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剛(四川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四川 成都610021)
張僧繇是與顧愷之、陸探微、吳道子齊名的“中古四大家”,學(xué)界從各個方面論之者甚多。在僧繇生平履歷方面,則以素有“六朝癡”“林六朝”之稱的林樹中先生所撰《張僧繇年表》(2002年完成)等工夫甚深,然今天看來,仍有不確處。述之于下,希望對前賢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工作有所補正和推進。
有關(guān)張僧繇的官職,以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張僧繇評傳記錄較早、最詳,謂“天監(jiān)中為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知畫事,歷右軍將軍、吳興太守?!盵1]90另外,唐代劉長卿《張僧繇畫僧記》有“梁直閣將軍”記載。[2]1544則張僧繇曾官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直閣將軍、右軍將軍與吳興太守等,依次考述如下:
張僧繇“天監(jiān)中為武陵王國侍郎”中,“武陵王”為梁武帝蕭衍第八子蕭紀(jì)(508—553),天監(jiān)十三年(514)封為武陵郡王,故張僧繇任該職當(dāng)在天監(jiān)十三年之后。
《隋書·百官上》載南梁官班:
“揚南徐州西曹祭酒從事,皇弟皇子國侍郎,嗣王國常侍……為一班?!雹冢ㄌ疲┪横绲龋骸端鍟肪矶吨镜诙弧ぐ俟偕稀罚腥A書局,1973年,第732—733頁;另,唐杜佑《通典》卷第三十七《職官十九·秩品二·梁》所載同。
謂“皇弟皇子國侍郎”為一班。南梁官班主要有地位從低到高的三套系統(tǒng):一為自十八班至一班的流內(nèi)官系統(tǒng)(即流內(nèi)十八班,以班多為貴),地位最高;二為自七班至一班的流外官系統(tǒng)(流外七班,班多為貴),地位次之;三為三品蘊位(或三品勛位),地位最低。分別對應(yīng)不同層級之人群:士族(世族)靠門第從流內(nèi)十八班入仕;寒門憑才學(xué)從流外七班起家;一般庶民從軍人或胥吏做起,積累軍功、吏績或年勞從三品蘊位(或勛位)做起;三品蘊位遷轉(zhuǎn)至流外七班,流外七班遷轉(zhuǎn)至流內(nèi)十八班,三者等級分明。[3]故張僧繇天監(jiān)十四年官“武陵王國侍郎”為流內(nèi)十八班中最低者(一班)。一般而言,隨吏績、年勞的增加,會從流內(nèi)一班至十八班依次向上遷轉(zhuǎn)。
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載:張僧繇曾畫《寶像》(詳于下文);宋代志磐《佛祖統(tǒng)紀(jì)》卷三十七記,天監(jiān)二年(503),張僧繇曾奉梁武帝詔畫僧寶 像,表明張僧繇至少天監(jiān)二年已以畫藝侍奉于南梁宮廷,至天監(jiān)十三年(514)已十一年。如此,張僧繇在南梁武帝宮廷依靠畫藝業(yè)績、年勞等自三品蘊位至流外七班、流內(nèi)十八班之一班“武陵王國侍郎”費了十一年光陰。因而,林樹中《張僧繇年表》:
“武陵郡王國侍郎職位很高,僅在郡王蕭紀(jì)之次?!?/p>
“六朝的出仕講究品位(分九品),士族無下品。張僧繇在‘釋褐’之際即奉梁武帝敕畫高僧寶志像,30歲上下即官王國侍郎,并直秘閣事,除了他本身非凡的才能而外,出生世族也是可以肯定的。”[4]359
謂張僧繇職位很高、出生世族看法應(yīng)不確。因為,若其出生世族,當(dāng)時一般會通過國子生、策試,于青少年時代入仕,起家官應(yīng)為流內(nèi)二班之“秘書郎”等甚至以上。如《梁書》張緬(489—531)本傳:“天監(jiān)元年(502),弘策任衛(wèi)尉卿,為妖賊所害,緬痛父之酷,喪過于禮,高祖遣戒喻之。服闋,襲洮陽縣侯,召補國子生。起家秘書郎,出為淮南太守,時年十八”;[5]491張纘(499—549)本傳:“纘字伯緒,緬第三弟也,出后從伯弘籍。弘籍,高祖舅也,梁初贈廷尉卿。纘年十一,尚高祖第四女富陽公主,拜附馬都尉,封利亭候,召補國子生。起家秘書郎,時年十七”;[5]493蕭乾( —567)本傳:“蕭乾,字思惕,蘭陵人也。祖嶷,齊丞相豫章文獻王。父子范,梁秘書監(jiān)。乾容止雅正,性恬簡,善隸書,得叔父子云之法。年九歲,召補國子《周易》生……十五,舉明經(jīng),釋褐東中郎湘東王法曹參軍”;[5]278王承本傳:“王承,字安期,仆射暕子。七歲通《周易》,選補國子生。年十五,射策高第,除秘書郎”,[5]585等等。
當(dāng)然,當(dāng)時也有寒門子弟入仕,起家官為王國侍郎的。如《梁書》卞華本傳:“卞華,字昭丘,濟陰冤句人也……華幼孤貧好學(xué)。年十四,召補國子生,通《周易》。既長,遍治《五經(jīng)》,與平原明山賓、會稽賀蒨同業(yè)友善。起家齊豫章王國侍郎,累遷奉朝請、征西行參軍?!盵5]676齊豫章王為蕭嶷(444-492),字宣儼,齊高帝蕭道成次子,齊武帝蕭賾弟,蕭道成即位(建元元年,479),封為豫章郡王;該書徐勉本傳:“徐勉,字修仁,東海郯人也……勉幼孤貧,早勵清節(jié)。年六歲,時屬霖雨,家人祈霽,率爾為文,見稱耆宿。及長,篤志好學(xué)。起家國子生。太尉文憲公王儉時為祭酒,每稱勉有宰輔之量。射策舉高第,補西陽王國侍郎。”[5]377西陽王為蕭子文(485-498),字云儒,齊武帝蕭賾第十七子,永明七年(489)封蜀郡王;明帝建武二年(495年)改封西陽王。“幼孤貧好學(xué)”的卞華“起家齊豫章王國侍郎”“幼孤貧,早勵清節(jié)……篤志好學(xué)”的徐勉“補西陽王國侍郎”均為王國侍郎,且均是通過“好學(xué)”“國子生”與策試而得。
而迄今未見張僧繇孤貧好學(xué)、為國子生與參加策試等信息。故知其得王國侍郎既非士族子弟通過國子學(xué)、策試途徑入仕(流內(nèi)十八班序列),亦非寒門子弟通過好學(xué)、國子學(xué)與策試入仕(流外七班序列),而是屬于胥吏等通過積累業(yè)績、年勞途徑入仕的(三品勛位或蘊位序列)。在南梁官班三品蘊位中,有“染署丞”“太樂庫丞”“清商丞”“太醫(yī)二丞”“正廚丞”等與畫工性質(zhì)相當(dāng),這也說明,僧繇憑畫藝由三品蘊位序列晉升是有可能的。
張僧繇“直秘閣,知畫事”始于天監(jiān)十三年(514)。其“天監(jiān)中為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知畫事”中“秘閣”為漢武帝以來宮廷重要圖書收藏機構(gòu),從南齊畫家毛惠秀“永明中待詔秘閣”來看,[1]88張僧繇“直秘閣”職責(zé)當(dāng)與之相近,即“直”與“待詔”略同,這是往前看。往后看,也可以得到一些可憑推想的信息。唐長孺認為,唐代經(jīng)濟、政治以及文化諸方面變化的最重要部分,“乃是東晉南朝的繼承,我們姑且稱之為‘南朝化’”,[6]流外官制度應(yīng)該也是如此。①南梁流外七班,唐代與之相應(yīng)的是流外七品。杜佑《通典》載唐開元二十五年制定流外七品“勛品”(相當(dāng)于一品)自注“勛品自齊梁以來有之”,表明其與南朝流外官品之間有銜接關(guān)系。唐代無三品蘊位,蓋因隋唐科舉制興起,魏晉南北朝以來士族制度衰微,“士庶天隔”局面被打破,南梁三品蘊位被揚棄、整合到唐流外七品中?!短拼笤t令集》卷二中宗即位敕云:“諸司有品直司,宜加一階,無品直司,賜勛一轉(zhuǎn)?!盵7]說明唐代作為官制的直官有有品直官與無品直官之分(這里的“品”指的是流內(nèi)官品)?!短屏洹肪矶渡袝舨俊防芍卸藯l:
“凡諸司置直,皆有定制。(原注:諸司諸色有品直……秘書省圖畫一人、丹青五人、造筆一人……外官直考者,選同京官。其前官及常選人,每年任選。若散官、三衛(wèi)、勛官直諸司者,每年與折一番。)[8]
以上講的是唐代諸司所置定額有品直的員額等情況。秘書省有品直官“圖畫一人”“丹青五人”與繪畫相關(guān),為額定編制。《唐會要》卷六十五《殿中省》:
“(開元)二十八年四月十三日,殿中監(jiān)奏:‘尚食局無品直司六人,并是巧兒,曹司要籍,一任直司,主食十年,考滿,同流外授官,仍補額內(nèi)直驅(qū)使?!盵9]
其大意是說,尚食局有無品直六人,都是烹飪巧匠,要在“主食”(唐代為流外第三品)工作崗位上工作十年,考核合格以后,根據(jù)“流外官品令”授予伎術(shù)官,補為額內(nèi)直(相當(dāng)于有了編制)。這為推想南梁三品勛位、流外七班入職、年勞、考核與晉升提供了想象空間。若從張僧繇天監(jiān)二年進入宮廷算起,至天監(jiān)十三年,已經(jīng)憑出色畫藝工作了十一年,才做到流內(nèi)十八班最低者“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與唐代無品直授官情況差不多。
“武陵王國侍郎”與“直秘閣,知畫事”職任時間應(yīng)同?;蛟S,這對以畫藝侍奉宮廷的胥吏張僧繇而言,已經(jīng)相當(dāng)理想了,因為“王國侍郎”已是寒門子弟通過讀書入仕的起家官(如上文所引,寒門子弟卞華、徐勉均以“王國侍郎”起家)。當(dāng)時,這種胥吏從三品蘊位至流外七班再到流內(nèi)十八班,雖不多見,但并非絕無僅有,如《梁書》孔子祛本傳:
“孔子袪,會稽山陰人。少孤貧好學(xué),耕耘樵采,常懷書自隨,投閑則誦讀。勤苦自勵,遂通經(jīng)術(shù),尤明《古文尚書》。初為長沙嗣王侍郎,兼國子助教……累遷湘東王國侍郎、常侍、員外散騎侍郎,又云麾廬江公記室參軍,轉(zhuǎn)兼中書通事舍人……中大同元年,卒官,時年五十一?!盵5]680
其中“長沙嗣王侍郎”為流外七班(即流外最高班),“湘東王國侍郎”為流內(nèi)十八班之一班(流內(nèi)最低班,與張僧繇武陵王國侍郎班次同)、“常侍”為流內(nèi)十八班之二班,“員外散騎侍郎”為流內(nèi)十八班之三班,“中書舍人”為流內(nèi)十八班之四班。孔子祛少孤貧好學(xué),通過讀書仕進,由流外七班至流內(nèi)一班、二班、三班、四班依次晉升,有助于類比說明張僧繇由畫藝晉升的一般情況。而之所以僧繇三品蘊位、流外七品吏職未見記載,迄今所見其最早官職為流內(nèi)一班,蓋由于其畫藝杰出,知遇于梁武帝、簡文帝、梁元帝等,影響至大,后世畫史為尊者諱,悉數(shù)勘落之故。
唐劉長卿《張僧繇畫僧記》記:張僧繇“直閣將軍”官職應(yīng)為梁武帝左右侍衛(wèi)之官,雖與帝王甚為親近,但不見于當(dāng)時正式官班令,應(yīng)為臨時臨事所設(shè),具有后世差遣使職性質(zhì),①南朝“直閣將軍”學(xué)術(shù)界多有考述,可參考張金龍《南朝“直閤”將軍制度考》(《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2期),胡小明《南朝直閤將軍再探討》(《北京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2期)等。其級別、待遇等僅可從與之相近的“朱衣直閣將軍”推想?!端鍟ぐ俟偕稀酚洠毫何涞厶毂O(jiān)六年(508)“又置朱衣直閣將軍,以經(jīng)為方牧者為之?!盵10]726其中“方牧”為古代統(tǒng)治一方軍政的方伯、州牧之并稱,引申為地方長官?!爸煲轮遍w將軍”為正式職官,掌宮內(nèi)侍衛(wèi),屬中領(lǐng)軍(流內(nèi)十四班),在南梁官班制中為流內(nèi)十班。則張僧繇“直閣將軍”待遇、級別應(yīng)在流內(nèi)十班以下。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記:張僧繇“右軍將軍”為宮廷侍衛(wèi)武職,梁武帝天監(jiān)七年(508)定為流內(nèi)九班。[11]1011唐余知古《渚宮故事》:“張僧繇避侯景之亂,來奔湘東王繹,承制,拜右將軍?!逼渲?,“右將軍”當(dāng)為“右軍將軍”省稱,是知張僧繇獲該官應(yīng)在梁元帝承圣(552—554)年間(詳于下文)。
《歷代名畫記》所記:張僧繇“吳興太守”一職當(dāng)為“吳興郡太守”省稱。南梁“郡置太守,置丞?!盵10]729雖郡太守官班不見于當(dāng)時官班令,然可從他人任此官職情況稍作推測?!读簳妨鴲帘緜鳎?/p>
“惲善奕棋,帝每敕侍坐,仍令定棋譜,第其優(yōu)劣。二年,出為吳興太守。六年。征為散騎常侍,遷左民尚書。八年,除持節(jié)、都督廣、交、桂、越四州諸軍事、仁武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征為秘書監(jiān),領(lǐng)左軍將軍。復(fù)為吳興太守六年,為政清靜,民吏懷之?!盵5]332
天監(jiān)二年(503)柳惲為吳興郡(今浙江省湖州市)太守,六年(507)征召為散騎常侍(流內(nèi)十二班)、遷轉(zhuǎn)至左民尚書(即后世戶部尚書,南梁為流內(nèi)十三班)任上,八年征為秘書監(jiān)(流內(nèi)十一班),領(lǐng)左軍將軍(流內(nèi)九班,與張僧繇右軍將軍官班同),復(fù)為吳興郡太守。同書蔡撙本傳:
“蔡撙,字景節(jié),濟陽考城人……梁臺建,為侍中,遷臨海太守,坐公事左遷太子中庶子。復(fù)為侍中、吳興太守。”[5]332—333
蔡撙在南梁的“侍中”為流內(nèi)十二班,“左遷”意為降低官職,“太子中庶子”為流內(nèi)十一班。綜合曾任吳興太守的柳惲、蔡撙管職變化來看,南梁“吳興太守”由他官兼領(lǐng),就二人當(dāng)時其它有明確官班之官職而言,兼領(lǐng)“吳興太守”之官當(dāng)在九班至十三班左右。
如上文,張僧繇拜“右軍將軍”在梁元帝時,而從《歷代名畫記》所記:“歷右軍將軍、吳興太守”來看,僧繇任“吳興太守”應(yīng)在“右軍將軍”(九班)之后,亦應(yīng)在梁元帝蕭繹在位(552—554)期間。
張僧繇以畫藝晉升,最終做到吳興太守,在崇重士族門第,“士庶天隔”的南朝看似有違常規(guī),實則又是符合南梁實際情況的,如梁武帝天監(jiān)八年(509)五月詔:“其有能通一經(jīng),始末無倦者,策實之后,選可量加敘錄。雖復(fù)牛監(jiān)羊肆,寒品后門,并隨才試吏,勿有遺隔”;[5]49《隋書·百官上》記:“梁用人殊重,簡以才能,不限資地,多以他官兼領(lǐng)”;[10]723等等。這也為后世宮廷畫家出職補官準(zhǔn)備了先例。
陳傳席《六朝畫家史料》:“張僧繇乃是梁武帝的御用畫家,從天監(jiān)中為侍郎直秘閣知畫事至太清初,他大約六十歲了,仍然是武帝的御用畫家。他大約不會是右將軍、吳興太守,官至太守者史當(dāng)列傳,張彥遠恐怕弄錯了。”[12]此話應(yīng)不確。如上引“善奕棋”,梁武帝“每敕侍坐,仍令定棋譜,第其優(yōu)劣”的柳惲(擅長棋藝,與僧繇擅畫,均屬藝術(shù)行業(yè)),天監(jiān)二年,“出為吳興太守”,八年,“領(lǐng)左軍將軍(九班)。復(fù)為吳興太守六年”,表明僧繇“歷右軍將軍(九班)、吳興太守”應(yīng)不誤;而揆諸當(dāng)時史傳,官某某將軍、吳興太守者非僅柳惲、僧繇而已,而是大有人在。故唐代張彥遠、劉長卿、余知古等所記僧繇官職當(dāng)有所本。
上引柳惲“復(fù)為吳興太守,為政清靜,民吏懷之”;《梁書》臨川靖惠王蕭宏(字宣達,梁武帝第六子)世子蕭正仁:“為吳興太守,有治能”;[5]341同書張纘本傳:“服闋,出為吳興太守。纘治郡,省煩苛,務(wù)清靜,民吏便之”;[5]493等等,表明“吳興太守”班次雖不見于當(dāng)時官班令,卻是實職,應(yīng)為吳興郡最高軍政長官。呂宗力主編《中國歷代官制大詞典》“太守”條:“又,三國以來有遙置之制,亦置官屬,給俸祿,本用以賞功臣。梁末以來,京官文武月給唯得廩食,多遙帶郡縣官而取其祿食?!盵13]考慮到張僧繇在南梁宮廷50余年,深得梁武帝、簡文帝與元帝知遇,所得“左軍將軍”為流內(nèi)九班正式職官,其“吳興太守”一職當(dāng)非屬此“遙置之制”。
綜上述,張僧繇當(dāng)出生于一般庶人家庭,憑畫藝高超于天監(jiān)二年(503)年奉梁武帝詔畫高僧《寶 像》,由普通技藝胥吏做起,通過十余年業(yè)績、年資積累,天監(jiān)十三年(514)入流,即流內(nèi)一班(王國侍郎),為武陵郡王蕭紀(jì)王府官,且為梁武帝宮廷圖書收藏機構(gòu)“秘閣”直官(“直秘閣”),主管繪畫事務(wù)(“知畫事”);“直閣將軍”應(yīng)為梁武帝宮廷侍衛(wèi)官,為非正式官職,差遣性質(zhì),應(yīng)為梁武帝授;“右軍將軍”為梁元帝蕭繹宮禁宿衛(wèi)武職(流內(nèi)九班),“吳興太守”為吳興郡最高軍政長官,均為梁元帝授。
值得注意的是,“直閣將軍”“右軍將軍”均屬宮廷宿衛(wèi)武職,授予杰出畫家張僧繇,蓋主要是表示愛好畫藝的梁武帝、梁元帝等的知遇,與保證僧繇在君王有繪畫等事務(wù)需要時出入宮廷方便,以及獲得相應(yīng)的俸祿和其它待遇,應(yīng)不會履行實際職務(wù)(即不帶兵履行宮內(nèi)侍衛(wèi)職責(zé))。此蓋為后世帝王授予宮廷畫家武職傳統(tǒng)之濫觴。
姚最《續(xù)畫品》張僧繇評傳:
“善圖塔廟,超越群工。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異貌,殊方夷夏,實參其妙……”[14]
唐代許嵩《建康實錄》卷十七:
“置一乘寺,西北去縣六里,邵陵王綸造,在丹陽縣之左,隔邸,舊開東門,門對寺。梁末賊起,遂延燒至,陳尚書令江總舍書堂于寺,今之堂是也。寺門遍畫凹凸花,代稱張僧繇手跡。其花乃天竺遺法,朱及青綠所成,遠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世咸異之,乃名凹凸寺?!盵15]
《歷代名畫記·論顧陸張吳用筆》:
“張僧繇點曳斫拂,依衛(wèi)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盵1]22
學(xué)者多據(jù)這些文獻史料認為,張僧繇之所以在繪畫上取得杰出成就,主要是因為師法天竺畫法“凹凸花”并衛(wèi)夫人書法用筆,創(chuàng)新為與顧愷之、陸探“密體”相對的“疏體”畫風(fēng)。①參見陳傳席《六朝畫家史料》四十《張僧繇》,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64—265頁;周積寅《“六朝三杰”是什么?張家樣的特色是什么?》,載《古代藝術(shù)三百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13—214頁;林樹中《六朝藝術(shù)》第二章第三節(jié)《張僧繇的繪畫》,南京出版社,2004年,第138—141頁;等等。
《歷代名畫記·敘師資傳授南北時代》述晉唐畫家?guī)熧Y傳授最為詳審,卻未見張僧繇師資,而實則除師法上述“凹凸花”、衛(wèi)夫人書法用筆外,他還師法曹不興。同書張僧繇評傳:
“初吳曹不興圖青溪龍,僧繇見而鄙之,乃廣其像于武帝龍泉亭,其畫草留在秘閣,時未之重。至太清中,震龍泉亭,遂失其壁,方知神妙?!盵1]90
其意為:起初,三國吳曹不興畫清溪龍,張僧繇見后感覺畫得不好而鄙視之,于是將這幅龍擴展放大(即臨摹放大)畫到梁武帝龍泉亭壁上,畫稿留在秘閣,當(dāng)時沒覺得寶貴。直到太清(547—549)年間,雷電震動龍泉亭,壁上擴放的龍騰云而去,才知道曹不興所畫清溪龍的神妙。
由此可知,張僧繇曾師法曹不興《清溪龍圖》,而陸探微師法顧愷之,顧愷之通過衛(wèi)協(xié)師法曹不興,吳道子師法張僧繇。是知中古四大家實際上出自同一系統(tǒng),張彥遠謂顧、陸為“疏體”、張、吳為“密體”之劃分,僅是顧陸系統(tǒng)內(nèi)部分化而已。
現(xiàn)存日本大阪的《五行二十八宿神(真)形圖》,北宋《宣和畫譜》著錄為張僧繇作品后,多為后世認同,如明張丑《清河書畫舫》等。吳詩初《張僧繇》:“從影印本看,作者是以細畫見長的,這雖然不能使張僧繇的藝術(shù)特征完滿地再現(xiàn)。但在一定程度上,又必然體現(xiàn)了原作某些方面的特點,對研究張僧繇的技法風(fēng)格,仍然不失為現(xiàn)在所能占有的唯一資料”;[16]30—31林樹中先生認為:該“作品屬‘密體’,與傳記所載張畫‘疏體’不同”,[4]140二位先生均認為該圖為張僧繇“密體”風(fēng)格作品,與張彥遠以來僧繇疏“疏體”風(fēng)格的傳統(tǒng)認知不同。對于這一不同,吳詩初的解釋是“創(chuàng)造疏體畫法的張僧繇,在藝術(shù)實踐中并不排斥密體畫法的存在,而是以疏體為基調(diào)與密體結(jié)合運用的”;[16]6林先生的解釋則是“一個人一生可以有不同風(fēng)格作品”。[4]140實則如果對上引《歷代名畫記》中天監(jiān)十三年(514)后張僧繇臨摹放大曹不興名作《龍圖》之文獻有正確理解,便可明白,僧繇“密體”畫風(fēng)實當(dāng)源于曹不興,且屬于30歲以前的早期風(fēng)格。這也符合畫家青少年時期臨摹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流行畫風(fēng),而后自創(chuàng)風(fēng)格的一般成長歷程。
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除著錄張僧繇七處寺院畫壁外,尚有:
《漢武射蛟圖》一卷,《吳王格虎圖》一卷,《羊鴉仁躍馬圖》一卷,《行道天王像》一卷,《維摩詰像》一卷,《寶詰像》一卷,《摩納仙人像》一卷,《朱異像》一卷,《梁宮人射雉圖》一卷,《醉僧圖》二卷,《詠梅圖》一卷,《橫泉斗龍》一卷,《雜人馬兵刀圖》一卷,《昆明二龍圖》一卷,《青溪宮水怪圖》四卷(已上諸畫《太清目》皆無)。
右十九卷張僧繇畫,九卷,隋朝官本。(張彥遠《名畫記》又有《梁武帝像》《定光像》《田舍兒舞圖》)。”②(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于安瀾編《畫品叢書》本,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第38頁。按:《貞觀公私畫史》現(xiàn)存最早版本當(dāng)為南宋書棚本,括號里的注釋文字“張彥遠《名畫記》”云云應(yīng)為南宋刊刻時所加。
此外,《歷代名畫記·張僧繇》尚著錄有《梁北郊圖》。惜乎唐代著錄的這二十三卷無一卷留存至今。其中《寶詰像》值得特別重視。今存宋書棚本、《王氏畫苑》本、《說郛》本、《古今圖書集成》本、四庫全書本、美術(shù)叢書本等《貞觀公私畫史》雖均作《寶詰像》,然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本《貞觀公私畫史》作“《寶 像》”;[17]清劉世珩《南朝寺考》:“《貞觀公私畫史》:張僧繇畫《 公像》于梁開善寺。(案即今之三絕碑也)”,[18]15加之張僧繇時代及以前并無寶詰其人,故“《寶詰像》”當(dāng)為“《寶 像》”,“詰”“ ”蓋因形近而訛。“寶 ”(418—514)世稱 公、寶公等,為南朝高僧,深得梁武帝等知遇。天監(jiān)十三年(514),寶 卒。《梁書》王筠(482—550,字元禮)本傳謂其“奉敕制《開善寺寶 大師碑文》,詞甚麗逸”;[5]485唐李白(701—762)《 公畫贊》:
“水中之月,了不可取。虛空其心,寥廓無主。錦幪鳥爪,獨行絕侶。刀齊尺量,扇迷陳語。丹青圣容,去住無所?!盵2]1567
唐寒山(約691—793)《詩三百三首》:
“余見僧繇性希奇,巧妙間生梁朝時。道子飄然為殊特,二公善繪手毫揮。逞畫圖真意氣異,龍行鬼走神巍巍。饒邈虛空寫塵跡,無因畫得 公師?!盵19]
唐李顧行(元和五年進士,官監(jiān)察御史)《上元縣開善寺修 公和尚堂石柱記》:
“ 公和尚者,實觀音大士之分形者歟!然跡見于近代,《梁書》具載其事……初 公之未遷滅也,梁武帝命工人審像而刻之,相好無遺,儼然若對。建窣堵坡于金陵之開善寺,圣功冥化,歷代瞻敬。人欽其神者二百余祀……長慶四年(824)三月十一日記?!盵2]3652
這些史料表明,張僧繇奉梁武帝敕畫當(dāng)時高僧寶
之像后,武帝又令工人將《寶 像》刻于石碑上,且敕令王筠制碑文。碑成,于金陵開善寺內(nèi)建塔(即寶公塔)置之,以供后代瞻仰。北宋志磐《佛祖統(tǒng)計》卷三十七記,天監(jiān)二年(503),梁武帝“嘗詔張僧繇寫 真,以指剺破面門,出十二面觀音相,或慈或威,僧繇竟不能寫?!盵20]明確了張僧繇畫《 公像》的時間,王筠撰碑文,工人刻碑當(dāng)在寶 卒后不久。
這一南梁武帝時代圍繞僧繇作《 公像》而展開的藝術(shù)活動影響廣大深遠。在后代佛教典籍中,此事被作為典故反復(fù)運用,如《大慧普覺禪師語錄》:“良工幻出兮不許僧繇知,虛堂張掛兮梁寶公猶迷”等;[21]在后世山水游記、地方史志中,則作為與唐李白詩、顏真卿書法齊名的三絕,如明宋濂《游鐘山記》(1361年作):“復(fù)折而西,入碑亭,碑凡數(shù)輩。中有張僧繇畫大士相,李白贊,顏真卿書,世號三絕”;[22]葛寅亮(1570—1646)《金陵梵剎志》:“三絕碑(唐張僧繇畫大士像,李白贊,顏真卿書,為三絕,下有趙孟頫書《 公十二時歌》)”;[23]甚至被作為藝術(shù)再創(chuàng)作的素材,如元張鉉《(至大)金陵新志》:“李太白贊寶公畫像(李伯時畫《梁武命張僧繇為寶公寫真》,米芾書贊云)”;[24]明嘉靖《江陰縣志》:“廣福寺西廡藏殿后壁,有嘉祐(1056—1063)間惠天師曇素畫《梁武帝召張僧繇寫 公變相圖》,筆力遒徤,神氣欲生,見者驚悚”;[25]等等,涉及政治、宗教、文學(xué)、書法和繪畫人物梁武帝、寶 、張僧繇、李白、顏真卿、李公麟、米芾、趙孟頫等。影響遠遠超過上列唐代著錄張僧繇二十三卷傳世畫作中的任何一卷。而當(dāng)代學(xué)者研究頗多的《五行二十八宿神(真)形圖》最早為《宣和畫譜》張僧繇評傳著錄,一說為唐梁令瓚作,作者歸屬迄今仍有諸多爭議?;蚩梢哉f,僧繇《 公像》已成為后世中國文化史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
張僧繇生卒年不見于載籍。
袁有根先生推測,僧繇約生于497年;[26]謝巍謂僧繇:“約建武年間(494—498)生,太清年間(547—549)卒,年五十多”,[27]均屬推測,未予論證。林樹中《張僧繇年表》謂:約生于“蕭齊永明二年甲子(484)?!盵4]359論證大致為,據(jù)《佛祖統(tǒng)紀(jì)》記天監(jiān)二年(503)張僧繇奉敕畫僧寶 像,《名畫記》記:張僧繇“天監(jiān)中為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知畫事”,《梁書》記:蕭紀(jì)于天監(jiān)十三年(514)封為武陵郡王等信息,認為:
“……而奉敕畫高僧寶志像是最早有紀(jì)年的張僧繇事跡。六朝士族子弟20歲行成人禮并出仕,稱‘釋褐’。如以天監(jiān)二年為20歲,則約生于蕭齊永明二年(484年)。天監(jiān)十三年(514年)任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知畫事’時約31歲,也是合乎常理的。”[4]359
謂“六朝士族子弟20歲行成人禮并出仕,稱‘釋褐’?!睉?yīng)不確。當(dāng)時世族、寒族子弟入仕主要通過入國子學(xué)成為國子生,經(jīng)過一定時間學(xué)習(xí)后,參加策試。南齊時規(guī)定國子生入學(xué)年齡為“十五以上,二十以還”,[28]南梁時國子生入學(xué)年齡還小一些,如《梁書》記:王錫“十二,為國子生。十四,舉清茂,除秘書郎”,[5]326上引卞華“年十四,召補國子生”,蕭乾“年九歲,召補國子《周易》生”,王承“七歲通《周易》,選補國子生”等,均可證。齊梁成為國子生后學(xué)制為幾年才能參加策試、授官,未見明確令式規(guī)定,但上引王錫兩年,蕭乾、張纘六年,王承八年,而王錫、張緬、張纘、蕭乾、王承等“釋褐”均在20歲以前。
林先生的論證雖有一些問題,但張僧繇天監(jiān)十三年(514)約31歲的論點卻是可取的。《隋書·百官志上》:“陳依梁制,年未滿三十者,不得入仕。唯經(jīng)學(xué)生策試得第……”[10]748(意為通常情況下,除士族或寒門子弟通過國子生、策試入仕年齡可在30歲以內(nèi)外[如上引王錫、張緬、張纘、蕭乾、王承、卞華等均是],其他人入仕均得年滿30歲)這樣的令式來看,張僧繇應(yīng)是通過三品蘊位序列(即胥吏通過積累業(yè)績、年資晉升)獲“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的,須要滿足已滿30歲的年齡條件。故袁有根先生推測,僧繇約生于497年,謝巍謂,僧繇約生于建武年間(494—498),生均當(dāng)未契,當(dāng)以林樹中推斷,僧繇約生于484年為當(dāng)。
林樹中《張僧繇年表》謂張僧繇卒于天保元年(562),享年約79歲。論證所依據(jù)的兩條文獻史料為:
一是《歷代名畫記》:“江陵天皇寺,明帝置,內(nèi)有柏堂,僧繇畫《盧舍那佛像》及《仲尼十哲》。帝怪問:‘釋門內(nèi)如何畫孔圣?’僧繇曰:‘后當(dāng)賴此耳?!昂笾軠绶鸱?,焚天下寺塔,獨以此殿有宣尼像,乃不令毀拆”;
二是唐代道宣《續(xù)高僧傳·釋慧耀傳》:“慧耀(525—603年)晚年十?dāng)?shù)年間,為江陵導(dǎo)因寺住持。此導(dǎo)因寺即今(初唐)之天皇寺”?!疤旎仕卢F(xiàn)柏殿(《名畫記》作‘柏堂'),五間重層,梁之右軍將軍張僧繇親筆所圖”。“殿其工(?)正北,盧舍那佛相好威嚴,時發(fā)光明?!?/p>
針對這兩條史料,林先生給出了三點解讀:
一是認為張僧繇“畫《盧舍那佛像》及《仲尼十哲》圖于江陵天皇寺。(后梁)明帝蕭巋異之”;
二是“按:明帝,在南朝劉宋有劉彧;蕭齊有蕭鸞;后梁有蕭巋。當(dāng)是蕭巋”;三是僧繇“此年或是年后卒”。[4]376
林先生所據(jù)兩條史料雖基本無誤,但對其解讀卻有誤。失誤的關(guān)鍵點在認為《歷代名畫記》中所云:“江陵天皇寺,明帝置”中,“明帝”為后梁蕭巋,而實當(dāng)為簡文帝蕭綱。宋蔡夢弼箋《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十五:
“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畫圖(此寺有大王右軍書,張僧繇畫《孔子十哲》形像。按《渚宮故事》:張僧繇避侯景之亂,來奔湘東王繹,承制,拜右將軍,僧繇工畫,為南郡之冠。常于天皇寺栢堂圖《盧舍那佛像》,夜有奇光,發(fā)自屋壁。又于堂內(nèi)圖《孔子十哲》,識者謂右軍絕筆。湘東記室鮑潤岳曰:‘釋門之內(nèi),寫素王之容,雖神異無方,豈可夷夏同貫?!硇υ唬骸嵴\偶然,安知不利于后?!?wù)吣獣云湟?,及后周滅二教,梁為附庸,荊楚祠宇莫不盡撤,惟天皇寺有宣尼像,遂為國庠。時人嘆其先覺。”[29]
這是宋蔡夢弼引唐余知古撰《渚宮故事》相關(guān)內(nèi)容箋,杜甫“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畫圖”詩句。引文對僧繇畫江陵天皇寺《盧舍那佛像》及《孔子十哲》的時間、人物與地點等要素有較明確交代。時間在“張僧繇避侯景之亂,來奔湘東王繹,承制,拜右將軍”前后,“侯景之亂”在公元548年八月至552年四月之間。而蕭巋(542-585,字仁遠)為后梁(或西梁)第二位皇帝(562—585年在位),謚號孝明皇帝。可見:
一是《歷代名畫記》張僧繇評傳所記“明帝置”中“明帝”不當(dāng)是后梁蕭巋,而應(yīng)為南梁簡文帝蕭綱(503—551,字世纘,549年五月即位,551年十月為侯景所殺,偽謚號明皇帝,廟號高宗。551年三月,王僧辯滅侯景,湘東王蕭繹追尊為簡文帝,廟號太宗),如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梁天皇寺(張僧繇、解倩畫,在江陵)。”[30]表明天皇寺為南梁寺院;清劉世珩《南朝寺考》:“天皇寺,梁簡文帝所建也?!笨甲C:“《景定建康志》:天皇寺,明帝所置也。陳云:南朝惟晉、宋、齊有明帝,而皆與張僧繇不同時,蓋此時侯景弒簡文帝,初謚……”[18]41—42其中“初謚”意為侯景弒簡文帝蕭綱后所給“明皇帝”謚號。
二是針對僧繇畫《孔子十哲》于天皇寺,發(fā)出“釋門內(nèi)如何畫孔圣?”之問者,《歷代名畫記》記為“明帝”(即“江陵天皇寺,明帝置,內(nèi)有柏堂……帝怪問……”),宋范成大《(紹定)吳郡志》引唐張鷟《朝野僉載》也記為“明帝怪問……”[31]那么,從這里看,“明帝”究竟為誰?應(yīng)為蕭綱。因為上引《渚宮故事》“常于天皇寺栢堂圖……”中“常”古與“嘗”通用,《(紹定)吳郡志》引為“嘗畫江陵天皇寺栢堂……”可證。嘗:曾經(jīng)。則《渚宮故事》所記意為張僧繇“來奔湘東王繹”之前即已畫《孔子十哲》等,故只能是在蕭綱在位時畫的,而不可能是11年之后即位的后梁明帝蕭巋時。
三是發(fā)出“釋門內(nèi)如何畫孔圣?”之問者,《渚宮故事》記為:“湘東記室鮑潤岳”,“湘東記室”為湘東王蕭繹(514封湘東王,至552年十一月即皇帝位,為湘東王38年)王府官,而蕭繹547年任鎮(zhèn)西將軍、荊州刺史(天皇寺在江陵[即荊州]),故僧繇畫《孔子十哲》等應(yīng)發(fā)生在547年至552年十一月間。而簡文帝蕭綱549年五月至551年十月在位,在時間上也是與“一是”“二是”推斷吻合。
《渚宮故事》《朝野僉載》《歷代名畫記》等所載張僧繇于江陵天皇寺畫《盧舍那佛像》及《孔子十哲》在簡文帝蕭綱時,是有關(guān)僧繇記載之較晚者,但不是最晚者,林先生以此作為張僧繇卒年依據(jù)應(yīng)誤。
《歷代名畫記》:“歷右軍將軍、吳興太守”應(yīng)是張僧繇生平信息最晚者,而僧繇任“右軍將軍”的時間《渚宮故事》明確記載為:“張僧繇避侯景之亂,來奔湘東王繹,承制,拜右將軍。”“承制”意當(dāng)為即帝位,如《梁書》鮑泉本傳:“鮑泉,字潤岳,東海人也……少事元帝,早見擢任。及元帝承制,累遷至信州刺史”;[5]448該書張纘本傳:“防守纘者慮追兵至,遂害之,棄尸而去,時年五十一。元帝承制,贈纘侍中、中衛(wèi)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簡憲公”;[5]503等等。如此,張僧繇官“右軍將軍”則在梁元帝蕭繹即位(承圣元年[552]冬十一月)后。而任“右軍將軍”之后所任“吳興太守”,亦應(yīng)在梁元帝時。蕭繹承圣元年(552)至三年(554)在位,故承圣三年當(dāng)為張僧繇卒年上限。若依林樹中先生謂,僧繇約生于484年,則其享年當(dāng)在71歲左右。
張僧繇約生于公元484年,由寒微胥吏做起,天監(jiān)二年(503)奉武帝詔畫《寶 像》,天監(jiān)十三年(514)后,歷官武陵王國侍郎、直秘閣、直閣將軍、右軍將軍、吳興太守。在繪畫上,天監(jiān)二年所作《寶 像》影響深遠;天監(jiān)十三年“直秘閣”后,曾師法曹不興《龍圖》;約卒于梁元帝時代或稍后,享年約7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