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添璧

一、引言

茶各有格，文各有體。對待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不能僅以現(xiàn)代通行的虛構、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環(huán)境等要素去簡單的裁定，不同體裁的傳統(tǒng)小說有其不同的審美祈向。以傳奇小說和子部小說（筆記小說）為例，有學者認為傳奇小說集中展示無關大體的浪漫情懷，“文辭華艷，敘事宛轉”是傳奇小說家所熱衷的，而子部小說則注重哲理和知識的傳達，這是由于按照中國傳統(tǒng)文體分類，子書以議論為宗，重視理論性和知識性是其文體特征［1］(P6)。從這個維度上說，評價中國傳統(tǒng)小說要置于中國文學的具體語境之下，傳奇小說固然可以去探究其語言的華美多變，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宛轉，但對于子部小說來說，言簡意賅地通過故事說明某種道理才是其最重要的目的，在此過程中必然可能忽略那種夸張的敷寫與鋪陳。不僅傳奇小說與子部小說之間差異巨大，而且其子類之間也風格殊異。以志怪小說中的“博物”體與“搜神”體為例，從題材上說，前者以刻畫珍異事物為主，并不以敘事見長，而“搜神”體則以講述神仙鬼怪靈異事件為主，其敘事視角較之前者更為多變，情節(jié)描寫也更為豐富曲折［1］(P9-10)。依據(jù)這個范式，以小說題材的不同去探尋小說中某個具體意象的不同呈現(xiàn)維度，則不失為一種可行的視角。茶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代表性元素，點綴在各色傳統(tǒng)小說之中，本文擬從不同題材的小說出發(fā)，探求其描寫茶事的不同側重點。

二、歷史軍事小說與茶

歷史軍事題材的傳統(tǒng)小說，絕大多數(shù)是基于歷史的想象，正如有學者認為，小說記錄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小說與歷史是互補的關系，故小說又稱“野史”“稗史”“逸史”［2］，其作者有很大一部分是失意的文人或者末流的小官，即“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3］(P165)，他們寫作的目的，大多在自娛與娛人之余，仍有表達自己政治觀點、抒發(fā)興亡之思的用意，選擇這種題材的寫作關注點必然在歷史大事之上，茶事在其中只能被視為末流。因此，在傳統(tǒng)歷史軍事題材類小說中，茶大多扮演串場的角色，經(jīng)常作為一種社交禮儀與程式，用來引出后文的人物對話或推動后續(xù)情節(jié)發(fā)展，茶本身的文化內(nèi)涵一般不會被過多強調(diào)。

明清時期，歷史軍事題材小說大量涌現(xiàn)。以《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例，在此稍加列舉該小說中“茶”出現(xiàn)的一般情形：“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4］(P313)“講禮畢，分賓主而坐。茶罷，肅曰：……”［4］(P415)“禮畢，賜坐。茶罷，佗請臂視之”［4］(P594)?？梢钥闯?，茶在這種類型的描寫中更多地被當作一種社交符號，是人物對話或行事之前的一種禮儀性飲茶，茶本身的色、香、味、意并不是被關注的重點。小說中另有兩次寫“茶”則稍作展開：一是在第二十七回中，鎮(zhèn)國寺僧人普凈給關羽及劉備二位夫人奉茶［4］(P232)，該僧人乃關羽同鄉(xiāng)，知曉氾水關守將卞喜預先在寺中埋伏，欲取關羽性命，于是名為奉茶，實為以奉茶之名拖延時間，尋機暗示關羽小心中伏；二是在第六十九回中，耿紀與韋晃欲聯(lián)合金祎一同鏟除曹操，耿、韋二人先以攀附曹操、高升提攜等虛詞試探金祎，金祎聞言拂袖而起，將侍者送來的茶潑于地上，以示要與謀反附逆之人劃清界限，一心忠于漢室［4］(P554)。在這兩處場景中，“茶”更像是被當作一種道具，作用仍舊是推動故事的發(fā)展，至于僧人奉的是何種香茶、金祎潑的是哪味佳茗則顯然并不在作者的關注范圍內(nèi)。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三國演義》中，茶雖然被大量提及，但就本書的歷史背景來看，茶在漢代并不普及，更談不上頻繁地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梢妼τ谏钤谠┟鞒醯淖髡邅碚f，他創(chuàng)作小說的關注點在于歷史事件的推進，對于歷史洪流間細枝末節(jié)的飲品則根本無心去關注與考證。

再看另一本類似題材的小說——《說岳全傳》。該書在明末清初少數(shù)民族奪取漢人政權的背景下產(chǎn)生，它秉承《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流風，依托南宋抗金這段歷史敷寫出岳飛等將士精忠報國的故事。在這本小說中，茶依舊是行文敘事的點綴，并未得到作家的特別關注，例如在第十回中岳父、湯懷、張顯等人欲買好劍，于店鋪之中并未尋到滿意之物，店主之弟周三畏便請岳飛一行人去家中賞試祖?zhèn)髅麆?，甫入周家草堂，便有小童捧茶待客，而后才有進入看劍講古、劍贈岳飛的故事情節(jié)；另在第二十五回中，岳飛被張邦昌假傳圣旨召回京城，岳飛離去之前，為防吉青貪酒誤事，特要他以茶立誓，保證在岳飛回營前滴酒不沾，吉青謹遵訓誨，舉茶一飲而盡。由此可見，權謀的風云詭譎、戰(zhàn)爭的硝煙滾滾在傳統(tǒng)軍事題材小說中是當之無愧的著墨之重，茶依然是串聯(lián)情節(jié)、發(fā)展故事的載體與媒介，其更深層次的意蘊被排除在主線的歷史敘事之外。

三、英雄奇?zhèn)b小說與茶

傳統(tǒng)的英雄奇?zhèn)b小說將描寫的著重點由歷史軍事題材小說家國天下的宏大敘事轉向英雄豪強、俠女劍客個人風采的描摹刻畫，書寫視角更加日常，個人生活的衣食住行被納入作者的視野之內(nèi)，“茶”作為日常飲品，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亦十分頻繁。但英雄奇?zhèn)b題材小說關注的重心仍然是人物整體的命運走向，茶依然是為人物的刻畫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服務的，茶的翩然仙姿似乎只是浮生流轉、刀光劍影間的驚鴻一瞥。

談到英雄奇?zhèn)b小說，就不得不提明代的《水滸傳》。在該書中，茶的身影較之歷史軍事小說中寥寥幾筆的勾勒來說，明顯清晰了不少。如在第二十三回中，為西門慶及潘金蓮牽線搭橋的王婆開了一家茶坊，西門慶貪圖潘金蓮美色，心下無著，一早便到王婆的茶坊吃茶。此時王婆“濃濃的點兩盞姜茶”［5］(P340)，西門慶吃茶離去，但其色欲熏心，去而復返，王婆收其錢財，欲為其“解憂”，先以吃茶引出話頭：“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此處的茶尚有名稱，然僅止于點出名稱，或許會留給讀者一些想象其隱喻的空間，但其后筆鋒一蕩，又直奔說故事的正題去了。

再來看《三俠五義》，家道中落的顏查散欲投親趕考，旅途中客店小二想多賺點茶水錢，便問“悶一壺高香片茶來罷”［6］(P176)，雖則被顏生精明的書僮雨墨回絕，但其后白玉堂化名金懋叔，裝成貧士，顏生看重白玉堂，留他一同用飯，小二見似有錢可圖，又不動聲色地“拿了一壺香片茶來，放在桌上”［6］(P177)。一壺香片茶水猶如一面明鏡，輪廓清晰地映射出書僮的精明、顏生的不諳世故以及白玉堂的不拘小節(jié)這三種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然而同樣點到即止，茶香只流轉一瞬，其后情節(jié)則與茶再無太大關涉。

四、神魔鬼怪小說與茶

在傳統(tǒng)的描寫神魔鬼怪、花妖狐媚這一類題材小說中，為了突出主角的異于凡人或完善故事的神秘性邏輯，往往需要一種載體去烘托人物或者串聯(lián)故事。在這種題材中出現(xiàn)的茶不再僅止于日常飲品，而是時常帶有某種神秘色彩，或是神靈仙藥、或是奪命毒草，其扮演角色的豐富程度較歷史軍事題材小說有了明顯的提升。

在唐傳奇中，往往以茶供奉仙道僧侶。如在盧肇的《逸史》中，有一篇傳奇講述李林甫遇仙道之事，道士指明李林甫可有“白日升天”或當“二十年宰相”的命數(shù)，要求他若當宰相，需“廣救拔人，無枉殺人”［7］(P445)，但李為相之后并未遵循道士建議，而是“大起大獄，誅殺異己”［7］(P446)。后道士再次上門拜訪，言明其將受天命罪譴。該道士留宿李府期間，“唯少食茶果，余無所進”［7］(P446)。由此可見，茶在此處不僅是平常人的飲料，更是仙道通靈之人少有的尚未摒棄的幾種塵世給養(yǎng)之一，茶所蘊含的出塵脫俗的氣質(zhì)從側面被烘托出來。

另外，在某些鬼怪題材的小說作品中，茶不再只是面目模糊的串場道具、待客儀式，某些時候，甚至成了演繹故事的關鍵性線索。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就有這樣一個故事，故事講述了祝生在美貌少女的引誘下喝下了一種芳香無比的茶，且暗自求了一撮茶葉帶走，等他到了某同年家中，突覺心頭不適，將剛才飲茶的遭遇講給同年聽，同年聽后極其驚恐，猜測他碰到了水莽鬼，之后他們查驗祝生帶回的茶葉，發(fā)現(xiàn)果然是水莽草［8］(P80)。人誤食水莽草之后，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死亡并變成水莽鬼，水莽鬼不能輪回投胎，必須有人再被水莽草毒死成為替代的水莽鬼后，前鬼才能得以投胎轉世。美貌少女即是誤食水莽草死后成鬼的寇三娘，她為投胎轉世為人，便引誘祝生飲水莽草茶。氣味芳香、滋味濃烈的茶在此處竟成了奪人性命的毒草，水莽草“茶”作為這則故事的標題，同樣也是引發(fā)整個故事的核心線索，在此處，“茶”的多面性得以彰顯。

五、世情小說與茶

世情小說的主要題材是生活瑣事、婚戀家庭、家族興衰、人倫世相等方面內(nèi)容，其側重于日常生活的敘寫這一特點是不言自明的，茶作為普羅大眾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身影頻繁地出現(xiàn)在的世情小說中，得到了作家更多的關注。在很多世情小說中，茶的品類、茶的烹泡器皿及用水、茶的風俗、茶道精神等方面被巨細無遺地描寫，某些寫茶的片段甚至成為故事本身極為出彩的重要組成部分。

提到世情小說，絕對避不開清代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描繪了一幅包羅萬象而又精致優(yōu)美的日常生活畫卷，茶事在其中亦是神來之筆。《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茶種類豐富，有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所品的“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宿露而烹”［9］(P66)的仙茗“千紅一窟”；有沖泡三四次后才出色的、寶玉甚至因為被奶媽李奶奶奪愛飲盡而大發(fā)雷霆的楓露茶；還有妙玉用來款待賈母的老君眉、鳳姐用以打趣寶黛姻緣的暹羅貢茶、黛玉特地遣紫鵑泡給寶玉喝的龍井茶，等等。同時，烹茶、品茶的具體過程乃至茶道精神、茶俗文化皆在《紅樓夢》中有著非常細致的體現(xiàn)。在該書第四十一回中，妙玉用舊年集的梅花雪水烹茶款待黛玉、寶釵、寶玉三人，且在此處，妙玉還有一段關于飲茶的高論，她調(diào)侃寶玉“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海，更成什么？”［9］(P521)在妙玉看來品茶貴精不貴多，若驢飲海喝，那么便違背了品飲的本意。這種看法與茶文化中“茶性儉”的思想內(nèi)涵暗合，亦體現(xiàn)了小說作者對茶文化思想的深刻理解。

茶事也經(jīng)常亮相于世情小說中。以清代吳敬梓的現(xiàn)實主義諷刺小說《儒林外史》為例，其中第四十一回中寫到，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河的景致漸入佳境，外江的船便換上涼篷，撐了進來，“船艙中間，放一張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擺著宜興砂壺，極細的成窯、宣窯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10］(P302)，游客行人大多會買上幾個錢的毛尖茶，煨于船上，飲茶慢行，書中的賢士杜少卿和國子監(jiān)生武書就于船上煨茶閑談，及至明月高升，滿船雪亮，這一段描寫將自然環(huán)境的清幽怡人與茶的芳香氣韻和諧地統(tǒng)一了起來，為小說平添了幾分雅致脫俗的美感。

清末劉鶚的《老殘游記》是世情諷刺小說的又一力作，茶事在該書中亦頗得筆墨。以第九回為例，申子平雪困深山，于玙姑家借宿，二人清談，內(nèi)容涉及“道學先生”，玙姑嫌道學腐臭，以香茶漱口滌心。此處寫茶突出茶本真質(zhì)樸的一面，所烹之茶并非金貴的龍團鳳餅，而是山間野茶，烹茶之水亦是東山頂?shù)那迦?，再以松花作柴、砂瓶煎湯，烹好之茶色澤淡綠怡人，最后用舊瓷茶碗盛出待客，全然不見一絲奢華造作，茶味清爽異常、茶氣香奪口鼻。這種天然茶意與山中高士的出塵氣質(zhì)互相映襯，為小說人物的塑造、氣氛的烘托再添華彩。

六、結語

不同題材的傳統(tǒng)小說描寫的側重點多有不同，而茶作為中國文化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在不同題材傳統(tǒng)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面貌也是各有千秋。小說題材的個人化及生活化在一定意義上導致了其中茶事描寫的具體化及精細化。但從總體上看，中國傳統(tǒng)的古典小說寫茶大多是片段式的，即使如《紅樓夢》這類世情小說對茶事不吝筆墨，但也絕不可能將茶事放到絕對的主角地位。反觀現(xiàn)當代小說，則打破了這個藩籬，出現(xiàn)了一系列以茶人、茶事為主要寫作對象的小說，以當代作家王旭烽長篇小說《茶人三部曲》為例，該作品由《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為城》三部組成，以忘憂茶莊的起伏興衰為背景，講述了茶商杭氏家族幾代人的悲歡離合，描繪了一幅波瀾壯闊的近現(xiàn)代茶事歷史畫卷。綜上所述，傳統(tǒng)小說寫作題材受文化慣性、社會背景、作者思維以及市場喜好等因素的影響，大多集中在固定的幾種類型上，茶很難突破傳統(tǒng)題材的園囿成為小說描寫的絕對主體，而在現(xiàn)當代小說更加寬泛的題材視域下，這種突破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