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楊
現代德國命運悲愴而深具世界歷史意義。其間,又因為韋伯、施米特、阿倫特和法蘭克福學派等思想家的闡釋而與現代性密不可分。二十世紀之交的德國因其快速崛起的政治經濟力量以及與霸權國英國的宿命性碰撞,尤讓當代中國知識精英倍加關注。正如托克維爾之于法國,韋伯對德國政治充滿深深的焦慮感,百年之后尚能讓我們感同身受。
作為后發(fā)國家,德國在十九世紀末期面臨雙重壓力:在國內面臨政治發(fā)展壓力,在國際面臨自由主義霸權的壓力。一八七一年普法戰(zhàn)爭后,德國完成統(tǒng)一,資本主義得到全面發(fā)展,但德國的政治發(fā)展卻裹足不前。盡管引入了普選制,但不管是俾斯麥還是德皇威廉二世都獨攬大權,限制議會制的發(fā)展,而官僚制則不受控制。與此同時,在爭奪海外殖民地的競爭中,德國落后于英國甚至落后于手下敗將法國。
而此時英國已經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自由主義制度和話語霸權,以至于俾斯麥不得不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策動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來緩解壓力。威廉二世在一八九0年解除俾斯麥職務以后,也在幾年之內將其平衡各方、具有防御性特征的“現實政治”原則(Realpolitik)變?yōu)楦哌M攻性的“世界政治”原則(Weltpolitik)。于是,除了意識形態(tài)競爭和經濟競爭,一八九七年以后德國更與英國展開激烈的海軍軍備競賽。隨著一九0七年英、法、俄協約國聯盟的形成,德國面臨多線作戰(zhàn)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雙方最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兵戎相見。戰(zhàn)敗后的德國并不甘心,短命的魏瑪共和國終結于納粹主義,并最終通往更具災難性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今天,英德矛盾已經成為“修昔底德陷阱”的經典范例。那么,如何理解英國與德國的這場世紀之爭呢?結構主義的解釋認為霸權國和崛起國之間的沖突無法避免,但此解釋忽略了這一事實:英德并非宿敵而有廣泛聯系,且“一戰(zhàn)”之前英德并無戰(zhàn)爭甚至一度同與法、俄對抗。自由主義的解釋則把英德對抗簡約為民主與專制的斗爭:隨著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對國內政治發(fā)展的壓制,德國的帝國擴張完全淪為保守主義和威權主義的產物,成為疏解國內政治發(fā)展壓力的渠道。那么,德國國內自由主義的式微能解釋其與英、法、美等國命運的分流嗎?德國當時的自由派如韋伯在英德對抗和德國政治發(fā)展中又究竟采取了什么態(tài)度呢?
十九世紀既是經濟和政治自由主義的高峰,也是歐洲帝國主義的第二個高潮。皮茨在《轉向帝國:十九世紀帝國自由主義的興起》一書中寫道,和十八世紀的情況不同,英法帝國擴張都受到本國自由主義思想家的大力支持。這些久負盛名的自由主義者是帝國事業(yè)的辯護者、參與者甚至領導者:英國密爾父子都是東印度公司的高級文官,直接參與殖民事業(yè);托克維爾對殖民事業(yè)非常熱心,力主法國征服阿爾及利亞。這些自由主義者支持帝國的理由各有側重,或認為帝國可以傳播現代政治,或認為歐洲肩負教化其他地區(qū)的義務,或認為帝國擴張能促進自由商業(yè)發(fā)展,或認為海外殖民能培育本國公民的政治熱情。不僅英法如此,自由帝國主義是十九世紀歐美的時代精神。
作為國家建設和帝國擴張的后來者,自由主義與帝國主義在德國的關系更加復雜曲折。馬修·菲茨帕特里克(Matthewitzpatrick)在《德國的自由帝國主義》中指出,德國自由派從一八四八年革命開始,就擁抱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而且彼時幾種主義在邏輯上自洽。自由主義不但為普魯士的民族國家建設,也為德國海外帝國構建提供理論支持。在俾斯麥統(tǒng)一德國、針對天主教會保守派的文化斗爭和壓制工人階級的“反社會黨人法”立法過程中,德國民族自由黨給予俾斯麥支持。但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俾斯麥不再需要他們,蜜月期結束。自由主義失去了主導德國政治發(fā)展和帝國構建的機會,而分化的自由主義者淪為德國政治的附庸或者邊緣。
韋伯的思想發(fā)展折射了德國自由帝國主義的命運。韋伯的父親是德國民族自由黨的重要成員。受其父親以及長輩鮑姆加藤等人的影響,韋伯在青少年時代就有相當的政治自覺。但在其思想成熟時期,自由主義作為政治力量在德國已經式微。此時的韋伯又如何看待德國的自由主義遺產以及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呢?韋伯看重的是自由民主制的工具價值:真正的議會制不是橡皮圖章,而是作為選拔和培養(yǎng)政治家的機器、錘煉國際政治斗爭能力的舞臺、約束德皇任意外交政策的機制和平衡德國強大官僚體系的手段。韋伯認為,只有這樣的政治機器和政治家,才能幫助德國在大國斗爭中做到政治成熟,在海外殖民競爭中后來居上。也就是說,韋伯以德國的競爭對手英國為模板,使得他的自由主義和帝國主義論述邏輯統(tǒng)一。所以,韋伯既批判俾斯麥乾綱獨斷卻對德國的政治發(fā)展毫無建樹,以至于留下一個有名無實的議會和官僚充斥的政府;更對威廉二世的半吊子政治深惡痛絕,認為這不但無助于國家地位的提升和海外帝國的擴張,也會使得德國走向與英、法、俄等強國同時為敵的危險局面。
韋伯特別擔心德國的外交政策。在韋伯的私人通信以及晚年的政論中,盡管他對俾斯麥壓制德國政治發(fā)展十分不滿,但他也承認其長袖善舞,不但在普奧戰(zhàn)爭、普法戰(zhàn)爭后確立了德國的大國地位,一度還在歐洲的均勢政治中扮演話事人地位。然而,德皇威廉二世具有挑釁性、魯莽而又笨拙的風格,將俾斯麥的外交遺產消耗一空,使得德國與包括英國在內的歐洲大國關系日趨緊張。比如,在英國人策劃的旨在推翻非洲德蘭士瓦政府的詹姆森襲擊失敗后,威廉二世于一八九六年一月向該國總統(tǒng)克魯格拍發(fā)著名的祝賀電報,挑釁英國??唆敻耠妶笫录坏l(fā)外交風波,還引發(fā)英德媒體口水大戰(zhàn),更激發(fā)了英國民眾普遍的反德情緒。保羅·肯尼迪認為這是十九世紀中葉以來“英德政治關系中毫無疑問的最嚴重的時刻”。從現實政治的角度,這是讓韋伯對德國外交路線和德皇干政深惡痛絕的幾件事情之一。在他看來,正是因為類似事件,威廉二世讓最不可能聯手的三個大國,英國、法國、沙俄,在一九0七年組建聯盟。至此,歐洲的地緣政治格局完成了根本性變化,兩大陣營開始成形,最終導向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與同時代的德國民族自由派相比,韋伯顯然更有洞察力。比如,韋伯的朋友、政治家瑙曼一九00年的著作《民主與帝國政體》試圖發(fā)展出讓社會民主制與君主制相協調的框架:“我們將對進步的希望更多地寄托在愷撒身上,而非目前這樣的帝國議會。”與瑙曼相反,韋伯意識到德國擴張的最大障礙恰好在于威廉二世:他的個人統(tǒng)治“對我們來說這已經成為頭等重要的‘世界政治因素”(韋伯在第一次摩洛哥危機后給瑙曼的信,一九0六年十二月)。直到英、法、俄三國聯盟成立之后,瑙曼才不得不承認韋伯的判斷更準確。
正因為韋伯身上的復雜性,如何評價其政治思想在“二戰(zhàn)”后爭論不休。這更因為德國自由派的政治失敗顯得雙重悲情:自由主義的陰暗面到底有多陰暗?而失敗者是否需要為政治悲劇負責?在歐美主流觀點中,或如英國學者本瑟姆認為韋伯總體而言是自由主義者,或如德國學者蒙森認為韋伯身上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立場,甚至壓過了自由主義。中文知識界亦注意到韋伯在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張力。有趣的是,這些學者自身的知識立場亦搖擺于兩者之間,如《讀書》上甘陽《走向“政治民族”》和錢永祥《韋伯:“大國崛起”的思想家》兩篇文章所體現的那樣。
在主流的自由主義敘事里面,德國的帝國主義是壓制國內自由的產物。而韋伯等人因為愛國心切而走入民族主義迷途,甚至為了德國的強大不惜選擇支持卡里斯瑪領袖。漢斯- 烏爾里?!ぞS勒(Hans-UlrichWehler)在《德意志帝國:一八七一至一九一八》里寫道:瑙曼、韋伯等自由主義者并沒有機會參與德國擴張的決策過程,但是他們都對此給予支持。在《馬克斯·韋伯與德國政治》一書中,蒙森指出韋伯政治思想中的民族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傾向干擾、污染了自由主義??蓡栴}是,那個時期有這種干凈的自由主義嗎?
事實上,韋伯的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緊密相連、互相支撐,而且這是那個時代德國乃至整個歐美思想家的共同特征。后殖民主義歷史學者安德魯·齊默曼(Andrew Zimmerman)《去殖民化韋伯》一文開頭石破天驚:“馬克斯·韋伯是個帝國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和奉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民族主義者?!比绻f威廉二世的社會帝國主義是為了疏導德國的國內政治壓力,那么韋伯、瑙曼等人主張的自由帝國主義則是為了讓帝國擴張更好地為國內政治服務。將罪惡歸之于民族主義、帝國主義,而將美好歸之于自由主義,乃是一種非歷史的誤讀和迷思。韋伯晚年的左翼學生喬治·盧卡奇在《理性的毀滅》中指出,韋伯的國內民主改革只是為了實現讓帝國主義運轉更好的技術手段;而歷史學家吉特爾(Jens - UweGuettel)在《德國擴張主義、帝國自由主義和美國(一七七六至一九四五)》(German Expansionism,Imperial Liberalism and the United States, 1776-1945 )中認為,哪怕這個判斷也可能錯置了因果關系,“對于韋伯來說,帝國主義是進步的發(fā)動機,是促成國內自由改革的催化劑”。
更具批判性的法蘭克福學派比如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甚至在《啟蒙的辯證法》中論證,導致納粹主義的不是自由主義的失敗,而是自由主義的成功。當然,這種總體性批判恰好和自由主義史觀一樣無法解釋歷史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誠然,晚年韋伯深感德國議會已經無力把握政局,所以呼喚卡里斯瑪領袖來駕馭德國官僚機器、把握政治方向,而這樣的卡里斯瑪領袖最后竟然以希特勒這樣的形式出現。但是,韋伯理想中的“帝國總統(tǒng)”實際上是直選的美國總統(tǒng)制。如果他還活著,肯定不會為希特勒背書。哈貝馬斯曾說納粹法學家卡爾·施米特是韋伯的思想嫡子,但盧卡奇、雅斯貝爾斯又何嘗不是呢?
實際上,哪怕在“一戰(zhàn)”期間,德國仍然存在更具包容性的自由帝國主義與排他性的泛德意志帝國之間的爭論。瑙曼一九一五年廣受贊譽的著作《中歐》(Mitteleuropa)即提出了一個基于經濟整合的擴張方案。盡管韋伯對瑙曼提出的中歐經濟同盟不樂觀,但他還是熱情地參與了中歐工作委員會以促進同盟國的關稅與經濟同盟。庫蘭德認為,如果“一戰(zhàn)”的結果對德國更有利一些,德國精英可能會致力于這個基于經濟共同體的政治方案。但殘酷的世界大戰(zhàn)和冰冷的戰(zhàn)后政治現實讓權力意志主導德國政壇,而“凡爾賽條約”的屈辱使得不少德國自由派轉向了更為種族主義與沙文主義的泛德意志帝國方案。即便如此,一九一八年革命中建立起來的魏瑪共和國也并非命定般地通往法西斯主義。如果不是一九二九年的全球大蕭條,運轉尚可的魏瑪共和國不至于讓納粹主義攫取政權,禍害世界。
回到韋伯,他不僅熱衷于德國的海外殖民,而且其早期思想也有種族主義成分,而這同樣與自由主義有關。在一八九五年前后論述德國的波蘭問題時,韋伯明顯受到生物種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曾被中文思想界津津樂道的弗萊堡大學就職演講《民族國家與經濟政策》—多年后韋伯反思這次演講頗不成熟—提議關閉德國東部與波蘭邊境,以阻止波蘭季節(jié)性勞工移入,搶占德國農民的工作機會,影響德國的自由精神。彼時,韋伯認為生物因素決定種族高低,甚至攻擊好友瑙曼對于波蘭人缺乏敵意。在一八九三年的一次演講中,韋伯說:從文化的角度看,德國寧愿要中國苦力,也不應吸收波蘭移民,因為至少中國苦力不會被德國工人同化(而影響德國文化精神)。
但在后來的社會科學研究中,韋伯慢慢放棄了生物種族主義思想。畢竟,“社會學的歷史也是向社會達爾文主義告別的歷史”。這同韋伯與曾在德國留學的美國黑人社會學家杜波依斯的交往以及韋伯一九0四年的美國之行關系甚大。旅途中,經杜波依斯建議,韋伯參觀了另一位重要黑人活動家布克·華盛頓—也是杜波依斯的“友敵”—在阿拉巴馬州為非裔美國人開設的第一所職業(yè)學校。韋伯認為“這所學校是美國南方他所見到的唯一的充滿熱情的地方,而南方州的白人卻完全漫無目標,失去希望”。在一九一0年十月德國社會學學會成立大會上,韋伯與一位堅持種族優(yōu)越性的優(yōu)生學者正面交鋒,批判了后者的遺傳決定論,否定了種族差異與智商以及經濟不平等之間的直接因果關系;他還特別引證杜波依斯是美國最杰出的、沒有白人可以望其項背的社會學家。韋伯在《經濟與社會》對種族、族群的研究中,進一步否定了這些概念背后的生物學基礎,而強調它們的社會、文化屬性和建構特征。整體而言,受益于后期體大思精、冷峻嚴肅的社會學研究,韋伯相比于同時代其他歐美精英比如威爾遜、丘吉爾而言,其種族觀或許還算相對“進步”。杜波依斯也發(fā)現,與十九世紀美國的種族主義相比,德國學者的種族主義堪稱“ 溫和”。
杜波依斯的德國留學經歷和韋伯的美國之旅,正是這兩個“新興”國家密切而復雜關系的縮影。二十世紀德、美命運的分流是個重大而常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實。美國和德國幾乎同時經濟崛起和開始海外擴張,但最終命運迥異。主流敘事常把美國作為德國的反例,但歷史或許更為復雜而有趣。以美國作為鏡像或可進一步反思德國悲劇。
首先,與當時的歐洲大國一樣,美國的政策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經濟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的結合。美國盡管是海外殖民的后來者,但在北美大陸開疆拓土。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的名著《征服西部》就是講這部大陸帝國構建史。同時,美國對黑人采取奴隸制,對印第安人采用強制遷徙制而成為現代史上第一個采取類似政策的國家。一八九八年美西戰(zhàn)爭后,美國轉向海外帝國。
其次,美國和德國還互相模仿彼此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政策。美國通過鐵路建設等完成了新大陸的整合,使得工業(yè)經濟和貿易第一次在這樣大規(guī)模領土上實現了國內化。美國的領土擴張、奴隸制、強制遷移、經濟整合政策成為歐洲國家特別是德國模仿學習的榜樣?!睹藁ǖ蹏返淖髡哓惪颂卦凇睹绹鴼v史學評論》上發(fā)表的《 美國威脅論》一文寫道 :為了應對美國崛起,歐洲國家殖民非洲,以尋找便宜而可靠的原料、充足的勞動力和新的市場,同時在歐洲擴張、整合以建立更大的統(tǒng)一市場。過去我們總把歐洲作為殖民帝國的先行者,而把美國作為從未達到歐洲高度的后來者,但二十世紀之交的歐洲殖民擴張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美國模式的刺激與啟發(fā)。對于同為后發(fā)國家的德國,其在非洲與歐洲的領土擴張以及移民政策尤其如此。威廉二世后期德國構建中歐經濟共同體的設想,甚至納粹德國上臺之后擴展“經濟空間”,都受美國影響。正如埃里克·格里默 - 索利姆( Erik Grimmer-Solem)在《學習帝國》(Learning Empire )中所言:盡管其他帝國都為德國樹立了榜樣,但只有美國是德國最重要的參考對象和最大的潛在長期威脅。
特別的,美國和德國互相學習經濟民族主義政策,以應對來自英國的威脅。一八四0年以后,隨著率先實現工業(yè)化,英國取得制造業(yè)優(yōu)勢,開始逐步降低關稅,開放市場,對其他國家造成很大沖擊。所以,美國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的貿易政策都以保護主義和高關稅為特征。為了應對十九世紀末期日趨激烈的資本主義競爭帶來的蕭條,美國采取了一種“經濟民族主義的帝國主義”模式,其特征是暴力性地開拓國外市場的同時對本土市場繼續(xù)實施保護主義。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的保護主義政策深受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二年旅美的德國經濟學家李斯特(Friedrich List)影響,而李斯特的經濟民族主義卻又受益于美國開國元勛、財政部長漢密爾頓。
如果說美國對英國構成更為嚴重的挑戰(zhàn),為什么美國沒有成為二十世紀的德國呢?從國內條件來看,美國有著廣袤的空間和資源,其海外帝國事業(yè)沒有威廉二世時期德國與歐洲列強競爭的緊張感。韋伯對德、美差異有一套自由生態(tài)學的解釋:自由機會隨著自由空間的擴展而增長;美國在美洲大陸的西進運動降低了其與歐洲帝國沖突的可能性。盡管歐洲各國對美國經濟崛起非常警惕,但由于歐洲國家的內部矛盾日趨擴大,它們無法形成外交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限制美國,從而使美國成為歐洲分裂的最大受益者。從國內因素來看,自由主義解釋則認為德國和美國有著不同的政體基礎。美國的政體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帝國的野蠻擴張,而避免了德國(以及日本)的政治命運。但是,這種輝格式的歷史解讀低估了英、美兩國在十九世紀的矛盾—英國不但在美國內戰(zhàn)中支持南方,雙方還差點在一八九五年委內瑞拉危機中兵戎相見。雙方直到二十世紀初期才逐漸改善關系,最終在“一戰(zhàn)”中結盟并延續(xù)至今。
這里不得不提的是:與德國威廉二世政府相比,美國在二十世紀初涌現了一批以老羅斯福為代表的政治精英。一方面,他們毫無疑問是帝國主義者:不但體現在美西戰(zhàn)爭后美國的殖民政策中,也體現在其外交政策的方方面面。比如,在布爾戰(zhàn)爭中,盡管美國公眾輿論并不支持英國,但美國政府和精英沒有譴責英國—這與德皇威廉二世對英國的公開電報譴責形成鮮明對比。時任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甚至支持英國之后在南非的集中營政策:在他看來,英國對南非的控制—正如美國對菲律賓的控制—有助于文明的播散。再如,羅斯福因為調停日俄戰(zhàn)爭而獲得一九0六年諾貝爾和平獎,但私底下的交易也包括他以承認日本在朝鮮的地位來換取日本承認美國在菲律賓的殖民利益。另一方面,羅斯福以及國務卿海約翰和魯特(Elihu Root)等人確實體現了高明的外交藝術和對國際法、國際規(guī)則的巧妙使用。比如,魯特的外交“成就”既包括一九00至一九0二年間創(chuàng)立的殖民系統(tǒng),也包括將現實主義和國際主義融為一體的外交政策。
可見,美國政治家有清醒的世界歷史意識,霸道王道雜糅,在帝國擴張和國際制度建設間找到平衡。相反,彼時的德國威廉二世個人統(tǒng)治日隆,一九00年上臺的首相比洛甚至自甘為其幕僚長,議會更是無力鉗制,于是德國外交狀況頻出也就不可避免了。德、美命運分岔僅在二十世紀初的數年之間。
韋伯在羅斯福時代的美國之行,常被認為與托克維爾在杰克遜時代的美國之行遙相呼應。一九0四年九月,就在韋伯的美國行程中,羅斯??偨y(tǒng)邀請包括他在內的七十余名學者到白宮參加晚宴。韋伯選擇了去美國南方繼續(xù)旅行而不是到白宮赴宴。在那場晚宴上,老羅斯??偨y(tǒng)陳述了美國作為未來全球霸主的政治圖景。
在歐洲,隨著英、法、俄在一九0七年的結盟,德國被鎖定到外交困境,如走鋼絲繩。一九一四年,“一戰(zhàn)”爆發(fā);一九一七年,美國加入協約國,對德作戰(zhàn)。美國參加“一戰(zhàn)”前并無準備,也只有一支規(guī)模不大的常備軍,所以不少德國人對美國參戰(zhàn)并無太大顧忌。但韋伯深知美國的豐富物力、人力和科技實力,以及巨大的戰(zhàn)爭潛能:美國參戰(zhàn)將是德國最大的噩夢。當柏林政府宣布對美潛艇戰(zhàn)之后,韋伯寫了一份備忘錄,在其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接干預威廉二世政府決策。
一九一八年,德國戰(zhàn)敗。戰(zhàn)后德皇退位,韋伯積極參與魏瑪共和國的憲制建設??僧斔l(fā)現魏瑪議會政治不成熟之后,更希望德國能全民直選總統(tǒng),平衡議會,駕馭政治紛亂。彼時的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正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教授總統(tǒng)。在德、美同時崛起的歷史性時刻,韋伯、瑙曼等一代德國精英無法在政治上施展抱負,而羅斯福的現實主義和威爾遜的自由主義,卻共同塑造了美國的國際主義路線和外交政策。
政治家,正如韋伯一九一九年一月在慕尼黑“政治作為志業(yè)”的演講所言,不僅必須是位領袖,還須得是個字面意義上的英雄。一九一九年八月,韋伯的畢生摯友瑙曼逝世。在給瑙曼遺孀的信里,韋伯不無動情地寫道:“一個人從內心上在一個不屬于他的時代堅定地走自己的路,不是他來得太早,就是他到得太遲?!币痪哦?年六月,韋伯死于大流感導致的肺炎。大國夢碎,再無韋伯。百年又搖落,再遇蕭條時。從政治民族到大國崛起再到帝國命運,韋伯的思考總有時代回響。
(German Expansionism, Imperial Liberalism and the United States, 1776-1945 . Jens-Uwe Guette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Max Weber: A Biography .Joachim Radkau,John Wiley & Sons, 2013.《馬克斯·韋伯:跨越時代的人生》,[德]于爾根·考伯著,吳寧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