼓琴》：“兩忘琴意與己意，乃似不著十指彈。禪心默默三淵靜，幽谷清風(fēng)淡相應(yīng)。絲聲誰道不如竹，我已忘言得真性?！盵4]783-784其與北宋著名畫家文同（字與可，又稱“文湖州”）之女文氏，都是北宋閨閣畫家之杰出者，但是在展現(xiàn)畫格與人格之間，李夫人更加側(cè)重對竹畫的審美表現(xiàn)力的不斷追求。

姨母李夫人能畫竹、擅鼓琴，黃庭堅推崇備至：“筆端真如造化爐”“萬籟俱空七弦定”；其墨竹筆法蒼勁有力：“榮榮枯枯皆本色”；能夠借助墨色的焦清變化，表現(xiàn)出竹的枯榮風(fēng)貌，不僅出神入化，又爐火純青：“懸之高堂風(fēng)動壁”，將之懸于高堂，竹林就會顯出“風(fēng)動壁”之感。然可貴的是，李夫人在扎實的寫實與臨摹功底下，以形寫神，把自然之竹清新高潔的審美意蘊描刻得酣暢淋漓?！叭碎g俗氣一點無，健婦果勝大丈夫”，其畫竹毫無世間俗媚、蕪俚之氣，且似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姿態(tài)，這才會讓黃庭堅發(fā)出“健婦果勝大丈夫”的贊譽。從溢于言表的贊美之詞，可以窺見李夫人的竹畫在北宋已經(jīng)達到相當(dāng)高的藝術(shù)造旨。

通過對上述詩歌的剖析，可以初步把《題李夫人偃竹》本事及“偃竹”的美學(xué)象征梳理清楚，而且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也涉及到“偃竹”意象，如“因以所畫筼筜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shù)尺耳，而有萬尺之勢。’筼筜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筼筜谷》其一也?！盵16]365-366這篇記文緣起于文同曾畫《筼筜谷偃竹》贈與好友蘇軾，元豐二年（1079年）正月，文同沒于陳州（今周口淮陽），是年七月，蘇軾在湖州曝曬書畫，看到文同的這幅遺作，“廢卷而哭失聲，”[16]366遂寫下題記《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這篇題記不僅是很多典故的最早出處，如“胸有成竹”（“成竹在胸”）“兔起鶻落”“失笑噴飯”等，而且蘇軾還圍繞“筼筜谷偃竹圖”闡明了一種重要的繪畫理念，就是主張畫竹（也包括“偃竹”“紆竹”），要先成竹而后動筆，擅長把握精神實質(zhì)與藝術(shù)境界，做到融貫會通，振筆直書，一氣呵成，毫無停頓，才能再現(xiàn)“心中竹”之意與“自然竹”之態(tài)。

《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或論他者之言，或攄己者之見，東坡信筆揮灑，縱橫錯落，靈活多變，舒卷自如，妙趣橫生，顯得有言有味，情理俱諧。陶文鵬先生曾評曰：“此篇灑脫輕靈，如行云流水，觸處生機，以詼諧寫沉痛，以灑脫狀深情，非惟見東坡之高才，更是見東坡之深情的至文?！盵17]

四、結(jié)語

“偃竹”是竹子的一種形態(tài)，指代隆起、低伏、不平直的竹子。其實，這是在形容竹的積極向上、生長不惜的氣節(jié)。宋人喜歡常態(tài)之竹，當(dāng)然更喜歡非常態(tài)（異態(tài)）之竹，諸如“偃竹”“紆竹”等，這應(yīng)該是文人士大夫們（也包括女性文人）在困境與壓迫面前，不屈品格與特出稟賦的自然化象征。

[1] 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 說文解字第八篇注(上)[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381.

[2] 張揖. 廣雅: 卷五[G]//王云五. 叢書集成初編. 北京: 中華書局, 1985: 56.

[3] 彭定求, 等. 全唐詩: 第14冊(卷四百七十三)[M]. 北京: 中華書局, 1960．

[4] 任淵, 史容, 史季溫. 山谷外集詩注: 卷九[M]. 劉尚榮, 校點. 北京: 中華書局, 2003．

[5] 米芾. 畫史·唐畫(五代國朝附)[G]// 王云五. 叢書集成初編. 北京: 中華書局, 1985: 42-43.

[6] 鄧椿. 畫繼·卷五[M]. 黃苗子, 點校//中國美術(shù)論著叢刊. 北京: 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 1963: 67.

[7] 傅璇琮, 倪其心, 孫欽善, 等. 全宋詩：卷一〇七五[M]. 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8: 12248-12249.

[8] 傅璇琮, 倪其心, 孫欽善, 等. 全宋詩：卷一二七八[M]. 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8: 1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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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班固. 漢書: 卷五十七下(司馬相如傳·第二十七)(下)[M]. 顏師古, 注. 北京: 中華書局, 1962.

[11] 歐陽修, 宋祁. 新唐書: 卷二百一(列傳第一百二十六)[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5: 5735.

[12] 張高評. 詩、畫、禪與蘇軾、黃庭堅詠竹題畫研究——以墨竹題詠與禪趣、比德、興寄為核心[J]. 人文中國學(xué)報, 20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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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蘇軾. 蘇軾詩集: 卷十四[M]. 王文誥, 輯注. 孔凡禮, 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1982: 676.

[16] 蘇軾. 蘇軾文集: 第十一卷[M]. 孫凡禮, 點校. 北京: 中華書局,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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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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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27X (2021)02-0070-04

10.15916/j.issn1674-327x.2021.02.019

2020-09-29

劉澤華(1993-)，男，山東青島人，博士生。

(責(zé)任編校：葉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