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在世的哲學系資深學者,年資最高的,應屬李錦全先生了。他生于一九二六年初春,已近九十六歲,在中山大學任教已經七十來年。除了短暫任職于中南局文化部文物處,一直擔任中山大學歷史系的中國思想史、哲學系的中國哲學史教職。
李錦全先生是我的碩士生與博士生導師,師恩重如山。本來在李先生九十大壽的時候,就極想寫一篇文章,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但礙于師生這層關系,不好意思敘說私人層面上李先生對我的點撥與提攜。畢竟,我從事政治學研究已近三十年,在學術上本能地想把私人話題轉變成為公共論題。這里所說的公共論題,不是在政治學領域中被廣泛議論的國家、社會、自由、正義等問題,而是哲學界都在探討的學術與社會的關聯(lián)問題??杉偃鐝墓苍掝}來說李先生,又顯得有些無從下手。因為在他長達七十年的學術生涯中,論及的公共話題實在太多,三言兩語,絕對說不清楚,而且因為涉及的領域非常廣泛,有點駕馭不住。于是,李先生九十大壽已過去將近六年,竟然沒能下筆落墨,想來心中惴惴。近來一想,何不就李先生的學術志業(yè)之點點滴滴做個記錄,也可以呈現(xiàn)李先生那一代學人的個人行狀、社會處境、家國情懷呢?
于是,題目就浮現(xiàn)在腦海里了,就叫“雜家錦全”。在今天的哲學界,尤其是李先生傾心探究的中國歷史與哲學領域,似乎給人封一個“儒家”,便算是很高的褒獎了。李先生的主業(yè)中國哲學史,圍繞的論說中心,自然是儒家。說他是儒家不假,但李先生一直沒有以儒家自命。從學李先生以來,他一直明明白白、從無改變地說自己是雜家。雜家,在其本義上,是將諸家學說視需要拈來,綜合而成自家的學說。表面上看,雜家駁雜不純。深入地看,自有取舍,自成體系。
錦全的雜家,不是面面俱到而已,而是對方方面面都有深入的了解甚至是精深的研究,但又不囿于一家一派、門戶之見。在當今學術界學科壁壘日益高筑的情況下,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與一個學者的為學根底密切相關。曾記得先生在一次與“四0后”“六0后”學者閑談的時候,對“四0后”學者說道,你們這一代人,上不及我們對傳統(tǒng)學術的了解與把握,下不及“六0后”學人對西學的了解與運用,為學處境最為尷尬。這話雖然對“四0后”學者有些不公,但大意不差。像李先生那樣的二十年代的學人,對中國的文史哲傳統(tǒng),還有相當?shù)耐庸?。他出生在一個醫(yī)生家庭,家里藏書不少,從小就養(yǎng)成了閱讀文史的習慣。十一歲就考上中學,因為日本侵華而失學在家。他借此機會大量閱讀古代典籍。尤其是對古代小說花工夫最多。這個習慣維持長久,以至于對古代小說非常精通,具有專業(yè)水準。記得我在一九八九年研究生班畢業(yè)留校任教后的一次交談中,著名戲曲史家、時任中山大學中文系主任的黃天驥教授說:你們李老師退休后,我請他到中文系教明清小說。可見,他對古典小說的了解,已經超出了一般的閱讀,足以到中文系開設專業(yè)課了。這種功夫,恐怕在如今哲學系的老師中是很少見的。
處在抗日戰(zhàn)爭那樣的亂世,讓李先生年少時就有了非常強烈的國仇家恨,因此對民族、國家的振興,終生都懷有熾烈的感情。讀初三時,他就寫下了壯懷激烈的辭章?!按髲B之傾也,非一木所能支;舉國之危也,非孤臣所能任。史公受命朝廷,投身軍旅,連師淮、泗,力圖中原,事之不成,非戰(zhàn)之罪也。然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亡國之余,安能全身。揚城之殉,公蓋計之審矣!史稱母夢文山而誕,何其事之類耶!匪特宋、明之光,亦天漢之幽馨也。嗚呼,偉矣!”這種基于現(xiàn)實催迫的情感,與深沉的歷史感碰撞,塑造了李先生為學為人的愛國宗旨。反過來,現(xiàn)實與歷史的復雜多變,也催生了他對人生與史實的復雜認知,這是他后來表現(xiàn)出儒家認同、道家情懷最重要的少年根基。
李先生大學考試,沒有按照家長的要求入讀理科,而依照內心的召喚,考入中山大學歷史系。這讓他的為學,與建立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那一代學者,有了直接的淵源關系。從大學階段開始,他深受這些名家的學術滋潤。著名學者劉節(jié)開設的殷周史、丘陶常的秦漢史、姚學敏的魏晉南北朝史、羅香林的隋唐五代史、陳登原的宋遼金史、鄭師許的明清史、陳錫祺的中國近代史、閻宗臨的世界古代史、楊成志的民族學,讓李先生受益匪淺,不僅打開了他的學術眼界,而且受到了現(xiàn)代歷史學的學術訓練。四年級的時候他更兼任著名學者梁釗韜的助手,整理唐代碑帖。以此為題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受到著名歷史學家岑仲勉的指導。親炙名家,尋道書山,讓李先生具備了從事歷史學研究的良好根底。
在大學畢業(yè)進入中南局文化部文物處工作的三年期間,先生又受到現(xiàn)代中國考古學的一代宗師們的上佳訓練,奠定了他從歷史文獻與考古材料入手,深入理解中國歷史的底子。裴文中、賈蘭坡、安志敏、夏鼐、郭寶鈞、王仲殊、梁思成、莫宗江、閻文儒、宿白、唐蘭、張政烺、陳萬里、趙萬里、馬得志、陳公柔這些如今聽來如雷貫耳的名家,都給他授過課。文物考古的現(xiàn)場教學,與親身參加考古挖掘,增加了他對古代歷史文化的知識積累,豐富了他對歷史的親切感知。這使他具備了出入文史哲,探尋儒釋道的豐厚知識條件。
李先生那一代學者,受教廣泛,經歷獨特,以對國家現(xiàn)代轉變的刻骨銘心體認,以對天下國家、蒼生百姓的悲憫同情,以學術抒發(fā)自己的情懷,以傳道授業(yè)感染后生學人,從而賡續(xù)中國文化的血脈,弘揚人類德性的達道。雜家之為雜家,溯其源頭,就是在戰(zhàn)國漢初社會政治秩序重建之際,“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無不貫通”。于今而言,雜家之為雜家,則是在中國復興、世界秩序重建之際,闡釋諸家精髓,接續(x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嘗試在諸家諸派之間妥善權衡,開放性地給出關乎中國與人類命運的前景。在學術研究上,一方面他打通文史哲。也是先生的學生,中國文化史學者李宗桂,對李先生的論學,有一個很好的概括:“他發(fā)表的論文,就時限而言,從先秦貫通到當代,各個歷史時期的都有;就學術流派而言,儒家、道家、墨家、法家、佛家、名家等,無不論及;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近代新學,以至現(xiàn)代新儒學,都在他的筆觸之中。至于近年來影響廣泛而深遠的中國文化討論,特別是關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的關系問題,他更是見解獨到,論著甚多,頗為學術界同人重視,產生了比較廣泛的影響?!睂嶋H上,他借助古代小說、志怪、傳奇等資料,對中國思想史、哲學史的闡發(fā),亦頗啟人心智。
另一方面,李先生以三種由博返約的研究,展現(xiàn)了應對中國現(xiàn)代變局須有的智慧。一是他致力展示中國傳統(tǒng)思想結構的面相。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化討論中,人們聚精會神地關注儒道互補建構?;诖耍珜憣iT論文,呼吁人們重視另一重重要的互補結構,也就是儒法互補。這是中國原生的思想體系之間的互補建構。在釋教傳入中國以后,儒釋道的三教互補,更是理解中國文化不可缺少的視角。他用心于先秦原生的各個流派的研究,也花費極大工夫,探研佛學,專門注解《華嚴原人論》。至于其余各家,他都有專門論文討論,展現(xiàn)出中國古代思想的整體畫面。
二是他在凸顯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諸家諸派之間的復雜關系時,對中國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演變傾注了極大的熱情。他在現(xiàn)代基點上,重述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研究取向。對傳統(tǒng)思想文化自身的演進歷程,他概括為“矛盾融合,承傳創(chuàng)新”。以此勾畫出傳統(tǒng)思想的內在構成要素的經久激蕩,以及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內在動力。同時,他對中國現(xiàn)代轉變的長過程,有一個比較系統(tǒng)的梳理。在起點上,他指出了明清之際的啟蒙思潮所具有的篳路藍縷之功,并將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的思想定位為“啟蒙思想”。而對晚清階段如梁啟超、康有為等人,以“啟蒙思想家”視之,進而勾畫出中西啟蒙思想的異同。且以居于廣東的地理之便,對以孫中山為代表的嶺南行動思想及其傳統(tǒng)演變,進行了系統(tǒng)的探究。此外,他對致力結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民國時期,以及之后的港臺海外新儒家思潮高度關注,不僅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共同主持現(xiàn)代新儒家的專題研究項目,對大陸興起相關研究產生了巨大推動作用,而且站在現(xiàn)代立場上,他對現(xiàn)代新儒家做出了相當中肯的評價。指出:“他們講的‘老內圣開出新外王,儒家思想可以開發(fā)出資本主義社會,是在倒果為因。他們實質上是以道德文化決定論作為理論依據(jù),認為儒學在中國能夠復興,而這條路經過歷史實踐證明是行不通的??傊?,對儒家思想與現(xiàn)代化關系和對現(xiàn)代新儒學思潮的歷史評價,應該容許百家爭鳴,可以讓海內外學者根據(jù)各自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情況,結合社會實踐的效果加以批判?!边@是一種面對現(xiàn)代激活傳統(tǒng)的開放心態(tài),而不是偏執(zhí)一家一派立場發(fā)出的褊狹之論。
三是他關注現(xiàn)實,力圖在歷史中尋找理解現(xiàn)實的豐富資源,也力求在現(xiàn)實處境中深刻理解它的歷史源流。這不僅體現(xiàn)為他對現(xiàn)實中學術界熱議話題的熱情關注與積極參與,也表現(xiàn)為他對現(xiàn)實問題的歷史解釋嘗試。在愛國主義、歷史動力、現(xiàn)代變遷、國學熱、讀經熱等話題上,他都傾注了很大的學術精力,提出了啟人思考的見解。比如前兩年國內流行破除西方學術的看法,我去看他時,他拿出一篇廣為流行的破除民主教條的文章給我看,問我有沒有關注這個話題,一邊問一邊評價道,這樣的看法需要慎重。
中國傳統(tǒng)學問特別強調知人論世,對做人與做學問做連貫的觀察。換言之,人們習慣于把一個人做學問的進路,看作他做人的方式。李先生生活在這種傳統(tǒng)中,也體現(xiàn)了這種傳統(tǒng)。他在學問上主張通觀諸家、把握整體、拒斥偏執(zhí)、統(tǒng)攬古今。在人生觀念上,他也顯得非常通達。他的人生,從專業(yè)的角度說,是儒家立場、道家秉性。他一直保持著比較旺盛的寫詩填詞習慣,著有專集。詩集《思空齋詩草》,副標題就是表明他人生哲學的八個字,“憂患意識、曠達人生”。這與他研究學問的八字箴言,恰相對應。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矛盾融合、傳承創(chuàng)新是哲學史觀,‘憂患意識、曠達人生是哲學觀。”哲學觀統(tǒng)合哲學史觀。人生追求高于學術主張。兩相比較,學問不過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學問事小,人生事大?!皬膽n患意識到曠達人生,就是拿哲學體味人生、超度人生。有人認為憂患意識是儒家的、曠達人生是道家的,說我這一哲學觀受到儒家、道家的雙重影響。很難說這是這家、那是那家的,倒不如說每個人的經歷多了以后,都得這樣做,都會覺得‘道悟菩提,心通造化。來去自由,了無牽掛挺好。我拿‘憂患意識、曠達人生應付了九十多年,表明這兩個理念還是行得通的。”
李先生七十初度時,有詩記云:“笑傲塵寰七十年,湖山又見散游仙。非關入世超流俗,且往尋根是宿緣。大地蒼茫誰是主,人情幻變孰為先?休言造化知無限,樂道終歸法自然?!蔽ㄓ姓嬲碾s家,通觀各家得失,玄覽人生榮辱,才能取法自然。這也許是他在商業(yè)氛圍非常濃厚的廣州,一直保持著詩性看待人生的精神依托。難怪日本著名的中國思想史學者池田知久會說:“在中國到處都遇到問我可否去日本講學的名家,像李錦全先生這樣毫無商業(yè)氣名利心的文人實在太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