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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鳥語

2021-12-05 13:02孫敏瑛
青春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根小蘇兒子

1

吃過午飯,蘇泉友和王忠福一起坐在墻根下曬太陽。家門口的一小片草坡上,五六頭水牛正在那里默默地吃枯黃了的野草。進(jìn)入臘月,趁著幾個晴日,蘇泉友已經(jīng)將山上地里所有的白菜收完。經(jīng)了霜的白菜甜絲絲的,不過兩千多斤,每天推一車到街上賣,幾天就賣完了,屋里頭只剩二十來顆,是留著自己吃的。這種大白菜放在五花肉燉粉絲的湯里,綠的葉子雪白的菜幫,特別的鮮美,小蘇能吃得下兩大碗。想到兒子的饞樣,每次都好像吃不飽的樣子,蘇泉友笑了。

這一年的農(nóng)事算是忙完了,從白云山上往下看,山道上、田地里一片空曠,風(fēng)吹來吹去,山徑上荒草遍地。

這當(dāng)兒,老根和老毛也過來了。四個人從小在白云山上長大,王忠福和蘇泉友還是把兄弟。眼下除了王忠福,其他三個都還住在山上。

他們挨次靠著墻,望著面前的水牛。

老根說,忠福,你養(yǎng)這么多牛,有沒有擔(dān)心過沒有草吃?

忠福笑笑,說,你真是瞎操心,這座山,從前到后,攤平了,足有一兩萬畝,草吃得完嗎?再說了,有我兄弟在這兒呢,還怕餓著我的牛?他上次讓我運(yùn)回家里去的花生秧還有好幾十麻袋呢,過了年,地里的苜蓿又該抽上來啦。

老毛說,忠福,你也算是我們這兒的有錢人了。

忠福說,有錢談不上,倒是挺自在的。

老根說,你謙虛個啥,方圓百里,誰不知道你家里有錢。我們幾個,就只有你買了房子搬下山,也數(shù)你娶媳婦最早,瞧瞧,我們兒子還沒開始找對象呢,你不但做了外公,還做了爺爺,家里頭還有車。

聽了這話,王忠福笑了,說,得,你們幾個老哥們,啥時候懶得在家里待了,就跟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過了年,貴州那邊的斗牛節(jié)又要開始了,想去看的,跟我說一聲。

蘇泉友說,我才不要去。兩頭牛,腦袋抵著腦袋,角抵著角,角一對偏了,把另一頭牛的脖子扎得血淋淋的,牛角半天都拔不出來,能忍心看?

老根說,那不是挺刺激。

王忠福說,當(dāng)然刺激,河灘上兩頭大公牛斗來斗去,蹄子亂踏,身后塵土飛揚(yáng),兩邊喊聲震天,紅旗飛舞,像在戰(zhàn)場上,看得人渾身的血都要涌上來。

老毛和老根聽了這話,臉上露出向往的表情。

王忠福又說,可惜泉友不愿意跟我一塊,不然就更好,最近幾年,問我買牛的是越來越多了,而我已經(jīng)老了,養(yǎng)不動了,我這套養(yǎng)牛的本領(lǐng),也沒人可以傳。

老根說,實(shí)在沒人了,我家洪亮跟你學(xué)行不?

王忠福說,你家洪亮不行,太憨了,說句話也不會,怎么跟人談生意。

當(dāng)面聽人家說自己的兒子不行,老根臉紅到脖子根,訕訕的,不說了。

大家靜靜的,還是看牛吃草,牛把坡上的草一點(diǎn)一點(diǎn)吃下去,肚子圓滾滾起來,尾巴在身后甩來甩去。

王忠福在胸前抱拳,對蘇泉友說,兄弟,我下山去了。

蘇泉友學(xué)著他的樣子,說,恕不遠(yuǎn)送。

王忠福就趕著他的牛,慢慢往山下走。這座山不算高,海拔才百余米,但因?yàn)槭悄嗤谅罚覐澋蓝?,還是得小心。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王忠福見迎面有個村里人飛奔而來,不由得笑了,問對方,跑這么快干啥,你當(dāng)你是小轎車?

那個人停下來回答他,村主任讓我到山上告訴蘇泉友,小蘇出事了,路上結(jié)了冰,太滑,上午他把車開進(jìn)王小田村那邊的河里,人和車到現(xiàn)在還沒撈上來,叫蘇泉友趕快去看看。

說完,那個人飛快地跑過去,一路喘著粗氣,像冒著白煙。

王忠福站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

2

王忠福下山后,蘇泉友和老根、老毛進(jìn)了院子,坐在幾個大木頭墩子上繼續(xù)閑聊,反正也沒什么事,他們可以一直聊到太陽下山。

老毛從來沒有跟誰結(jié)過婚,他媽前年去世后,就剩他一個,想怎么過就怎么過,誰也管不著。

老根雖然結(jié)過一次婚,但是女人只給他生了個兒子,就實(shí)在耐不住山上的清寒,跑回娘家去了。老根曾去丈母娘家里央求過,希望丈母娘能幫他把媳婦勸回來。丈母娘態(tài)度倒是客客氣氣,說的話卻一點(diǎn)也不含糊。她笑笑地對他說,我就一個閨女,老來只能靠她的,可是看看你,靠得住嗎?如果繼續(xù)跟你,我就等于白養(yǎng)這個閨女了。不過,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要是閨女愿意繼續(xù)跟你熬苦日子,我不會說二話,現(xiàn)在閨女自己要回來,我這個當(dāng)媽的心疼她,自然不會把她往外推,今后她愿意做點(diǎn)小生意也好,重新嫁人也好,我都會依著她,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都比跟著你要好。像你這樣一窮二白的,她能跟了你三年,還讓你家有了后,依我看,已經(jīng)很對得起你了,做人得講良心對吧,你不要光顧了自己,擋了她日后可以過好日子的機(jī)會,也不要擋了我老了可以享福的機(jī)會。

老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可以反駁的話,就放了手,離了婚,從此心灰意懶,一個人把兒子洪亮拉扯大,沒有再找別的女人結(jié)婚。也許是自小沒有媽的原因,洪亮性格有些內(nèi)向,不愛說話,也不怎么愛讀書,初中畢業(yè)只考了一個職業(yè)技校,胡亂讀畢業(yè)了,就一個人在山下包了人家的地種水稻,辛辛苦苦地過日子。他嫌山上冷清,過得比山下更沒滋味,不太愿意回山上來。

蘇泉友也是和兒子小蘇兩個人過,不過,小蘇他媽不像老根媳婦那樣離婚的,而是生病去世了,在小蘇十歲的時候?,F(xiàn)在,小蘇已經(jīng)二十四歲,蘇泉友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有他和兒子兩個人。

小蘇前兩天回鎮(zhèn)上去的時候,說過最近不回來了,他在鎮(zhèn)上開出租車,臘月里錢好賺,舍不得耽誤。蘇泉友知道兒子有主見,就由著他,只囑咐他開車小心一點(diǎn)。

蘇泉友跟老毛他們說,上次小蘇幫我把一擔(dān)竹子從山上擔(dān)下來,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滿臉都是汗,累得氣都喘不勻。你們猜,他站定后,擦干臉上的汗,跟我怎么說?他說,唉,看來我是老了,做不動了。

老毛和老根一起笑起來。蘇泉友說,我倒是覺得自己越活越年輕,他反而說自己老了。說完,也忍不住笑。兒子小蘇從小到大,從來不曾讓他操心一點(diǎn)點(diǎn),本來有機(jī)會讀大學(xué)的,可是,他對蘇泉友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賺錢的門路了,不想再浪費(fèi)讀大學(xué)的四年時間。

蘇泉友知道小蘇并不是真的不喜歡念大學(xué),而是考慮到家里的境況才決定不去的,讀個大學(xué),從頭到尾,起碼得十幾萬,家里只有賣小菜一項收入,剛好夠父子倆維持生活,確實(shí)拿不出多余的錢。盡管王忠福說過可以借給他,但是小蘇堅決不同意他爸為了他讀書而背債過日子。

高中一畢業(yè),小蘇就去鎮(zhèn)上汽??剂笋{照,替人開車,為了攢更多的錢,他長期住在車隊不要交錢的集體宿舍,一兩個月才回山上一趟,回來了,也不過吃頓飯,住一晚就回山下去。蘇泉友還記得前一次小蘇回山上的時候?qū)λf:爸,再等一年,最多兩年,我一定會到村里批個地基,去山下造個大房子,三四層樓的那種,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住進(jìn)去,享清福。

蘇泉友當(dāng)時就笑著回他,你有新房子住我就高興了,不用考慮我,我更喜歡住在山上,山上自在,我倒是盼著你能早一點(diǎn)結(jié)婚。等你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過上自己的好日子,我才算是給你早去的媽一個交代。

這個不難,小蘇說,等我有了房子,我長得又帥,就是鉆石王老五,還怕沒媳婦?

小蘇總有本事用話來讓蘇泉友笑。

老根說,你家小蘇好,自己跑去學(xué)會了開車,還靠這個本領(lǐng)賺錢,不像我兒子,只會死做,想讓他跟忠福販牛忠福都不肯。如果小蘇愿意跟忠福,忠福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

蘇泉友笑笑,說,咱們不都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見幾次兒子的面?也不知道他們在山下把日子過得好還是不好……

話音未落,蘇泉友家院子里忽然跑進(jìn)來一個人,嚇了他們?nèi)齻€一跳。

那人看見蘇泉友,急著說,泉友老伯,小蘇開車掉到王小田那邊的河里了,你趕快過去看看。

啥?你說啥?蘇泉友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像是半夜里被一個炸雷震醒了一樣,心怦怦怦地一個勁狂跳,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他覺得頭暈暈的,坐都要坐不住了,老根和老毛趕緊支著他,大家都不曉得該怎么辦。

老根問,現(xiàn)在怎么樣,小蘇呢?小蘇人沒事吧?

村里人看看蘇泉友,不敢說話。

老毛看看來人,然后對蘇泉友說,泉友你別急,肯定是弄錯了。

蘇泉友像是忽然醒過來,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老根和老毛趕緊跟著他出了院子,四個人一起急急忙忙朝山下奔去。蘇泉友喘著粗氣,一邊急走一邊在心里念叨,小蘇他媽,你可千萬別把小蘇帶走,這孩子跟著我一直吃苦,好日子還沒有過上一天呢……

他們好不容易走到山腳,忠福的兒子紹輝已經(jīng)把車停在那里了。

忠福和村主任站在車旁,邊上還圍著好些村民。見蘇泉友來了,村主任趕緊過來對他說,泉友,你要挺住,交警那邊剛剛來電話,說志輝已經(jīng)撈上來,送到殯儀館去了……

蘇泉友聽了,腿一軟,眼前一黑,忠福和紹輝趕忙伸手扶住他。

3

忠福和他老婆及兒子紹輝,還有老根、老毛一起幫著蘇泉友料理了小蘇的后事。

忠福還和兒子紹輝一起,去小蘇出事的王小田村,王小田村的幾個村干部大概是怕他們找麻煩,開始的時候一直在推卸責(zé)任,對他們說,這座橋才一米多寬,本來就不能開車只能走人,村里人開車進(jìn)出的是另外一條大路,當(dāng)天小蘇開車也是從大路進(jìn)去的,把人送到后,自己開出來的時候大概是為了抄近道,就上了這座橋,是他自己把車開進(jìn)河里的,不關(guān)他們村里的事。

紹輝說,既然這座橋不能走車只能走人,為啥不在橋邊豎塊牌提醒,你村里人知道不能行車,但是外來人并不知道。

村主任說,既然村里人都知道,我們每天這么忙,哪里會想那么多。

忠福說,我兄弟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們不能讓他白死,現(xiàn)在我們也不是來訛錢的,我們就一個要求,要么你們拆了這橋,要么就在橋邊豎一塊牌說明這橋不能行車。

看他們不是有意刁難,而且確實(shí)因?yàn)檫@座橋發(fā)生過幾次不好的事,最后村里叫幾個村民一起把這座橋給拆了。

忠?;貋?,把這事給泉友說了,泉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說啥。如果沒有忠福他們,他一個人只怕什么都做不成,自從小蘇出事以后,一天到晚他只是癱坐在那里,要么發(fā)傻,要么哭,失去兒子這件事,直接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忠福、老根和老毛看著他發(fā)傻、哭,有時候也忍不住嘆息。他們輪流做飯給他吃,強(qiáng)迫他睡覺,有時候,他們也會看情況說些勸慰的話。

無論他們怎么勸,蘇泉友一概不回應(yīng)。對于他來說,天已經(jīng)塌下來了,說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小蘇說回來。而且,蘇泉友覺得,忠福、老根和老毛說的話有時也會戳著他的心,讓他覺得不舒服。好像老年喪子并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值一提。還說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只要以后的每一天都過得好就行。失去了兒子,剩下的日子能過得好嗎?但蘇泉友什么也沒說,他知道忠福、老毛和老根他們都是好意。

以前,小蘇也不常回山上來,可是,每次想起小蘇的時候,蘇泉友的心里總是安定的、敞亮的,也有許多的盼頭。他一直相信,他們父子同心,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他盡力在山上開出越來越多的地種蔬菜,他一日三餐照顧好自己,不讓自己凍著餓著,他覺得這都是為了小蘇——為了小蘇以后建房子娶媳婦而努力賺錢,也是為了不生病不給小蘇添負(fù)累??墒牵F(xiàn)在所做的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白天、夜晚,他常常躺在床上,好像被抽去了筋骨,再也不能爬起來。

當(dāng)年小蘇媽去世的時候,他也非常的不好受,但是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抓心撓肝,那時候不是還有兒子嗎?每次牽著兒子的手,心里的窟窿不知不覺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填滿了。

小蘇媽的墳就在對面山腰上那一片墓地里,每年清明,蘇泉友總會帶小蘇去墓前坐坐,自己跟老婆說說話,也讓小蘇跟他媽說說話,然后燒點(diǎn)紙錢給她,讓她護(hù)佑兒子平安。

雖然沒了老婆,這些年還是平平靜靜過來的,看著兒子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蘇泉友心里有無盡的安慰。

沒想到,這么突然的,居然連兒子也給擄走了。每次一想到這個,蘇泉友都會覺得心里悶痛。老天爺一定是瞎了眼,該收的人不收,收了不該收的。這個孩子,每天光知道憋著勁賺錢,連個對象都還沒有談過……

4

日頭沒有出來,天陰陰的,仿佛要下雪的樣子。

一大早,老毛和老根就過來了,三個人,默默地在蘇泉友家的院子里坐著。老毛不說話,老根也不說話。該說的、該勸的,他們之前都已經(jīng)翻來覆去不知道說過幾遍,再說就沒有意思了。而蘇泉友也不說話,小蘇出事后,半個來月,他幾乎沒開過口。

坐了一支煙工夫,老毛和老根說要幫蘇泉友做早飯,蘇泉友沒讓,他說自己還不餓。

聽他這么說,老毛和老根就杵在那里,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忠福再三交代他們要好好照顧泉友的。

蘇泉友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回去吧,我餓了自己會做飯。

老毛覺得這樣把泉友一個人撂著不行,于是試探著說,要不這樣吧,我回去煮幾個粽子,拿過來我們一塊兒吃,吃過了我還得去街上賣菜,年前的最后一個集市日,得把菜都賣了,泉友你和老根搭把手,幫我一起把車推到街上去,行不行?

蘇泉友看老毛眼巴巴的樣子,知道前一陣子因?yàn)閹兔α侠硇√K的后事,加上要照顧他,他的白菜都沒來得及賣,再說,平日里受他和老根幫忙不少,這會兒當(dāng)然不能拒絕,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老毛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不多會兒,他就拎著一串粽子回來,剛煮過的粽子,一路冒著熱氣。三個人一人拿了一只剝開來吃,老毛剝開的是一只肉粽,老根手上的那只是番薯粽,蘇泉友那只是蜜棗粽。

老根問老毛,粽子味道不錯,哪里來的?

老毛懶得細(xì)說,就回他,天上掉下來的,行不行?

老根笑笑說,瞎扯,天上只會掉餡餅,怎么可能掉粽子。

老毛哈哈笑起來,笑過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笑的時候,于是低下頭,大口大口吃手里的粽子。

吃過粽子,蘇泉友鎖了門,三個人去老毛屋門口推車。

一板車白菜一大早就已經(jīng)裝好,碼得整整齊齊,白的幫子,翡翠一樣的葉,包心也包得好,看上去分外干凈誘人。

就這一車了嗎?老根問。

對啊,老毛說,就剩這些了。

山路不平整,又窄,怕把菜顛下來,蘇泉友拿來一張大防雨布,把白菜蓋起來,再用繩子在車子四個角上繞來繞去綁了好幾道。

出發(fā)了,老毛走在板車前面,握著車把手。蘇泉友和老根一左一右走在后面護(hù)著,每逢下坡,老毛只管控制住方向,老根和蘇泉友得稍稍用力壓住車身,免得車速太快在轉(zhuǎn)彎的地方側(cè)翻。遇到上坡,老毛一個人拖不動,老根和蘇泉友就一起用力推,三個人齊心協(xié)力將車輪子滾上去。盡管天氣寒冷,才走了兩三里地,身上就熱起來。

三個人一路上哼哧哼哧地隨著車走,像三頭老牛。

山路上沒有一個別的人,轉(zhuǎn)到空曠的地方,只聽風(fēng)的聲音在四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嗚嗚嗚的,像一個傷心的人在哭。這條走過無數(shù)遍的山路,無論哪一段,都曾留下過小蘇的腳印。無數(shù)個早晨和黃昏,蘇泉友總是看見小蘇一個人從山道上離開或回來。幼年時的小蘇,青年時的小蘇,那熟悉的神情和樣子,時不時地會在他的腦海里跳出來。他還記得,一年前的那個暮春,小蘇帶他去鄰村的山上摘櫻桃,那是他頭一回坐小蘇的車。當(dāng)車開在陡峭的山道上,忽左拐忽右拐,有時擦著道旁的樹葉,有時又看得見深谷,他大氣也不敢喘。小蘇看他這么緊張,就笑著對他說,阿爸,你怎么這么膽小,我都懷疑我不是你生的。他聽了這話,瞪著小蘇,說,不是我生的是誰生的,你小時候的滿月照,和我小時候的一模一樣。

小蘇笑了,對蘇泉友說,阿爸,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有那么丑嗎,我應(yīng)該更像我媽才對。

蘇泉友記得,小蘇這么說的時候,他哈哈大笑起來,忘記了害怕……

冷風(fēng)吹著,蘇泉友覺得臉上像刀割一樣。這一切如果只是一個噩夢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他自己的命,只要小蘇能回來。他在板車左側(cè),將臉朝著左邊的山谷,在前面跑的老毛和在右邊的老根都不知道他在哭。

前面是老虎嘴,是整座山最難走的一段,一個大斜坡,不但有些陡,還怪石遍布坑坑洼洼。車推到這里,三個人不知不覺在手上加了把勁,小心地慢慢將板車溜下來,終于快要到平坦處了,老毛步子邁得大起來。三個人剛覺得輕松了一點(diǎn),沒想到老毛腳底一滑,整個人哧溜一聲滑出去,背部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摔在兩三米遠(yuǎn)的下坡上,板車不受控制地朝他滾落下去。老根大叫一聲:不好。蘇泉友用盡全力把車往后扳。車子驀然受了力,有些失去平衡,一下子朝他這邊斜過來,他身后就是山谷,他再往后仰,就跌下去了。老根立即扒住車身,使出大力,把車往巖壁拉。跌倒在地的老毛忍著痛趕快滾到一邊,車子嘩啦啦地剛好滑下來,蓋過他剛才躺著的位置,又滾了十幾米,終于撞在崖壁上,側(cè)翻了。蘇泉友和老根,一左一右,一個趴著一個躺著,看見老毛沒事,才松了一口氣。老根的棉褲在屁股那兒被鋒利的石頭劃破了兩道,露出里面的棉花,還好沒有傷到皮肉。蘇泉友剛才被板車撞了一下,右邊肋骨那兒非常痛,氣都透不過來了,他趴著,猛咳了一陣子,才稍微有些緩過來,怕老毛和老根擔(dān)心,他裝作沒事的樣子,慢慢爬起來。老毛到剛才滑倒的地方仔細(xì)看了看,原來這下坡處地勢有些低,積了些水,黃泥路上結(jié)了一層很薄的冰。他抬頭沖老毛和蘇泉友說,真是險,咱們幾個老骨頭,剛才差點(diǎn)就沒命了。

還好車子沒有摔下山谷,雖然撞在崖壁上側(cè)翻了,許多棵白菜被甩出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落在山道上,但品相沒有摔壞。蘇泉友忍著痛,和老根、老毛一起,將白菜一顆一顆撿回來,老根松了原來的繩子,掀開防雨布,把板車弄好,又將白菜放在板車上碼了一遍,綁扎好。好一陣子,三個人才重新推著車,繼續(xù)往山下去。

5

到了街上,整條街早已被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的板車根本進(jìn)不去。年前最后一個集市日,每個人都想盡可能地將自己手頭的東西換成人民幣,然后安心回家過年。

老毛有些心焦,問蘇泉友咋辦?

蘇泉友說,反正進(jìn)不去,索性就在街口賣,咱們的菜好,不怕沒人要。

老毛想了想,就同意了,三個人分了工。老毛負(fù)責(zé)稱量,蘇泉友負(fù)責(zé)算錢收錢,老根隨機(jī)幫忙,他還要看護(hù)著,不讓那些手腳麻利的婦女剝菜葉子,那些女人,夠狠的,不看著,一棵白菜起碼也要剝掉五六片葉子。

菜場里同樣品相的大白菜要賣四塊錢一斤,他們才賣兩塊錢,很快,他們的板車邊上就圍起了人,隨著人群擁來又退去,車上的白菜在迅速少下去。不過一頓飯的工夫,白菜就賣了一大半。

老毛只顧著稱菜,蘇泉友只顧著算錢收錢,忙得連歇?dú)獾臅r間都沒有。沒想到老根居然逮到一個拎了白菜不付錢就走的女人,嚷嚷起來,我們這白菜才兩塊錢一斤,你這一袋不過八九斤,十幾塊錢的便宜你也要占,啥玩意,你做人就這么不值錢,丟人不丟人?

那個被逮到的女人,見眾人都瞅著自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沖著蘇泉友說,小蘇他爸,是我呢。

蘇泉友一看,心里一個“咯噔”,原來是橋頭大娘。

蘇泉友這么多年時常在街上賣菜,有不少老主顧,這橋頭大娘算是一個。去年秋天,有一次聊起來,橋頭大娘知道蘇泉友有個兒子在鎮(zhèn)上開出租車,還非常帥,就說自己有兩個親戚家的閨女,一個在鎮(zhèn)上超市里上班,一個在面包店上班,兩個都漂亮得很,可以介紹給小蘇認(rèn)識。那以后,每次她來買菜,蘇泉友都不收她的錢。這一次,大概她以為是蘇泉友的菜,就和以前一樣,拎了菜,對蘇泉友笑笑就走,卻被老根當(dāng)成小偷逮著了。

蘇泉友看著她,有些為難地說,橋頭大娘,這個菜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我不好做主白給你。

橋頭大娘有些生氣,將三四棵白菜從袋子里倒回板車上,說,拉倒吧。說完拎著空袋子氣鼓鼓地走了。

蘇泉友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一陣發(fā)抖,啥話也說不出來。

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是泉友認(rèn)識的,老根有些不好意思。

老毛見泉友臉色不好看,就讓他歇會兒,反正菜也不多了,自己和老根能應(yīng)付得過來。

蘇泉友不再堅持,默默地去角落里坐著,看老毛和老根在那里走來走去,和人說話,稱菜,收錢,找錢,時間像是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拉長,拉長,右邊肋骨那兒傳來的鈍痛讓他呼吸有點(diǎn)困難……會不會剛才傷了內(nèi)臟了,里面在出血?會不會等老毛和老根忙完了,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坐著死了。蘇泉友這樣想著,對自己笑了一下,說,這樣倒好。

6

他們?nèi)齻€將空板車拖回山上時已經(jīng)是正午,老毛用他斫來的一斤豬肉熬了豬油,做了一碗紅燒肉,然后炒了大白菜,煮了一鍋麥面,三個人分著吃。老毛和老根很快把一大碗面吃完了。蘇泉友卻說自己不餓,只吃了幾口。吃完,蘇泉友就和老根各回自己屋里去了。

蘇泉友在兒子房間坐了坐,又去自己床上躺了一會兒,卻一直痛得睡不安穩(wěn),就鎖了門出來,往山頂上去。

他走得很慢,一路上,腳踩著許多被寒風(fēng)吹得干透了的野草,發(fā)出細(xì)碎的脆響,山道上的風(fēng)一陣一陣往臉上吹,呼出的熱氣瞬間變成了白霧。

好不容易挪到山頂,蘇泉友在那棵大梨樹下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枝條上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留下。夏天他和小蘇來摘梨的時候,還是滿樹的綠葉。小蘇一邊摘梨,一邊將一個梨直接往嘴里送,連皮也不啃,吃得像個饞嘴的小孩,瘦瘦的臉上滿是笑意。他跟蘇泉友說,爸,這梨水嫩水嫩的,比街上賣的好吃多了,我多帶一點(diǎn)去車隊,保證一下子就會被搶完,你不會舍不得吧?聽他這么說,蘇泉友除了笑,啥也不會說。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兒子也就這么一個老子,不會不知道彼此的脾氣。他知道兒子是跟他開玩笑,兒子也知道,只要自己喜歡的,無論拿多少,這個做老爹的絕對不會有二話。

小蘇別的水果都不喜歡吃,就喜歡吃梨。這么多年來,蘇泉友便在山上各處種了十幾棵梨樹,反正除了他、老毛和老根,其余人家都陸陸續(xù)續(xù)搬到山下去了,山上有的是空曠地,每年六月底果子成熟的時節(jié),蘇泉友總是和小蘇一起摘梨。那些梨清甜水嫩,自己吃不完的,就分些給忠福和老毛、老根他們,也裝一部分在筐里挑到街上去賣掉。

梨樹不遠(yuǎn)處放著一只矮墩墩的敞口大缸。很久沒有給菜地澆水了,缸里的水滿著,缸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這口缸,是小蘇為了讓他種菜的時候少受些累,特意在鎮(zhèn)上的酒廠里買了,借王忠福的牛運(yùn)到山上來的。小蘇還買了透明的水管,把水從山頂上的小水庫引下來到缸里??拷椎慕宇^處設(shè)有開關(guān),需要水的時候,只要扭一下開關(guān),清涼的山泉會嘩啦嘩啦地流進(jìn)水缸里,不多久就滿了。有了這口水缸,蘇泉友、老毛和老根給山頂上那一大片地澆水的時候,不知道省了多少力氣,因?yàn)楦桌锟傆兴?,要么是雨水,要么是山泉?/p>

他蹲下身,開了龍頭,卻不見水出來,整根水管都被凍住了。他用拳頭敲缸面上的薄冰,想把冰敲碎,可是,瞬間傳來的冷和痛讓他差一點(diǎn)窒息,他停下來,一聲不吭咬緊牙關(guān)忍受著。再難受也比不上小蘇的難受,那樣冰冷的水底,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啊,一想到這個,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山頂上的風(fēng)呼呼地吹著,吹不走一個老人心底的悲傷……

7

過了兩天,就是臘月廿九了,那天上午,王忠福從山下趕了頭牛上來。他平日里養(yǎng)的是水牛,這回趕上來的卻是一頭白鼻兒的小黃牛,牛脖子下還用紅繩系了一個鈴鐺,牛一邁步,鈴鐺就叮鈴叮鈴地響。王忠福將牛在蘇泉友家門口拴好,抹抹額上的汗,對出門來的蘇泉友說,這牛崽子頑皮得很,我趕了半天才趕上來。

小黃牛支棱著耳朵,站在那里,憨憨的,牛眼沉靜。蘇泉友過去摸了摸,發(fā)現(xiàn)它連牛角都還沒有長出來。

這小牛才四個來月大,王忠福說。他把小牛背上的蛇皮袋卸下來。蘇泉友看見蛇皮袋里隱隱約約映出粽子、香腸、帶魚干等。每年過春節(jié),王忠??倳o他和小蘇送這么一袋上來,小蘇一直非常喜歡王忠福家的粽子和臘腸。

王忠福把蛇皮袋拎到蘇泉友廚房里,出來的時候,對蘇泉友說,東西我都給你擱在廚房桌子上了,飯要好好吃,身體要緊。

蘇泉友點(diǎn)點(diǎn)頭。

王忠??纯此?,問,你怎么臉色這樣難看?

蘇泉友說,前兩天上街時跌了一跤,有點(diǎn)痛,不要緊,再過幾日就好了。

哪里痛?王忠福問。

肋骨這里。蘇泉友想指給王忠福看,卻連右胳膊都舉不起來。

一看這情形,王忠福說,得趕緊去鎮(zhèn)上醫(yī)院看看。

蘇泉友不肯,說,一把老骨頭,哪有這么嬌貴,用不著。

這怎么行,萬一摔斷了肋骨,肋骨又戳壞了肺,那還得了,去讓醫(yī)生看看,醫(yī)生說沒事才是真的沒事。王忠福說著,不由分說,替蘇泉友鎖好門,一邊趕著牛,一邊拉著蘇泉友往山下走。

蘇泉友說不過他,也沒有力氣跟他推搡,就忍著痛,隨著他往山下去。

紹輝開車,和王忠福一起,把蘇泉友送到鎮(zhèn)上的中醫(yī)院。

醫(yī)院里的人特別多,走廊上擠擠挨挨的,一點(diǎn)兒也不像隔天就是除夕的樣子。為了快一點(diǎn)輪到看,紹輝給蘇泉友掛了個急診號。

急診科醫(yī)生是一個年輕人,看上去神情淡淡的。他讓蘇泉友把外套脫掉,問他哪里痛,然后用手指按了按。蘇泉友倒吸一口涼氣,痛得眼淚都下來了。醫(yī)生沒有再說什么,開了張CT單,讓蘇泉友去拍片。

等拍了片,拿到結(jié)論,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diǎn)了。三個人重新回到急診室,醫(yī)生看了看片子,說,右側(cè)共十二根肋骨,骨折了一半,前面三根,后面三根。

紹輝和王忠福都嚇了一跳,沒想到有這么嚴(yán)重,趕緊問醫(yī)生怎么辦,要不要住院?

醫(yī)生看看王忠福說,那么多根肋骨骨折,在家里受得了嗎?要打止痛針才行,況且,現(xiàn)在看沒有錯位,也沒有積液,不保證過幾天也沒事,不是兩天前受的傷嗎?上次有個病人,從兩米高的梯子上摔下來,胸部著地,當(dāng)時拍片還好好的,只是肋骨斷了兩根,就回家去靜養(yǎng),吃點(diǎn)止痛藥,沒想到三天后又回來了,說是腹部也痛肩膀也痛,吃止痛藥也不管用了,拍片后發(fā)現(xiàn),脾臟破裂了,多處出血,只好做了脾全切手術(shù),你們現(xiàn)在也一樣,不要因小失大,為了省一點(diǎn)小錢,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蘇泉友抬起頭回醫(yī)生,我不需要住院,我自己的身體自己負(fù)責(zé)。

醫(yī)生看他態(tài)度堅決,就說,不住院也可以,但是,你這個痛肯定受不了,我給你開幾帖中藥,還有止痛片和鎮(zhèn)痛膏,回去后,用藥的同時,還要注意觀察。

蘇泉友答應(yīng)了,王忠福說了兩遍讓他住院,蘇泉友假裝沒聽見。

紹輝搶著付了錢,蘇泉友沒力氣跟他爭,只好隨他去。紹輝取了藥,把一袋子藥拎在手上。三個人走到醫(yī)院門口,一輛藍(lán)色的出租車開過來,駕駛座上一個年輕人探出頭問他們要不要坐車。蘇泉友望著那個人,說不出話,兩行眼淚下來了。兒子平時也是這樣在街上接乘客的吧,這樣冷的天氣,有時候兜來兜去也沒有一個要坐車的人,但他絕不會放棄努力,蘇泉友是知道小蘇的。小蘇曾經(jīng)跟他說過,就算沒有遠(yuǎn)大理想,至少也應(yīng)該有短期目標(biāo),一定要在三十歲之前攢到二十萬,最好是三十萬,他每天為了這個目標(biāo)勤奮努力毫不松懈,感覺每天都有奔頭。他那種充滿了斗志的樣子讓蘇泉友心里面特別舒坦,他時常覺得自己也算是有福氣的人。如果兒子還在,今天陪他來看病的肯定就不會是紹輝。紹輝沒什么不好,但是,肯定比不上自己的兒子,小蘇如果送他來醫(yī)院,肯定少不了埋怨,怪他不小心,會說他還當(dāng)自己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他也會反駁,說兒子比老子更嘮叨??墒乾F(xiàn)在,這樣的機(jī)會再也不會有了。

那個開出租車的年輕人看他老淚縱橫,嚇了一跳,也不知道這個老頭怎么回事,是從醫(yī)院里出來的,這副樣子,莫不是生了啥重病?遠(yuǎn)處有人招呼要坐車,年輕人就把車開過去了。

看著那輛車慢慢開遠(yuǎn),在拐角處消失,蘇泉友才抹掉臉上的淚,回轉(zhuǎn)身跟著王忠福和紹輝去停車的地方。

8

除夕那天,幾個人在老毛家吃年夜飯,桌上八個菜,都是老毛和老根一起做的,他們知道蘇泉友肋骨受傷了,就啥也不讓他做。老毛特別過意不去,他用王忠福送上來的砂罐幫蘇泉友煎中藥,蘇泉友再三推也推不掉,就由著他了。

一張桌子,蘇泉友和老毛各自坐了一邊,老根和洪亮坐一邊,還有一邊空出來,老毛也在這里放上酒杯和碗筷,老毛說,這邊是小蘇坐,和往年一樣。

蘇泉友沒有想到老毛會這樣說,忽然就淚濕了眼眶。他拿起酒杯和在座的幾個人一個一個碰杯,祝大家新年一定要健康平安,也和小蘇的酒杯碰了一次,大家一時間非常傷懷,默默地把杯里的酒喝完。

老毛說,小蘇這么乖順的孩子,誰會舍得,每年正月初一,只有他愿意陪我們幾個老家伙玩牌,而且總是輸錢給我們,好讓我們從新年的頭一天開始就樂和。

老根說,我家箱子里還放著他給我買的棉襯衫,他不知道我的身板,衣服太緊了,袖子口連胳膊都伸不進(jìn)去,只能天涼一點(diǎn)的時候,像我們洪亮一樣將兩只袖子系在腰上,人家看到我,就會說,這個老頭挺會裝酷。

他的話讓老毛他們笑起來,大家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好笑的事情一樣,笑了又笑,蘇泉友一笑起來,肋骨那里就發(fā)痛,卻忍不住不笑,最后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洪亮沒有笑,他拿過酒瓶,沉默著,挨個給在座的長輩斟酒,也給小蘇這邊的杯子斟上,視線模糊著,酒灑出來了也不知道。

山下村莊里的炮仗聲響成一片。

9

西藥、中藥一直吃,過了正月十五,王忠福又和紹輝一起,將蘇泉友送到中醫(yī)院,還是掛的急診,卻不是上次那位醫(yī)生,聽說他們來復(fù)查,就簡單問了問,開了CT單,還是讓蘇泉友去拍片。

等到下午結(jié)果出來,三個人臉上都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情況沒有變壞,沒有積液,也沒有脾臟破裂,以后只要慢慢等待這六根有傷痕的肋骨愈合就可以了。出醫(yī)院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橹罊z查結(jié)果的緣故,蘇泉友覺得自己好了許多,但事實(shí)是,根本不會那么快,醫(yī)生說痊愈需要六到八周,眼下一個月還沒有到呢。和上次一樣,醫(yī)生給開了中藥,也開了止痛片和鎮(zhèn)痛膏藥。

忠福因?yàn)檫^兩天就要出門去了,家里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做,就讓紹輝送蘇泉友回山上去。蘇泉友說自己一個人沒問題,但是忠福不讓,醫(yī)生說過蘇泉友還不能用力,一袋子中藥,加上一些別的藥,袋子還是有一些沉的。

老毛午飯后過來看了好幾趟,總算看到蘇泉友和紹輝回來了,趕忙讓蘇泉友和紹輝去他那里吃飯,紹輝說不用了,另外囑咐了蘇泉友幾句,就跟他們搖搖手,下山去了。

望著紹輝在山道上的背影,蘇泉友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送小蘇下山的時候,也是這樣看著他的背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遠(yuǎn),當(dāng)時根本不曉得那是最后一次見面,也沒有說道別的話,現(xiàn)在看著紹輝,想起來,覺得小蘇的背影實(shí)在是太單薄了。

10

過了驚蟄,山上的梨花開起來,雪白的梨花襯著黑沉沉的老屋,看上去倒像是一幅水墨畫。許多附近山下的村民和小鎮(zhèn)上的居民都趕到山上來看梨花,還有姑娘穿了漢服在梨樹下拍照、畫畫。

頭一回見山上來那么多人,老毛兩眼放光,他極力動員老根和蘇泉友,三個人可以在山上做點(diǎn)小買賣。他自己帶頭煮了一鍋茶葉蛋,老根煮了玉米。泉友沒這個心思,老毛就自己去他廚房里找了花生煮了,三個人的東西放在一起賣。茶葉蛋賣一塊五一個,玉米棒賣兩元一根,花生賣三元一斤。傍晚一算賬,除去成本,居然每個人各賺了三百塊左右。老毛從自己和老根的錢里各抽出一張五十元,放到蘇泉友面前。他笑笑說,我們今天的收成,全靠泉友的梨花,種梨樹的人只有你一個,我和老根只是在大樹下乘涼的,所以,我們的收入應(yīng)該要少算一點(diǎn)。

蘇泉友把錢還回去,說,我難道還會跟你們計較這些?

接下來的三個多星期,老根和老毛輪流去街上采購雞蛋和玉米棒,蘇泉友的花生也被他們徹底賣光,他們只好再采購花生。每天老毛和老根忙著賺錢的時候,蘇泉友就拎著袋子在山上各處轉(zhuǎn)悠,那些來山上看梨花的人隨手丟棄的用過的餐巾紙、啃光了的玉米棒及花生殼、茶葉蛋殼,都被他用夾子夾進(jìn)袋子里。他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不能用力,只能將袋子裝一半。上午一趟、中午一趟、下午一趟,他將裝在兩個麻袋里的垃圾挑到山下垃圾倉里去,盡可能地保持山上的潔凈。這段時間,因?yàn)槔吖沁@里的傷,他胃口不好,晚上也睡得差,臉上明顯看得出瘦了下去,差不多成了皮包骨頭。

11

農(nóng)歷三月末,蘇泉友的傷基本上好了。梨花已經(jīng)開謝,枝頭的小梨結(jié)起來有蠶豆大,上山來的人漸漸少下去,山上恢復(fù)了原先的寂靜。

大雨過后,太陽曬了兩三天,這一日,趁著天晴,蘇泉友和老毛、老根一起,在收割完韭菜的地里種馬鈴薯。做著做著,蘇泉友忽然一把扔了手里的薯種,身邊的老毛和老根被嚇了一跳。老毛見他一臉疲倦的樣子,說,泉友你累了吧,累了咱們就歇會兒。

蘇泉友想了想,對老毛和老根說,有件事,我擱在心里有一段日子了,現(xiàn)在打算要把它做成。

如果不做好這件事,我會每天吃不好睡不好,會死不瞑目。

究竟是啥事?老毛和老根見他神情嚴(yán)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蘇泉友望望他們,說,從山腳到山頂,我準(zhǔn)備用石板鋪一條路。

老根愣了,問他,你是想鋪路?

蘇泉友點(diǎn)點(diǎn)頭,說,鋪了路,以后上山下山就可以走得舒坦了,那些來看梨花的,也不用擔(dān)心滿腳的泥,更不用擔(dān)心會滑跤,那些來弄柴的,也可以走得輕松一點(diǎn),不用每次都跟西天取經(jīng)一樣艱難。

老毛說,那是不是得花很多錢?

蘇泉友想了想,說,錢的事你們不用擔(dān)心,我不要你們出一分錢,這么多年下來,我賣菜攢下一些,如果不夠,還有小蘇留下的錢。

老毛說,那怎么行,修了路,我們也要走的,怎么可以不出錢?我擔(dān)心的是,你如果因?yàn)樾蘼钒彦X用完了,以后做不動了,靠啥養(yǎng)老?萬一像前些日子那樣受傷了或生病了怎么辦?沒人照顧,又沒錢,不是只能等死嗎?

蘇泉友說,我想過了,萬一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就不治了,反正我這樣一個人活著,也沒多大意思。

沉默了半晌,老根說,我知道石板并不便宜,一塊起碼要一百六七十吧。

蘇泉友說,山上不是有十幾間沒有人要的老房子嗎,平頂?shù)?、雙層的,每一間推倒了,都能出來一大堆石板。那么多老房子,石板應(yīng)該不少,到時候看還缺多少,我再去白巖村石板場買。

老毛說,修路并不是一件輕松活,都是一把年紀(jì)的了,扛石板、挖路基,能吃得消嗎?

蘇泉友說,我可以試試看,如果吃不消,就雇小工。

老毛說,如果要雇小工,就得付小工錢。力氣大的小工起碼要兩個吧,一個小工每天工錢兩百,一天就要四百。如果兩個小工不夠,要雇四個,一天光工錢就要八百。

蘇泉友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就算把積蓄都花光,這個事我還是要做。

老根說,這個事不是小事,是不是先和忠福商量商量?

蘇泉友說,忠福我是要跟他說的,但不是征求他的意見,只是告訴他一聲。

12

三個人,慢吞吞地種完馬鈴薯,已是午后,蘇泉友又累又餓,挑著空擔(dān)子回到屋里,洗了手,又洗了把臉,從鍋里蒸盤上拿了一只饅頭坐下來吃了,感覺身上力氣又回來了一點(diǎn),就站起來,一個人往對面那座山半山腰的墓地去。

山路還是濕的,幾天的日頭也沒有把那些泥徹底曬干,才走到一半,兩只腳便沾滿了黃泥,他不得不把鞋脫下來,用野灌木的枝子將鞋底的泥刮下來,然后把鞋底往野草上擦。

到了墓地,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老婆墳前說會兒話,自從兒子忽然離世后,他就不想跟她說話了,他也不清楚這是為什么,好像心里有些怪她似的。難道不該怪她嗎?這么多年,每年清明、七月半、除夕,他都會去她墳前燒紙錢給她,有時是和兒子一起,有時是他自己一個人,可是,關(guān)鍵時刻她居然起不了啥作用。想起這些,他心里有些恨恨的。他覺得,兒子那么早就走了,主要是沒有媽的緣故,如果有個當(dāng)媽的操持著,兒子也不用那么累,回到山上的時候,或許還可以多待幾天,就把那個禍?zhǔn)露氵^去了。他知道這樣想是不講道理,但是,腦子里拐不過彎來。

小蘇的新墳上,一只花圈刺著他的眼?;ㄊ酋r花,才經(jīng)過幾場風(fēng)雨,就已經(jīng)零落枯爛不成樣子。他清理了好一會兒,才把墳上新出的野草野藤拔干凈,和花圈一起扔到不遠(yuǎn)處的一條山溝里去。望著墓碑上兒子青春燦爛的笑臉,他心里痛,好像被割木頭的鋸子慢慢割著。身邊的至親一個一個離開,他覺得好像已經(jīng)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他對兒子說,現(xiàn)在只剩下我自己了,我遲早會去見你們,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也不操心我能再活多久,而是怎么才能活下去,這一天天的,真難熬。我今天做了一個決定,在去見你和你媽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我想從山腳到山頂鋪一條石板路,但是上午我和老毛、老根他們一說,他們好像都反對我。覺得我太老了,不能把這事承擔(dān)下來。但我決心已定,就算到時候忠福也反對,我還是要把這件事做成。

路線我前幾日用皮尺量過了,還算了一下,應(yīng)該不是很費(fèi)錢,當(dāng)然,要鋪的線路盡量避開彎彎繞繞,老虎嘴這邊也要避開,不然,那樣一大片巖石,非得用上雷管炸藥爆破才行,麻煩得很,你說是吧?避開老虎嘴,路就縮短了好大一截。再舍了咱們那塊絲瓜地,又可以把路縮短一大截,雖然那是極好的一塊地,我心里是覺得有些可惜的,但是,這事沒有辦法,一切服從鋪路需要。這樣算起來,鋪上八百米左右的石板就夠了。石板我先前也去量過,是一米六長、零點(diǎn)九米寬,算起來,大約需要九百來塊石板。推倒山上那些沒有人住了的老屋,就有一大半石板了,主要還是小工錢,這部分如果花得多,就得動用你的積蓄,所以我來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蘇泉友等了一會兒,然后又說,忠福、老毛和老根他們現(xiàn)在不再對我說勸慰的話了,也不再對我說起你,好像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兒子,一個那么好的兒子。

泉友哭起來,他對小蘇說,我不想他們忘了你,我的兒子。我想修山路,真的也不是為了旁人,等修好了路,我再在山頂建一座亭,就用你的名字,叫志輝亭,亭子肯定是建雙層的,六個角,是我喜歡的樣式,我想,就算以后我死了,大家還會知道,原來這里有一座志輝亭……

泉友絮絮叨叨地說著,右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上,忽然傳來清脆的鳥叫聲,他熟悉那叫聲,是強(qiáng)腳樹鶯——這種鳥兒的叫聲非常特別,傳到人耳朵里來的時候,總是讓人感覺心里空空的。在山上住了那么多年,從來都只是聽到叫聲,一次也沒有看見過它的樣子,因?yàn)樗偸嵌阍谌~子茂密的樹叢里。有一次,蘇泉友和小蘇在樹林里又聽到它的叫聲,那好像是離得最近的一次,他們兩個輕手輕腳地在樹林里找了半天,卻連鳥兒的影子也沒有找到。

蘇泉友定定地站著,他看見了那只神奇的小鳥,就站在不遠(yuǎn)處灌木叢中綠芽蔥蘢的新枝上。原來是長得這樣普通的一只鳥啊,他想,就和麻雀差不多呀,這么普通的鳥兒,怎么會有那么特別的叫聲,比其他所有的鳥兒更能貼著他的心。

鳥兒歪著小腦袋,一雙黑眼珠望著他,又叫喚了幾聲,“噗”的一聲飛沒影了。

這當(dāng)兒,暮色四合,西天鉛色的云層里忽而透出縷縷極薄的陽光來,那光亮將小山和小山上婆娑的小樹都勾勒得格外動人,好像兒子墓碑上的照片都在熠熠閃光。

怎么平日里那么難見的鳥兒忽然就在眼前了?莫非是兒子借著這只鳥兒跟他傳話來了?兒子會說什么呢?他一定會說,這個老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臨老了,居然要干一件這么大的事。他肯定還會說,爸,你真是有些傻的,有什么問題呢?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啊!

想起小蘇輕松隨意的樣子,蘇泉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心里有一塊堅冰在慢慢融化。

作者簡介

孫敏瑛,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清明》《雨花》《青春》《散文》《人民日報海外版》《文學(xué)報》等,并被《散文海外版》、《語文教學(xué)與研究》(學(xué)生版)、《意林》(少年版)、《青年文摘》、《法制博覽》、《時文博覽》等轉(zhuǎn)載。著有個人散文集《一棵會開花的樹》,小說集《暗傷》。有多篇散文入選年度精選集。

責(zé)任編輯 青 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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