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清 揚

【導讀】在以市場為主要推手的今天，果樹苗木企業(yè)對我國水果產(chǎn)業(yè)發(fā)展功不可沒。果樹苗木生產(chǎn)企業(yè)的發(fā)展變化，不僅直接反映了當前水果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熱點，也間接反映了水果產(chǎn)業(yè)的興衰與更替。但水果產(chǎn)業(yè)的健康發(fā)展，不僅需要健康、合格的良種壯苗，更需要大批合格的“苗販子”將經(jīng)得起生產(chǎn)與市場檢驗的果樹苗木推向市場，促進生產(chǎn)與市場的雙贏。

2021 年9 月，我在山東重點調研“秋月”梨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同時，還順便走訪了幾家果樹苗木企業(yè)。與普通種植者相比，這些被我戲稱為“苗販子” 的苗商具有更敏銳的市場洞察力和更高明的商業(yè)手段。但與早些年中國果業(yè)大發(fā)展時期的豐厚利潤相比，目前他們也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和瓶頸，也正試圖從不同方向進行轉型升級。

本文所列舉的案例中，我沒用歌頌或者詆毀任何一個“苗販子”的商業(yè)理念和發(fā)展道路，但也沒能從中找到中國果業(yè)或果苗行業(yè)的理想出路。讓我深有感觸的是，尚處于“新手”階段的上海某“苗販子”聽到我對這些案例的介紹和剖析之后，他所呈現(xiàn)出來的堅持和淡定，也許能給這個行業(yè)提供另外一種與眾不同的可能性。

1

眼前的糖度測定值（可溶性固形物含量）高得有點讓我覺得意外，16.0%、16.8%、17.2%……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超過了上午梨王大賽“秋月”梨的糖度最高紀錄——14.1%，而且松脆度也相當不錯。我不禁問道：“你覺得是什么原因呢？”

▲孟磊在查看“秋月”梨的結果表現(xiàn)

“這地方靠著蜆河，水源好，沙壤土，透氣性特別好?！泵侠冢熍_青農禾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負責人）分析道：“我們建園時用了很多的有機肥和秸稈，土壤的有機質含量決定了果實的糖度?！?/p>

“若不是昨天下了一場雨，糖度還能再高些。”崔立（孟磊的妻子）在一旁得意地說。

我想起來了，2020 年4 月我來過這個園子。苗木剛栽下，工人們正忙著往種植行鋪秸稈，然后覆土、澆水。我原以為孟磊要新建一個蘋果示范園，因為青農禾是一家主營蘋果苗木的企業(yè)，擁有“昌陽紅”和“青元紅”兩個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富士”芽變品種，沒想到種的是“秋月”梨。

時隔16 個月，這片梨園已初具園相：寬行密株，“Y”形整形，果園生草……一副現(xiàn)代化果園的模樣。

“怎么想起來要建這么一片梨園？”我還是好奇蘋果苗木商建梨園的初衷。

“因為我們萊陽是梨鄉(xiāng)，這里有區(qū)位優(yōu)勢。你的文章中經(jīng)常提到優(yōu)勢產(chǎn)區(qū)，我覺得萊陽就是梨的優(yōu)勢產(chǎn)區(qū)，有信心把梨產(chǎn)業(yè)做好做大?！泵侠谝彩俏夜娞枴盎üh香”的忠實粉絲，幾乎每篇推文都會閱讀。

“蘋果產(chǎn)業(yè)出什么問題了？”我明知故問，想順便從苗木企業(yè)的角度探討產(chǎn)業(yè)的興衰。

“我們是2012 年開始做蘋果苗木的，那時候蘋果價格好，也趕上了政策紅利，苗木價格從剛開始的兩三元一株到五六元一株，再到十多元一株，一路上漲。到2020 年，基本上都采用大苗建園了，2 年生分枝大苗，30～40 元一株。苗木銷量也是一路上升，從2015 年起，我們的苗木年銷售量都穩(wěn)定在100 多萬到200 萬株之間。去年忽然出現(xiàn)斷崖式下跌，只賣了30 萬株。”孟磊說。

“什么原因？”我隨即問道。

“我覺得主要原因，一個是蘋果價格的問題，再一個是防止耕地非糧化的政策。去年有好多大項目已經(jīng)交了定金，就因為果園規(guī)劃用地屬于基本農田，最后都沒法落地?！泵侠诓粺o遺憾地說。

攀談間，我也大致了解了這十年來蘋果苗木行業(yè)的變化：育苗方式從常規(guī)的單干苗到組培脫毒的分枝大苗，主要市場從東部產(chǎn)區(qū)轉移到西部產(chǎn)區(qū)，品種類型從（果面）條紋轉向全紅。青農禾主推的兩個品種中，“昌陽紅” 屬于條紋的“富士”品種，條紋清晰，果形高樁，商品率高，在山東棲霞、江蘇淮安等產(chǎn)區(qū)比較受歡迎；“青元紅”屬于全紅的“富士”品種，在陜甘寧蘋果產(chǎn)區(qū)認可度比較高。

“從育苗企業(yè)的角度，你覺得未來的機會在哪里？”我追問道。

“現(xiàn)在很迷茫。因為……”孟磊想了想，接著說：“去年我們的蘋果苗賣了一半賒了一半，以前從來沒有賒過苗木，你不交錢，我們不發(fā)苗的，但遇到去年這種斷崖式的情況，就很被動了。所以做苗木還是要跟著政策走。前些年我們不太關注政策的時候，趕上了政策紅利期；現(xiàn)在我們想放開手腳大干的時候，政策不允許了?！?/p>

“政府給你踩剎車了。”我笑著說。對育苗企業(yè)來說，防止耕地非糧化政策無疑是重大利空，但對整個水果產(chǎn)業(yè)來說，這何嘗不是重大利好。在前面十年，企業(yè)和政府兩駕馬車推動了蘋果產(chǎn)業(yè)的高速發(fā)展，在產(chǎn)能過剩的市場里越走越遠。

孟磊無奈地笑了笑：“除了政策，做果樹苗木還有個市場問題。比如某地要發(fā)展蘋果，我們要去參與商業(yè)競爭，去介紹、去攻關，一旦立項就等于項目結束，因為很快就栽滿了。苗一栽下去管幾十年，我們又要去找新的市場?！?/p>

這些，都是果樹苗木企業(yè)的煩惱。

整齊規(guī)范的標準化梨園（上）和萊陽老梨園的開花勝景（下）

“你怎么看‘秋月’梨？”我換回話題，從新基地品種的選擇我也能嗅到孟磊的思路轉變。

“絕對是個好品種?！泵侠诤啙嵜髁说貞馈?/p>

崔立補充道：“我們剛開始育蘋果苗的時候就已經(jīng)育‘秋月’梨苗了，賣苗的時候就推薦大家種點‘秋月’梨，市場絕對好，那時候沒人聽，如果聽我們的就掙錢了?！?/p>

“照你這么說，我們早就該種梨了。”孟磊對著妻子調侃道。

“對啊！去年年初防止耕地非糧化政策還沒出臺，苗木市場還沒有出現(xiàn)斷崖式下跌，你怎么就想起來建這塊梨園了？”我追問道。

“因為在萊陽承包梨園的都掙錢，而承包蘋果園的不一定掙錢。”孟磊笑了笑，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萊陽是梨鄉(xiāng)，當?shù)卣浅Ｖ匾暎?020 年出臺了加快萊陽梨高質量發(fā)展的政策，一年拿出1 000 萬元，連續(xù)5 年對梨產(chǎn)業(yè)進行項目補助。我這個項目總投資1 000 萬元，政府補助460 萬元，用來建設萊陽梨無病毒良種苗木繁育基地?！?/p>

我接過文件，粗略地看了一下發(fā)展目標：全市萊陽梨目前的種植面積是6 萬畝（1 畝約667 m2，15 畝即1 萬m2約合1 hm2。下同——編者），到2025 年，全市萊陽梨面積發(fā)展到8 萬畝，建設萊陽梨標準示范園10 個，面積5 000畝；完成2 萬畝老劣梨園改造升級，產(chǎn)業(yè)鏈產(chǎn)值達到20 億元。

“還是要跟著政策走？”我感嘆道。

“做農業(yè)不依靠政策我們是做不下去的。”孟磊應道：“如果沒有這個項目，我不可能新建組培室。對接這個項目后，我們就想把規(guī)模最大化，起碼要利用好這5 年的政策紅利?！?/p>

“但市場很有限??！整個規(guī)劃也不過新發(fā)展2 萬畝?！蔽屹|疑道。

“所以說沒辦法，我們要想辦法往外面的市場跑，也想辦法把脫毒梨苗木的品牌做起來?！泵侠趹?。

“但外部市場同樣也面臨著防止耕地非糧化政策的制約?！蔽乙廊徽J為他沒有找到真正的行業(yè)突破口。

“對‘秋月’梨我是有信心的，因為它的價格還是蠻吸引人的。去年我們育了25 萬株苗，不到一周就賣完了；今年育了20 多萬株，也基本上訂完了?！泵侠谡f：“接下去我想和青島農業(yè)大學王然老師合作，在梨的矮化砧木上下功夫，篩選出幾個理想的砧木品種。因為砧木量比較大，不局限在‘秋月’梨上。另外，我考慮往花卉苗木上靠，因為我們和臺灣、日本都有蝴蝶蘭的出口訂單……”

我已經(jīng)在孟磊絞盡腦汁、想盡辦法的答案中感受到這個行業(yè)前所未有的壓力，于是提了另一種可能性：“有沒有想過歇一歇的想法，反正前面10 年已經(jīng)掙到錢了？”

“他昨天晚上還跟我說，再干兩三年，他就領我出去玩?！贝蘖ξ业慕ㄗh頗感興趣。

“這剛剛上了1 000 萬元的大項目，領你出去玩的概率已經(jīng)很小了?！?我鄭重其事地對崔立說。

“??！你覺得他騙我？”崔立驚道。

我笑了笑，接著說：“如果是我，去年感覺到國家政策不利于苗木行業(yè)發(fā)展，我就收一收，玩兩年再說。”

“我想收了，這兩年把別的停一停，就好好打理這片梨園。”孟磊拿起剛才測過糖度最高的“秋月”說：“我有個想法，因為萊陽是梨的優(yōu)生區(qū)，水好，土好，地理位置好，我如果能在萊陽種出品質最好的‘秋月’梨，那在全國肯定也是名列前茅的?！?/p>

“你原來做蘋果的時候有沒有類似的想法，把自己的蘋果做成膠東半島品質最好的蘋果？”我好奇地問道。

“沒有，因為我們種植蘋果沒有優(yōu)勢?！泵侠诮忉尩溃骸疤O果的優(yōu)勢區(qū)在蓬萊，在棲霞，在陜甘寧等西北產(chǎn)區(qū)，我們永遠爭不過人家。萊陽是梨的優(yōu)勢區(qū)，再加上有這么好的政策，有這么多懂農業(yè)的朋友，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我就想使使勁，爭取在未來幾年，在種植模式，在口感風味上做成萊陽梨的第一，做成標桿。我覺得這方面我還是很有信心的?！?/p>

▲王然和她選育的梨矮化中間砧

我接過孟磊遞過來的“秋月”梨，咬了一口，甘甜清爽，汁水四濺。對他的錯位目標，雖感意外，但充滿期待。我更期待在沒有政策強勢引導的前提下，有更多的農業(yè)企業(yè)能從容地去打造各種市場標桿，而不是如坐過山車般在市場的漩渦中驚魂失措。

2

“人家都叫我‘葡萄癡子’?！V子’就是‘神經(jīng)病’的意思，說我走火入魔了?！表n玉波（山東江北葡萄研究所所長）自我介紹道。

2021 年8 月我在云南嘗過他選育的“玉波二號”，雖然香甜味不如同期成熟的“妮娜女王”和“陽光玫瑰”，但口感細膩，清甜不膩，易剝皮，甚得我的歡喜，不知不覺中能吃下一整串。唯一讓我吐槽的品質缺點——有籽，不像“陽光玫瑰”和“妮娜女王”無核化處理之后——除了皮，都是肉。

如今江北葡萄研究所辦公室的桌子上也放著兩串葡萄，其中一串黃綠色的就是“玉波二號”。我嘗了幾粒，還是那種我偏愛的輕柔的香甜味，只是與云南的相比，這種讓人愉悅的香甜味略顯不足。

“你怎么評價‘玉波二號’？”我反客為主，先問他的自我評價。

“‘玉波二號’最大的特點是豐產(chǎn)性好、果粒大，有野玫瑰花的香氣，在西北干旱地區(qū)這種香氣特別濃；管理比較粗放、不用拉花、不用?；ū９?。缺點也是太容易豐產(chǎn)，如果畝產(chǎn)量超過四五千斤，香味就沒有了，糖度也上不來。還有，如果前期干旱，后期多雨，果蒂附近會產(chǎn)生裂紋，所以前期必須大水大肥，保持土壤濕潤。”韓玉波說。

江北葡萄研究所占地只有60 畝。從辦公室出來，穿過一條葡萄長廊，就到了韓玉波的品種園。

“‘玉波一號’‘玉波二號’和‘短枝玉玫瑰’都是‘達米娜’和‘紫地球’的后代?！系厍颉恰锖凇难孔??！?/p>

▲韓玉波在整理雜交后代實生苗

“‘短枝玉玫瑰’的果香味特別濃，節(jié)間特別短，但大小粒比較多，我用它跟‘黑巴拉多’雜交出‘玉波八號’。”

“我用‘玉波一號’和‘黑巴拉多’雜交出‘玉波九號’，是一個黃色的、濃香型的極早熟品種?！?/p>

……

從1999 年開始育種算起，韓玉波已經(jīng)做了四代雜交，選育出從“玉波一號”到“玉波十二號”等系列葡萄品種（系）。

我聽得迷糊，追問道：“在這十幾個品種（系）中，你自己最中意哪一個？”

“‘玉波十號’ 吧！它是一個極早熟無核品種，從萌芽到成熟只需要90 多天。在我這里，4月5 日左右萌芽，7 月1 日就可以吃了，可以一直掛到現(xiàn)在?！?/p>

這還是一個紅色品種，小粒長串，在眾多的冷色系品種中顯得尤其顯眼。韓玉波還特別用手掰開一粒，以示果肉硬脆程度。

“‘玉波八號’ 在早熟品種里的回頭率是最高的，它有玫瑰花與牛奶的混合香味?！表n玉波接著說：“我一個盒子裝3～4 個品種，只要放了‘玉波八號’，顧客回頭再買時就要這個品種，一般連續(xù)兩三次都要‘玉波八號’，別的品種都不要了。”

我從殘存的果穗上摘下幾粒，香氣確實比較豐富，是一種復合型的怡人香味。

見我欣賞，韓玉波補充道：“如果不施膨大劑的話，香氣比這個濃得多。但不處理的果粒只有8～9 g，而且粒間包得特別緊，因此必須得拉花，然后疏果。我今年用處理‘夏黑’的膨大劑配方處理，效果不太好，因為歐亞種對調節(jié)劑特別敏感，我不會用，也不希望用?！?/p>

“你有沒有以‘陽光玫瑰’為親本做雜交育種？”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介紹從來沒有出現(xiàn)“陽光玫瑰”，這可是現(xiàn)在葡萄界的標桿品種。

“今年做了一點。”韓玉波說：“以前我?guī)煾蹈抑v，不要去碰歐美種，歐美種都要用植物生長調節(jié)劑處理，登不了大雅之堂，所以我做的都是歐亞種，品相好，味道好……”

我大吃一驚，先前聽他聊起他學育種時曾拜過兩位師傅——甘肅農業(yè)大學的常永義教授和河北昌黎的李紹星，我不敢問這是哪位師傅的觀點，只是問道：“你怎么評價‘陽光玫瑰’？”

“我這里也種了一些‘陽光玫瑰’。這個品種確實好吃，香味也比較濃，但如果不做無核化處理，肯定不行，沒有商品價值。大澤山以前是5萬畝葡萄，現(xiàn)在還有3.5 萬畝葡萄，其中‘陽光玫瑰’ 只有200 多畝，種得很少，也種不好。”韓玉波說。

“這邊‘陽光玫瑰’種得好的人幾乎沒有？”我將信將疑地詰問道。

“沒有?！表n玉波非?？隙ǖ鼗卮鸬溃骸八晕艺f‘玉波二號’是‘懶漢葡萄’，比較省工省力，花前修一下，把大的支穗去掉就行了，不用疏果。你看現(xiàn)在種地的人幾乎都是60 歲以上的人，做無核化處理做不了，而且小農戶他不可能搞精細化管理的。”

“等于說，你是按照你們傳統(tǒng)的、相對粗放的管理模式來選育出類似‘陽光玫瑰’這種又香又甜的品種。”我替韓玉波做市場定位。

等回到辦公室，韓玉波從抽屜里拿出一疊品種登記證書。我掃了一眼，只是好奇地問道：“當初怎么想起來要搞育種？” 我在農業(yè)部門待了20 余年，深知這項工作的漫長和艱辛，在我科研做得最得意的階段，也輕易不敢動這種念頭，更何況眼前這位沒有專業(yè)背景、沒有經(jīng)費保障的農民。

“我想出名?！表n玉波17歲開始入行，1985 年開始育苗，1998 年忽然跟父親吐露心聲——他的目標是成為為大澤山選育出“澤香”“澤玉”的邵繼遠。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父親自然沒有同意：“那是科學家干的事，你能育出什么樣的品種來。”

“他們能干成，我也能干成，是人都能干成?！蹦贻p氣盛的韓玉波丟下這么一句話，就開始奔著這條“出名”的道路一個勁兒地往前沖。

被韓玉波稱為“懶人葡萄”的“玉波二號”（上）及其選育的“玉波十號”（下）

1999 年承包土地，收集資源，然后到處拜師學藝。他從手機上翻出一張舊照片給我看：“這張照片是2008 年的正月十四拍的，我的師傅李紹星過來教我，怎么去雄，怎么雜交，怎么播種……就是他幫我弄成功的。第一批就出來3 個品種，然后在這個基礎上，再跟其他品種雜交，出來第二批、第三批……”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你做了這么多年育種，出來這么多品種（系），你怎么看自己的成績？”與層出不窮的品種相比，我更關心他在精神上的自我評價?！俺雒逼鋵嵤且粋€人在精神層面的追求。

“我覺得一點成績也沒有?！表n玉波搖了搖頭說：“品種最好，也是不完美的?！?/p>

“那你心目中完美的品種應該是怎么樣的？”我追問道。

“現(xiàn)在依我看，大粒有了，香氣有了，硬度也有了，還要無核，不需要精細化管理，豐產(chǎn)性好，一般老百姓都能接受?！表n玉波指了指墻上張貼的 “玉波二號” 宣傳畫，說道：“這張照片是在2019 年10 月26 日拍的，露地的葡萄還掛在樹上，零下兩三度攝氏度都沒問題?！?/p>

我抬頭看了看，瞅見品種介紹的最后一句寫著“是取代‘陽光玫瑰’的最佳品種?！北銌柕溃骸澳阌X得‘玉波二號’能取代‘陽光玫瑰’？”

韓玉波笑了笑，解釋道：“這張宣傳畫是2019 年做的，當初是這么想的。如果不做無核化處理、不做膨大的話，它肯定要勝過‘陽光玫瑰’。從目前各地的表現(xiàn)來看，‘玉波二號’最適合在新疆、甘肅等西北地區(qū)發(fā)展，那里空氣干燥，晝夜溫差大，糖度能達到25%以上，顏色是金黃色，香味比較濃?！?/p>

我對“玉波二號”接觸尚淺，不敢過多評價，只是心中瞬間飄過一絲瑜亮情結……

“做育種對你苗木生意的影響大不大？”我轉而關注韓玉波在“物質”方面的變化。

“影響太大了?！表n玉波苦笑道：“育種之前我在當?shù)厥莻€富翁，一年賣苗可以賺上三四百萬，那個時候覺得錢沒有什么用了。搞搞育種之后，八九百萬元全部扔進去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窮光蛋了，還有貸款?！?/p>

“把苗木生意荒廢了？”我不解地問道。

“哪還有精力做生意，全部不做了?！表n玉波摸了摸已經(jīng)光禿的頭頂，接著說道：“壓力也比以前大得多，天天琢磨，為什么出不來好東西？每天就睡兩三個小時，尤其在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什么活都不干，就吃葡萄，然后拿本子記一下，一天到晚就盯著這一畝三分地。等到幾個品種出來之后，還是不敢賣苗，想著等證書出來之后再賣，每年育了一些苗都放在保鮮庫里，放到7月，然后拉出去偷偷埋掉。家里人都罵我神經(jīng)病，不知道賺錢了。”

“如果當初還是按照正常的軌道做苗木生意呢？”我假設道。

“那一年光賣苗就能掙兩三百萬元?！表n玉波說。

我也不知道是該安慰還是該鼓勵。在20 多年前，八九百萬元算是一筆巨款，在青島市區(qū)買樓現(xiàn)在少說也是上億的資產(chǎn)。恍惚間，我瞧見馬路對面正在擴建的江北葡萄研究所育種基地的連棟大棚上，寫著韓玉波放在臺面上的口號——“打贏葡萄育種翻身仗，推進鄉(xiāng)村振興新發(fā)展?！?/p>

“出名”，代價好大！

3

不愧是一家“中國最美葡萄園”，位于山東省平度市大澤山鎮(zhèn)東岳石村的青島葡萄大觀園依山傍水，前面是水波粼粼的淄陽水庫，后面是始皇拜月的芝萊山。全園擁有200 余種不同色澤、不同口感的葡萄品種，還有一個葡萄博物館，陳列著中國葡萄產(chǎn)業(yè)的歷史、文化和榮譽。

“我們突出葡萄產(chǎn)業(yè)、文化與旅游業(yè)的結合?！币呀?jīng)與葡萄結緣37 年的昌云軍一一介紹道：“比如這條葡萄歷史長廊，展現(xiàn)了葡萄品種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以前種什么品種，現(xiàn)在種什么品種，未來種什么品種，我2007 年設計了這條長廊，2014 年拿到了國家AAA 景區(qū)認證，2016 年擴建了葡萄博物館。通過這些設計和展示，我想把自己的想法體現(xiàn)出來，給大家留點東西?！?/p>

▲江北葡萄研究所擴建基地建設現(xiàn)場

他和韓玉波是同村人，都是從上世紀80 年代開始從事葡萄種植和苗木生意，收入頗豐。后來韓玉波迷上了葡萄育種，昌云軍看中了葡萄觀光旅游產(chǎn)業(yè)，于2007 年承包了這片荒地，建成融合品種、文化和景觀的葡萄大觀園。

“大觀園效益怎么樣？”我們轉了一圈，回到門口的葡萄架下。

“以前生意很好，現(xiàn)在只能說還湊合?！辈栖娦α诵?，招呼我們坐下，叫服務員端上幾盤葡萄，接著介紹道：“我這里的門票很便宜，10 元一個人，這樣一盤葡萄賣20 元，放3～4 個品種。在八項規(guī)定出臺前，咱的葡萄不上市場的，我最高賣過268 元/kg，你把錢給我，你還得給我說聲謝謝，要不然你買不到。八項規(guī)定之后，團購沒有了，加上前兩年經(jīng)濟又不太景氣，就相對便宜多了。但與外面相比，我的價格還是比較高的。像今年最低60 元/kg，常規(guī)品種80 元/kg，還有100～120 元/kg 的?！?/p>

“那比外面貴很多啊！”頭一天傍晚我特意走了一趟大澤山，沿路有很多葡萄園也有類似觀光采摘的功能。葡萄架下放上幾張石桌、石凳，遠道而來的客人可以先品嘗，然后選擇品種自行采摘，最后打包帶走，價格明顯實惠得多。

“肯定??！”昌云軍解釋道：“我的葡萄號稱‘三無產(chǎn)品’，無激素，無化肥，不用除草劑，所以我的葡萄第一是口感好，能吃出葡萄本身的風味來；第二是安全系數(shù)高，能吸引一批忠實的客戶。”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海馬陸葡萄公園，由單傳倫創(chuàng)辦的全國首家葡萄主題公園也有類似的產(chǎn)品定位，也曾經(jīng)歷過八項規(guī)定前后的市場起伏。

“八項規(guī)定后我們逐步轉向市場了，必須靠市場。”昌云軍接著說：“但就常規(guī)市場來說，我們根本競爭不過老百姓。比如‘玫瑰香’，我就種得很少，因為老百姓賣10 元/kg，我如果賣20元/kg 可能還能接受，賣60～80 元/kg 就很少有人買了。但是現(xiàn)在有一幫高消費的人群，他們有的是錢，但買不到放心的東西，我們就努力打造放心的產(chǎn)品?！?/p>

“還有差異化?！?我從他的描述中讀到我在2020 年萬果會專題論壇上特意強調的果園盈利關鍵詞。

▲ 青島葡萄大觀園創(chuàng)始人 昌云軍

“對！我們今年又新建了一個‘百香園’，把各種不同香味的品種放在一起，有玫瑰香味的，有茉莉香味的，有荔枝香味的……消費定價非常高，我現(xiàn)在的心理價位是688 元一位，進去隨便吃，然后采兩箱帶走，做一個高端采摘園。”昌云軍說。

“掙有錢人的錢?！蔽蚁肫鹈肚嗾f的那句話。只是心中飄過一絲憂慮：不知道地主家還有沒有余糧？

“苗木生意還在做嗎？”我想起昌云軍的老行當。

“一直在做，但現(xiàn)在苗木已經(jīng)很難做了?！辈栖妵@息道：“第一，苗木市場的集散地往東北轉移，現(xiàn)在好多客戶直接跑到遼寧葫蘆島那邊買苗了；第二，種植的人也少了，比較分散了；第三，現(xiàn)在種植的密度太小了，對苗木銷售來說，量上不去了。”

大澤山是葡萄老產(chǎn)區(qū)，起步早，是新產(chǎn)區(qū)的學習標桿，昌云軍、韓玉波等人看中時機，重點經(jīng)營葡萄苗木，在上世紀90 年代全國葡萄大發(fā)展的時期就獲得了豐厚的經(jīng)濟回報，這才有了后面各種不同的發(fā)展道路。

“你怎么看韓玉波選擇的育種這條道路？”我好奇地問道。

昌云軍又笑了笑。當年正是通過他，韓玉波才認識了李紹星，然后才走上了這條自主選育的不歸路?！拔乙灿藥讉€品種，但后來發(fā)現(xiàn)，就像在蕓蕓眾生中多了幾個村長，多了幾個站長，多了幾個鄉(xiāng)長，想出個出類拔萃的總統(tǒng)級人物，那太難了?！?/p>

我會心一笑：“昨天在韓玉波那里我也有這個感覺，就比如他這兩年重點推廣的‘玉波二號’，品質不錯，我挺喜歡吃的，但在‘陽光玫瑰’這么強勢的情況下，目前在市場上恐怕也難有大的作為?！?/p>

“對??！”昌云軍說：“咱還是育種的基礎不行，技術落后，像意大利育種方向是早熟、大粒、無核，人家第一年就可以通過葉片的基因測序完成初選。我們要把小苗培育5 年后才有初選結果，按常規(guī)育種路徑，得10～15 年后才能推廣。”

投入產(chǎn)出比太低，時間太長，這也是韓玉波育種道路上遇到的最大困難。

“我們到了國外一看，差距太大了?！辈栖娊又f：“有一次我跟劉會長（劉俊，中國農學會葡萄分會）開玩笑說，你們科研人員每年拿那么多的科研經(jīng)費，出來什么東西了？‘巨峰’是日本的，‘藤稔’ 是日本的，‘陽光玫瑰’是日本的，‘紅提’是美國的，我們育出來的‘巨玫瑰’‘蜜光’算是不錯的，但都沒有成為主栽品種。你們這么多科研經(jīng)費，為什么不能花錢到國外去引一些好品種過來，馬上就能把我們的產(chǎn)業(yè)提升上去？”

“他們是自主創(chuàng)新，你更提倡品種引進？”我追問道。其實這20 年來，國外選育的不少好品種通過各種渠道也流入國內，助推了中國葡萄產(chǎn)業(yè)的高速發(fā)展。只不過流入的方式大多不正規(guī)，昌云軍所說的拿真金白銀去換來的品種很少。

“我是堅信從國外引進品種是最快捷的道路。但我現(xiàn)在做得非常規(guī)矩，像‘無核紅提’已經(jīng)跟美國公司談了四五年，但還沒談下來，一方面是要價太貴，另一方面是沒辦法做到他們要求的知識產(chǎn)權保護。他們要求花粉不能流失，這我怎么做得到。所以我現(xiàn)在轉向歐洲，在無核品種方面，美國第一，歐洲第二……”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和韓玉波一樣，都很少提到日本的育種方向，于是問道：“你怎么評價日本的品種和育種水平？”

依山傍水的園區(qū)風貌（上）和種植各個不同品種的葡萄歷史長廊（下）

昌云軍說：“我一直說，從民族感情上我們應該恨日本人，但在做事風格上我們應該學習日本人，他們太了不起了，選育出很多適宜高溫高濕氣候條件的好品種。但從全球來看，還是耐運、耐貯、無核的歐美品種占主導地位。而且像俞才瀾、徐衛(wèi)東那些人一直盯著日本，咱沒優(yōu)勢?！?/p>

“你也是錯位發(fā)展?！蔽倚α诵?，接著問道：“在目前這種大形勢下，葡萄也好，苗木也好，你的未來道路會往哪個方向走？”

▲葡萄博物館陳列的各種榮譽證書

“路很難，但還得走，在夾縫中找點自己的生存空間?！辈栖娬f：“我們現(xiàn)在一方面開源，一方面節(jié)流。一方面優(yōu)化葡萄架形，減少勞動力投入；另一方面增加宣傳，拓展客源，主攻高端消費群體。然后在苗木方面調整方向，把重點放在新疆，做自己有專利權的品種。如果能夠解決長城以南、黃河以北葡萄埋土防寒的問題，興許還能再做幾年市場?！?/p>

“從去年開始實施的防止農地非糧化政策對你們有影響嗎？”我再次提到現(xiàn)在果苗行業(yè)最關心的話題。

“對我的影響還不是太大，因為新疆的果園基本上不屬于基本農田?，F(xiàn)在對我們影響最大的還是市場萎靡，競爭太激烈。”昌云軍苦笑道。

聊了個把小時，我發(fā)現(xiàn)這位老葡萄人很愛笑。無論聊到曾經(jīng)的輝煌，還是今日的困境，都能聽到他的爽朗的笑聲，讓人分辨不出是喜悅還是憂慮。我想起博物館陳列的各種榮譽證書，問道：“在你快40 年的葡萄生涯中，你最得意的時候是在什么時候？”

“我感覺我這一生還沒有太得意的時候。”昌云軍再次開懷大笑：“我大致總結了下我的前半生，是年年有成績，年年有失誤，年年在進步。你越努力的時候，錢越不好掙?！?/p>

對啊！我想起這些年見過的諸多已年近花甲的行業(yè)成功人士，他們?yōu)槭裁催€在不懈努力、不斷創(chuàng)新？因為眼下的錢確實不好賺了。

躺平，不屬于那個年代的人。

4

“你怎么評價這些同行最后選擇的道路？”坐在位于淄博市峨莊瀑布群風景區(qū)的永蓮果樹研究所里，我問李維。

這幾天他一直陪著我走訪山東農業(yè)企業(yè)，其中孟磊、韓玉波和昌云軍都曾經(jīng)是他果苗行業(yè)的同行，我戲稱為“苗販子”，但最后延伸的道路卻大相徑庭。

▲李維父子倆在查看新品種表現(xiàn)

“韓玉波的想法很像我父親當年，就是固執(zhí)地認為我要搞出自己的品種來，任何人勸他都不管用，已經(jīng)到了一種癡迷的狀態(tài)?！崩罹S說。

“老爺子也曾經(jīng)是這樣想的？”我驚奇地問道。他父子倆留給我的印象更像商人，不像會癡迷育種的匠人。

“都快神經(jīng)病了。”李維當著他父親李永蓮的面說：“選了8 年沒選育出一個品種，結果賠了80 多萬元，日子沒法過了，我媽要和他離婚?！?/p>

“韓玉波是前面掙了錢再去搞育種，你爸是前面沒掙著錢就去搞育種?！蔽艺业讲町慄c。

“當時根本就沒考慮要賣苗掙錢，因為從小愛吃桃，想著能不能自己搞出一個新品種。自己雜交，自己嫁接，成熟的時候拿桃子當飯吃，吃到維生素C 超標?！崩钣郎徤斐鲭p手，指尖的皮膚明顯白化，醫(yī)生說是維生素C 攝入超標的癥狀。

“2003 年以前一分錢都沒掙到，育了5 000株苗不知道賣給誰?！崩罹S嘆息道。

“當時我跑到廣播電視臺，跟工作人員講我搞研究失敗了，桃苗育出來沒處賣，我想賣個腎登廣告，結果把工作人員嚇壞了，就問我子女在干嘛。我說我女兒還在讀書，兒子在城里打工，不愿意干農業(yè)。”李永蓮今年70 有余，但對往事依然記憶猶新。

“你當時在干嘛？”我問李維。李維笑了笑，說：“那時候我才21 歲，干了兩年攝影，幫人家拍照拍廣告，一個月能掙幾千元，日子過得挺滋潤，不想回去干農業(yè)。打工期間接觸過媒體，因此知道宣傳很重要，回來之后就開始在廣播和電視上做廣告，包括《農村大眾報》，一登就是一年。那時在報紙中縫登一條廣告，一次150 元?！?/p>

“等于說‘永蓮蜜桃’還是你回來后才把這個品牌做出來的。”我贊嘆道。

“2003 年8 月26 日，我們舉辦了第一屆永蓮蜜桃廣告發(fā)布會，把山東省所有知名的果樹專家都請來了，一個專家發(fā)500 元紅包，我下血本了，想一炮打響。結果真的就一炮打響了，一天接到100 多個電話。”李維得意地說。

“這么多年來，你在廣告上砸了多少錢？”我好奇地問道。

▲ 某展會上的永蓮公司廣告

“已經(jīng)算不清了。反正從2003 年開始，每年都大量投入廣告。我前期投廣告的錢都是從銀行貸款的，還有借高利貸的。最多的一年我投了14 家電視臺，21 家廣播電臺，花了400 萬元，結果那年賣了2 800 萬元。宣傳還是很有效果的?！?/p>

“那是哪一年？”

“2015 年?！崩罹S開心地說：“那一年我家出名了，整個淄博市都知道我們家是用編織袋裝著錢拿去銀行存的。那時候老百姓都是帶著現(xiàn)金來買桃苗，在園子里排了兩行，等著付錢拿苗。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啊，哇塞，真過癮啦！”

我喜歡李維這種性情，不做作，不虛偽，可以直言不諱，可以得意忘形。

“我也經(jīng)常聽到‘永蓮蜜桃’的負面信息，尤其是改名叫‘永蓮幾號’，你怎么看這個問題？”我也毫不忌諱地問李維。

關于這個問題，我還特意寫過一篇文章——《所有的苗販子都不是好販子，所有的新品種都不是好品種》。如果站在種植者的角度，叫什么名字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品種能否掙錢。如果不能掙錢，再怎么“苗正根紅”也不受待見。所以，我文章最后的結論是：只有讓種植者掙到錢的新品種才是好品種，也只有讓種植者掙到錢的苗販子才是好販子。

“它只是個代號而已?！崩罹S輕描淡寫地應道。跟山東很多“苗販子”的套路一樣，他也會把品種名或者商品名搶注成注冊商標，比如櫻桃中的“鉆石之光”“客蒂婭”和“雷姬娜”等。

“你怎么看黃偉起的名字，他就用零零幾的代號？” 我想起上海哈瑪匠果園引自日本的70余個桃品種。

“我跟黃偉說過，你光弄個零零幾的代號不行，最起碼得有自己的商標，比如叫‘哈瑪匠一號’‘二號’?！崩罹S說。

▲永蓮公司選送的櫻桃屢獲全國大獎

有意思的是，2019 年我和黃偉一起組團去了一趟日本，李維也是其中一員?；貋砗?，他就在自己的宣傳冊上印上日本山梨高糖桃品種——“山梨××號”，并在各種展銷會上拉起巨幅廣告，大張旗鼓地叫賣開來，惹得團里的小伙伴們羨慕嫉妒恨，數(shù)落他“不要臉”。其實，他和黃偉的本質都一樣，都是“拿來主義”，但李維強在能迅速落地，把資源轉化成效益。

除了日本，李維還先后去了法國、意大利和新西蘭等14 個國家或地區(qū)，引回了不少好品種，比如這幾年他主推的“鉆石之光”。

“你為什么不延續(xù)叫‘永蓮幾號’，而是改成‘山梨幾號’了？”我翻著桌子上擺放的宣傳冊子問道。

“不能再叫‘永蓮幾號’了?！崩罹S解釋道：“‘永蓮蜜桃’已經(jīng)叫到12 號了，品種多了反而不是好事，像黃偉宣傳70 多個品種也不是什么好事，還是要篩選出幾個好品種才行?！?/p>

這個問題我也跟黃偉提過好幾次，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認為日本的品種都是好品種，自己辛苦引進來的一個都舍不得放棄，一定要挑出幾個有特色的品種去重點推廣。所以，黃偉今年就主推一個在梅雨季節(jié)前上市的早熟品種——“金陽”。

“后來我去了無錫孫建勤那里，他給我提了個意見，以前皇帝叫‘九五至尊’，可以把日本桃叫做‘九五至尊’系列，代表最高的檔次。‘永蓮蜜桃’的選育強調豐產(chǎn)性、抗病性、耐貯運性等綜合性狀，像‘永蓮蜜桃8 號’前期硬，后期軟，掛樹時間比較長，桃販子最喜歡這樣的品種。在市場上桃販子如果說不行，品質再好也白搭。但現(xiàn)在又不一樣了，市場已經(jīng)飽和，種幾百畝想發(fā)大財?shù)臅r代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要做少做精，把品質放在第一位，所以我又推出更高端的‘九五至尊’系列?！?/p>

我一邊聽李維的介紹，一邊翻著宣傳冊。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的苗木價格表上：“永蓮蜜桃”系列中最便宜的是20 元/株，日本山梨桃系列包括“永蓮蜜桃12 號”都是100 元/株，而且是100 株起售，單看價格確有 “九五至尊”之范。

▲ 李維（左）在浙江桐鄉(xiāng)作技術服務

“你的價格是怎么確定的？”我再次好奇地問道。

“剛開始‘永蓮蜜桃’定20 元/株的價格咱心里也是發(fā)虛的?！崩罹S算了一筆成本：“那時候桃苗的成本0.80 元/株，最多不超過1 元/株，賣10元/株就相當于10 倍以上的效益。為什么我敢賣20 元/株？因為我感覺中國人有個消費觀念，認為越好的東西越貴，越貴的東西越好。只要我把質量把控好，把服務跟上去，20 元/株的價格就值。我有3 輛車在全國跑服務，凡是買永蓮蜜桃苗木的人，我免費技術指導3 年。這在全國也是第一家?！?/p>

聽到這里，我是真心佩服李維的商業(yè)頭腦。他是睜眼看世界的人，思路清晰，目標明確，敢于投入，而且不圖虛名，完全按照市場規(guī)律做生意，所以在競爭激烈的果苗行業(yè)中成為讓同行羨慕嫉妒恨的標桿。

“在目前的大形勢下，你認為果樹苗木的生意還可以做嗎？”我既問現(xiàn)在，也問未來。

“還可以做，但是要少而精，服務跟上，配套跟上?！崩罹S說：“從2016 年下半年開始，桃苗就開始走下坡路，因為市場已經(jīng)飽和了，我就把重點轉移到櫻桃上，推出‘鉆石之光’。這兩年還和別人合伙辦了一個有機肥廠和一個果袋廠，做原有客戶的配套延伸，效益很好。”

“看來這個行業(yè)盈利的機會還是挺多的。”我笑著說。在李維身上，我沒有感受到他對行業(yè)的困惑，相反，他可以很精準地算出每一個項目的成本和效益。

“做企業(yè)就像培養(yǎng)一棵大樹，根系延伸到那里，那里就能吸收到營養(yǎng)，產(chǎn)生利潤?！崩罹S說。

我想起當下呼之欲出的房產(chǎn)稅，賣了房產(chǎn)，再收房產(chǎn)稅，挺爽！

5

我判斷一個人日子過得好不好有一個重要指標——不經(jīng)意間臉上流露的笑容多不多。所以2021 年4 月跟黃偉（上海哈瑪匠果園）聊精致化發(fā)展道路時，盡管他嘴上說自己很幸福、很快樂，臉上卻不自覺地堆滿了焦慮和壓力。但這次見面，他臉上的笑容就明顯多了。

“今年果園的效益比去年增加了1 倍左右?！秉S偉笑著說：“去年桃子一共賣了31 萬元，今年賣了60 萬元。一畝不到一點的葡萄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9 萬元多了，加上還掛在樹上的，估計最終收入上10 萬元沒問題?！?/p>

價格賣得很高，葡萄，278 元一盒；桃子，特級果368 元一盒，A 級果258 元一盒，但算下來的單位面積產(chǎn)值其實并不高。哈瑪匠果園今年的實際投產(chǎn)面積是26 畝，翻番之后的平均畝產(chǎn)值也只有2.7 萬元，跟我這幾年看到的并經(jīng)常提到的標桿果園的效益相差甚遠。這也是這兩年我一直跟他探討，他堅持的日本果園精致化道路究竟適不適應中國國情的根本原因。

▲黃偉和他售價368 元/盒的特級桃

但不管怎樣，對哈瑪匠果園來說，2021 年是一個質的飛躍，果品銷售一直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tài)。最夸張的是，有一位客戶訂貨后等了1 個多月，最后還是以“投訴”的非正常途徑才拿到哈瑪匠的桃子。

“我今年還從沈金躍那里調了600 盒葡萄，盒子里面裝一串 ‘陽光玫瑰’，一串 ‘浪美紅顏’，288 元一盒，反響非常好。我還掙了3 萬多元。”黃偉得意地說。

他的主業(yè)是日本化妝品的網(wǎng)上零售，每天的流水少則幾十萬元，多者幾百萬元，想不到區(qū)區(qū)3 萬元的蠅頭小利也能讓他如此開心，足見農業(yè)的艱難和魅力。

“在苗木營銷方面有什么新的想法？”我切入主題。

我剛從山東過來。這趟山東之行我特意走訪了數(shù)家苗木企業(yè)，從他們身上看到和聽到了不少有關果樹苗木行業(yè)的做法和看法，尤其是主推“永蓮蜜桃”的李維，其非常實用的商業(yè)理念讓我感觸極深，與黃偉這些年的“不得要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黃偉（右一）向客戶介紹品種的優(yōu)缺點

“我還是你說的‘不合格的苗商’?！秉S偉笑了笑，舉例道：“一般來我這里訂苗的人，我首先問他，你種了沒有？如果沒有種，我會勸他不要種了……”

“為什么你會勸他不要種？”我覺得他也是角色站位錯誤。

這話我這個旁觀者說沒錯，做農業(yè)確實很難，所以我經(jīng)常說“上策不種”；但站在苗商的角度說這話，豈不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我覺得真正做得好的人，能生存下來的可以種。如果連生存都艱難，你去做農業(yè)有啥意思呢？這是我的想法。不像純粹賣苗的人，最好一畝地栽幾百株苗，栽得越多越好?！秉S偉說。

“像李維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蔽疫€是以同樣做桃苗生意的李維做對照。

“他會把他自己的品種優(yōu)點說得很好，種下去絕對沒問題，但這樣做的后遺癥是種下去以后會產(chǎn)生各種問題，導致有很多人在罵他。”黃偉說：“當然，站在行業(yè)的角度，他這么做也無可厚非，他也要生存嘛?！?/p>

2019 年一起從日本游學回來之后，黃偉送了幾個品種給李維，李維隨即打出“日本山梨高糖桃”的廣告，在各展銷會上大張旗鼓地叫賣。相反，第一手擁有這些日本桃品種的黃偉在這個行業(yè)中卻顯得寂寂無聞，找不到盈利點。

“我覺得這是不可避免的。當你推廣量和影響面大了以后，這些負面信息就會增加?！蔽曳治龅溃骸熬拖裎易钣憛拕e人問我，清揚老師現(xiàn)在種什么品種好？我如果給他推薦了一個好品種，結果他沒種好，虧本了，他不會覺得是自己的原因，而是清揚老師當初騙我。我解答問題又沒有收益，最后還留個罵名，何必呢？我尚且如此，更何況你們?！?/p>

我又指了指樹上還掛著的、半青半紫的“黑皇” 比擬道：“就像這個品種，去年來看了很漂亮，也確實是個難得的好品種，但如果別人也像你一樣得‘黑心病’，每一個花穗都掛了一串葡萄，最后顏色轉不了，沒人要。還不是要說你黃偉也不靠譜么?！?/p>

“現(xiàn)在買苗的人問到‘黑皇’，我都建議先少量試種，自己覺得好了，市場認可了，再擴種。我都是這么說的。”黃偉解釋道。

“但現(xiàn)在一個新品種的紅利期很短啊！像‘陽光玫瑰’真正火起來也沒幾年時間，現(xiàn)在就面臨著市場回調的問題。如果按照你的建議，先試種，再發(fā)展，當他真覺得好的時候，市場已經(jīng)不行了。”

“我認為不是這樣的。”黃偉反駁道：“畢竟‘黑皇’還是一個新品種，他試種也就晚一年，種了一年之后……”

“只試種一年我覺得也不靠譜?！蔽掖驍嗔怂慕忉專|疑道：“像你試種已經(jīng)結果3 年，每年的情況都不一樣，你怎么評價？”

其實，“黑皇”第一年結果時，我是漠視的；去年若不是確定這個品種就是日本的“BK”，又在云南見過這個品種的上乘表現(xiàn)，我是斷不敢喊出“這是一個可以替代‘巨峰’的葡萄新品種”的口號，即便這只是廣告說辭。

“這就是農業(yè)最大的風險。只要一個環(huán)節(jié)沒做好，最后的結果就不一樣?！秉S偉嘆了一口氣說：“今年花期的時候我在北京，工人沒有按標準去落實。但口感還是在的，每次客人過來參觀的時候，我都會拿出四五個品種讓他們品嘗，然后問他們這里面哪個品種最好吃，大家基本上都選‘黑皇’?！?/p>

我也認可“黑皇”的口感，更認可它的栽培性能，只是想做到黃偉理想中的苗商，我覺得不太現(xiàn)實?！澳窃趺床拍艹蔀榭孔V的‘苗販子’呢？”我質問道。

“如果這樣說，那肯定就很難了?！秉S偉笑了笑，接著說：“我們只能做到良心上過得去，結果是咋樣就咋樣了?！?/p>

“今年‘黑皇’的苗木打算賣什么價格？”我再問價格。

2020 年，黃偉推出了首批 “黑皇” 小苗，2 000 株，預訂價是200 元/株，10 株起訂。跟另一家做果園機械的哈瑪匠（紹興哈瑪匠機械有限公司）一樣，兩個哈瑪匠留給大家的印象都是：除了貴，沒毛病。

“今年降價了，50 元/株，50 株起訂?！秉S偉回答道：“但盡管如此，依然有一部分人打電話過來一聽價格，直接就說‘你搶錢啊’。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最終競爭的還是價格，品質是其次的?！?/p>

“對啊！果樹苗木不像水果，品質差異有那么大。你賣50 元/株，人家賣5 元/株，你怎么和他競爭?！蔽腋嬖V他一個數(shù)據(jù)，在遼寧葫蘆島，有人能在一年時間內，通過傳統(tǒng)嫁接的辦法，把1株苗變成45 萬株苗。這是一個常人不能相信的擴繁速度，意味著一個新品種一旦流出，就喪失了先發(fā)優(yōu)勢，而且在成本和體量上會被別人甩到九霄云外。這也是像徐衛(wèi)東、韓玉波那些民間育種者在自主選育的新品種上不敢輕舉妄動的根本原因。

▲2021 年“黑皇”結果表現(xiàn)

▲2020 年“黑皇”結果表現(xiàn)

“我現(xiàn)在強調的是，我用的砧木是101-14，這種砧木有早熟性，特別在江浙滬一帶種植在上色方面有優(yōu)勢，所以感興趣的人比較多?！秉S偉介紹道：“但是，大批量走肯定是有問題的，這是葫蘆島苗商的優(yōu)勢。但有些人要的量不多，他們還是比較相信我，畢竟這個品種是我先推出來的，哪怕貴一點，從我這邊買也會比較放心?！?/p>

有一段時間我曾勸黃偉不要做苗木了，因為下場很可能是“品種是他‘偷’的，錢卻是別人賺的”，就像我回答別人“種什么品種好”的問題一樣——何苦呢？即便到現(xiàn)在，我依然認為他沒有找到苗木行業(yè)的切入點。我不禁又問道：“你覺得你能成為合格的‘苗販子’嗎？”

黃偉沉思了一會，應道：“我覺得做任何事情都要秉承信用第一，至少要靠譜?，F(xiàn)在這個行業(yè)這么亂，很多人買到假苗，損失很大。對我來說，這反而是個生存的機會。如果我和別人一模一樣，根本沒有生存機會。眼前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p>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幸好，眼前這位想成為靠譜的“苗販子”有其他的主業(yè)。就像他勸說別人不要做農業(yè)的道理一樣：如果連生存都艱難，你去做農業(yè)有啥意思呢？

但是，對絕大多數(shù)從業(yè)者來說：生存，還是主旋律。只是在求生存和求發(fā)展的過程中，在宣傳和信用之間，在利益和責任之間，在物質和精神之間，都需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平衡點。

這個點，就是每個人（企業(yè)）的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