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嘉誠
我想去流浪,而不是去逃避。
在寒風呼嘯的西塞,在萬里雪飄的北國,在河埠廊坊的江南,在塹山堙谷的藏原,我想去流浪,趁陽光正好微風不燥。如果幸運,我還會尋得海子的腳印?;蛟S,會看見他在那片風沙里流淚、歌吟,笑靨如花。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我想,海子留下的并不是所謂春暖,所謂花開。而是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遺失的嘴唇,似乎在訴說著欲說還休。我想在海子的年代,是最好的時代。不諳世事的他能拋卻所有的世俗雜念,唯獨能在那深院的弄堂里嗅得到那墨香,在筆下開出一朵花來。
如果真有一段可以稱之為靈魂醇釀的歲月,我想,那指的并非某段期間的一般狀態(tài),而是一段通過青澀內(nèi)在,在陽光照射下輕飄搖晃、接近透明而無為的時間吧。也是被丟進自我意識泛濫的大海時所遭遇的瞬間陶醉。換句話說,那是一種光榮的貧瘠、偉大的缺席。
孤獨是一只魚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夢見的獵鹿人 \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以及其他的孤獨\是柏木之舟中的兩個兒子\和所有女兒,圍著詩經(jīng)桑麻沅湘木葉\在愛情中失敗\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 \孤獨不可言說
海子似乎與生俱來就帶著一種貴族特有的孤獨的氣質(zhì)。沒錯,我將孤獨稱之為氣質(zhì)。一個優(yōu)雅的筆者總是能耐得住寂寞,住進小樓管他春夏與秋冬。不啻是思想的流浪,更是靈魂的醇釀。
這便是詩人風范。他們多半不會聲聲悲嘆,執(zhí)袂勸阻。而是把所有的意氣風發(fā)都娓娓道來,就像那床頭的月亮。
而那些汲汲營營的功利主義者呢?帶著面具阿諛奉承而不知疲倦罷了,在世俗里沉浮而輾轉(zhuǎn)反側(cè)罷了。我很能理解他們所謂的謀生之道,因為人是被囚禁在社會中的動物。但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靜到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時候,是否會因此而感到愧疚?
一個孤獨者,愈是感到孤獨,愈是能做靈魂的擺渡人。它是深入骨髓的,是令人發(fā)狂的,是直指內(nèi)心的。不將就,不妥協(xié),是我所謂對他最新的定義。孤獨并不是抽象的,它是可觸可摸可感的存在,就像黎明掙脫黑夜的束縛那樣。
而現(xiàn)在的孤獨不過是,另外一種自由。
海子自詡為黑夜中孤獨的僧侶,埋下種籽在石窟中,將這九盞燈嵌進他的肋骨。當我第一次讀到這首《無名的野花》,思緒便隨著風飄到青海湖,吹開了紫色的血液,開上我的頭顱,我何時成了這一朵,無名的野花?
海子或許是甘愿做一朵野花無名無憂無擾,還是冷眼睥睨著這個無明的世界。十六歲的你不再,大草原上的恍惚的女生亦不再。這位詩人看透了世間的冷暖,將心中絲絲的情愫融入文字,融入血脈。這安魂的祭奠的故事里悠長的款款語調(diào),當時由這些在背景里行走的小民唱起。
無名?無明!無鳴!
有人說,海子的一生三分化成草原,六分醞成麥地,剩下一分陽光照耀蒼穹。
海子對草原的依戀應(yīng)該與他兩次前往西藏有關(guān)。就像北島所說“年輕時我們都有理想,關(guān)于文字,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p>
每一位詩人都會有一個西藏夢。他們都會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就是為了尋求那靈魂的伊甸園,乞求高原的風洗滌心靈吹走世俗的繁雜。一夜之間,草原是如此遙遠,如此深厚,如此神秘;一夜之間,草貼著地長,你我都是草中的羊。當文字附著上藏族的風情,再飲上一碗青稞酒,此生夫復何求。
海子在西藏嗅到了藏香,也找到了那位令她心馳神往的女人。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初讀此詩,可惜我的愚駑還不能理解這詩詞的奧義,只僅僅以為這詩就僅僅是思鄉(xiāng)的海子對姐姐的寄托而已。而當我再次品讀此詩時,在“抒情,空空”這些辭藻的反復推敲中,卻讓我真正懂得了這位詩人懵動的情愫,對愛含蓄的表達,這何嘗不是海子式浪漫主義的輕歌曼舞。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一位“蓬頭垢面”的靈魂詩人,在瑪布日山下靜靜地凝望著布達拉宮旁的那朵圣潔的雪蓮花在風中將思緒幽幽地吹到了唐古拉山下冥想。等到太陽落山時分,再軟軟地伸個懶腰,閉眼小憩,讓落霞斑駁進思緒的罅隙。
詩人的一天,大抵如此。
當詩人的心飛向遠方,那么他一定會留下一顆種子在故鄉(xiāng)。當老來茍延殘喘時還能看種子長出漫野的葳蕤。就像海子,即便浪子是不被世俗所拘泥的,但他的根永遠深深扎于那片金黃的麥田。
那一年\蘭州一帶的新麥\熟了\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回家來\坐著羊皮筏子\回家來了\有人背著糧食夜里推門進來,油燈下認清是三叔,老哥倆一宵無言\只有水煙鍋\咕嚕呼嚕\誰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黃土\熟了的麥子呀!
不知道當你讀到最后一句詩的時候,心里也會和我有一樣的悸動。我自己也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孩子,當我闊別多年再回去捧起那一抔黃土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中會噙滿了淚水。,或許是感同身受,還是垂憐惋惜,抑或是愛得深沉。
海子二十五年的短暫光陰,將其中十五年獻給了大地。我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形容這位詩人,是大地之子,還是麥田的守望者??赡苓@些都不能涵蓋其中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
海子在這里復活,一起屹立在綠油油的麥地里。村莊在懷孕,它渴望生出孩子,在它的懷里哭泣,然后全部都死去。用一把黃土,把它埋在綠草叢里。 敦煌的懸崖在哭泣,在一點一點地死亡,在一點一點地生長。長出巨人的頭顱,長出巨人的臂膀,用它來蹂躪這片土地。不由得令人唏噓。
海子耕耘著那一畝三分地,把酒話桑麻,邀我至田家。燈火昏黃,臨窗聽雨,已是紅塵萬里不關(guān)情!只有記憶中,谷雨后村晚的野徑泥土清香裊裊不散,田埂上海子蓑衣下——略顯滄桑的身影輾轉(zhuǎn)入夢!
海子臥軌而死的時候帶了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赡艹撕W幼约?,并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會帶這四本書。是靈魂最后的獨奏曲罷。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當火車隆隆駛來碾壓過這熾熱的身體,鮮紅的血染紅了這凄冷的大地,當火車的汽笛聲戛然而止的時候也就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與沒落。
外面的人看著海子漂游四方,恣意靈動的筆觸,殊不知一位思想巨擘的世界里,總是嘈雜著喧囂,不如就永遠地閉上眼,拋卻所有的一切。歷史的休止符就永久地停在了他二十五歲的美好年華里。
這樣或許也是另一種解脫。
詩人其實跟酒還是頗有些相似的。一首真正有文化意蘊的詩就像釀了幾十年的女兒紅,剛剛開缸就能聞見純醇的酒香,小抿一口更久久留香。那些感情熾烈而文字未加斟酌的詩就像土燒,豪飲的時候如烈火在食道內(nèi)燃燒但等明朝酒醒時早已忘了那酒的滋味。偶爾的那些打油詩就像啤酒,在味道上總是欠缺那么一些火候,喝得酩酊大醉也就只是三五朋友聚在一起的談資。那些短小蘊藉的三行詩則像料酒,不是那么烈澆上幾滴總是為生活增香不少。
我以為,海子的詩便屬于第一種。靜如白綢的心在靈魂醇釀的溫潤下日泛光澤,無需呼朋喚友,更無需觥籌交錯。他的詩適合一個人小酌,看杯中的酒幻化為一位身著裙衫,身子綽約的女人,如此,甚好。
我沉溺于下課后就踱步去圖書館,看看腳下的花開花落,望望天邊的云卷云舒,一頭扎進書堆,便無關(guān)誰的潮起潮落。我借走了僅剩的《海子的詩》,把它輕柔地放在枕邊,每每睡覺前讀上一兩頁。讓每天晚上的夢也能熏染上一絲春暖花開的氣息。賦閑的人活得總像個拾荒者,不動聲色,卻洶涌澎湃。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