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過去的漁民沒有一個不會唱漁歌的,因為漁歌是干活時的一種哼哼,一種呻吟,一種勞動號子,是重力之下“壓榨”出的氣,古人以為此乃“勸力之歌”。如今的漁歌就像廚師在窩窩頭里揉進糯米、奶油,填了肉末,異化成餐桌上一道金色點心。
俗話道,世上三件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的漁民們尤其苦,張網(wǎng)苦,拉網(wǎng)苦,搖櫓苦,撈魚苦……最累最苦的活兒有三件:拔錨、扯篷和拉纖。
先說拔錨。拋錨,手一甩,鐵錨就嘩啦啦拋下水去。拔錨硬碰硬要靠自己的臂力把鐵錨拖泥帶水拉將上來,你不拉,它不起;它不起,船不行。請聽遼寧漁民的《拔錨號》:“哇上/哇咳/哇上/哇咳/哇上/哇咳/哇上/哇咳/哇上/哇咳/哇上……”有歌詞嗎?沒有,僅一些嘆詞反反復(fù)復(fù)而已。它符合一個規(guī)律:勞動強度越大,漁歌旋律性就越差,歌詞就越簡單,而節(jié)奏感就越強。
再說扯篷。篷就是帆,要把沉重的帆升上去,舊時漁船沒有電,硬碰硬要靠手拉。遼寧寬甸縣有一首《掌篷號子》:“嗨喲奧來吧/再喲奧來喲/還要奧來呀/再喲奧來喲/來喲哎喲號/再喲奧來喲……”除了來、再、再來,其他全部是嘆詞。
有人問:為什么不能把扯篷號寫得美一點呢?回答是:也有。舟山的《撐篷調(diào)》:“一片風(fēng)篷啰/一股啰風(fēng)/兩片風(fēng)篷啰/兩股啰風(fēng)/啥人會撐倒風(fēng)篷/扭轉(zhuǎn)乾坤是真英雄啰……”這個扯篷號算美的了。倘若要更美,那就是遷客騷人的事了。
有句上海話叫“起篷頭”,是起哄和造聲勢的意思。這個“起篷頭”是不是出自漁民的拉篷號呢?我覺得是搭的??墒巧虾V車膬蓚€省都有漁歌,唯獨上海沒有漁歌。是民俗專家忘了收集?還是上海原來是個容易擱淺的灘?
最后說拉纖。拉纖是漁夫苦中之苦:船在海邊江邊逆水而上,航行艱難,船老大只能叫船工下船去背纖。不拉船,船不動;邁一步,動一動;拉得猛,動得狠。某位歌手唱過一首《纖夫的愛》,也算是拉纖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你一步一叩首啊,沒有別的乞求,只盼拉住妹妹的手哇,跟你并肩走……顯然,這位歌手想讓秀美的搭檔嫁給他,但他的長相、唱功也不咋樣。這也就算了,他還吸毒,還“二進宮”。這樣的“纖夫”誰敢和他“并肩走”???最要命的是他的歌還誤導(dǎo)聽眾,纖繩怎么能“蕩悠悠”?必須崩緊了,船才可能被拉著前行,否則就是偷懶。
“漁歌”兩個字歷代詩人用得頻繁,唐朝王勃說:“榜謳齊引,漁歌互起。”明朝徐禎卿云:“郵渚頻撾津吏鼓,漁歌唱近使君船?!鼻宄鼗萏镌唬骸胺皯覛堈眨瑵O歌入暮煙。”宋朝的陸游寫:“斜陽將盡暮煙青,裊裊漁歌起遠汀,商略野人何所恨,數(shù)聲哀絕不堪聽。”其實,文人墨客哪能真正體會到漁歌,讓他們出海捕一次魚,他們就知道什么是漁歌了。倘若王洛賓不是下到新疆,而是在北京吹著空調(diào)苦吟,不可能得到《在那遙遠的地方》《半個月亮爬上來》這樣的民歌。
漁歌一般是船工在自己船上勞動時唱的,不和其他船的隔舷對唱,更不像歌星演唱會那樣,一人唱,幾千個人在下面跟。然而,1987年10月,岳陽市政府在君山腳下組織一次前所未有的“洞庭漁歌會”,歌臺由三條大拖船靠攏搭建,天幕則是把大漁網(wǎng)掛在桅桿上,現(xiàn)場彩旗招展,歡聲笑語,1000多漁民從四面八方趕來,漁船達到150條。歌會就是要讓人們看到“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的盛世景象。那天,漁民不能唱老漁歌,什么“漂海打魚三分命,黑暴風(fēng)來了一分命,海霸子來了沒得命”。
如此興師動眾地宣揚漁歌有何好處?有,2014年,洞庭漁歌被國務(wù)院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漁歌登上了大雅之堂。
某位歌星有一首《漁歌唱晚》(作詞者署名“清涌”):“夕照帆檣落霞深,看波光掩映浪似金,綠岸炊煙鵝喚我,十里漁舟如夢如云……”
他應(yīng)該是聽過日本《拉網(wǎng)小調(diào)》的,那也是漁歌:“咿呀嗨/蘭索蘭/索蘭/索蘭/索蘭/嗨/嗨/聆聽那哭聲聲在歌唱呀/在歌唱/勇敢的漁民愛海洋/愛海洋/呀薩嘿/恨你呀/薩諾/多寬秀/哦/多寬秀/多寬秀……”漁民是愛海的,也是恨海的,這首漁歌不注重辭藻的華麗,而是描寫船工的心聲,其內(nèi)涵很是“立體”,曲調(diào)很是動人,它就是北海道漁民捕鯡魚時唱的歌,那就是勞動吆喝。
中國的海岸線很長,不同水域的漁歌各具特色。福建一帶的漁歌比較復(fù)雜,也很唯美,可能和當?shù)貪O民數(shù)量、文化素養(yǎng)有關(guān)。他們把漁歌分為:勞動號子、唱詩調(diào)、敘事歌、風(fēng)俗歌、兒歌和疍歌……有一首漁歌叫《盤詩》,有故事,有調(diào)情:“(男)手拿一把白釣竿呵/走到灘頭啰石頭間/黑魚白魚都不釣啰/只釣魷魚花花背/(女)哥今釣魚呵/妹做魷魚啰不出來/等哥日后餌提起呵/搖頭擺尾啰游出來/(男)妹今講話是呵詩呵/哥今就去啰買金絲/金絲買來結(jié)秋網(wǎng)呵/就由灘頭啰撒出來/(女)哥今打魚滿打魚呵/妹做魷魚啰不出來/等哥日后網(wǎng)提起呵/搖頭擺尾游出來……”
福建漁歌特別之處是當兩條漁船同時行進,大家就相互呼應(yīng)一起唱,第一聲部是領(lǐng)唱,第二聲部是對答式的呼應(yīng),第三聲部以比較固定的節(jié)奏伴襯,形成了層疊式的多聲部關(guān)系,煞是好聽。
浙江一帶的漁歌比較豐富,五花八門:反映漁霸糾眾斗毆的《打大陣》,反映遠洋生產(chǎn)的《漁民號子》,反映灘涂養(yǎng)殖的《捉涂郎》,反映漁婦愁苦的《思念夫君》。有一首諷刺魚行老板的漁歌叫《吝嗇鬼》:“走路尺來量/帶魚吃肚腸/一個銅板鑼樣大/絕子絕孫無下場……”還有一首《人命歌》:“天啊天啊天啊/發(fā)風(fēng)落雨不留情啊/海呵海呵海呵/浪大礁觸無人命呵/四面大海白茫茫呵/夾煞捉魚人呵……”歌詞生動,朗朗上口。
同樣是拉纖,浙江漁民唱起來比東北漁民復(fù)雜多了:“(領(lǐng)唱)一支梅大鬧寧會府唷/(群唱)嗨格唷/(領(lǐng)唱)炮打二郎韓世忠/(群唱)嗨拉格唷/(領(lǐng)唱)三次激走拉格金兀術(shù)唷/(群唱)嗨唷/(領(lǐng)唱)四杰村大鬧寧會府唷/(群唱)嗨拉格唷/(領(lǐng)唱)伍子胥要把交關(guān)過唷/(群唱)嗨唷/六出里格祁山諸葛亮喲/(群唱)嗨唷……”
廣東的漁歌獨樹一幟,主要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咸水歌。陸地上的廣東人稱以船為家的漁民為“疍家”。“疍家”比一般的漁民更喜歡唱歌,唱歌簡直就是命,不論何時何地都要唱。第二類是鮜船歌。游居在粵東沿海的漁民,被叫做鮜船人,在舊社會深受歧視,離船上岸時必須低著頭,倘若像陸地上的人一樣穿著衣服穿著鞋,陸地人隨時可以脫他們的鞋,剝他們的衣服。所以鮜船歌很凄厲,如泣如訴。第三類是哩哩美。馬里花是當?shù)刈钇恋幕?,被稱為哩哩美,比喻姑娘們的美麗。漁船回港時,婦女們就要唱哩哩美。哩哩美的歌詞每句句腹的字要重復(fù)多次。比如:“天上有條天河開路過”就應(yīng)該唱成“天上有條天條條天河天天河開開開路過”。不是廣東的漁民還真唱不了這個哩哩美。
民俗專家收集1949年之前的漁歌后認為:基本沒有受到污染和篡改,無論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音樂到語言,可以說是民間歌曲中的佳品。1949年以后,我國的漁歌鳳毛麟角了,大概因為漁輪機械化了,大概……反正,不要把舊時的漁歌當做一個單獨的歌種來孤立看待,它是我國特有的民歌,海上的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