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德啟
我的眼鏡丟了,從沒想過這會是那最后一根稻草。我需要四百七十五度的鏡片來看清眼前的世界,而它卻可以毫不費力地看清、甚至看穿我,這不公平。
下地鐵時有人撞了我一下,他身上的什么東西掛到了我的口罩,大概是我戴口罩時不小心把口罩繩卡在了眼鏡腿上,等我回過神來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有人幫我找,甚至等地鐵開走后還用手機照了照軌道,但一無所獲。我看不清這些好心人的臉,也沒看清他們是什么時候走掉的,總之,我忽然間成了個半盲的人。備用眼鏡在那個即將不再屬于我的家,坐地鐵回去還要一個小時,我只好先去公司。好在這一路還算熟悉,我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把它舉在足以看清屏幕的位置,暫代我的眼鏡。如果它像那些新款手機一樣有廣角攝像頭就好了,我想。
以如此的方式去面對在公司的最后一天,或許是天意。我?guī)缀鯖]有見到任何人的“最后一面”,只是聽見了他們最后的聲音。“璐,你不戴眼鏡原來是這樣的?”“這樣更加漂亮了,以后可以試試戴隱形眼鏡?!狈吹故怯胁簧偃嗽诮裉觳乓姷搅艘恢辈卦谘坨R背后的我。以后常聚,他們都這么說,前幾次離職時我信這樣的話,但現在我不信了。不知道這種對人類的贊美失去信心的事情是否和年齡有關?我很快要滿三十一歲,即便不算虛歲也有三十,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我不明白電視劇里的人為什么在離職時都要抱一個大紙箱,好像可以帶走很多東西。事實上這里并沒有太多屬于我的事物,我愿意帶走的就更少了。這次最糾結的是一個水杯,是孟杰送我的,手把是可愛的兔子耳朵形狀。可愛的兔子,或許男人們認為這是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東西吧,十歲二十歲三十歲,我始終在不斷收到這樣的禮物。男人們是對的,我確實喜歡這個杯子,但我沒有帶走它。等電梯時我聽見了孟杰的聲音,我不知道那模糊的人堆里到底哪一個才是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干脆走了樓梯間。孟杰是隔壁部門的,忘記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天和我在微信上聊天,在我的默許之下一步步親密起來。別人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之前,我差點就和他睡了。那天我們加完班已經晚上十點,他把我送到家了說想上樓坐坐,理由是什么我已經完全忘記,或者根本沒聽進去過。孟杰長得白凈,身材看起來也不錯,我原本甚至是有些期待的。誰知剛進家門才發(fā)現大姨媽提前到訪,他知道后禮貌地盤桓了一下便離去了。我對于他已經結婚這件事其實沒什么意見,能自己處理好就行,畢竟又不是要和他戀愛。但在我問他時他說他單身,這我不能接受。就這樣吧,在從樓梯間往下走的過程里我拉黑了他。
這一天對我來說就像活在夢里,極力想看清它,卻用盡了全身力氣也不行?;丶視r我已經頭暈目眩,慌張地找出了備用眼鏡,戴上的一瞬間我?guī)缀醌@得了某種極樂的體驗,就好像我那個老煙鬼領導在斷煙一天后獲得了第一根煙。我說錯了,是前領導。我盤腿坐在化妝桌上,其實也是飯桌和辦公桌,總之就是那唯一的一張桌子上,垂頭喪氣地想躲開滿地的雜亂——我就要離開這里,我不想再收拾了。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像個失去了信仰的老教徒,生活忽然垮塌在我的身上,我開始瘋狂地想念那副被我弄丟的眼鏡。
人會想念的大概都是那些被認為會永遠失去的。我弄丟的那副眼鏡價值六千塊,是個北歐的品牌。那是我在做完一個大項目拿到獎金后買的,不過戴了短短一年。道理我是明白的,眼鏡和眼鏡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它真的太貴了。我想說的是,這一刻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懷疑自己是否有朝一日還能再擁有如此昂貴的一副眼鏡。這樣的一副眼鏡是對它面前的世界的一種昭告,昭告著它的主人擁有某種自由,那種可以揮霍的、可以盡興裝點的、不必拘泥的自由。我當然還能再賺到六千塊,我甚至還有兩萬塊的解約金,但我什么時候可以再擁有這樣一副眼鏡?我問不出答案來。
在浴室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裸體,像一只使勁抓住什么東西太久,已經乏力而將松未松的手。它還是美妙的吧?是的,至少孟杰一定幻想過這樣的畫面,至少還能俘獲像他一樣的男人。但我好像有些駝背了,雙肩要很用力地收緊才能挺直起來,一直引以為傲的胸也開始微微下墜。那些我曾經熟悉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指甲蓋上不平整的凸起、每一絲脖頸上細小的皺褶、每一根不夠光澤的毛發(fā),它們都在對我說,抱歉,三十年來已經盡力了,此生或許無法承諾更多。我光著身子走出浴室找到正在充電的手機,退掉了剛剛下單的宵夜。窗簾沒拉,會有人看到我嗎?應該不會吧。我沒有開燈,誰會在黑夜里凝視暗處呢?
房子還有半個月到期,我不打算再續(xù)。這小區(qū)不錯,但它馬上就不再屬于我,或者從未屬于我,好像那副眼鏡。
在我找到新工作之前,我需要一個住所?!澳氵€單身嗎?”我給喬發(fā)了信息?!皢沃!彼貜臀??!拔矣龅叫├щy,可以來住一段時間么?”我如此問他。他很吃驚,顯然也很猶豫,“對方正在輸入……”反復出現在對話框的頂部。但最后他只是回復,“好,什么時候來?”
喬是我大學畢業(yè)來到北京后的第一任男朋友,分手有些慘烈,后來幾乎沒什么實質性的聯系。如今我們在彼此的生活里已經成為了徹底的局外人,而我此刻需要的就是一個局外人,可以讓我悄悄活過這一段不太光彩的時日,如果未來還有可能光彩的話。活后即焚,不留下一絲痕跡。
“辭了?還是被辭了?”喬打開了一瓶紅酒問我。從紅酒瓶上的灰能看出來這并不是他日常的行為,我也沒有喝酒的習慣,兩個人都有些別扭。但這種情況是不是需要一瓶紅酒呢?白酒太烈,啤酒太俗,威士忌太貴,黃酒則讓我們顯得像江浙地區(qū)的一對退休老伴,紅酒確實是恰當的?;蛟S喝一杯我就可以坦然地醉倒,醉酒的人更擅長坦白。二十分鐘后我坦白地和他說了我的境況,他是個局外人,我可以對他誠實。
一個人被裁掉,或許該怪罪自己;三個人被裁掉,或許該怪罪部門領導;五個人被裁掉,或許該怪罪公司……可當十個人被一起裁掉,這行業(yè)里每個公司都有十個人被一起裁掉,就誰也怪不了了。難道要怪那肆虐的病毒么?它好像也只是在做一件簡單的事情罷了:活著。“所以你可能也不是暫住吧?”喬笑著問我。他一直在我的老東家耐心地摸爬滾打,已經升官好幾級。他比我更明白這城市里的風在往哪邊吹,他既然這么問,我就知道現在再去找工作是有些困難的。
睡同一張床是我提的,這是我身為女人的專利。我曾拒絕過不少次男人們“睡一張床但什么都不做”的虛假諾言,而當我提出這樣的要求時,從未被拒絕。喬的眼睛還像從前一樣漂亮,我在床上呼吸著他那股熟悉而陌生的氣息,涌起了些暴雨般潮濕的回憶。他沒有碰我,即便是我用腳輕輕碰了他的腳,他也沒有碰我。他還像從前一樣對女人的心思毫無頭緒么?我現在并不需要一個紳士,我需要被刺激,需要被觸摸,需要進入另一個空間里去逃離此刻。別裝了,喬,我在心里想著。他在回復我信息的時候便該知道有什么是注定會發(fā)生的。
“和你分手后,發(fā)現我需要誠實一些?!眴淘谖冶澈筝p輕說。
“所以呢?”我側身抱住了他。
“我接受了我喜歡男人這件事?!?/p>
不可能。喬怎么會喜歡男人呢?他曾經那么熱烈地愛著我,我們在床上在沙發(fā)上在地板上翻滾,這一份合拍曾經被我們當成愛的證據。這個給予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性愛的男人,我曾設想過他或許變胖了,或許不再像年輕時那么勇猛,卻怎么也猜不到這個結局。
“那你當時演得可真好?!蔽覍λf。
“越要證明自己不是什么,就越用力。”
“既然接受了自己,怎么還單身呢?”
“是誰說的,愛男人就會更簡單一些呢?只要是愛,就很難吧?”他說。
喬愛著的男人,在我看來是不太入流的。那個男人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大概是個胡同串子,講一口黏膩的京片子,明明稚嫩卻留著絡腮胡,眼睛不大,鼻子不小,胖,總之不算是好看的。喬每周四會提前下班,帶我去城區(qū)老胡同里的一間小酒吧看他。他是在酒吧里說脫口秀的,或者說是以此為夢想的,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苦瓜”。男孩子會覺得這種反差性的名字很酷吧,但我覺得實在是有些普通??喙蠒簳r還沒有名氣,坦白說也不太好笑,或許會始終無名。他常在第四或第五個位置上臺表演,每次八分鐘,喬和我會坐在前排的角落里喝一杯原本不必這么貴的飲料,喬很捧場,每次都笑得大聲。
“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星星?”喬把這句話打在手機屏幕上給我看,隨即又趕緊刪掉。
“你看他的眼睛,才像星星?!蔽乙苍谑謾C上打了一句話給他。
喬曾經也以這樣的眼神看我,如今看了別人,如果那個別人是女人,我想我多少會有些情緒,一種脫離社會的、動物性的、不太講得通的情緒。但他看著的是一個男人,那種情緒并沒有出現,這其中好像有些微妙的關于人性的原理,但此刻的酒吧很吵,充滿了劣質巧克力一般毫無感情卻有些膩人的笑聲,我無法想通。
第三次看完苦瓜的表演,我確定了一件事——他每次的表演都一樣,每一個笑話每一次停頓都幾乎沒有差別?;蛟S喬是真的愛他吧,才會每次都能笑出來。
“就連我陪著你來看他,也都已經一個月了。你還是不敢去認識他嗎?”我問喬。
“再等等吧,目前沒什么好時機?!?/p>
“可是你當初見我第一面時就要來了我的電話,第三次約會我們就上床了。”
喬在當時確實是個白羊座一樣直接而熱情的男人,想到什么便要去做,毫不拖沓。或許他那時也認為自己本就該是那樣的吧,如今卻越來越像個天秤座,猶猶豫豫地,總在等待,總在平衡。
“璐,我和你說過,假裝成為一個并不真實的自己時,會變得更勇敢,更用力?!眴陶f,“好像演員,本身甚至是怕水的,只因為在戲里要勇斗鯊魚,就可以縱身跳進大海。但作為自己時,哪怕只是坐在河邊也感到恐懼?!?/p>
“演員可以收錢啊,如果給我那么多錢,我也會做很多我害怕的事情?!蔽艺f。
“錢是什么呢?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歡我這樣比喻,但錢能買來的那種認可,我也從你身上得到了?!?/p>
這確實也能說得通,我一直都是男人口中的“花”,班花、?;?、廠花、司花,好像我本來只是一種靜態(tài)的生命,天生就是要被當成獎勵和點綴的,如果一個男人足夠優(yōu)秀,便能“得到”我。喬當年追到我也確實引起了不少男人的羨慕,只是這些人并不真的了解我,甚至都不認識我,他們到底在羨慕些什么呢?我想起來這次離職前在公司走廊聽到的閑話,“這次的名單里有她?!薄澳阏f璐嗎?當然有她?!薄昂每上?,她還蠻養(yǎng)眼的。”“你喜歡戴眼鏡的?我覺得一般?!被蛟S這其中是有我的過錯,沒能讓自己的能力足夠優(yōu)秀到超越自己的皮囊。其實我也一直在做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一邊細心養(yǎng)護著我的皮囊,一邊等待著它的枯萎。好像在春天時人們會說“看!是梨花!”非得等到這花落盡了才會說“看,是梨樹?!钡婊ㄊ遣粫鲃拥蛑x的,它會掙扎到最后一陣風。
“這就是真實的你嗎?”我對喬說,“你還不認識他就已經愛他了,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沒有可能愛你,我說的是那種可能,生理上的可能。”
喬在漫長的沉默后不小心打出了一個很長的嗝,我們都笑了。家里已經沒有紅酒,甚至沒有任何酒,我們像當年戀愛一樣囤了幾箱可樂,每一罐只喝幾口便倒掉?!翱蓸返馁p味期只有開罐后的十分鐘,不管你要喝多少,你只有十分鐘?!边@是喬在第一次約會時告訴我的,他從來都不知道是這句話打動了我,還一直自以為是因為他那些香水和皮夾克。
所幸可樂很便宜,我們才可以踐行這樣奢侈的信仰。
苦瓜這次注意到我了,因為喬沒來。他臨近下班時被抓去開會,而我已經到了酒吧。
“美女,你的男朋友去哪兒了?”苦瓜在臺上問我,算是一種表演中的互動。
“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前男友?!蔽胰鐚嵒卮?。臺下頓時涌起一股熱情,好像大家認為自己參與到了什么八卦之中,而我也懶得再解釋。
“太可惜了,美女。他以前都自己來,后來他帶你來,再后來,居然就只有你自己來了!哈哈!”苦瓜應該是從這段關系里抓取到了某種可以制造笑點的可能,但他顯然并沒有足夠迅速的反應來處理這些信息,臺下原本熱鬧的氣氛反而因為這個并不成功的笑話而冷卻了下來,即便是他自己加上了一句“哈哈”也無濟于事,這對于脫口秀演員來說可以算得上慘敗。
“順便說一下,我單身哦!”苦瓜故作輕松,但聲音里有些細小的顫抖。
“好啊,一會兒留電話給你?!蔽艺f完這句話臺下的人群又哄鬧起來,算是挽回了氣氛??喙鲜菃虗鄣娜?,我不想他太難堪。世界就是這樣,看起來窮酸普通的男孩要花很大力氣才能逗人開心,而像我一樣好看一些的女孩子,不論說什么都很容易有加倍的效果。
我在演出后留了下來,就當成是代替喬去認識苦瓜的吧,我想。但我又擔心如果他其實是喜歡女人的,會不會反而喜歡上了我?生活教會了我要考慮到這樣看起來過于自大的可能性,這其實是一種困擾,只是我從來沒有人去分享??喙虾芸熳C明了我的擔心是毫無必要的,他的女友也來了。我有些驚訝,那個女人就一直坐在我后面,但我從頭到尾都沒聽到過她的笑聲。
“抱歉,我剛才只是為了現場效果才說我是單身的。”苦瓜說起話來竟有一種出人意料的謙卑。
“沒關系,看得出來你當時有些緊張?!蔽艺f。
“畢竟是女朋友第一次來看我表演,而且我經驗也有限,很少這樣現場互動?!?/p>
“是么?那你其實可以選擇和她互動的,效果或許更好一些,為什么選擇我?”
“因為我是真的想知道你男朋友……你前男友,他為什么沒有來?他每次都坐在第一排,笑得最大聲。只要他在我就會安心很多,好像是個無條件就會捧場的朋友,有機會我希望可以認識他?!笨喙虾苷\懇地說。
“說白了,還是不自信唄?!笨喙系呐巡逶捔?,她的口音很奇怪,明明能聽出來是個南方人,卻又故意說著很重的北方口音。苦瓜介紹說她叫“太妃糖”,好像是個不大不小的網紅,我也聽說過,在網上別人都叫她“太妃”。作為女人我很快就識破了她身上那一層虛假的傲慢,因為我自己也有一模一樣的面貌。但我還是不太喜歡她,因為即便是虛假的傲慢,也是傲慢。
“真正的自信就是沒有人捧場也可以靠氣場支撐起表演?!碧鷮喙险f,苦瓜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顯然也是對自己的表現并不滿意?!靶拍罡?,需要有信念感?!碧又逃喙?,“為什么不叫脫口秀‘speaker而要叫脫口秀‘actor?你知道吧?就因為它本質上還是acting,是表演,既然是表演,就需要有信念感,你的信念感還不夠?!睕]錯,她應該是個南方人,即便說英文時也可以聽出來。
“什么是信念感?”我問她,我其實想問的是信念感用英文該怎么說。
“相信,你明白么?相信。相信自己是好笑的,相信自己是優(yōu)秀的,相信自己是對的?!彼瓤聪蛭?,然后看向苦瓜,像個訓斥學生的老師。
“你說得對。”苦瓜說,太妃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那位,他還會來么?”臨走前苦瓜問我。
“應該會來吧,但老實說,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蔽胰鐚嵒卮?。
“希望你們可以和好。”苦瓜說。
喬對于苦瓜有女朋友這件事并不是很吃驚,想必也是早有了心理準備。我甚至覺得他此前一直不愿意去認識苦瓜也是因為不想破壞某種幻想,但我也不會因為破壞了這種幻想而感到抱歉,喬比我還大一歲,這么做實在太幼稚了。
“你愿意講講嗎?你是如何愛上這么一個陌生人的?”我問喬。
“很簡單,我和同事去喝酒,看見他在臺上表演,我馬上就愛上了,算一見鐘情吧?!?/p>
“馬上?就像這樣?”我伸出手打了個響指。
“是的,就像這樣?!眴桃沧隽送瑯拥膭幼?。
“真的可以嗎?你們難道不是都有某種雷達一樣的掃描器,要明確了對方是‘一路人才會有感覺,否則就連荷爾蒙的分泌也不一定匹配吧?”關于荷爾蒙的部分是我瞎說的,我只是好奇為什么還可以有如此錯位的一見鐘情。喬好像被我這個問題給悶住了,遲遲沒有回應。
“你還不是愛過我?!彼詈笳f,語氣里帶著些嬌嗔,好像那些喊著“你才是大傻瓜”的孩童。
我在夜里被一道暗光晃醒了,是喬還在我身邊看手機。我悄悄看了他的屏幕,他竟然是在看“苦味太妃糖”的訂閱號。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從前一樣,他的肩膀變軟了,據他說是因為工作越來越忙,沒時間再去健身。
“這文章可真矯情。”我對喬說。
“不過是個耍嘴皮子的人,配不上我的苦瓜?!眴田@然對太妃不滿意。
“你知道脫口秀也是件耍嘴皮子的事情吧?”
“那不一樣?!?/p>
“這個太妃至少還算漂亮?!?/p>
“那都是修圖修出來的。”
“如果你是太妃的朋友,你會覺得是苦瓜配不上她。”
“但我不是,我也不可能是?!眴虉远ǖ卣f。
喬在第一次見到太妃時差點和她吵了起來,若不是我知道他的小心思,甚至會覺得他是因為對這女人有點什么意思才故意針鋒相對。那天苦瓜的表演依舊是那一成不變的八分鐘內容,但因為某種細節(jié)上的變化而比之前的表演都要成功,至少有過五次全場大笑的“爆點”,其中三次是由喬發(fā)起的。人就是這么奇怪,原本或許并不足夠好笑的事情,卻因為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笑了而顯得更有趣了。
“喬,是叫喬吧?你可真捧場。但坦白說,今天現場的效果有一半都靠你,你這樣對苦瓜作為演員的成長并不好。”太妃一邊喝長島冰茶一邊對喬說。胡同里的長島冰茶有些劣質,大都是真可樂兌假酒。
“讓他知道他講的笑話是好笑的,對他不好嗎?”喬不高興地說。
“好,也不好。取決于這件事的質地?!碧尤粫谩百|地”這種詞,我看到喬毫不避諱地翻起來一個大大的白眼。“你就像個罐頭?!碧f,“不是真正的罐頭,是那種電視節(jié)目里的罐頭笑聲。你知道的,罐頭笑聲并不real,那種歡樂也不夠real,而是借由一種外力把觀眾拉入一個自認為有趣的情境里。那不是——”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笨喙献プ∵@機會來了次互動,哼起歌來。雖然他已經下臺了。
“抽煙么?”喬問太妃。
“走吧。”太妃起身和喬出去了,留下我和苦瓜四目相對。
“所以……把脫口秀作為夢想,很辛苦吧?”我試圖為這尷尬的沉默找些話題。
“把自己喜歡的事情作為夢想,其實不算辛苦。”苦瓜的回答像個青春勵志類的網絡博主。
“有多長時間了,把它作為夢想?”
“半年多了。”半年多,我大概明白了,起因或許是半年前播出的關于脫口秀的電視節(jié)目。這節(jié)目當時頗為火爆,辦公室里一大半的人都在茶水間里談論它。
“這半年里,你一直講這八分鐘一模一樣的內容?”我問他。
“是的,每次都會做一些微小的調整。這也算是一種修行吧?!?/p>
“修行?”
“對,修行,太妃是這么說的。一萬小時原理你有聽說過嗎?你呢?你有什么夢想?”苦瓜問我。
“我現在的夢想是找一份新工作。把它作為夢想,已經快三個月了?!蔽艺f。
喬和太妃在外面抽了半個小時的煙,好像轉眼間就變得親密了,對此我并不能理解。
“我和她是有共振的?!眴陶f,“我們都愛苦瓜,或許方式有些不一樣,但這是我們共同的頻率?!?/p>
“但她也不知道這件事啊,你有了共振,她呢?”我問。
“這很簡單?!眴绦α似饋恚拔揖筒粩嗟刂貜鸵痪湓捑托?。”
“什么話?”
“你說得對?!?/p>
圍坐在這張小小酒吧里逼仄的木桌旁,我們迎來了一個濕潤的夏天。北京的夏天從未如此多雨,它幾乎同時擁有了南方海邊的那種潮熱,以及中原大河畔蒸籠般的煩悶。我們四個人在很短的時間里成為了至交好友,雖然苦瓜始終認為我和喬是那種分合不斷的老情侶,這并不是喬所期待的那一種感情,卻或許是他唯一能獲得的一種感情。
“為了夢想?!笨喙吓e起杯子。
“為了真理。”太妃也跟著舉杯。
“為了愛情?!眴陶f??喙虾吞瑫r發(fā)出了“切”的一聲,仿佛在集體鄙夷著這座城市里所有仍在談論愛情的人。他們看向我,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么。
我沒什么可以作為硬通貨的技能,以至于甚至配不上去談論夢想,否則會顯得像個說著“想做科學家”的小學生。除了善良,我此刻也幾乎不再有信仰,曾經是有過一些,都已破碎消散,包括愛情。
我在很短的時間里就遠離了我曾經擁有的一切,我從未想過它們會如此脆弱,對,就是從那副六千塊的眼鏡開始的。我已經親自修了三個月的指甲,再也沒有喝過單奶無糖雙份濃縮的美式咖啡,好幾件內衣的鋼圈內緣已經起球,沒辦法蹭喬的飯局打包時只能吃樓下的沙縣小吃,很久沒在周末的晚場去看電影,甚至連手機游戲也因為不愿意充值而一直玩不到新出的角色。我生活里的男人只剩下那個深愛著脫口秀演員苦瓜的喬,或許還包括那個被他深愛著的苦瓜,我很久沒有約會,很久沒有做愛,我黯淡的皮膚比那些陳舊的綜藝節(jié)目的畫質還要糟糕。雖然太妃總在我耳邊強調這將是屬于女人的時代,但我無法作為女人去擁抱它。我只是我自己,在我行將“而立”的這一年,我絲毫沒有“立起來”的能力,只能癱軟在生活的角落里努力維持住一個人形的輪廓。我沒有錢,但我不愿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面對電話里的母親也快撒盡了謊言。我不需要夢想,不需要真理,亦不需要愛情,我需要的是一份新的工作,那種接收指令再去執(zhí)行就可以的工作。我需要錢。
“為了錢!”我高高地舉起了杯子。
我不過是誠實而已,或許聲音是有點大吧,卻召喚來了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他們凝望著我手中的杯子,啤酒在里面發(fā)出金燦燦的光,同時吞吐著白色的泡沫,宛如夢想,宛如真理,宛如愛情。我們的杯子一次次碰撞在一起,杯中的?;纹鹁蘩耍瑩u曳著我們不再年輕的軀殼,彼此都易碎且堅硬,于是從未真的融入另一個人的杯里。
其實苦瓜曾嘗試幫我找一份工作,他爸爸聽說了我的事情后熱情地表示可以幫忙??喙习职衷谝患抑墓疽呀浉闪硕?,喬當場就表示贊同,他也知道那家公司,按他的說法是個“極優(yōu)選”。我滿心期待地給了他簡歷,換來的卻是和海投簡歷一樣毫無后續(xù)的沉默。后來我才知道,苦瓜爸爸在那個公司是負責登記訪客的。
苦瓜爸爸,或者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父母,以及所有這個年齡的人,都從未出現在苦瓜演出的小酒吧里。在這里甚至連關于生小孩的笑話都顯得“超齡”,熱門的段子往往是“月拋”、“海王”、“綠茶婊”這些苦瓜爸爸們根本就無法理解的詞語,或者比較露骨的黃色笑話。苦瓜就像電視劇里所有懷揣叛逆夢想的角色一樣,期待著父親的光顧,卻從未想過父親不來光顧或許并非因為對兒子的不認可,而是他根本就無法明白,不僅僅是那些笑話,他無法明白這一切。
“逗人開心當然可以作為追求,為什么從來都不理解我?”苦瓜喝多了會這樣說,“我希望他可以出現,哪怕一次,證明他是愛我的?!?/p>
“你這樣不行的,你知道么?人生最大的成長,就是和父母脫鉤?!碧谝慌哉f,“你爸對你的那些攻擊,從心理學上來講,也是對你的控制……”
“不說了!喝酒!”喬已經熟練地掌握了打斷她的方式。
“你們都對。”苦瓜說。
太妃算是我們中唯一能觸摸到互聯網紅利的人,雖然這些紅利有一半都仍在持續(xù)地償還著她舅舅酒后肇事的賠款。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為什么這差事會輪到了遠離家鄉(xiāng)的她的頭上,她對這件事也不愿多提,只有在她偶爾接到家里的電話時能聽到那種無可抵抗的絕望。每次她打完電話回來,似紅非紅的眼中都涌出一股氣息,或許就是她常說的信念感。
給媽媽打電話時,我會離開喬的家,在樓下漫步。我不希望喬聽到我虛假地描述我的生活,有時我甚至會假裝不接媽媽的電話,過一會兒再打過去,說我之前一直在公司開會。
公司食堂對于媽媽來說是一份讓人無法明白的慰藉,每次提起食堂她總會欣慰地表示至少還有地方吃飯,同時又對于她不會做飯、也從未教會我做飯這件事表示遺憾。我一直很想說這或許是她的遺憾,卻未必是我的遺憾,但從未說出口。
“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媽媽常常這么問我。我會說一些勉強成立的計劃,例如這個項目結束后換個房子住,或者很快有機會升職加薪,到時再爭取去某個更好的崗位。但她每每聽完后總會繼續(xù)問,“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在一次次拷問中,我這份原本就是虛構的生活似乎顯得越發(fā)虛無起來,幾乎連生命本身都毫無意義,只剩下如深山里吶喊的回聲一樣的問話: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
我的童年幾乎是在媽媽的指揮下度過的,她擁有關于一切的答案。但忘記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只是提問,不再回答。好像就是那一年,因為買房子的事情忽然被提上了日程,她真實地意識到自己辛苦一生的積蓄竟換不來一間臥室,而我也沒有什么陡然暴富的跡象,從此便消沉了。我教她用手機打字,教她上網購物,教她給我發(fā)送照片,她漸漸承認自己作為母親的所知已不足以為我指明方向,甚至需要我來幫助她去適應迅猛變化的時代。可我自己亦如在漆黑的深海,沒有光亮,只能摸索著前行。
所以她有時也會這么問:“有人照顧你嗎?你還是需要有人照顧你的吧?”但每次不等我回答,她會自己輕輕嘆氣,“唉,但你這性格,你這情況,或許也有些難?!边@是惋惜的、哀憐的嘆息,卻像一個陳述句一般刻印在我的心里。即便喬在我心情抑郁時花上一整個晚上的分析來證明我“依然很好”,我心中響起的始終還是那三個字——
“有些難?!?/p>
是的,我是有過一次婚姻。那次婚姻在我的生命里像是一道持續(xù)時間稍長一點的閃電,回想起來確實是轉瞬即逝,但也燒焦了我內心的某個部分。我一直不愿用“前夫”這個詞來形容那個人,我只是祈禱著如果我從不去提起他,他或許就真的從未來過我的生活。我發(fā)誓就在此時此刻,這座城市里我想睡并可以睡到的男人足以填滿一整列地鐵,但我想愛并可以愛到的,就好像那一間明明記得就在轉角卻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早已關門的商鋪。
“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在一切之后,剩下這個永恒的問題。
小酒吧停業(yè)了,回想起來倒也不奇怪,簡單算算便知道一定是入不敷出的。最后營業(yè)的夜晚,苦瓜爸爸終于還是沒能像電影結局一樣出現在門口,只剩下一屋子喝醉的年輕人瘋狂地祭奠著什么,不管那是什么,在此刻都成為了一具輕盈的尸體。有人大哭,有人還堅持不懈地講著笑話,有人扒下酒吧墻上的木牌,有人伺機而動地盯著酒醉的女人。我們在深夜的巷口擁抱,喬抱著苦瓜時幾乎讓他窒息,或許他還以為是酒精的緣故。面對明月我們起誓,即便此處散了,我們在別處相聚,彼此不會改變。
可惜明月不懂什么叫誓言,或者在當今這個時代連月亮也廉價起來??傊?,那個酒醉的夜晚成為了我們最后的告別。沒有隔閡,沒有矛盾,苦瓜也從未知道自己曾被一個男人以毫無理由的方式深愛著,只是就這么緩慢地淡掉,成為手機里的一個紅點,成為笑談中的一個名字,成為不再值得被提起的往事。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脆弱不堪,百年的老樓房也不過一擊就碎,何況一段比花期還短的友誼。
我的新工作在海邊的小城市,或許我再熬一熬,眼前這座城市可以再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但我熬不住了。喬說讓我勇敢地去做,那是新的風口,或許我這頭好運的豬也能飛起來。我笑著拍打他的后背,好像從前一樣。
臨走前我?guī)е鴨倘チ斯?,那里埋葬著我的亡夫?/p>
“在你之后,就是他了?!蔽覍陶f。
“你愛他么?你從來都沒有提起過?!眴虇栁摇?/p>
“我們很快相識,很快相愛,很快結婚。”我回答,“婚后第一個月,他就死了?!?/p>
“所以,喬,我愛他么?”
喬沉默地看著我,放下了手里的花,把我環(huán)抱在他的懷里,什么都沒有說。
“我也不知道呢,喬?!?/p>
“他就像一個存錢罐,我把我全部的愛,全部對人生的寄托都儲存了進去。你知道么?那些東西并不屬于他,我并沒有打算這么快就送給他,但我寄存在了他那里。忽然間,他灰飛煙滅,這存錢罐就變成了一顆鉛球綁在我的腳踝,拉扯著我沉入到最深最深的海底。那里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你見過么?喬。”
“從此我就生活在那里,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方向。好像鮟鱇魚,你聽說過么?喬。生活在那里的魚眼睛都退化了,只有微弱的視力望向天空,尋找著可能的光亮。因為看不見自己,它們不再能分辨美丑,都逐漸變成了怪物的模樣。就像我一樣。”
“不,你不是這樣的?!眴梯p輕拍著我的后背。
“不,我是這樣的。你也是這樣的。”我說。
“我們都在那里,你、我、苦瓜、太妃,我們的父輩們,這條街和那條街上的誰和誰,我們這些人都在某個時刻掉入了那個深淵里。所以我們才會變成怪物,喬。我們開始去愛一個甚至并不認識的人,去追逐一個昨天才聽說的夢想,去相信那些在被丟棄的報紙上看來的真理,去假裝熱烈地相信著、活著,不讓人看出來我們都是瞎子,都在黑暗里絕望著。不是嗎?”
“我有一盞小燈籠,它不能給我方向,但能照亮我眼前的方寸之地,我要找那個存錢罐,喬。但我每次點亮它,卻只能看見一個丑惡的自己?!?/p>
我把頭用力埋進喬的懷里,直到聽見“咔”的一聲,我的眼鏡腿折斷了。一切又是朦朧的,好像這幾個月的生活本就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喬扶著我一步步離開公墓,走向遠方的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