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林
很多時候,我想給每一片雪都起一個名字。雪從遙遠的唐詩宋詞中走來,雪從廣袤的山川河流中走來,像是赴一場約會,節(jié)令已過,雪便開始起身上路了。
童年的雪,是童話里的夢。
五六歲的年紀,最喜歡的就是下雪了。因為我的生日在臘月,所以我對雪更加充滿了情懷。除了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最主要的是,家里總是在下雪的時候熬上一鍋腌制的魚火鍋,那好像成了我們家一場關于雪的儀式。我們一家圍在爐火旁吃著火鍋,等魚吃完后,湯仍在爐火上熬著。到了晚上,把鍋蓋好放在庭院的雪地上,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魚凍了。我不太喜歡吃魚,卻對魚凍情有獨鐘。于是小時候每個有雪的夜晚,我都在想象著,雪簌簌地下著,那個鍋啊,孤獨地在雪地里醞釀著,仿佛受過風雪后,它的精華才得以彰顯。
而印象中的父親總是在有雪的夜晚練著字,那夜晚的寒冷從他的筆尖一個字一個字地蔓延開來。我那個時候還不懂,有些意境,如果再平添一個不為所累的愛好,便是人間絕配了。
少年的雪,藏在青春的詩里。
記得初中一次周末放假,午后的雪剛停,我穿過庭院跑進屋。父親正在爐火旁看路遙的《人生》,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這些作家,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涼意。我才明白,人生中很多東西,不是多添一段柴火就能解決的。
而我的生命像開了一個口子,歲月不斷將有關寒意的詞句往我的身體里灌,我經(jīng)常坐在火爐旁還打著冷戰(zhàn)。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痹谝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讀了川端康成的《雪國》,久久不能自拔,覺得生命只是美麗的徒勞,文字仿佛將我變得哀怨起來。
記得那年正月去上大學,坐在火車上,火車旁高大的樹全部被白色的雪包裹,世界仿佛純凈如白紙。我已習慣了在有雪的日子讀書,期待能在有雪的日子里寫滿美麗的詩句。我在車上看著《寒風吹徹》,仿佛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而那時,我覺得所有的雪,落在了我的身上。
如今的雪,是歲月里的一幅畫。
人生已過二十余載,有過熱鬧,也有過冷清。身邊的筵席已散,只剩下自己。那些曾經(jīng)約定要每個下雪天都在一起的人,早已經(jīng)散落在天涯。有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的人分道揚鑣。而我漸漸與生活中的種種和解。如果有個人,愿意給你冒雪赴約的驚喜,已經(jīng)是恩賜了。如果沒有,就在窗前,喝喝茶,看看雪,讀讀書,翻翻過去的日子。歲月像一幅畫,需要留白,更需要沉默。每一場雪,都是久別的重逢,帶來無言的心事,與惺惺相惜的懂得。
而那先我之前的雪,下在柳宗元蓑笠翁的孤舟上,下在白居易被壓折的竹子上,更有大如手的雪下在李白嘲笑王歷陽不肯飲酒時的地上,下在唐詩里,宋詞里。那些美好的詩句,像一片片雪,落在我的扉頁上,更下在我的歲月里。
雪,在詩人筆下是思念,是愁腸,是歡喜是奔放。在作家筆下是我愛你洗盡鉛華,是我愛你無拘無束。而雪,在我心里,是父親書法中行云流水的從容,是我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情愫。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離別,更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希望。到最后,我才明白,人生啊,就像童年的魚火鍋,熬過無人問津的歲月,受過風雪交加的侵蝕,才能沉淀出最美的味道。
而那些文字,是我在茫茫風雪中,抵御孤獨時的良藥,迷茫無助時的兵刃,是我生命中的“千樹萬樹梨花開”。是我生命的光,讓我相信愛,相信慈悲,相信文字的信念能驅(qū)散人性的悲涼,相信人生不是美麗的徒勞,它應是雪落無聲,卻回答了所有問題。
當我攜一首詩,穿過風雪,所有的希望與失望,都成了飛舞的精靈。而當我提筆,無言地愛著每一片雪,珍惜生命中每個場景,我早已是畫卷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