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軍輝
這年月居然還有人寫信!沒錯啊,浙江省上虞市兩湖鎮(zhèn)光明村2弄123號,地址沒錯,是這兒。馬小麗,馬小麗是誰?這兒是我家,我家沒有叫馬小麗的,我叫王大力,這是我爺爺給我起的大名,他希望我長大了有力氣,會挑糞,種地是把好手;盡管我現(xiàn)在長得像條蚯蚓,又黑又細,可我還是叫王大力。我老婆叫李翠花,她拖著兩條鼻涕、穿著開襠褲到處跑的時候,我就一直叫她李翠花。小時候她追著我跑,長大了我追著她跑,她跑到上海我追到上海,她跑回上虞我追回上虞,就把她追到同一張床上去了。她到現(xiàn)在還罵我,死鬼,要不是你像螞蝗一樣叮著我,我早就做董事長夫人了,你可把我這輩子害慘了。我抿著老酒嘿嘿地壞笑,我這輩子,最大的榮耀就是打敗了一個叫馬蔚華的男人,娶到了李翠花。馬蔚華現(xiàn)在是我們這塊地方最大的老板,華強集團董事長,當(dāng)然,他和我搶李翠花時還在大橋邊的路口擺攤兒賣汽水,五分錢一瓶。
想起來還真玄乎,要不是我打敗了馬蔚華,現(xiàn)在哪來我家那小子。我家那小子,他叫王非。不是那個王菲,他不會唱歌,他是個警察。以前專門潛伏在步行街抓小偷,抓了二十多個,離他自己制定的一百個的目標有很大距離,后來小偷成了稀罕物,他就去當(dāng)片兒警。他剛畢業(yè)干的是刑警,因一樁大案沒破,不好意思在刑警隊待下去,就去當(dāng)了片兒警。你看,我家沒有一個叫馬小麗的。我家的房子倒是出租過,西邊底層,三百一個月,來來走走的,租過的人倒有十幾個。一個禮拜前剛被我轟走過一對夫妻,男的是個酒鬼,喝多了打老婆,把老婆打得鬼哭狼嚎的,搞得雞犬不寧,鄰居們抗議了,只好趕走。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個女的是干那個的,在通江路的洗頭房。難怪天天打架。想想,哎,想不起來了,好像也沒有叫馬小麗的租客啊。
這信,看來郵遞員投錯了。
那個麻稈似的郵遞員又來了,你看他又粘在馬麗華家門口走不了身了。我估計他是看上馬麗華了。人家可是有老公的。每次騎進這個弄堂,麻稈就拼命按他那輛破電瓶車的喇叭,好像有許多人擋住他的去路似的,其實路上什么也沒有。馬麗華聽到喇叭聲就走出門口,問麻稈,麻稈,有沒有我家死鬼的郵包?現(xiàn)如今誰還寄郵包?都是快遞。麻稈一踮腳,剎車,說,沒有,我留心著哩。然后兩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打情罵俏。馬麗華的老公在上海做包工頭,常年不回家,據(jù)說在外面有女人,得過性病,馬麗華不讓他貼身。我從來沒見過她老公給她寄過郵包,但這不妨礙她每天打聽一下,反正她也是閑著。
麻稈,這信投錯了。我說。
知道了。麻稈不耐煩地說。他踮了一下腳,回頭不舍得地望了一眼馬麗華,騎了過來。馬麗華閃身進屋去了。
浙江省上虞市兩湖鎮(zhèn)光明村2弄123號,沒錯啊,就這地址,你這兒不是浙江省上虞市兩湖鎮(zhèn)光明村2弄123號嗎?
是啊。沒這個人。
這我不管。他顯然對我很生氣,也許我打攪了他的好事。他一踮腳,騎走了。
你不管我也不管,我把信隨地一扔。照理說這信查無此人,他應(yīng)該退回去,他居然不管。
進了屋,我改主意了。我想看看這封信里寫了些什么。我知道這不道德,可找不到主的信,扔了也就扔了,看看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這人好打聽,好琢磨別人的事兒,這也是做人的樂趣,別人的生活是部電視連續(xù)劇,偷窺這部電視劇比看真正的電視劇有趣多了。我喜歡看這樣的電視連續(xù)劇,它是人生的另一面,沉在生活的水底。
撕了,看吧。
娘:
我叫李小夠,聽我娘說,你是我親娘。我娘說,你生我的時候只有十六歲,你不曉得肚子里怎么會掉下塊肉來,就把我生下來了。我是我娘接生的,那天我娘在撿垃圾,碰到了你在地上滾,就把我給接下來了,你就把我送給了我娘。娘,我今年十五歲了,日子過得很幸福,你不用擔(dān)心。我娘去年死掉了,不知生的是什么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因為沒有錢,所以沒有去醫(yī)院,就不知道是什么病。我爹在我娘死后,就去外面撿垃圾了,他是沿著鐵路走的,一直往前走,越走越遠,不知現(xiàn)在走到哪里了,還認不認得回家的路。娘,我現(xiàn)在一個人過日子,沒人管,很幸福。娘,六年前的時候,你給我娘牽(寄)過最后一次錢,還寫過一封信,我娘不認得字,是我給她念的。我讀書讀到初一,成績不好,同學(xué)們看不起我,欺負我,他們把廁所里的糞用棍子挑來,擦在我的衣服上,說我比糞缸還臭,老師不讓我進教室,說我一年不洗澡,把教室重(熏)得臭氣重(熏)天,我就不讀書了。娘,你牽(寄)來的信,我藏得很好,沒有事的時候就拿出來讀一讀,就像見到了娘。娘,這些年,你給我牽(寄)過不少錢,卻只給我寫過一封信??上В依镂萋?,老天又經(jīng)常下雨,我的床淋濕了,枕頭下的信也潮掉了,許多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了,我是辨認了很久,才認出了你的地址。娘,我寫信,就是想告訴你我過得很幸福,你不要掛念。
李小夠
字歪歪扭扭的,整個信面像鋪了一地的亂樹杈,信紙右上角還有一攤可疑的顏色。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姓名??脆]戳,模模糊糊的,好像來自河南。
我把信給李翠花看。李翠花五十歲都不到,就已經(jīng)又老又丑又嘮叨了,整天嗡嗡嗡地嘮叨個不停。更要命的是,她現(xiàn)在把住了家里的錢,搞得我袋子里一分錢都沒有。早知道會是這個下場,當(dāng)初我把她讓給馬蔚華算了。唉,現(xiàn)在便宜了那家伙。
一封寄錯了的信。我把信遞給她。
馬小麗是誰?你相好吧。她接了信,看了看。她讀過五年小學(xué),認得一籮筐的字,盡管不常用,但模樣還大致認得出。
一個雜種,搞不定是個騙子,故意把信寄錯,類似的事以前有過,是部連續(xù)劇,這是第一集。她把信扔給了我,說完,看電視去了。她現(xiàn)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待在電視機前,家里臟亂得像豬圈,王非都不好意思把女朋友領(lǐng)進門。
他又沒提錢。
以后會提的,你沒見他把自己說得很可憐嗎?
你認為還有下一封信?
對,下一封就提錢啦。她洞察秋毫地說,誰不知道你錢多人傻好騙,賠兩萬塊,讓你出名啦?
人家可是河南人,你看郵戳,這兩個字,像河南吧?
河南人就不能來上虞打過工?搞不好以前就是和你同一個廠的,知你的底。現(xiàn)在的騙子,什么花樣沒有?她盯著電視說。
我不想和她糾纏,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把生活當(dāng)電視劇了。兒子回來了,我把信給兒子看。
你媽說他可能是個騙子。
也有可能。兒子說,現(xiàn)在騙子的騙術(shù)五花八門。他掏出手機,打開一個短信給我看:請把錢打入農(nóng)行賬號19-515900460043675。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說,這樣的短信我收到過好幾次了,騙子是在撞大運,或許正好有人要把錢給對方,讓對方告知銀行賬號,一粗心,沒看手機號碼,就照著賬號把錢打進去了,這樣的事,一百個人里碰不到,一千個人里碰不到,一萬個、十萬個里就不一定了,撞上了就是大買賣。
馬小麗?好像是河南的郵戳。王非看著信封發(fā)呆。
怎么啦?我問。
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個兇殺案么,死者名字也叫馬小麗,不過字不是這幾個字,那個女人名叫麻曉莉。王非沮喪地說。
我知道這件事是他的心病,他就是因為這個案子破不了,才離開了刑警隊。每年的8月25日,那個女子遇害的那一天,王非都會去龍山上的案發(fā)地點,在那里放上一束鮮花,鞠一個躬。他一直沒從那個案子里走出來。
這六年來,他一直都惦記著這個案子,獨自偷偷在查。她死得太慘了,他說,把罪犯繩之以法是我的職責(zé),是不?可惜我沒有能力盡自己的職責(zé)。這六年來,只要有這個案子線索的蛛絲馬跡,他就會死抓不放,到處去查,整宿不睡覺,胡子拉碴的。那些案卷,他翻了一遍又一遍。一有空,他就和同事談那個案子,以至于后來,同事們見了他就躲。
他以前談過一個女朋友,挺好的一個女孩子,就是受不了他神神道道地談那個案子,和他分手了。半夜三更地跟我談案子,都是血腥的場面,把我嚇得整晚做噩夢。她說。
后來他就一直沒找女朋友,一副不破案子不結(jié)婚的架勢。把我和李翠花急的,唉。
不會是同一個人吧。我說。
可能性不大,這不是傳奇故事。看看有沒有來第二封信吧。王非用手抹一把臉說。這年月,看什么人都像是騙子,一切皆有可能。
我拍拍他的肩。
晚上我睡不著覺了,我不認為寫信的人是騙子,這附近一帶的人家都把房子租出去了,這幾年來來往往多少房客啊,沒準這信就是寫給某個房客的。不過我想的不是這個,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每個人的生活都像一條向前流動的河,別人只看到河的上面,還有許多事沉在河的下面,就像王非,誰都認為他是個快樂的警察,可誰會知道,他內(nèi)心被一個破不了的案子譴責(zé)。同樣的,這封信揭示了一條女人河的下面的某個部分——假如這個女人真的存在。透過這個部分,可以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遐想。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有許多被河水覆蓋的生活,這些生活,連李翠花都看不到,它只屬于我自己。十年前,我曾作為一家建筑公司的施工員,在上海工作過一年,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叫王麗萍的女人,她是負責(zé)開吊車的,我們混得很熟,都記掛上對方了,周圍的人看出了我們的苗頭,常常拿我們開玩笑,但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懂得克制。后來工程結(jié)束,工程隊散伙,她回她的老家。
我們怕再也見不著了。她站在新樓的樓梯口說。
還有下一個工程呢,繼續(xù)干吧。我說。
不了,我得回去了。她說。
我請你吃頓飯吧。我說。我沒有追問她為什么非得回家,她總有她的理由。
我們在一家小旅館度過了一個夜晚,在分開前、相識以來唯一一個夜晚。她沒有給我留電話號碼,也沒有要我的電話號碼。顯然,她不想我去打擾她的生活,也不想來打擾我的生活。
我沒有上環(huán),現(xiàn)在是排卵期。從旅館出來,她發(fā)了一會兒呆,說,不過,我能處理好。
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讓我牽掛了十年,它具有豐富的可能性,會把王麗萍的生活引向不同的道路。她自愿隔斷了和我的生活聯(lián)系,行走在我完全看不到的另一條生活道路上,所以我也看不到自己被王麗萍帶走的那部分生活——也許有,但愿沒有。
第二集到了。李翠花把一封信扔給了我,說。是李小夠的信。李翠花已經(jīng)看過了。我抽出了信。
娘:
上次給你寫的信,不知你有沒有收到,你放心,我不會來找你的,我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娘不方便見我,娘現(xiàn)在有一個家,有弟弟妹妹。娘,我現(xiàn)在出來了,在一家耐火材料廠做事,在粉碎車間拉奮(畚)斗車。這個車間,是要把做耐火磚的石頭啊、煤查(渣)啊等等東西扎(軋)成粉末。車間里灰塵像煙一樣濃,一米外看不清別人的臉,只要在里面待半分鐘,人的頭發(fā)胡子眉毛就全白了。我做事時都戴三層口罩,可下班的時候,鼻孔里還是一團一團的白泥。聽老牛說,干我們這活兒的,要多喝紅糖水,紅糖會把身體內(nèi)的臟東西洗掉。老?;丶姨焯旌燃t糖水。我沒有錢買紅糖。我力氣小,拉車慢,裝得也淺,要不是這活兒沒人干,老板就不要我了。老板每個月給我開一千塊工資,實際只給了我四百塊,還有六百塊,老板說,他先替我攢著,將來我娶媳婦時可以花。娘,我沒錢買紅糖。聽說在這個車間里待久了,有可能得塵肺,得了塵肺,人就會死掉。有一個以前在這個車間做過的人,據(jù)說得了塵肺快死了,醫(yī)院不肯下塵肺的診斷書,醫(yī)生說,他沒有這個權(quán)利,下了診斷書,他的飯碗就沒了。娘,老板只讓工人做半年,半年后就把工人辭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了兩個月了,還有四個月可做,四個月后,我就沒工作了,我年紀小,身體弱,沒人要的。娘,你能不能給我寄些錢來,給我買紅糖吃,我怕得塵肺,我才十五歲。還有,娘,天越來越冷了,我出來時只帶了一條破毯子,像鐵皮一樣硬,沒有一點兒熱氣,你能不能給我寄條被子來。我現(xiàn)在的地址是:河南省××市裕德耐火材料廠。我們的廠很大,沒有幾個人知道李小夠,我會天天去門衛(wèi)那兒問的。
娘,你給我留下的包袱里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的是娘你嗎?遠處那個向你招手的男的是不是我爹?娘,你長得真好看,我天天拿著這張照片看。我娘說,你當(dāng)初把照片塞進包袱,就是為了讓我想你的時候,可以看看照片。
李小夠
這孩子太可憐了!我讀著信,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說得沒錯吧,來要錢了,把自己說得多可憐啊。他要的就是你的同情。李翠花說。不管你有沒有寄錢給他,都會有第三集。
為什么?
你不寄錢給他,他不會死心;你寄錢了,他還會再要。
他不是留了地址嗎?去查一下不就得了。
你沒看見信里倒數(shù)第二段最后一句話?我們的廠很大,沒有幾個人知道李小夠。他早預(yù)料到你要去查他,查了也白查,廠子這么大,沒人知道他,他只要串通門衛(wèi)就行了。還有,你看看信封上寫寄信人地址姓名沒有?為什么不寫?李翠花老于世故地說,省得退回去唄。
荒謬透頂。我說,萬一不是騙子呢,得找到這個馬小麗,把信給她,否則這孩子會凍死。
切。李翠花不屑地說。
第二封信來了嗎?王非回到家問。他似乎對這封信來了興趣。
來了。我把信遞給他。他打開看了一遍,站著發(fā)呆。如果還有來信,跟我說一聲。他說。
怎么啦?是詐騙團伙在作案嗎?我們提供線索協(xié)助破案,有沒有獎勵啊。李翠花說。
就你事多。我說。
半夜里,王非敲開了我們的房門。那兩封信能借我再看看嗎?他說。
我把信給他,他拿到自己房間里去了。第二天他把信還給我,看他一臉憔悴的樣子,估計昨晚沒怎么睡。那兩封信他一定是研究了一個晚上,他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嚼一遍。
我對這個叫馬小麗的女人產(chǎn)生了興趣,我決定去找到她,為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如果馬小麗還住在這個小城,我應(yīng)該把信交給她,這是一個人應(yīng)有的善良。當(dāng)然我還心存僥幸,萬一這個馬小麗就是那個麻曉莉,那么,我可以為破案提供點兒信息,案子破了,王非的心結(jié)也了了,他也可以去解決終身大事了。我年輕的時候,曾向往當(dāng)一個警察,現(xiàn)在,有一個神秘的事件來到了我跟前,我當(dāng)然有責(zé)任去揭開它的面紗。
既然李小夠把信寄到了這里,那么這個馬小麗很有可能在這一帶租過房子。我拿著信挨家挨戶地打聽,鄉(xiāng)鄰們努力追憶,紛紛說沒這個人。這種沒頭沒腦的信,你管它干什么。他們說。
搞不好是麻稈在戲弄你。鄰居王干說。
我跟他無冤無仇,他戲弄我干什么?
你把馬麗華管得跟自己老婆似的,他怎么下手?能不記恨你?
我什么時候管過馬麗華!我生氣地說。
每次麻稈送信路過,和馬麗華調(diào)情,你都不是盯著他們嗎?人家老公都不管,你管個屁啊。
我頓時面紅耳赤。我只是喜歡偷窺別人的隱私,還以為自己神出鬼沒,沒想到自己也在別人的偷窺之下。
可是,郵戳是河南的,他總不能跑到河南去寄一封信吧。
他是郵局的。用橡皮雕一顆印只要五塊錢就夠了。
那他應(yīng)該給我寫恐嚇信??!繞這么大彎子干什么?我隨手丟了他不是白忙了嗎?我說。
那我就不知道了。王干說,可他為什么明知查無此人,還是不肯收回信?
我原本還想去向馬麗華打聽的,被他這么一說,就不好意思去了。
后來我打聽到有一個叫馬曉麗的人幾年前曾租過馬友仁的房子。馬曉麗?馬小麗?馬曉莉?馬小莉?誰知道呢?馬友仁說這個馬曉麗以前在藕舫路的開心理容院做過,讓我去那兒打聽打聽。諒你也不敢去。他不懷好意地說。
我要去開心理容院打聽馬小麗。回到家,我對正陷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的李翠花說。
去吧,不用找借口。她說。她的目光沒有離開電視機。我看了她一眼,走出了家門。走到藕舫路,開心理容院門口站著的一位小姐向我招了招手,我就進去了。
先生里面請。一個長得很肉感的小姐纏了上來,想把我往里屋拖,先生需要什么服務(wù)?。?/p>
我甩開她的手,說,我是來打聽人的。
先生如果是來搗亂的,就出去。她說。我忽然看見屋子的角落里還坐著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他正警惕地盯著我。
給我敲敲背吧。我說。小姐的背敲得有些曖昧,充滿挑逗,顯然她還想發(fā)展其他生意。
小姐在這里干了幾年了?
八年了,老職工了。
你們這兒以前有一個叫馬曉麗的嗎?
馬曉麗?讓我好好想想,哦,有過,六年前,有過一個叫馬曉麗的,不過后來就離開了。
為什么不干了?
長得不好看唄,在我們這種檔次的店里,長得不好看,只配端洗腳水。
這個馬曉麗有過孩子嗎?
孩子?不知道。
她沒跟你說過?或者,她有沒有經(jīng)常偷偷地拿出一張孩子的照片看?
看照片?好像看到過,是不是孩子的照片就不知道了。不過她掙錢很賣命的。她當(dāng)時是我們這里年紀最大、長得最不好看的一個,我們都看不起她,我們懶得接待的客人都讓她去接待。
她現(xiàn)在在哪兒?
怎么?她是你相好?哦,你跟她生了個孩子!
嗯,她在哪兒?
不知道,據(jù)說在人民大橋下站了段時間,后來就消失了。
哦。我付了錢,走出理容院。
出了理容院,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去向馬麗華打聽一下,看看她知不知道馬小麗這個人。馬麗華的房子比較大,租出去的房間有十來個,她接觸的人多。
我把信遞給馬麗華,馬麗華的神情有些憤怒,說,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認為這信是寄給我的?顯然,這兩封信的內(nèi)容,已經(jīng)通過鄰居的嘴傳給她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慌忙擺擺手,說,我只是想問問,這些年,有沒有一個叫馬小麗的女人租過你的房子。
沒有沒有。她一個勁兒擺手,說。
哦,那沒事了。我轉(zhuǎn)身就走。
那信,能讓我看看嗎?她忽然說,我只是有些好奇。
我轉(zhuǎn)過身,疑惑地把信遞給了她。
她的手有些抖,臉上的笑有些僵硬,像生硬的雕刻。她掏出信紙,看得很仔細,看完一遍,又瀏覽了一遍。
就這些事兒?那孩子已經(jīng)十五歲了?她的笑臉舒展開了,像融化的冰。
嗯,信上是這么寫的。
馬小麗經(jīng)常給他寄錢?
信上不是寫著嗎?我不耐煩了。這女人今天真啰唆。
她似乎如釋重負,吐了口氣,說,這孩子,太可憐了!
我向她告辭,她有些走神,沒聽見我的話。我疑惑地邁出了她家的院門。我說過,每個人的生活是條河,一部分生活袒露在河上,還有一部分生活沉在河底。我現(xiàn)在沒有興趣去探究她河底下的生活。
走出院門時我碰上了王干,王干問,第三集開始了沒有?
還沒。我說,大概快了吧。我望著天空發(fā)了會兒呆。
王非回家后,我向他講起了開心理容院里那個叫馬曉麗的女人。聽說這個女人失蹤了,會不會就是那個麻曉莉?這可是一個線索。我說。
我們早就查過了。兩個人不是同一個人。王非淡淡地說。
沒事別去那種地方,我們又要掃黃了。他接著說。
我是經(jīng)過你媽同意才去調(diào)查的。我滿臉通紅。
你的信。麻稈挑釁似的挑起嘴角笑著,把信扔給了我。
你不怕我去你們單位告你?我說。
去吧,去告吧,反正這活兒老子也干膩了,早不想干了。他說著一踮腳,騎走了。
我看了他一眼,拆開信。
娘:
我給你寫了兩封信,不知你有沒有收到?娘,你是不是不高興了?從小,我就討人謙(嫌),同學(xué)們都叫我李小狗,有的人叫我狗。讀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讓我們寫作文,題目叫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條狗,因為做了狗,就沒有人敢欺負我了。有一家公司的保安室里有一條狗,很兇,我們?nèi)炖臅r候,保安就把狗放出來,趕我走。狗跑得很快,我跑不過它。我希望自己是一條狗,和它咬一架,這樣它就不會咬爹和娘。娘,我病了,老牛說是凍病的。我發(fā)高燒,躺在鋪上,沒有人理我,我沒有錢去衛(wèi)生院看病。老牛說,只要多喝開水,就能熬過去的。娘,你不用擔(dān)心,我命賤,熬一熬就好了。老板這個月沒有按時發(fā)工資,聽說他很忙,他在外面養(yǎng)了四個小老婆,被他的大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忙他的老婆們?nèi)チ恕B犝f他的老婆們要分他的家產(chǎn),他現(xiàn)在都要上吊了。娘,老板不發(fā)工資,我這個月怎么過???還有,娘,天越來越冷了,你的被子寄出了沒有?
娘,我現(xiàn)在天天拿著你的照片看,我想你,你長得真好看,你嘴角那顆痣特別好看。
李小夠
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第三封信到了,叫你寄錢是吧?李翠花得意地說。
我感覺這件事不是個騙局,我厭惡地說,給我五百塊錢!
干什么?
人應(yīng)該有起碼的善良。
你這是蠢。她說,我不會給你錢的,我不能看著你被騙。
即使真的是騙局,被騙一次又何妨?我叫道。
不許寄錢,否則,我就認為他是你的私生子。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顧自看電視了。
我走出屋子,去找王非。你想去干嗎?是不是去匯錢?李翠花關(guān)了電視跟了上來。王非派出所的電腦上應(yīng)該有暫住人口的資料,我可以讓他查一查近幾年有沒有一個讀音叫馬小麗的女人在我們這一帶居住過,現(xiàn)在又住在哪里。
王非看了信,嘴里喃喃自語,她嘴角有痣?他有些坐立不安,雙手不停地在褲腿上擦來擦去。
你怎么啦,兒子。我問。
哦,沒什么。找馬小麗是吧,好的,我這就找。
王非查到了三年前確實有個叫馬小麗的人在我們這一帶暫住過,盡管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但哪兒有這么巧啊,有人寫信找馬小麗,這兒恰好有個馬小麗。我看到了希望。資料顯示,這個馬小麗是個河南人,她現(xiàn)在在石獅商貿(mào)城開皮具店,租了盛豐家園的一套單元樓。
我決定去石獅商貿(mào)城找她。我在商貿(mào)城的服裝皮具區(qū)打聽,果然打聽到那個叫馬小麗的人。她的門面不小,里面箱包皮具琳瑯滿目,都是中等檔次的東西,給人感覺這家店很殷實。皮具店以她的名字命名,叫小麗皮具。店里有兩個人,女的坐在桌子后面點錢,男的在搬箱子。
我假裝看皮包,女的走過來打招呼。
聽口音老板娘不是本地人?我說。
先生好耳力,我是河南的。
哦,不容易啊,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打拼,打算在這兒落腳了吧?
嗯,打算買房子。
那個男的在店里,我不敢把信拿出來,我想這是一個人的隱私,最好還是私下里跟她講,免得她下不了臺,說出違心的話,或做出激烈的舉動。我在店里東翻翻西看看,后來那個男的終于拖著裝皮具的紙箱出去了,我拿出那三封信,說,你叫馬小麗,是不是?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看著我說。
你以前在兩湖鎮(zhèn)光明村租過房子,是吧?
你什么意思?她后退了一步,說。
這三封信是不是你的?你看一看。
她猶豫了一下,接過信,看了看信封,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抽出信紙看。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看完信說。我沒有看到她臉上神色的波動。我有些失望。
真的不是你的?我問。
你是不是想訛我?她說,當(dāng)心我報警。
那就算了。我有些灰心,正要拿回信,那個男的進來了,見了那幾封信,說,誰的信,讓我看看。說著就伸過手來了。那個女的連忙把信塞給我,對男的說,別人的信,你看什么?
我想把信塞進袋子里,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把信抓過去了。
馬小麗?不就是你嗎?你的信怎么會在他那里。他對女人說。
事到如今,把信搶過來反而會使他多疑,不如大大方方給他看信。女人也沒有阻止,到桌子后面做賬去了,不時抬頭瞟一眼男人。
這幾封信寄錯了地方,寄到我家里了,我對他說,我已經(jīng)找了好幾個叫馬小麗的女人了,她們都說這信不是寫給她們的,你認不認識其他叫馬小麗的女人?
好啊,原來你都在外面生出雜種了。男的還沒看完信,就叫了起來。我連忙搶過信溜之大吉。
我跑出了石獅商貿(mào)城,正在停車處取車,那個男的趕了出來。他握住了我的手,激動地說,大哥,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只烏龜,現(xiàn)在我知道了,原來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在外面找女人,可我沒有生出雜種來,她連雜種都生出來了,她有什么資格罵我!大哥謝謝你啊,盡管她死不承認,這事落誰身上也不會承認,要是我,我也不會承認。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抬頭做人了,我出了一次軌,就被她搞得半輩子抬不起頭,現(xiàn)在,老子抬頭啦,原來我們都是同一種貨色,誰也別嫌誰,大哥,謝謝你啊。
我哭笑不得。
不過,大哥,說句實話,你這么拿著信找人家,太不地道。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愣了會兒,沮喪地回家。到家門口,正好碰到王非從屋里出來。我出一趟遠門,要過段日子回。他走了老遠才背對著我喊了一嗓子。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內(nèi)心充滿了擔(dān)憂。他不會又陷進那個案子里了吧。
后來幾天我都沒有出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去找這個馬小麗。馬小麗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話,誰是馬小麗?是藕舫路開心理容院的那位小姐?她現(xiàn)在在哪兒?還是小麗皮具店的老板娘?看她不動聲色、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很難說。不過,像她這種人,什么樣的事沒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心里不管起多大的波瀾,表面上還是風(fēng)平浪靜。當(dāng)然,這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她也許叫馬小麗,也許不叫馬小麗——馬小麗可能就是一個化名,她們都可能是這封信的主人。我想,如果這只是一個故事,那三封信就是一個故事的開頭,然后呢?不同的馬小麗,就會發(fā)展出不同的故事。這個故事,深入到馬小麗人生的河面以下部分,刺痛她和李小夠的心。而我們呢?我們只不過是個看客。
我走出房門,靠在陽臺的欄桿上。天冷了。我忽然想,這么冷的天,那個孩子有棉被了沒有?他怎么樣了?
我向王干借了五百塊錢,按信上李小夠留下的地址寄了過去,這樣,我的內(nèi)心會平靜一些。
幾天后,王非背著他的黑色背包走進屋,他胡子拉碴的,很憔悴很疲憊的樣子,他把背包一丟,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媽,給我煮碗面。他說。
好的。李翠花跑去廚房,邊跑邊擔(dān)心地回頭看看王非。
案子有線索了?我問,聲音很低。
什么?
六年前的那個案子有線索了?我說。
沒。
哦。我有些失望。
也不是同一個人。他說。
哦。
破案沒那么容易的,要等待時機,時機到了,才能瓜熟蒂落。他看我一眼,說。
嗯??傆幸惶鞎r機會到的。我安慰他道。
是啊。他躺在沙發(fā)上,眼望天花板。
破案不影響找女朋友的。聽說王莉也沒再找男朋友。
嗯。這次是她陪我去的。
哦。好!好!中午喝一杯?
不了,我得買一束鮮花,去一趟龍山。
好吧。
對了,你先借我點兒錢吧,哦,我得找我媽借,我身上的錢都給那孩子了。
好的。我說。
這是故事的另一種可能。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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