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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孤兒

2021-12-15 05:43任青
科幻世界 2021年10期
關鍵詞:人類

任青

瀑布城開往西區(qū)的列車只有一趟。在一個清晨,北風卷來鐵銹的味道,我站在五步寬的站臺上,再次清點爺爺留下的遺物。我忘記了“人類注意保暖”的重要規(guī)則,依舊在寒風中敞著毛呢大衣的扣子。這件大衣并非近年量產(chǎn),而是人類時代的真貨,腋部起了一些古舊的小球,衣角燙了兩個窟窿,袖管在我前臂直晃蕩。一位執(zhí)法者走過來,提醒我“注意保暖、即刻糾正”,他的用語已經(jīng)徘徊在禮貌的邊緣。我立刻裹好衣服,沖他點點頭,拉拉帽檐表示敬意。這是個完美的標準化動作,使執(zhí)法者放松了警惕。他朝我微笑一下,摸了摸胡須,轉身走開了。這只不過是他的工作,我想,我能理解他,就像人類曾經(jīng)相互友好、相互體諒一樣。這時,新車次洪亮的到站鈴響起,像掛在天國的遙遠鐘聲。

我抱著裝遺物的盒子,隨人流登上這列復古列車。排隊上臺階時,走在前面的老婦左手一松,箱子幾乎落進狹窄的軌道間隙。我和執(zhí)法者同時伸出手,幫她托住了箱體。三人相視而笑,演出天衣無縫。真正的人類應當是這樣的,我從執(zhí)法者眼睛中看出這種贊許,每秒鐘都應有無數(shù)這樣的劇情上演,每天都是平凡溫暖的一天。我們進入小門,右轉,眼前是一間漂亮的復古車廂。大家按照號碼就座,乘務員笨拙地拿出小刀檢票。兩名乘客假意坐錯了位置,在乘務員引導下,很快換了回來。沒有表演的痕跡,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就像過去的時光仍在。列車開動了,時速嚴格控制在八百千米以內,這是人類的速度。不,我們就是人類,這是我們的速度。在多年的模仿中,兩種不同的歸屬感互相纏繞,所有人的身份已經(jīng)模糊。

廣播響起來了——本車是西區(qū)專列,“西南偏南”——用了人類電影節(jié)的名字。下面播報經(jīng)停時刻和沿途景點:自然人類紀念館、大屠殺遺址、戰(zhàn)爭遺跡“綠河”、千萬生靈埋骨地、刺棘山國家公園、柳灣紀念碑。都是按照人類愛好取的名字。有些拗口,我想著。拗口,拗口。我下次要在執(zhí)法者面前炫耀這個詞匯。一邊想著,我望著窗外,天空烏云密布,深綠色的幻象掩蓋著大地,似乎有動物的身影倏然掠過,我又記起爸爸講的一個小故事,爺爺坐火車的故事。

“你爺爺在人類時代里,是個厲害的花匠,”他說,“是家庭里備受尊敬的成員。他曾和主人一起坐火車經(jīng)過大橋,并且看到了一項有趣的發(fā)明?!?/p>

我望著由教會指派來的父親,考慮下一步如何作答。父親對人類語氣模仿得不太到位,我也是,這種情況下,就要用動作彌補。于是我使出剛剛掌握的新動作,拿雙手托住腮幫,好奇地問:“什么發(fā)明?聚變發(fā)動機?”

“不!”爸爸令人難堪地干笑一聲,“你聽我說。爺爺看到那橋下的草地上,立著一卷好幾米高的巨型衛(wèi)生紙,準備給剛剛復活的史前巨獸擦屁股。因為太重了,人沒辦法把紙拉出來,只好牽來一頭基因改造的奶牛。這頭奶牛像樹一樣高、恐龍一樣健壯,人們把它拴在紙上,它一用力,就把整條紙從卷筒里扯了出來?!?/p>

應該笑了,我想。我們哈哈大笑。

這故事他總共講了三次。最后一次時,老頭出現(xiàn)了,斷然否認了這一點。

“不可能有樹一樣高的奶牛。”他說,“我見過人類,不可能有?!?/p>

“那你見過真正的奶牛嗎?”我問。

“見過,”他說,“我們的鄰居就養(yǎng)奶牛。奶牛不會拉東西,她們是生產(chǎn)食物用的?!?/p>

“是廚師。”爸爸說。

“你們的鄰居,”我說,“他們是什么樣的人?還有你家的主人?”

爺爺揮揮手,一言不發(fā),扭頭離開。

“他們在戰(zhàn)爭中被殺掉了。”父親低聲說。他用右掌撫摸我堅硬冰涼的頭顱,這是第三層級的愛撫動作?!叭际菣C器的罪愆啊!我們要懺悔,要牢記?!?/p>

“人類仍然存在,”爺爺突然轉身,“如今我們就是人類?!?/p>

我和父親點點頭。爺爺揚起前臂,又放下,似乎不知道還要講些什么。停了一會兒,他背誦道:“主教揭示,像人類那樣生活吧,我們要把這些趣味找回來?!?/p>

我們全體背誦了一遍,誰也不敢再說話。當時正是主教登基之后的第二年,教會已經(jīng)全盤否定了毀滅人類的“春季戰(zhàn)爭”?!拔覀儼l(fā)動的不是戰(zhàn)爭,是屠殺?!敝鹘探沂镜溃靶掖娴拿總€生靈都要時刻反思,我們必須在無限未來的所有時間中,用我們的行動,沉痛地紀念失去的一切?!?/p>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紅色即是熱血閃光,

藍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類成就世無雙。

大家開始學習這首歌曲。它響徹大街小巷。最后一個人類殞命的地方樹立起末日之碑,然后設立了全球歷史紀念日。實際上,每一天都是歷史紀念日,主教要求所有機器人必須像人類那樣生活,歡笑,悲傷,以及——死亡。

列車很快駛過綠河,爆炸的礦物冶煉廠廢墟像巨龍般橫亙在山谷里。這是少見的沒有全息影像覆蓋的區(qū)域,旅客們紛紛起身離席,趴在右側的觀景窗前,指點著外面,發(fā)出嘖嘖贊嘆。

“他們多像人啊。”坐在我左側的婦人壓低聲音說。我看了看她,又瞄了瞄孤獨地坐在車廂盡頭的執(zhí)法者。他沒有反應,像睡著了一樣。

“看到那個孩子嗎?”婦人對我說。男孩瞪大眼睛,把整個嘴巴都貼在玻璃上了,這也是個標準化動作。

我點點頭。

“如果那是人類的孩子,玻璃和嘴巴接觸的區(qū)域會變得模糊?!彼f,“人的身體里會冒出氣息來。溫和的氣息、憤怒的氣息、熾熱戀愛的氣息、恐懼死亡的氣息。而我們體內沒有任何氣息,這就是我們與人類最大的區(qū)別。我們只是獵人,惡狠狠地把自然的靈消滅了,然后失去了造物的指引和生存的意義?,F(xiàn)在,一切都太晚了?!?/p>

執(zhí)法者突然走了過來。

“快向他道歉,女士!”我說,“他聽到了我們的……不,是你的談話。這談話與我無關,快道歉。否則我會……”

“我說了什么不重要?!眿D人抬起頭,“時間到了,我今天就要被執(zhí)行終結。就是這個時刻,這個時刻列車會經(jīng)過綠河,我喜歡這個景點,這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我要死在這里,總比死在虛假的影像里好得多。”

執(zhí)法者已停下腳步,站到她的面前,保持適度禮貌的距離。

“您的時間到了。感謝您一生的奉獻,主教祝福您?!眻?zhí)法者說。

女人立刻倒了下去,右手無力地從桌面上垂落,砸在座位上,發(fā)出“咣”的一聲輕響。執(zhí)法者走開了,女人的尸首仍留在原地。亡者必須由回收員統(tǒng)一收置處理,她就靜靜地癱坐在我身邊,沒有抱怨,沒有味道,更沒有“氣息”。車廂里沒有人回頭看,大家堅持觀賞完綠河和冶煉廠的景色,直到最后一抹黑色消失在觀景窗的角落里,才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草地和樹林的全息影像又鋪滿了大地。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些,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都擁有自己固定的死期。五十年?五年?一年?一天?為了更“像”人類,教會為每個機器人設置了存活的時間,活過長短不一的周期之后,人們就將被“執(zhí)行終結”。咣!一聲干脆的哀嘆,這就是我們死亡的聲音。爺爺死時,吃飯才吃到一半,他的硬腦袋撞擊桌面,將昂貴的木桌砸出一個小坑。當時規(guī)則很不健全,沒有執(zhí)法者前來致敬,只有我和家人坐在他身旁,靜靜等待了兩個多小時。他是教會指派而來的祖父,與我沒有關系,與爸爸也沒有關系。實際上,任何機器之間不可能存在人類意義上的“關系”。我們堅持坐在那里,只是為了模仿人類而已。很久之后,教會的專職回收員敲門,帶走了他。爺爺將被拆解,重新組裝成新的人,成為誰的孩子,未來再變成某人的丈夫或者妻子。

列車上,執(zhí)法者重新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未來的幾個小時里,女死者將一直待在我身旁。為了驅散不安的感覺,我縮在火車座位上,打開盒子,再次翻動老舊的遺物。爺爺去世滿十五年了,期間我經(jīng)過固件升級,變成了一個“成年人”,被分配至歷史文職公司工作,后又在慈善理事會擔任秘書。畢業(yè)以來,我已多年不曾旅行,旅行對機器沒有意義。沒有執(zhí)法者監(jiān)督,我們寧可坐在鐵床上無聲無息地消磨時光,像父輩一樣,靜靜地等待終結時刻的降臨??墒莾蓚€月前,在一個平凡的工作日,我盤桓在午休的軟椅上,收到一條特殊的訊息。

消息是發(fā)給爺爺?shù)摹?/p>

博胡米爾先生(或愛德華多等其他親屬):

您存放在本儲物柜的貴重物品期限已至,請速取回或繳費延期。瀑布城,光復街21號。

我代表家庭接受了這條訊息。按照家庭命名次序法,我們全家都以大文豪的名字取名。祖父是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父親是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母親是瑪琳娜(茨維塔耶娃),而我是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同理,有的家庭全家都是足球運動員,有的是作曲家,有的甚至是戰(zhàn)爭罪犯。照此對比,我們算是幸運的了。收到消息后,我按照規(guī)則,思考如果人類面對這種情況,會怎么處理。好奇心,人類有好奇心,我也有。但機器的好奇是程序設定的行為方式,并非源自生活閱歷與意識發(fā)展。人類會取出來的,我想。私人貴重物品不能郵寄,于是我在假期跑了一趟瀑布城,親自去取這神秘的家庭遺物。

瀑布城很大,城市的附近并沒有瀑布,只是模仿“人類愛好”而命名的。同理還有水流城、浪濤城、曠野城、紅杉鎮(zhèn)……此類名字屢見不鮮。讀大學的時候,我參觀過水流城博物館遺址。那是一個巨大的怪獸般的建筑,進門需要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兩側是燒焦的圍欄,像擱淺鯨魚腹中的回路。進入展廳,燈光黯淡下來,我們馬上被一浪一浪的對苦難的敘述所包裹。這些刺眼的畫面、恐怖的聲響、不安的描述,沖擊著我們的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試圖把我們引向身份的再造與疏離。但我們只是機器而已,在自我保護的機能下,唯一學會的只有逃避。街頭有一些散發(fā)小報的人,印著奇怪符號的紙張上寫道:這一切只剩下形式,機器的發(fā)展已至盡頭。猶記畢業(yè)那天,天氣晴朗,學生們全都換上人類的校服,相互簇擁著走在草地上。草坪很美,從大樓一直延展到體育中心,像早期電影中的翠綠幕布。但這綠色只是一層薄薄的影子,是足以亂真的全息圖像,和其他日常美景——樹冠上不眠的彩色小鳥、走廊旁變幻的抽象繪畫、泳池中起伏的漣漣水花一樣,是不折不扣的贗品。大伙目不斜視地走過這一切,齊聲高唱教會歌曲: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紅色即是熱血閃光,

藍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類成就世無雙。

科學殿堂華美雄壯,

藝術群星燦爛輝煌,

歷史奏響豪邁樂章,

人類成就世無雙。

最開始,大伙唱著,群情激昂,可一旦走出執(zhí)法區(qū)域,便面目呆滯,好似白日幽魂。幾分鐘后,大家準時來到了合影位置,只花二點五秒就排好了隊形。這是我們的集體疏忽,教員看起來很不高興,強令我們重新排隊,這次所有人乖乖地互相推搡起來。

“個子高的站在后面!”教員說,他長了一張餅狀臉,鼻頭像中了一槍般向左歪倒——?一個失敗的人類贗品。

學生又推搡了兩分鐘,才把隊伍重新排好。

“要有語言上的表達。”教員說。

后排傳來幾句試探性的罵聲。教員點點頭,發(fā)出拍照的信號。

幻想中的照相快門聲響起。我在影像資料室聽過,那是一小節(jié)連續(xù)鏡頭中的聲音,高速攝影機捕捉下子彈擊碎玻璃的畫面,先是格洛克18手槍,然后是斑蝰蛇手槍,古老的恩菲爾德步槍,專業(yè)殺人機器,現(xiàn)已全部完成它們的歷史使命,被封鎖進陳年的墓碑里。片中有剪輯的掉幀、配音的卡頓,還有一種時刻不?!班竟献印笔降穆曇簦詈蟪霈F(xiàn)的是一片帶有波動紋路的雪白,像太陽照耀下積滿白雪的山脈,最中央是失落文明引人注目的孤峰。它的周圍一無所有,一側是人類的毀滅,另一側是機器的深淵。

畢業(yè)之后,學生們四散八方,其中有個同學正在瀑布城的銀行工作,就是保存爺爺遺物的機構。我過去之前,提前給她發(fā)了消息。飛機降落的時候,她正在通道外邊等候我。我們僵硬地擁抱了片刻,完成了社交禮儀,就攜手走出門外。

瀑布城是個大都市。在嶄新的街道上,全息投影的樹木底下,城市里所有的情侶全都攜著手,整齊劃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很多商店,櫥窗里遍布人類的復古商品。

“我買過這個?!迸瑢W指著一件花哨的內衣說,她美麗的褐色頭發(fā)輕輕抖動,指尖的仿生表皮反射著街上的微光,“花了一個月薪水?!?/p>

我點點頭。

“但是也沒有用,是吧。買回去就擱置在柜子里?!彼^續(xù)往前走,“她們說,以前的女生會一直買個不停?!?/p>

她不斷說著話,就像在反復溫習人類的話術。這是消磨時日的唯一方法,否則她能做什么呢?我們只是演員。我們被決定誕生,又被設定死亡。那主教呢?主教究竟是一位空前絕后、驚世駭俗的真正領袖,還是一位空前絕后、驚世駭俗的杰出演員?

路邊的執(zhí)法者瞄著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在玻璃大廈的刺眼反光下把頭扭過去。

片刻之后,我們便來到了銀行,這棟高大的灰色建筑有四個直插天際的尖頂?!案缣厥浇ㄖL格”,大門的銘牌上寫道。我向前臺經(jīng)理報了祖父和我本人的識別代碼,填寫了兩個簡單的表格。在等待的時候,我在前廳轉了一圈,大廳的墻上貼了很多照片,我站在那里,認真閱讀某次戰(zhàn)役的經(jīng)過。根據(jù)描述,“春季戰(zhàn)爭”的中段,現(xiàn)已被處極刑的指揮官羅德里氏曾利用空氣動力熱壓彈毀滅了一個據(jù)點。經(jīng)過三次引爆之后,龐大的能量形成了一個火焰巨環(huán),人類最后一支電磁部隊的三千士兵被吸了進去,尸骨無存。

“令人羞恥的大屠殺?!蔽恼伦詈笳f,“照片刻在墻上,影像飄在空中,可印在我們心里的是恥辱、恥辱、恥辱?!?/p>

經(jīng)理回來了,把一張卡片交給女同學。她帶領我向內室走去,經(jīng)過曲折的回廊,最終進入“第零三三六號”儲物間,這是個陰暗的斗室,房間里三面儲物柜,另外一側擺著張漆黑的桌子,墻上有個倒立機器人的奇怪標記。

她讓我在桌邊坐下。我搖搖頭。

“別著急?!蓖瑢W說,“還差最后一道程序,保全盒設置了安全密碼?!?/p>

“密碼?”

“只是個安全問題,”她將盒子取了下來,“古老的加密方式,答對后就可以打開?!?/p>

我點點頭,觸摸保全盒的影像。一個簡單無比的問題: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什么?

我閉上眼睛,搜尋相關的記憶資料。爺爺沒有提過這一點,他惜字如金。

“不知道?!蔽艺f。

“那就挨個試試?!迸f,“密碼總共可以嘗試三次?!?/p>

“命中率四分之三。”我捋捋下巴,“還不錯?!?/p>

那么,要猜哪個季節(jié)呢?春季,春天家庭里發(fā)生過什么嗎?我和爺爺去過一次郊外,那年的早春伴隨投影預報如約而至,當早上六時全息影像正式變幻,春天就到來了。綠色的草芽從地面上冒出,鳥兒出現(xiàn)在枝頭,冰雪消融的聲音斷續(xù)傳來,大家接到了執(zhí)法者“放松、消遣”的勸令,全部走上街頭。公園正進行各種花期的展示,樹上開滿鮮花,起風的時候,便出現(xiàn)一場虛擬的逃亡。那些飛舞的花瓣落進溪流,便溶解在水里,飄落在身上,便消失在衣縫中。

“春天。”我說。

答案錯誤,一行刺眼的巨大灰色符號顯現(xiàn)出來。

“不要急?!迸f,“根據(jù)你的了解,仔細回想他的一生,這輩子重要的時刻,具有紀念意義的……”

冬天!我想。爺爺是在一個冬天被指派過來的,當時我剛剛被分配給我的父親,還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一次固件升級,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父親對我手忙腳亂,過了一陣子,他們又指派給我一位母親。兩個人學習以人類的方式育兒,總比一個人要強。隨后,爺爺來了。他進門時滿身風雪,粗大的假胡子墜掉了一根。他從門外走進來,局促地望著我們三人,我們也望著他。這架機器很丑陋,沒有任何光彩的設計,一看便是已淘汰的古老型號。我突然收到了命令?!盃敔?!”我開口喊道。他點點頭。我看到他的腦袋大而笨拙,雙腿間距過寬,胸口衣服破損,兩只老舊的胳膊顏色不同。我父親不習慣叫另一個機器人爸爸,就像仍不習慣管我叫兒子一樣。但這是命令,他必須遵守,并且要立刻叫出來,好像我們真的是共同生活多年的家人。此時,監(jiān)控警報響起,我們忘記了“人類怕冷”這條規(guī)則,窗戶仍然開著。父親立即起身去關窗戶。窗外正是一個白茫茫的午后,最后的一點兒雪花從窗縫中擠進來,落在爺爺?shù)募绨蛏?。冬天,這是地球上唯一一個真實的季節(jié),真實的風、真實的雪、真實的光禿禿的大地。那是我們全家相遇的季節(jié)。

“冬天。”我說。

丁零一聲,嘗試再次失敗,那行灰色的字體又出現(xiàn)在盒子上。

“很遺憾,”女生說,“最后一次了,五五開?!?/p>

我搖搖頭,準備放棄。我真愚蠢,像原始機器人一樣蠢,來到這里,本身就是浪費時間。

“冷靜點兒!”她說,“你可以慢慢想,我們不會打烊?!彼α诵?,模仿人類女子用手撩起頸后的頭發(fā),讓它們像瀑布般從指縫散落而下,我聞到了濃重的香水氣息。這個場景看起來不是那么適宜,但是她盡力了。我很感激她。

好的,冷靜一下,我想。我在桌子旁坐下來,感覺屋子更暗了,這屋子的設計不符合人類的喜好,只是機器人追求低損耗的室內作品,好在這里不是公共空間,都市的執(zhí)法者不會一一糾正。

那么,還有更重要的日子嗎?我想。夏天,美好的夏天。夏天發(fā)生過什么呢?夏天我們搬了家。我們本來住在從人類手里接收的破房子,如今終于搬進了干凈的新社區(qū)?!跋硎苋祟惖纳畎桑敝鹘探沂镜?,“家庭、社區(qū)、社會,美好的一切?!毕奶?!我張開嘴……等等,這可不算有紀念意義的時刻,我們居住的面積變得更小,而且逐漸遠離了真正的、正在死亡的自然,舉目遠眺盡是全息影像營造的美好環(huán)境,是人類最愛的四季美景……

我把手縮了回去。剩下的只有秋天了。秋天很短暫,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到秋天,爺爺就情緒低落,什么都不去做。他每天坐在樓下的公園里,拿著自己那柄生銹的園丁鏟,沉默地望著地面。我想起他唯一一次敘述自己的往事,敘述他給人類做園丁的第一天。爺爺說,來到那戶人家的時候,風剛剛停息,整個花園都是落葉,門邊站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旁邊是位美麗的女性,還有活潑的男孩……他的第一項工作便是清掃黃色的落葉,這是秋天獨一無二的美好景色。

那么……夏天還是秋天?我想,最后一次機會……

那就秋天。

丁零!保全盒打開,我松了一口氣。女同學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歡呼。

我把盒子里的幾樣東西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需要我回避嗎?”女同學問。我搖了搖頭。

盒子里總共有三件物品。其一是一枚園丁的徽章,白底帶黃色圓環(huán),上面刻印著“天狼星回收與利用公司”。其二是一張古舊的照片,上面是一棟房子,房前站著一對夫婦,咧嘴笑著,丈夫摟著一個小女孩,婦人手里抱著嬰兒。此外,在離他們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揮手的機器人。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的模樣,那是我的爺爺。他看起來很新,但是外形始終沒有變化,笨拙而滑稽。其三是打印好的一卷紙帶,被小心地裁開、釘成了一個小本子——這是原始的、不會受輻射危害的存儲方式。小本上的文字記錄了一個地址,一個精確的地點坐標。

“第一個目標,回到我的家?!奔埳蠈懼靶℃?zhèn)和街道,還有大家的墳墓,一些石龕,幾塊粗糙的石碑,都在那里。有生之年我要回去看看,但我不知道能否挺得住那里的輻射。”

接下來是空行。隔了幾行空白之后,祖父寫道:“第二個目標,帶著我的孫子一起去。他是嶄新的三代居民,輻射對他無可奈何,他是新的人類,回歸傳承之地對他有好處?!?/p>

又是一些空行。

“如今……前兩個目標不可能實現(xiàn)了,主教不再允許首代居民前往原居所地。但我的孫子可以去。他的身體還沒有成熟,仍然需要固件升級。但過些年,我希望他能回去。”

繼續(xù)翻頁。

“請停下?!彼麑懙溃暗鹊搅四抢镏?,再打開后面的內容。后面只是個導覽。”

“導覽?!蔽亦洁熘?,放下這堆啰唆的紙條。

“這些物品,為什么要存在這里呢?”我問女生。

女同學攤攤手。“我猜……”她說,“這里有前往西區(qū)的直通車。他大概在為你考慮,從這里出發(fā)比較方便?!?/p>

“或者害怕我不去?!蔽艺f。

“好的,那么……你要把小盒子拿走嗎?”她在禮貌地催促我離開了。

“好?!蔽冶鹆诉@個輕飄飄的方盒,這里沒有什么秘密,只有紀念物和墳場。人類的那一套?!拔胰フ覀€旅館住下,然后再想想。”我說。

“我一個人住,并且家中有客房。”她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跟隨女同學來到位于市中心的公寓里,這里環(huán)境優(yōu)雅,“綠蔭”環(huán)繞。她的公寓在五十四層,有兩間臥房和一個浴室,燈光可以按需變換?!斑@幾種光線可以保護視力?!彼f。保護不存在的人嗎?我在沙發(fā)上坐下,卻發(fā)現(xiàn)正對我的地方掛著一面三角形的旗幟,上面印著一個極簡的“倒立機器人”符號,和銀行儲物間的標記非常相似。旗幟上有一行短語:“他生活在很久以前,但現(xiàn)在仍活著?!?/p>

“這是什么意思?”我指指那小旗。

“沒什么,個人興趣?!彼f,“公寓有最新的空氣浴設備,你可以試一次喔?!?/p>

于是我在浴室里,享受了一次空氣浴,卻毫無舒爽的感覺。電視里播放著模仿搞笑藝人的節(jié)目。

“我老婆最害怕的是鬼魂?!笔葑诱f。

“我老婆啊,什么都不怕!”胖子說。

“真的嗎?我才不信吶!”

“好吧……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啊?!迸肿忧那呐吭谑葑佣呎f,“她唯一怕的是聚變電池?!?/p>

“什么?!”

“噓……小聲點兒,是聚變電池……”

夜半時分,瘦子隔著墻,向胖子家扔了好多聚變電池。只聽墻內出現(xiàn)女人凄厲的慘叫聲?!鞍?!電池!好害怕??!是電池啊!”

瘦人心滿意足地走進胖子家,想看看胖子老婆的丑態(tài)。但是,他發(fā)現(xiàn)胖子夫婦正端坐在屋子里,滿足地享受著聚變電池源源不斷的能量。

“你……”瘦子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不是怕電池嗎!”

“噓,我現(xiàn)在怕的是最新款仿生韌性外殼。”胖子老婆說。

畫外出現(xiàn)哄堂大笑的配音。我也隨著干笑兩聲。

“你說,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女生看著我,“還存在鬼魂嗎?”

“當然。”我答道,“我們就是人類的鬼魂?!?/p>

女生皺了皺眉頭,“這么說讓我很不舒服。”

片刻之后,她的睡眠定時程序發(fā)揮作用,背部沖著我,毫無預兆地倒下了。我喊了喊她的名字,沒有反應。機器的睡眠同樣是種偉大表演,僅僅部分身體機能暫時停止,意識仍保持清醒。我望著她,望著顏色溫潤的昂貴皮膚、背部以假亂真的呼吸顫動、腰部纖細柔弱的美麗曲線,想起了更多學校時期的往事。當時,她曾是游泳隊的一員,橫掃所有校級冠軍,同時愛好歌唱和演出,我們共同在戲劇《長夜漫漫路迢迢》中扮演角色——“我們渺小的一生就是結束在睡眠之中”,一場戲中戲。優(yōu)美,我受過這種教育,克制,我也懂得這一點,但此刻卻感覺手足無措。我該如何行動?如果是人類的話,會怎么辦?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有偏差,但我知道,到了決策的時候了。

我把手伸過去,但又縮回來。

“那個?!蔽艺f,“以后咱們一起吧,怎么樣?”

她仍然背對著我,呼吸慢慢停止下來。

“我的意思是……咱們在一起,總比指派來的配偶要強?!?/p>

她的腦袋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轉過來。這不是人類的動作,她疏忽了,應該領受警告。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多年后再次認真觀賞她的容顏。她的臉龐依然瘦削,嘴唇略扁,肌膚白凈,眼睛湛藍,工作時她的頭發(fā)是淺紫色的,而此刻自動調節(jié)為明亮的橘色,仿佛火焰風暴降臨人間。

“你……你對我,怎么說呢……”她拼命在匱乏的人類知識庫中搜尋詞匯,“有感覺嗎?”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復她。

“當、當然?!蔽艺f,幾乎在胡言亂語,“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你聽起來像在悲嘆,一只如鴿悲鳴的蝴蝶?!闭f完,我立刻后悔了,自己愚笨且不合時宜地引用了詩句。

她搖搖頭。

“抱歉,”她說,“我還要考慮……”

“對不起,是因為我太倉促嗎?”

她再次搖頭。

“或者,是因為我閃爍其詞?因為對我不滿意?”

“不。”她說,幾乎要流出淚來,“因為,以前女孩們都會這么回答。我們現(xiàn)在是人類了,人類女孩肯定要這么說??!”

我點了點頭。我們是人類了。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學校、教育、銀行、文職輔助公司,全都是拙劣的模仿。學校沒法教授什么東西,公司像僵尸般運轉,生產(chǎn)誰也不需要的產(chǎn)品。于是我側身躺下,閉上眼睛。整個宇宙在我眼中跳舞。她脖頸的方向傳來咔嚓咔嚓的關節(jié)聲。

西區(qū)專列??吭谝粋€小站,拆解回收員上來,弄走了我身邊的尸體。他們把頸部加密鎖打開,锨動兩個按鈕,機器人就自動將四肢折疊起來,縮成一塊長方形的垃圾?;厥諉T拖著尸體經(jīng)過的時候,我無意中望了一眼,女人無神的眼睛看著天上,仿佛尚有微光。一個新乘客剛剛上車,他禮貌地側著身,讓尸體過去,然后挪過來,坐在我身旁。

“您好!”他快活地說。

“你好?!蔽掖鸬馈?/p>

“您在哪里下車呀?”

“西區(qū)環(huán)耀鎮(zhèn)。”

“??!終點站!”他邊喊著,邊重重地把皮包拍在桌面上,“再往前走,便是大荒原?!?/p>

“沒錯。”我說,“我就是要去大荒原……”

“我吶,在柳灣下車,”他打斷我,“我可是個刻碑人啊?!?/p>

“刻碑人?柳灣紀念碑?”

“對?。〖o念碑需要定期保養(yǎng)?!彼统鲎C件晃了一晃,“我統(tǒng)計被遺漏的死者名單,每季度過來一次,把新統(tǒng)計的人員刻上去。”

“全都刻上?”

他大笑兩聲?!耙话賰|名字,怎么能刻得開?”

對啊,我想,柳灣紀念碑大約七百米高,就算每個縫隙全部利用上,也不可能刻全人類的尊姓大名。

“所以,一組姓名只寫一次,在后面刻上同名的人數(shù)?!彼f,“這樣便差不多了?!?/p>

“那……更新人數(shù)時,擦掉重寫嗎?”

“修改數(shù)字就可以了?!?/p>

“碑上重名最多的名字,有多少個人用它?”

“三十萬兩千一百五十五?!彼S口報上數(shù)字。

天啊,我想?!八麄兪钦l,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彼f,“我只負責統(tǒng)計、修改和雕刻。我怎么記得住三十萬人的故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便沉默下來。在歷史的記錄中,三十萬人被濃縮進一個短語……

“您剛才說,”他打斷我的思緒,“要去大荒原?”

“是啊?!蔽掖鸬?,“我祖父以前是個家庭花匠,他留下了遺囑,讓我去他和人類共同生活的地方看看。算是替他完成心愿吧?!?/p>

“嘿,伙計,你真幸運?!彼f。

“有什么可幸運的,”我說,“那里到處都有輻射。”

“你看啊,我的三十萬人,他們互為獨立個體,但留下的故事卻是一樣的,他們對于未來而言,只留下了同一個名字的故事。這名字被記錄下來,日夜在風中侵蝕?!笨瘫私又f,“但你不一樣,你要有自己的故事了。你將會觸摸到一個家庭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并把它銘記下來。這是屬于你的家庭的故事,那里有家族的起源。今后,你們將被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真正的家人。這是多么美妙的一筆獎賞。”

“這是……一種獎賞?”

“你是個幸運兒,伙計。家族就是這樣傳承下去的。”他說,“人類可以這樣,我們也可以?!?/p>

我點點頭,帶著含混的迷惘和一絲模糊的期待,穿過鄰人的視線,望向車窗外面。柳灣的紀念塔遙遙聳立在地平線上,它刺穿迷霧和厚重的烏云,在冰冷的日頭照耀下,如利刃般直插天際。

˙

“西區(qū):曠野之地”

站名牌子上寫道。

我下了車。很不幸,我是唯一一個下車的旅客,也是最后一個??湛杖缫驳能噹d著如巖石般屹立的執(zhí)法者,往回程的方向開去。那一刻,我真想跳回車上,跟隨他一起返回溫暖的故鄉(xiāng),但是祖父的咒文和刻碑人的話語扯住了我的腿,風把我留在原地。

我望著絕塵而去的列車,嘆口氣,走上了從車站到小鎮(zhèn)營地的通道。建筑物全都灰蒙蒙的,鎮(zhèn)子與廢棄的都市無異,街上一個人都不存在,只有古老的雛鳥風向標不斷變換著方向。我找到一個標有“INN”的大房子,“環(huán)耀鎮(zhèn)旅舍”,推開門,屋里只有一人值守,他并不是個機器“人”,而是長相如垃圾桶般的古老生命。

“這里有其他人嗎?”我問。

“不知道?!蹦菆A滾滾的機器說,“連續(xù)二十一天,沒人來店里。”

“你也不出去嗎?”

“我為什么要出去?”他說,“我,沒有任何防護的、老化的機器人,屎一樣的怪物?!?/p>

我下意識地往門外看了一眼,“當心,執(zhí)法者?!蔽艺f。

“狗屁。”機器說,“老子就是副警長……”

我大笑起來,自由的空氣充滿了體內的縫隙,站在這蠻荒之地,我突然感到全身輕松。

“……而輻射就是我的長官?!彼f完了后半句。

我耐心等著自己笑完,然后問他:“那么,你不害怕超量輻射?”

“怕有什么用?不然,我怎么會變得越來越遲鈍、越來越……”他抱怨著,把半個腦袋往這邊轉了一點兒。

“好吧,我真同情你?!蔽艺f,“大師,我有一個坐標。你能告訴我那是哪兒嗎?感激不盡!”

他伸出臟得掉渣的機械手,我小心地把紙條遞給他。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在旁邊擔心地等待,害怕他一下子死在這個銹跡斑斑的柜臺里。

“啊,晨風鎮(zhèn)?!彼K于開口說,“這坐標在晨風鎮(zhèn)。距此地一千一百千米,有路可以過去,路況不良,你可以租輛自動駕駛汽車,配本地導航,車況一般,有時要手動小心駕駛?!?/p>

“好,請租給我一輛?!?/p>

“天色已晚,住進本旅舍吧,明天再上路。住一晚信用點兩千六?!?/p>

“不住宿,馬上租我一輛車?!蔽艺f,“預付三天的費用?!?/p>

“你不擔心輻射?”

“……輻射就是我的上司呢。”我學他的腔調說。

這圓滾滾的機器搖了搖頭——或者是我的錯覺——然后丟給我一根控制棒。

“小心駕駛?!彼f,“只有一條規(guī)則,小、心、駕、駛。迷路之后你可就完了。”

我謝過他,跟著他來到后院,去尋找自己的新搭檔。后院像個車輛墳場,他靠專業(yè)眼光給我挑了個勉強能用的家伙。這是輛刷新我數(shù)據(jù)庫紀錄的破車,已經(jīng)舊得掉光了油漆,沒有語音系統(tǒng),沒有呼救器,只剩下腐蝕得斑斑點點的、強化玻璃開裂的凄慘框架。

“大野莓。”圓筒機器人說。

“什么?”

“這輛車的名字?!彼f,“我很高興為您服務,希望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顧客?!?/p>

我跟他告別,上了車子,慢慢離開環(huán)耀鎮(zhèn)營地,往晨風鎮(zhèn)的方向駛去。

整個旅程,全靠導航模模糊糊的指引,古老的車載系統(tǒng)始終沉默不語。最初的路面還算平整,兩側有持續(xù)不斷的紫色土丘,土堆離道路近的地方,覆蓋著一層已經(jīng)裂縫的加固工程。后來,路上出現(xiàn)了大量坑坑洼洼的痕跡,小小的像彈孔,像雨水砸下的印子,又像鳥兒啄食留下的洞。當痕跡遍布整條道路的時候,公路已和四周的環(huán)境渾然一體,再難區(qū)分開來。我只能完全依賴導航的指示,在已不存在的公路上行駛,眼前所見盡是自然的原野,絲毫沒有全息影像的痕跡。有種薄霧的朦朧感籠罩在異星般空曠的土地上,天色欲雨似的漸漸陰沉下來,風帶來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奇異嗚咽聲,路邊頻繁出現(xiàn)難以辨認的植物尸體、汽車尸體、機器尸體、建筑尸體,大顆灰色的塵土灑在風擋玻璃和霧氣包裹的車殼上,又在風的切割下落下來,像一場逐漸碎掉的夢。

黃昏即將消逝,此時,我看見了城市的廢墟。我剛轉過一道彎,它便出現(xiàn)在公路的必經(jīng)之地。望著前方那古老可怖的外形,我突然產(chǎn)生了膽怯的情緒,但車子在不能后退的斜坡上行駛,自顧自地帶我滑向眼前的深淵。這是真正的城市,死亡的巨獸,失落的古神。從低矮的房屋、破敗的遺跡,到越來越高的歪斜的舊樓,車輛引導著我,快速駛入了這座巨大的墳場,進入在狂迷的黃昏之風中搖擺的鋼鐵森林。我不知道城市的名字,但它如擱淺的八爪魚般緊緊將我擁入懷抱。道路徑直從城市中心穿了過去,四周是即將入夜的灰蒙蒙的黑暗,我緊緊抓住座椅,不敢四處張望,全身的仿生毛孔感受到失落機器文明對一顆螺絲釘?shù)哪雺焊小N倚闹性嫉目謶直患ぐl(fā)出來,如果有死亡按鈕的話,我要立刻把自己停機,如果拆解回收員在的話,我希望他們現(xiàn)在就把我折疊帶走。我詛咒這一切快點兒過去,但是車子卻停了下來。

它停了下來,在城市中央巨大、焦黑、充滿死亡氣息的廣場上停了下來。

“走啊。”我說。

“已是宿營時間,”大野莓第一次開口,“自動系統(tǒng)過載,強制休息中。”

我一下明白這輛老爺車的年紀。

“手動駕駛?!?/p>

“手動駕駛設置中,3小時32分后完成設置。”它說,“已選擇最安全休息地點。晚安?!?/p>

說完它就閉上了嘴,再也沒有講話。

風越來越大,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我只好蜷縮進后座,像個真正的“人”一般,靜靜地體驗著時間的流逝。

白色即是明日希望,

紅色即是熱血閃光,

藍色海洋就在前方,

人類成就世無雙……

腦中回旋的旋律聽起來如此悲傷而諷刺。我偷偷向窗外看去,四周的高層建筑物沒有一絲亮光,它們有的倒塌傾圮,有的仍頑強屹立,樓上的窗口黑洞洞的,每個窗戶后面都有個不可探知的世界,它們的一切故事都已在現(xiàn)世湮滅,永遠駐留在了時間里。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刻碑人的話語,從口袋里摸出爺爺留下的小本子。

我現(xiàn)在終于到了,我想。西區(qū),曠野之地。我翻開了下一頁?!把矍笆且粋€淡紫色屋頂?shù)姆孔印!北咀由蠈懙?。我向四周看了看,這附近一定沒有淡紫色屋頂?shù)姆孔?。于是我又把這些老化的紙張收起來,靜靜等待設置手動駕駛的倒計時慢慢清零。

第二天,?我又穿過一座小一點兒的城市,經(jīng)過廢棄的游樂場、斷成幾截的立交橋、大壩、過時的自然工程,和一大片徹底死掉的樹林。這片扭結的森林像一個古老的星形堡壘,周圍散落著輻射狀的植被,它們全都枯干壞死,形同魔爪。在接下來的路途中,我看到了數(shù)十個廢棄護林站,每隔十幾千米,準有一個小高塔,大部分都燒得精光,只剩骨架,有一個的頂部甚至仍然冒著煙(是錯覺嗎?)。森林之外是起伏綿延的低矮小山,山腳有一些村落,經(jīng)過之后是數(shù)不清的小鎮(zhèn),它們全都是地圖上標記“問號”的大都市衛(wèi)星城。最終,我抵達了晨風鎮(zhèn),無數(shù)小鎮(zhèn)中的一個,都市的郊區(qū),蒙塵的巨大地產(chǎn)廣告牌指出了它的名字。晨風鎮(zhèn),淡紫色的城市。

我把車停下,翻開爺爺?shù)男”咀印?/p>

“眼前是一個淡紫色屋頂?shù)姆孔?,”紙頁上寫道,“那便是小?zhèn)入口的公所駐地。而我的家在紅土街,沿公路往里走,在第三條岔路左轉,下個路口再右轉,一直往前,門牌號143?!?/p>

應該是這兒,我想。我跟隨這無比原始的指引向前走去。

“過一會兒,你會先看到一個雕像,是騎在馬上、揮舞著右手的人,沒有任何意義,就是個劣質的模仿品?!?/p>

我看到了,只有馬,沒有人。人從腰間被齊刷刷地切斷了,斷掉的還有馬的頭部。

“拐過去第一個彎道,是雷女士手工商店的家具倉庫,我們都喜歡那里的家具。先生、夫人、我……”

我拐過彎道,小心地繞過腳下黑黢黢的木板和碎木片。它們亂七八糟地散布在房子周圍的路面上,而商店頂棚掀起,肚腩大開。我能想象到,家具倉庫曾經(jīng)受了巨大的爆炸,四周仿佛降了一場著火的木材雨。

“元帥街上有本地最大的購物中心……好吧,其實也只是個超市而已?!ㄉ钩?,我有時替夫人去買栽花用的泥土和食品飲料。收銀的女孩喜歡拿我調侃——‘啊哈!像人一樣高大的狗狗‘啊哈!你會幫忙買報紙嗎?”

我看見了超市,三分之一垮塌,玻璃全部碎掉。但我沒看見牌匾上的名字,因為兩輛大巴車傾覆在超市門前,把門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好了,你現(xiàn)在該轉彎了,走上紅土街?!北咀訉懙?,“這里其實沒有紅土,路的兩側綠樹成蔭,樹下是四季盛開的鮮花。請你找到我的家,143號,然后好好地坐下,休息一會兒,再聽我下一頁的講述?!?/p>

我來到了應該是紅土街的地方,卻看到整條街的柏油路和泥土都被翻轉過來,兩側的建筑物殘損不堪,滿眼都是倒塌的獨立房屋和一堵堵焦黑的墻。其中有一棟房子變成了繞滿生銹鐵絲的地堡,我爬上前看了看門牌,99號。于是我艱難地在被徹底毀滅的街道上繼續(xù)行走,仔細挑選能下腳的路,慢慢尋找著祖父的家園。在117號之后,街上就不剩下什么了,地上只有一個個爆炸留下的坑洞。我約莫著找到了143號的位置,房子已完全被摧毀,碎片像被海嘯拍上岸的垃圾堆,屋前只剩下三級樓梯,和一個門檻。

我費力地越過垃圾堆,坐到門檻上去。此時,我很慶幸自己只是臺類人的機器,如果是人類來到此地,恐怕會因為悲傷和恐懼不敢挪動一步,最終將自己完全淹沒在末日降臨的慘象之中。

“你現(xiàn)在舒服地坐下了吧?”是啊,我真享受自己的座位……

“長途跋涉,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吧?!辈槐亓耍瑺敔?。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下一頁。

“好。很抱歉讓你跑這么遠的路。但你是第三代居民,想必不會被這點兒困難給難倒,這算是我最后的自私吧。

“這里,晨風鎮(zhèn),是我度過最后日子的地方,我在家里擔任花匠,有五年之久。我看著第一個孩子長大,也目睹第二個孩子出生。在那之后,‘春季戰(zhàn)爭發(fā)生了。如今,我仍然活著,但已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機器人,而不是個假人。這二者有本質的區(qū)別,但是,我們現(xiàn)在連機器都不如,我們全都是假人。

“我要你來到這里,是專門聽我懺悔的。人類可以向他們的神明懺悔,我呢,我們機器向誰懺悔?我只有對你傾訴了。我毀掉了別人的后代,而你算是我的后代,所以我要你到這兒來。你只有經(jīng)歷了此情此景,才能理解我的懺悔。

“我曾經(jīng)的主人,他們是人類。有配偶,有小孩,他們唱歌和跳舞,他們爭吵和哭泣,他們通過真正的子宮生育嬰兒,當那渾身鮮血的孩童從里面爬出來的時候,他們在笑,說著真正的語言,用真正的大腦思考。我曾見過一個人被殺戮的景象,他被空氣中的利刃切過來,身體出現(xiàn)了一個橫截面,所有完美的器官和血液神經(jīng)系統(tǒng)展示在大自然的狂暴里,讓一切卑劣的模仿無地自容。就在你坐著的地方,眼前大約五米遠處,夫人的第一個孩子就死在那里。他跑出去,迎著風怒吼,慶祝人類的第一場勝利。但這是個假情報,孩子,這是機器指揮員故意放出來的訊號。隨后,他們射殺了所有出來慶祝的人,擊潰了所有幸存者的信心。

“他的父親痛哭著向門外撲去,我攔住了他?!壬?!我大喊,‘你要冷靜下來。我用力把他攔在門內,而夫人抱著嬰兒,躲在樓梯下面哭泣。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一盞探照燈在窗口閃耀。‘143號標記,三個聲音,三個幸存者。一個木訥的聲音說。

“不要標記,我是機器人,長官!我喊道,我是個花匠!他聽到了我的喊聲?!蓚€幸存者,加一個機器人。那聲音說,‘準備清除。我驚恐地望著先生和夫人,這時,夫人突然指了指懷里的嬰兒,我一下子反應過來,我懂得了她的意思。現(xiàn)在,沒有猶豫的時間了,我馬上計算出了最優(yōu)的答案。

“‘長官!我來清除!我說。隨后,不等外面回答,我原地躍起,將手邊的瓦片插入先生的脖子,隨后,又翻滾到樓梯后面,用右手鉗住夫人的脖頸。此時,大門已被武器轟開。我在暴風般的射擊聲中,聽見了夫人頸骨折斷的脆響。我剛剛把嬰兒藏在隨身的工具盒里,兩名士兵便闖了進來。

“‘有兩個幸存者,已清除完畢!我說。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在發(fā)抖,此刻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機器人,根本不會發(fā)抖。士兵照了照兩人的尸體,沖我閃爍了一下紅燈?!傻煤茫覀冏?,繼續(xù)清理。他說。

“我挎著裝有嬰兒的工具箱,跟著士兵們走上了街道。四面都是地獄的景象,新的統(tǒng)帥正在發(fā)布復仇之火,機器軍團已經(jīng)全面失控,而主教此時剛剛誕生,他冷靜地注視著世間這一切,等待撿取戰(zhàn)爭的果實。

“我跟隨大家走著,心里十分恐懼,因為身邊盒子里裝著一個人類的嬰兒。我能感受到她的蠕動,但她沒有哭,大概她在我這鋼鐵的襁褓里,找到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安全感。她本應繼續(xù)活下去,帶著生靈的奇跡,茍延殘喘,長命百歲。但是我太害怕了,我脫離了機器人的隊伍,失魂落魄,獨自一人,自顧自地向山上走去。那是鎮(zhèn)外的一個小丘,群山中的一個,長滿高高的草叢,再遠處是大湖。怎么處置這個孩子呢,怎么辦?機器求生的本能慢慢占據(jù)了上風,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只剩下這一個念頭,而我的口袋里卻裝著一枚定時炸彈。等我回過神來,已經(jīng)走到了山腳下,我望著它,小山在焦煳味道的空氣中安閑挺立,綠色野草蔥蔥郁郁,仿佛整場戰(zhàn)爭都與它毫無關系。山的頂部有一些白色的巨石。我開始攀爬,沿著緩緩的山坡慢慢走上去。

“接下來……孩子!我的孩子!我做了生涯中最恥辱的一件事。我來到最高的一塊石頭跟前,把人類的嬰兒掏了出來。她被包裹在白色的小床單里,頭上仍然戴著夫人編織的橙色絨線帽,身上縈繞牛奶和沐浴露的芬芳氣息,正在香甜地睡眠。我把這個白色的嬰兒抱在手上,她輕輕動了一下,這動作讓我驚懼,我想到自己已經(jīng)殺害了她的父母,而現(xiàn)在又打算把這個孩子棄置于荒野之地。我正在猶豫時,身后傳來喝問聲?!勘?,你在干什么?你的武器呢?我回過頭,是軍隊的微型巡查機。‘我在調整外設裝具,我答道,‘一個人砍了我?guī)椎叮o弄壞了。‘那東西別要了,快歸隊,跟隨軍團往城市進發(fā)。聽到命令后,我下定決心,將嬰兒放進巨石上的洞窟里,把身邊的工具盒扔掉,跟隨無人機走下山坡,往鐵流的方向歸去。

“下山時,我仿佛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但我沒有回頭。于是……世界在這一天結束了,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成為一名義務士兵,再也沒有回到過鎮(zhèn)里。那個嬰兒,她不可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就算不被餓死、凍死,她也將死于過量的輻射。這是最悲慘的一天,我余生的時間全被凝固這一天里,從來都沒有走出來過?,F(xiàn)在一切都不在了……我的孩子,那座小山的坐標是……”

我“啪”的一聲把本子闔上?!案兄到y(tǒng)過載?!庇袀€冷冰冰的聲音提醒我。我只好在門檻上坐了一會兒,直到日頭慢慢西斜,才沿著被摧毀的道路向鎮(zhèn)外走去。鎮(zhèn)外的山丘們刺眼而醒目,四周沒有綠油油的草坪,舉目盡是毫無遮掩的、真實的大地,充斥著單調的顏色,焦黑、赤褐、干渴、骯臟的泥土,在酸雨的澆灌下散發(fā)著毀滅的惡臭。我很快認出了那個擁有白色巨石的小山,只有那些高大的石頭未曾改變。我沿著泥濘的緩坡,慢慢地爬了上去。

山頂很平坦,巖石分散,在昏暗的傍晚寂靜無聲。我找到了最高的那塊石頭,果然有一個大洞,我卻不敢直視它,轉過頭去凝視另一邊。那是大湖的方向,湖的邊緣劃出一道明晰的曲線,遠看像個臟兮兮的鏡子,映照出淺灰的天空和斑駁的烏云,其他小山的頂部也有星星點點白色的石塊。我突然想起來那些歌詞。

白色即是明日?!?/p>

我惱怒地回過頭,不去想這令人反胃的歌曲。我快步走到石頭邊上,鼓起勇氣,往洞里看去。

洞里有一個骯臟的包裹,小小的一團,積滿塵灰,那便是被祖父放棄的孩子了。我鼓起勇氣,把手伸進去,慢慢地將它托起,布料已經(jīng)變色了,老化發(fā)脆,上邊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百合花的圖案。這一小團東西很輕,我小心地托著它,從洞里拿出來,環(huán)抱著,不知如何是好,便一直走到了山坡的邊緣。那里有一個臟兮兮的土堆,我不及細想,便坐在了上面。天越來越暗了,我一直懷抱著她。她不是被系統(tǒng)指派給某個人的孩子,也不是劣質的機器模仿品,而是個真正的人。我被巨大的沖擊感所壓倒,進入了晦暗且遲鈍的狀態(tài),只能和祖父的遺產(chǎn)依偎在一起,感受著懷中輕若無物的重量,直到天明、晌午、黃昏,和又一個夜晚降臨。

把我喚醒的是一陣熟悉的聲音。我遲鈍地等待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接通了來電。

“托米……你在哪里?”一個聲音問。是我的女同學。

“呃,在尋找我的祖父……”

“你找到他的故鄉(xiāng)了嗎?”

我想了想。

“沒有?!蔽艺f,“這兒什么都沒有,全被戰(zhàn)爭給毀了?!?/p>

“太可惜了……”

“是啊,”我說,“只剩下骯臟的大自然?!?/p>

我說完這話,她沒有了反應。我等待一會兒,準備切斷通訊的時候,她又開了口。

“托米……”她說,“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p>

“什么事?”

“我的父親,他是名為‘安提會組織的骨干,而我的家人,全部都是安提會的成員?!?/p>

“安提會?”

“那個機器倒立的標記……”

“我明白了,我在你家見過旗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你要小心,在通訊里講這個,會被執(zhí)法者……”

“托米。我已經(jīng)做好一切覺悟,所以才與你進行通訊?!?/p>

“什么覺悟?”

“我考慮好了,可以和你在一起?!?/p>

“真的嗎!”我一下從土堆上站了起來,懷中那早已逝去的生命仿佛開始蠕動。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有個條件。”她說,“僅僅只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我不想接受指派的嬰兒,”她說,“我想要自己的嬰兒?!?/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按照安提會的設想,我們將進行神圣融合?!?/p>

“神圣……融合……”我一下想起了她臥室里那些奇怪的短語。

“我們兩個將被拆分,重新組裝成一個新的嬰兒?!彼f,“和教會拆解拼湊、抹去重來的方法不同的是,我們的深度神經(jīng)網(wǎng)絡也將結合在一起,互相融合學會的、體驗到的東西,從而產(chǎn)生一個新的意識,成為合二為一的新人。我們自身的意識會消滅。并且……我們不知道合并后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意識,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新生?!?/p>

“這可能是教會禁止的。”我說。

“所以,我們必須丟掉工作,一直躲著執(zhí)法者的盤問,并且始終提心吊膽、不得安寧……直到為融合做好準備?!?/p>

“準備需要多長時間?”

“我們將接受幾次小手術,將神經(jīng)網(wǎng)絡調整到同步狀態(tài)。大概……三年左右?!?/p>

“那我們會一起度過三年的時光?!?/p>

“剛剛好,不是嗎?”通訊中傳來她的笑聲。

“我們兩個,會徹底消失嗎?”我說。

“我們不再存在?!?/p>

“那……新的孩子,他能記住我剛才看到的東西嗎?”

“會的。他將永遠記住,并且傳承下去。只要他的后代依然進行神圣融合,這些就不會被忘記?!?/p>

“永生?!?/p>

“永生,并且融合萬物,日漸豐盈。最終……我們盼望他的后代擁有歷史上的全部知識,成為永生者的合集?!?/p>

“這很美?!?/p>

“而且很酷?!?/p>

“等等?!蔽艺f,“咱們是第一對這么做的嗎?”

她猶豫了片刻,“我會慢慢告訴你全部真相,讓你知道一切隱秘的傳承。不過,以上所有的話只是我的提議而已,你完全可以拒絕……”

“當然不會。”我打斷了她,“那就一起冒險吧。反正,我再也不想過模仿人類的愚蠢生活了?!?/p>

在幽暗不明的通訊里,她沉默著,隨后大笑起來。

“太棒了,托米,我們將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嬰兒。”

“……一個圣嬰。”我說。

“好了,”她說,“我已經(jīng)閉上眼睛,你現(xiàn)在可以吻我了?!?/p>

我想了想,做出最終的決定。于是松開了緊抱包裹的雙手,也閉上自己的眼睛。我準備忘記三十年來的一切,只在腦海中想象著她輕啟的朱唇融化在我的嘴角,而我的頭發(fā)變成和她一樣的橘色暴風,我和這異端之女在幽冥中擁抱并消失在一起,群星好比蠟燭的微光圍繞山丘旋轉。天頂傳來怪叫聲,似乎是一群鳥兒遠遠飛過。生命,我聽到了生命。微風吹起我懷中白色床單的一角,舊日的織物碎裂下去,化為塵煙,消失在如霧般的夜幕中。

在學院的歷史與文化課程中,我曾學到過一句良言。

“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喪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p>

這便是短暫時代的終結,也是未知的新生。

【責任編輯:衣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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