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雪落無聲

2021-12-18 11:22付小平
山西文學(xué)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雷先生東門蛋蛋

1

懷生從被窩里抽出來,囫圇咽下兩只蕎麥烙餅,匆匆出門去城里。東門坡腳下便是業(yè)州城,懷生一溜小跑,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到了東門。

一到城門口,便又熱鬧起來。牽豬的、趕馬的、背柴的、挑山貨的,陣陣吆喝,此起彼伏。守城的團(tuán)丁跟懷生打招呼,懷生,走這么急,布莊子著了火嗎?懷生天天進(jìn)出東門,和團(tuán)丁們混得熟絡(luò),便放慢步子,笑笑說,我娘烙的蕎麥餅,給我爹帶過去,一會兒該涼了,要不嘗一口?團(tuán)丁嫌棄說,破餅子苦不拉嘰,糙喉嚨,蔡老爺家里白米白面敞開吃,還喂不飽你爹?

說話間,懷生已經(jīng)到了城門里,回頭說我爹就喜這一口。

進(jìn)東門,過指陽河的木橋,到東街口,這才算真正進(jìn)了業(yè)州城。迎面是一家煙館。姓陸的縣長禁過幾年大煙,終究沒禁下來,便說煙館烏煙瘴氣的,讓他們滾遠(yuǎn)一點(diǎn)。于是兩家煙館就從城中心搬到城邊上,東街口一家,西街口一家。

路過煙館再往里,是百香院,傳說院里的女子個個香噴噴。懷生爹警告懷生,路過百香院時,不許向里瞧,不許同門口拉客的女人搭閑腔。

百香院里人多,還不太講究,漿洗后的污水直接從門里往門外潑,門前土路便長期一攤淤泥。懷生低頭趕路,繞開淤泥灘,與一人撞懷,溫溫軟軟的,抬頭看見一張灰白臉。

懷生認(rèn)出是宗七家媳婦大春,紅著臉叫一聲大春嫂子。大春咯咯地笑著,伸手理理身上的紅色碎花對襟棉褂,那棉褂已是衣領(lǐng)袖口都已露出棉花瓤子。大春說,我不吃人的,你臉紅個啥?懷生心怯,連忙說我趕路呢,去布莊子。大春說,不急,去院里陪嫂子坐坐?

懷生一溜煙逃跑掉。

跑過饅頭鋪、狗肉鋪、旗袍鋪、豆腐鋪、扣子鋪、糧油鋪、胭脂鋪、金銀鋪、燒酒鋪、鐵匠鋪、茶葉鋪、生煎鋪、西點(diǎn)鋪、典當(dāng)鋪、棺材鋪、中藥鋪、桐油鋪、生漆鋪,再過一家醫(yī)館、一家旅館,一家戲園子、一家錢莊子,便到了懷生做伙計的蔡記綢布莊。

綢布莊正好開門迎客,蔡老爺推開大門,掛起營業(yè)的招牌,站在門口,邊向街口張望,邊往手里的水煙鍋填煙絲。懷生叫一聲東家,蔡老爺咳嗽一聲,就算是應(yīng)答。

布莊大堂里,靈玉拿雞毛撣子敲打陳年布匹上的灰塵,新進(jìn)的布匹綢緞是無需打理的,新鮮的光澤很是誘人。靈玉瞧見懷生進(jìn)店,便喊懷生懷生,懷生不答應(yīng),徑直跑去后院的馬棚。柳冬青在往馬槽里添草料,他看黃鬃馬的眼神滿是慈祥,像在看他另外一個兒子。懷生把裝蕎麥烙餅的牛皮紙袋子遞給柳冬青,爹,娘讓我給你帶的餅。

柳冬青笑笑,老遠(yuǎn)就聞到味兒了,蔡老爺又給了一些蕎麥,你下工后帶回家去。懷生說,東家給了工錢的,你還老白拿人家的東西。

柳冬青說,老爺心善,不拿他不高興,要叫老爺,莫東家東家的,生分,我講的話,你就是不用心記。懷生說,本來就是東家。

懷生返回前院大堂幫忙,靈玉撅著嘴,怪先前懷生沒搭理她。懷生說要趕著給我爹送餅。靈玉說,你爹著實(shí)講究,我們家的伙食還比不過幾只蕎麥烙餅,懷生懷生,我這裙子好不好看。靈玉在懷生面前轉(zhuǎn)一圈。懷生轉(zhuǎn)過身去整理柜臺上的雜物,嘴里卻說好看。

靈玉說,你沒細(xì)看就說好看。懷生說,你是東家小姐,盯著你看東家還不剜了我的眼睛。靈玉氣得一跺腳,德行。

懷生說,大冬天穿個裙子,不嫌冷。靈玉說,土包子,啥也不懂。

懷生又笑一笑,先前看了一眼,真是好看,到底是去漢口念過書的,新派,洋氣。

店里進(jìn)來幾位穿土布短裝的客人,蔡老爺趕緊往樓上領(lǐng)。但凡是貴重客人,蔡老爺都會領(lǐng)去樓上講話。懷生眼尖,認(rèn)出這幾人,上月來過一趟,領(lǐng)頭的那人一臉胡須,蔡老爺稱呼他王先生。

懷生端茶上樓招待客人,下樓后對靈玉說,這幾人不是做生意的,看衣著不太像有錢人。他們在樓上講悄悄話,我一上去,他們就不講話了,不過我倒是偷聽到一句,他們講要去縣政府辦事。靈玉說你管得寬,做好你伙計的事情。

蔡老爺在樓梯口喊懷生,去叫你爹來,我吩咐事情。

午后懷生和靈玉閑下來,靈玉請懷生跑個腿,去縣政府隔壁的五陽書院送信。懷生不情愿,又是送給那個姓雷的教書先生,送好幾次了,你何不親自去找他一趟。靈玉紅了臉,不搭理懷生。懷生怕靈玉生氣,便小跑著去書院找雷先生。

雷先生正盯著墻上一幅畫愣神,懷生說,也瞧不出畫的是個啥,有啥看頭嘛。雷先生說,這不是畫,是地圖。懷生把信交給雷先生,氣呼呼地說,有閑心看這沒用的地圖,就不給靈玉回封信。雷先生笑著說,好啊懷生,還教訓(xùn)我。懷生說,我是替靈玉講的。雷先生交給懷生一個小瓷瓶,說把這雪花膏帶給靈玉,要她莫再寫信。

懷生說,你們這些從漢口回來的讀書人,讓人著急得很。

懷生從書院回到綢布莊,沒見著靈玉。蔡老爺說她在隔壁戲園子里聽《群英會》。懷生心里埋怨,這人倒會享樂,自己跑去戲園子消遣,卻是喊我跑腿。

鄂西山區(qū)的冬天,天黑得早。懷生要趕在關(guān)城門前回東門坡,臨走時蔡老爺說,你在家歇兩天再來,陪陪你娘,店里的事情,讓靈玉多做一點(diǎn)便是。懷生說,靈玉哪有我好使喚。蔡老爺說,要你歇兩天你就歇兩天。

天剛擦黑,東街的路上就空無一人,商鋪多已打烊,有的人家點(diǎn)亮桐油燈,微弱的燈光從窗格里透出來,讓黑夜里的業(yè)州城有絲煙火味。街面上,三只狗追逐撕咬,一只黑狗一只黃狗合起來咬另一只黃狗,狗叫聲在東街回蕩,若是放在青天白日,它們決計不敢這般囂張。

路過百香院,一個女人坐在石階上嚶嚶地哭,臉上有幾道血痕,懷生見又是大春,便小心翼翼地低頭走過。走出幾步,竟又壯著膽子返回,他想問大春有什么事情,小聲喊一聲大春嫂子。大春說,滾。懷生心里埋怨大春狗咬呂洞賓,說你這個人,咋開口就罵人。大春說,滾滾滾。

懷生滾到煙館門口,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中年男人,打著呵欠,從煙館里面走出來。便是光線昏暗,懷生也覺著這人好生面熟,猛然想起,在縣政府送布時見過,那不就是陸縣長,大人物。嚇得懷生拔腿便跑。

城門口幾個團(tuán)丁丟骰子賭錢,懷生停下來觀看,一個輸了錢的團(tuán)丁罵道,還不快滾,馬上關(guān)城門了。懷生就要出城門時,聽見后面團(tuán)丁喊,懷生站住。團(tuán)丁們圍上來,問懷生肩上布袋子里裝的啥稀罕東西,懷生說,蔡老爺給的蕎麥,你們瞧不上的東西。

一個團(tuán)丁扒開布袋,見懷生沒撒謊,便說,這幾日不太平,上頭要求,進(jìn)出城門須嚴(yán)查。

回到東門坡,見懷生又扛回一袋蕎麥,懷生娘說,你爹倒是會過日子,家里剛好要斷糧。懷生說這是東家白給的,不抵工錢。懷生娘說,蔡老爺是好人。懷生說,人家到底是東家,我們是長工,不是一路人。

懷生娘問,你爹沒說啥時候回趟家?懷生說,估摸得到過年的時候,年底東家生意紅火,我爹白天當(dāng)車夫,夜里守院子,勤回家不合適。

懷生娘嘆口氣,說也就這幾里路,一個多月沒回了。

2

柳冬青趕著馬拉板車,載上王先生幾位,到了城門口。團(tuán)丁照例攔住檢查一遍,說老柳你家兒子前腳才出城,你后腳就來了。柳冬青說,懷生回東門坡,我出城去拉貨,自是走不到一路的。團(tuán)丁問,拉什么貨,要出去好幾個人?

柳冬青說,幾位是蔡老爺家新雇的短工,這趟要拉不少布匹回來,陸縣長親自訂貨,要給你們民團(tuán)做棉衣。團(tuán)丁說,呀呀呀,好事情,好事情。柳冬青說,還請兄弟明日早些開城門放我們進(jìn)來,我們早復(fù)命,你們就能早些穿上新軍服。團(tuán)丁說,一定一定,一見你老柳就開門。

天沒亮,柳冬青幾人拉回滿滿一車布匹。團(tuán)丁瞌睡沒睡足,披著衣裳起來開門,冷風(fēng)一吹,渾身打哆嗦。柳冬青說,多是陸縣長要的棉布,少許綢緞,是官太太們下了定金的,要不要查看?團(tuán)丁說,看個屁啊,昨夜你們出去四位,回來的咋又多出幾人?柳冬青說,不是落雪了嗎,陸縣長的事馬虎不得,賣布的東家派這幾人護(hù)送過來,順便結(jié)算布錢。團(tuán)丁打了一個呵欠說,快些走快些走,我還需瞇個回籠覺。

柳冬青趕車到縣政府門口,王先生幾人取出布匹下面的槍支,沖進(jìn)縣政府。院里駐守十來個團(tuán)丁,尚在睡夢中就被擊斃大半,剩下幾人舉手投降,大呼好漢饒命。

城中槍聲一響,城外埋伏的百余紅軍游擊隊(duì)發(fā)起沖鋒。城內(nèi)城外槍聲大作,民團(tuán)亂成一鍋粥,稀稀拉拉從西門趕到縣政府,與進(jìn)城的紅軍游擊隊(duì)遭遇,雙方各自占據(jù)掩體對峙。王先生幾人從民團(tuán)部隊(duì)后面包抄,民團(tuán)兵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起身向東門逃竄。紅軍在后面追擊,擊斃團(tuán)丁數(shù)十人。

這邊陸縣長剛剛起床,搞不清狀況,聽見槍聲,慌張得不行,急忙換一身商人的衣服,帶上護(hù)衛(wèi)從縣政府后門跑路,還未跑到南門,就被一名紅軍追上。紅軍戰(zhàn)士對著陸縣長后背戳了一刀,陸縣長當(dāng)即倒下。紅軍戰(zhàn)士追上護(hù)衛(wèi),繳槍而不殺,問縣長呢?護(hù)衛(wèi)說,長官饒命,后面那人便是縣長。紅軍戰(zhàn)士忍不住笑,你們啥情況,護(hù)衛(wèi)能跑到縣長前頭去。

紅軍戰(zhàn)士回過頭來找陸縣長,陸縣長已經(jīng)逃匿。紅軍戰(zhàn)士沿著血跡,在油坊里追上陸縣長,一槍擊斃,在其身上搜出銅制大印一枚。

這一日,懷生賴床,睡了個大懶覺,餓得前胸貼后背才起。娘對他說,今天是啥好日子,大早上城里鞭炮響,一會密密麻麻,一會稀稀拉拉。

懷生豎起耳朵聽,果真聽見城里傳來聲響,心里驚了一下,不像是炸鞭炮,倒像是在打槍。懷生娘說,莫亂講,要過年了,好好的放什么槍。懷生說,也是,好多年沒見放槍了。

說話間懷生娘的飯菜上桌。一碟空心菜,一碟洋芋絲,一缽包谷面疙瘩湯,湯水上面罕見地浮著幾朵小油花。懷生娘要懷生吃罷午飯去城里,懷生說,東家許我在家歇兩天,陪陪你。懷生娘說,給你爹送件棉褂去,落雪了,老胳膊老腿兒的,怕他凍壞。

懷生說,落雪了?

懷生娘說,落雪了。

懷生推開門,果真是有一層厚雪,白皚皚地裹住山川大地。這是一九二八年冬日的一個清晨。

東城門安靜得很,一個攤販都不見,就連平時蹲墻根的乞丐們,亦無蹤影。興許是落雪的緣故,人們不愛出門了,懷生想。只是,連守門的團(tuán)丁也都不見,懷生便覺著不對勁起來。

懷生仰頭看天空,雪花還在落,只是很稀少,幾片雪花落在臉上,瞬間化成水珠,涼颼颼。

懷生終于是在指陽河的木橋上,見著些人影。幾個孩童在打雪仗,他們邊嬉鬧邊唱——

大雪封了山,賀龍進(jìn)了城,殺了陸縣長,救了窮苦人。

一曲唱罷,孩童們又唱一曲——

紅軍手里一條槍,為我百姓打江山,打得民團(tuán)抱頭跑,打得貪官遭了殃。

懷生捉住一個孩童,打聽城里出了什么事情。孩童回答說,今早陸縣長被紅軍槍斃了,民團(tuán)死了一些人,剩下的逃跑了,鉆進(jìn)了山里。

懷生不信,說叫你們亂講。孩童說,雷先生告訴我們的,他還教我們這個唱詞。

懷生拔腿往綢布莊跑,東街店面多緊閉大門,連平時熱鬧的煙館和百香院也關(guān)門歇業(yè)。跑過百香院的時候,懷生不由回頭望上一眼,沒見到大春。他在臉頰上拍一巴掌,罵自己犯糊涂,為啥想看見大春。卻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不過是關(guān)心哪個在大春臉上留的血痕。

跑到綢布莊,只見著靈玉一人守大堂,懷生氣喘吁吁地喊,靈玉靈玉,出了大事情。靈玉眼眶紅紅,是剛剛掉過淚水,她見懷生火急火燎趕來,吃驚不小。懷生又說,靈玉,縣政府出事情了,快些跟我去找雷先生。靈玉拽住懷生的衣袖說,先不管雷先生,跟我去后院看看冬青叔。

蔡老爺在后院,王先生也在后院。馬拉板車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懷生心驚,暗叫不好,抵近一看,果真是他爹柳冬青。懷生的眼淚就牽著線落下,撲上前去,呼喊著,爹,爹。

王先生扶住懷生說,老柳犧牲,是為保護(hù)我,對不住了。

懷生不想聽王先生講話,把柳冬青摟在懷里,不停喊爹。王先生說,懷生你多大了?懷生不應(yīng)答,蔡老爺說娃今年十六。王先生說,十六可以當(dāng)兵了,懷生跟我走,行不?

懷生說,我不走,我娘還等我和爹回東門坡過年呢。

王先生說,蔡老板,拜托你厚葬老柳,照看好懷生和他娘。

蔡老爺帶人送柳冬青回東門坡安葬,懷生娘病病怏怏的,關(guān)鍵時候卻是經(jīng)得住事,抹掉眼淚珠子說,老柳跟著蔡老爺,不會做壞事的是吧?蔡老爺說,老柳是條漢子,沒枉活一世,懷生往后就在綢布莊跟我學(xué)做掌柜。懷生娘對懷生說,記住蔡老爺?shù)暮谩?/p>

紅軍在街道上敲鑼喊話,安撫百姓,宣傳紅軍只懲辦貪官污吏,對百姓不犯秋毫,該下地種田還下地種田,該開門營業(yè)還開門營業(yè),不許抬高市價,不許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從東街到西街,再到南街北街,安撫個遍,還張貼《告工農(nóng)貧民書》。

于是各家商鋪開市,吆喝買賣,相安無事。

過一日,天上停止落雪,出了麻麻太陽。

王先生在縣政府門前廣場上開群眾會。靈玉拽懷生去瞧熱鬧,懷生心里為他爹的事情緩不過勁,又要想著如何開口,求蔡老爺允許他接娘進(jìn)城照看,自是沒心思出門。

無奈拗不過靈玉死纏爛打,只得隨她去。兩人到會場,正碰見王先生在臺上講話。王先生說,要把人民群眾組織起來,打倒土豪劣紳,推翻國民黨反動派。

懷生看見人群里的雷先生,給講完話的王先生使勁鼓掌。懷生對靈玉說,雷先生在那邊,你不過去講幾句話。靈玉馬上紅了臉說,懶得搭理他。懷生心里就氣不過,那就莫給他寫信了。靈玉說,要你管要你管。

王先生講完話,紅軍又在臺上槍斃兩個貪官,一個民團(tuán)團(tuán)副,一個縣政府農(nóng)商科長。槍一響,人就倒了,血流出來,殷紅殷紅的。懷生不敢再看,便閉上眼睛,他想起爹死前的模樣,也渾身是血。

3

蔡老爺吩咐懷生接他娘到綢布莊住,快過年了,免得懷生一心掛兩頭。這倒是了卻了懷生的一樁心事。

懷生領(lǐng)他娘來綢布莊那日下午,蔡老爺卻出了事情。懷生沒見著蔡老爺,只見靈玉伏在柜臺上掉眼淚。靈玉說,民團(tuán)來一隊(duì)人,綁了我爹走。懷生說,民團(tuán)不是跑進(jìn)山了嗎,咋還能來綁走東家。靈玉說,王先生帶著隊(duì)伍去湖南打游擊,前腳出業(yè)州城,民團(tuán)后腳就回來了。懷生說,我們?nèi)フ依紫壬?,或許他能想到辦法,救下東家性命。

雷先生在五陽書院給學(xué)生娃講論語,見到懷生跟靈玉,已猜出兩人前來,所為何事。把兩人領(lǐng)到僻靜處,悄悄說,他們查到蔡老板跟紅軍有牽連,事情怕是極難辦。

懷生說,我去替東家坐牢可行?

雷先生說,這是掉腦袋的事情,不光是坐牢就行。

懷生說,我替東家掉腦袋也行。

雷先生說,這哪里是能替的事情。

靈玉哭出聲來,說我爹就沒救了嗎?雷先生也苦惱起來,思忖半天,才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砸一些錢進(jìn)去,瞧瞧能否砸起點(diǎn)滴水花來。靈玉抓著雷先生的手說,你一定想妥法子,我這就湊錢去。

回去綢布莊的路上,懷生不搭理靈玉,在前面快步走,靈玉跟不上,便喊懷生懷生,慢點(diǎn)走。懷生說,你拉人家雷先生的手舍不得放,我不想同你講話。

靈玉一跺腳,說你這個人,哪來這些心事。

靈玉撈出后院地窖里的鐵皮箱子,里面有一百多塊銀元,又在綢布莊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些號票,左湊右湊,大概湊齊四百塊銀元,連夜送去雷先生那里。

雷先生說,錢能不能打發(fā)出去,還不好講,蔡老板能不能得救,更是不好講。

懷生著急,不好講不行啊,總要有些眉目才好辦。

靈玉攔住懷生,對雷先生說,不要你打包票,盡人事聽天命好吧。

到臘月三十這天,雷先生捎來口信,說蔡老爺?shù)氖虑榻K于了了,快些接人出來。懷生連忙套車,載上靈玉,奔監(jiān)獄接人。靈玉走前還吩咐懷生娘,備好飯菜,接上人就回來團(tuán)年。

蔡老爺在監(jiān)獄被折磨得失了人形,只剩下一口氣在。靈玉和懷生娘在一旁抹眼淚,懷生去西醫(yī)館請郎中來瞧病。郎中為蔡老爺聽診半歇,留下兩個藥瓶,臨走時悄悄對懷生說,撐不下幾天了,早些準(zhǔn)備后事。

蔡老爺把靈玉和懷生叫到床前,說那些錢,權(quán)當(dāng)遭了賊,往后日子要緊一些過。

懷生說,東家放寬心,我定把錢給您掙回來。蔡老爺說,我果真沒瞧走眼,懷生,你嫌棄靈玉不?懷生說,她是東家小姐,我哪里敢。蔡老爺說,靈玉她大你三歲,你也不嫌棄?懷生說,她是東家小姐,我哪里敢。

蔡老爺說,那我把靈玉許給你,往后我不在了,你要善待她。

懷生腦瓜里糨糊,心里也是緊張得不行,于是不敢再講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講。

靈玉那邊,臉就不好看了,爹你操那么多心,好好養(yǎng)病才是。

蔡老爺說,靈玉你莫不愛聽,往后你想讓我操心,我也沒那氣力。

到了正月初三,蔡老爺終是一口氣上不來,閉了眼。懷生為蔡老爺披麻戴孝,吹吹打打送蔡老爺上東門坡,葬在離柳冬青不遠(yuǎn)的地方。這是蔡老爺?shù)倪z愿,臨終前他說,活了一輩子,還是信得過柳冬青。

不足一個月,懷生兩次當(dāng)孝子,懷生娘心疼,怕他扛不住。

懷生說,我能行,日子總要過下去。

那年正月,業(yè)州城一直被落雪包裹,雪花總是落了又停,停了又落。正月過完了,五陽書院還沒通知學(xué)生娃開學(xué)。

東街人在傳一個消息,雷先生是共產(chǎn)黨,民團(tuán)到處尋他,他跑去鄉(xiāng)下躲藏了。他們還說,蔡記綢布莊的靈玉小姐,是一門心思要跟雷先生的,蔡老爺卻把靈玉許給了懷生,懷生當(dāng)了真,現(xiàn)下正好,雷先生定是不敢再回來了。

那些日子,靈玉魂不守舍,懷生心里也疼。他的確是想跟靈玉好,但靈玉的心思他也明白,不敢強(qiáng)求??匆婌`玉不高興,懷生只能避而遠(yuǎn)之。他答應(yīng)蔡老爺要對靈玉好,所以在靈玉跟前,重話輕話都不敢講。

一天夜里,咚咚咚有人敲門,懷生開門,一個裹著厚棉襖的人閃進(jìn)門來,圍巾纏在臉上,只露兩只眼睛。懷生一眼認(rèn)出是雷先生。雷先生開口就說找靈玉。靈玉在樓上聽見雷先生講話的聲音,慌慌張張跑下樓,竟然當(dāng)著懷生的面,撲進(jìn)雷先生的懷里,淚眼吧嗒吧嗒掉。

懷生心里想著回避,腿腳卻是不聽使喚,挪不動步子。就聽雷先生說,他要去漢口,業(yè)州城里已經(jīng)容不下他。靈玉當(dāng)即哭出聲來,說我也要去漢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懷生忍不住說,靈玉莫亂講,你走了,布莊子可咋辦?

靈玉說,反正就剩下一個空殼子,你看著辦就行。

4

懷生覺出,業(yè)州城變了樣子,陌生了。卻又講不出哪里變了樣子,哪里陌生。

那天夜里,靈玉到底還是跟雷先生去了漢口。懷生想攔著,終究沒敢開那個口。他幫著靈玉收拾行李,四季的衣裳鞋襪,塞滿一個皮箱子,又塞滿一個木箱子。雷先生在邊上說,少裝些,多了帶不走。

懷生娘把積蓄拿出來,全給了靈玉。這些錢,都是柳冬青和懷生平日里掙來的工錢,算下來也有三十多塊。懷生娘說,靈玉你常寫信回來,懷生會給你守好綢布莊。

綢布莊的生意,說話間就冷淡下來,都知道蔡家沒了人,懷生不過是替人代勞。加上懷生手頭拮據(jù),沒錢購進(jìn)時髦摩登的布貨,有錢的先生太太也就不常來照看生意。西街南街的兩家布行,生意倒是紅火,店里布料花色品種多,都愛去那邊選貨。

懷生娘心里著急上火,生怕懷生把蔡家的布莊子做塌,懷生便安慰她說,慢慢來,會好起來的。

春天來了,懷生娘就不在綢布莊長住,東門坡有一畝多山地,回去種上一些瓜果蔬菜,到季后拿到業(yè)州城里賣,多少掙一點(diǎn),補(bǔ)貼給懷生,母子兩個的日子,倒也能湊合過下去。

大春到蔡記綢布莊來過一次,牽著她三歲的兒子。

那天懷生做成兩筆生意,賣出三丈多綢緞,心里舒坦。大春進(jìn)店時,懷生正靠在椅子上睡覺做美夢,夢見靈玉穿著他親手選料親手裁縫的白裙,在東街輕輕盈盈婀婀娜娜地走,像一只蝴蝶。

大春輕輕喊一聲懷生。懷生沒反應(yīng)。大春提高嗓門又喊,懷生,懷生。

懷生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睛,見是大春,莫名緊張起來,坐直身子,站起來說,哦哦,是大春嫂子,稀客啊。

大春卻是沒了以前的張揚(yáng),指指她身邊的小孩,小心翼翼地說,我來扯三尺布,給他裁個褂子。

懷生抹掉做夢時嘴角滲出的口水,領(lǐng)大春去柜臺,說你自己挑選,瞧瞧哪樣合適。大春選中一款深藍(lán)土布,說就這,小細(xì)娃不懂講究。懷生拿起剪刀要裁布,大春說,懷生,我沒現(xiàn)錢。懷生收起剪刀,你們百香院的人不是都能掙錢的嗎。大春眼淚就出來了,懷生你看我這樣色,有錢又大方的人哪會看上我,好不容易掙到一點(diǎn),還沒揣熱就要被宗七搜去,送給煙館。

懷生瞧見大春的兒子,倒算白凈,只是穿著過于寒酸,身上衣裳破破爛爛,補(bǔ)得不能再補(bǔ),像個小乞丐。懷生心里一軟,裁下三尺布遞給大春說,拿走吧,哪日有錢了再給我便是。

大春還在抹眼淚,說懷生我替蛋蛋謝謝你,蛋蛋,謝謝懷生叔叔。大春兒子瞧瞧大春,又瞧瞧懷生,怯怯地說,謝謝懷生叔叔。

送大春出門的時候,懷生說,宗七哥泡煙館的事情,我知道,得戒掉才行,若不然,你掙多少也不夠他花銷。大春說,我哪敢做聲啊,只需一開口,他便揮上拳頭,打我也打蛋蛋,這么多年,我身上的傷沒好利索過。

此后兩三年,懷生再沒見過大春,只是聽人講她還在百香院里邊。在懷生心里,早已經(jīng)忘了大春,覺著從未與這個女人交際過。

懷生倒是常能想起靈玉和他爹柳冬青,夢里也常有他們。懷生的夢里,靈玉還在業(yè)州城,還在他面前笑,使小性子,他倆在業(yè)州城里走街串巷。懷生還夢見他爹沒死,逼著他叫蔡老爺而不是叫東家,他爹偶爾也血肉模糊地出現(xiàn),卻是每次都能救回命來,津津有味地啃蕎麥烙餅。

綢布莊的經(jīng)營,倒是有了些許起色。雖不如蔡老爺在世時,生意做得那么熱鬧,可懷生勤快,勤能補(bǔ)拙,蔡記綢布莊終是支撐了下來,多少有一點(diǎn)進(jìn)項(xiàng)。

一日清早,人們在指陽河里打撈出大春男人的尸身。據(jù)說是宗七欠了煙館好多錢,還不上,被人打個半死,給身上綁一塊石頭,沉到指陽河里。這件事情竟然沒人報官,民不舉官不究,宗七的死終是不了了之。

懷生聽說后,竟又想起大春來,不禁為大春松下一口氣。

一次懷生出城辦事,在東門口碰見大春。大春遠(yuǎn)遠(yuǎn)見到懷生,便低下頭,想繞開懷生。

懷生喊,大春嫂子。大春只得停下腳步來。懷生說,我不找你討布錢,躲我干啥?大春說,對不住了懷生。懷生說,你和蛋蛋,都好?大春直嘆氣,宗七短了命,原本以為日子好過一些,不成想在百香院里更是遭人欺負(fù),不被當(dāng)人看,外面那些半大的孩童,也敢拿土塊扔蛋蛋,家里沒了男人,孤兒寡母更是難活。

懷生心里想安慰大春幾句,卻是嘴拙得不行,不知道如何講話合適。大春又說,我不在百香院里做事情了。懷生問,現(xiàn)下在哪里做事情?大春說,給別家縫縫補(bǔ)補(bǔ),洗洗衣裳,掙點(diǎn)小錢,和蛋蛋饑一頓飽一頓的,過一天算一天。

懷生說,改日去綢布莊扯點(diǎn)布料,給你和蛋蛋添件衣裳。大春說,也不能老去打你的秋風(fēng)。

兩人話別,走了一段,懷生腦瓜子一熱,返身追上大春說,你領(lǐng)著蛋蛋去布莊子幫忙,我工錢給不起多少,好歹讓蛋蛋有一口飽飯,愿意不?

大春的眼淚珠子就吧嗒吧嗒掉下來。

5

一九三八年冬天格外寒冷,落雪比往年大,只一天一夜,地上的積雪便八寸厚。指陽河冰凍住,孩童們跑去河面上滑溜溜。城墻上,河岸上,屋頂上,樹丫上,歇著成群的烏鴉,懷生從未瞧見過如此密集的烏鴉群,不知它們從哪里來。東街棺材鋪的老掌柜說,它們是到城里來過冬的,地上雪太厚,找不著吃食,雪一化掉,它們自然就走掉的。

街面上除了玩雪的孩童,屬狗最多,孩童們狗們在雪地里追逐打鬧,恣意歡樂。大人們?nèi)魺o必要,是不出家門的,躲在房子里,圍爐取暖,便是漏風(fēng)的房子,也比在室外愜意。

蔡記綢布莊的生意愈發(fā)的好了,再吝嗇的人,也得從牙縫里擠出一些錢來,添一件稍厚的棉褂,布料質(zhì)地?zé)o需講究,暖和身子就行。人們心里,并不為冬天的寒冷抱怨,他們清楚,挨過冬天,來年會有一個好收成。

自落雪起,懷生娘就沒來過城里。一個多月沒見到娘,懷生心里惦記,把綢布莊里幾件緊要的事情交代給大春,說要回東門坡去看看娘,興許次日一早就能趕回來,久一點(diǎn)也不過三兩天。

大春取來懷生平日里不舍得穿戴的行頭,一件皮襖一頂皮帽。大春說讓你娘看看你這精神頭,心里必定歡喜。懷生倒是依著大春的意思,穿戴上了,嘴里卻說,還是平常衣裳舒坦,穿這玩意兒,身上燒得不行。

此時蛋蛋已是長高一頭,乖巧得不行,綢布莊里些許小事情,能使喚他跑腿,懷生甚是喜歡。懷生出門,大春使喚蛋蛋送懷生一程,到東門再回,懷生說,又不出遠(yuǎn)門。大春說,送送吧,是娃娃的心意。

懷生挎著布包袱在前面走,蛋蛋緊跟在后頭,兩人把地上的厚雪壓得吱吱響。

路上遇見一位時常光顧綢布莊的熟客,那人笑著說,懷生,蛋蛋當(dāng)你兒子了?懷生的臉拉下來,說錢太太莫亂講話,大春嫂子只是在綢布莊幫忙。那人又說,莫不是心里還在想著靈玉小姐,這么些年了,還舍不得忘?

懷生心里五味雜陳,了無心思與人瞎扯,便懶得搭理那人。走出一段路程,回頭虎著臉對蛋蛋說,不送了,回去吧。蛋蛋不說話,仍是跟在后頭,到了東門口,蛋蛋才轉(zhuǎn)身。

爬至東門坡半腰,懷生回頭,業(yè)州城便在他眼下。雪裹得太厚,也蓋住城里平日的熱鬧繁華。僅可見排排房子輪廓,已辨不出青瓦房,還是紅瓦房。

進(jìn)到家門,尚未落座,懷生娘便說,尋思你是要回趟家的,還在想著呢,你就到家了。懷生笑笑,說娘要成仙了,能掐會算。懷生娘說,還不知道你,小些日子不見我,指定是要回來瞧一眼的,得得,不得了,現(xiàn)下我兒子更是像個掌柜了。

懷生取出新做的棉褂棉褲遞給娘,說今年冬天太冷,雪落得比哪年都厚,莫凍著。懷生娘說,亂花這些錢,娘不缺衣少穿,餓不著也凍不著。

吃罷夜飯,懷生娘小聲問,連夜回城不?懷生說,歇一夜再說,布莊子有大春嫂子守著,不擔(dān)心。懷生娘說,那個大春,就不尋思再嫁個人。懷生說,這我不好過問,她在百香院做過事情,誰人不知,又還帶著個蛋蛋,恐怕難得找到一個好男人。

懷生娘說,靈玉也是沒個音信?

懷生說,講她干啥,不講她。

懷生娘說,這厚的雪,真要早些化掉才好,地里兩隴白菜,得早些去城里賣掉,一過季就要爛在地里,可惜。懷生說,娘,我們現(xiàn)下日子不緊,你還是去城里住著好,無需去管地里的事情。懷生娘說,我閑不得,一閑就渾身疼,城里住不慣。懷生說,那也不要太辛苦。

懷生娘說,你只管做好布莊子的事情,萬一哪日靈玉回來,得有個交代。哦哦,今年過年的時候,你回來給你爹和蔡老爺?shù)膲灦褖緣?,多燒些紙錢,他們墳頭好些雜草了,唉唉,他們都走十年了。

懷生說,行,我花些錢,給他們一人打塊石碑,瞧著風(fēng)光些。

懷生娘說,那我也要一塊,待我走了,你得把我葬在你爹旁邊,那地方安逸,能見著城里,能見著你。

懷生聽不得娘講這些死死活活的話,便打斷他娘說,娘,你今天話好多。

懷生娘生氣說,那我不講了。懷生連忙道歉,說你講你講,你講一夜我聽一夜。

懷生娘說,不講了不講了,你明日起早。

次日懷生醒來,天剛麻麻亮。他心里還為娘昨夜的話堵得慌,便披衣起床。推開門來,屋外面寒風(fēng)呼嘯,不由打個冷顫。懷生裹緊皮襖,靜靜看著業(yè)州城。

不多一會兒,天邊漸漸泛紅,再過片刻,紅光照亮的云彩,慢慢流動,拖出一輪紅日。新出的陽光柔弱,照映在積雪上,懷生竟覺出積雪上有一些暖意。

懷生想早些回綢布莊,進(jìn)屋里和娘告別。平日里,懷生娘應(yīng)該已經(jīng)起床忙活,今日卻不見動靜。懷生推開娘的房門,見娘靜靜躺在床上,尚還在睡夢里,臉上露著笑。

懷生輕輕喚一聲,娘。又喚一聲,娘。再放大聲音喊一聲,娘。懷生娘沉沉睡著,未有應(yīng)答。懷生心驚,湊上前去,撫住娘的額頭,娘的身子竟已冰冷,鼻息已無。

懷生請來業(yè)州城最好的道士,為娘做上三天法事,遵從娘的遺愿,懷生把娘葬在爹的旁邊。

此后許久,懷生精神萎靡,心不在焉,生意上幾次出岔,還惹得熟客翻臉吵鬧。大春猜想,是懷生娘沒了的緣故,便安慰懷生說,你娘有福氣,走時無病無痛,沒受折磨。

其實(shí),懷生是害怕,爹沒了,娘也沒了,靈玉去了漢口,現(xiàn)下世上就留下他,他覺著自己成了無依無靠的人。

這一場積雪,足足覆蓋了大地山川兩個月。一九三九年正月差不多過完,業(yè)州城里的雪才融化干凈。

城里城外,枯枝變綠,青苗鉆土,燕子歸巢。

6

懷生沒料到,靈玉會冷不丁回到蔡記綢布莊來。

那日子夜,靈玉挺著大肚子,活生生站在懷生跟前。靈玉身后還帶著一些人,領(lǐng)頭的靈玉叫他周老板,說也是做布行的。另外三位年輕人,瞧打扮像是青年學(xué)生。

懷生說,靈玉你回來便好,蔡記綢布莊該是交還與你了。

靈玉說,過些日子還走的,蔡記還是你來管著,我們回來只是給抗戰(zhàn)前線募捐經(jīng)費(fèi)。

懷生問,啥抗戰(zhàn)?

靈玉說,和日本人打仗,趕他們出中國。

懷生說,這些年布莊子掙了一些錢,有四五百塊,我都兌成了號票,你們帶走。靈玉說,你舍得?懷生說,布莊子是蔡家的,掙的錢也是蔡家的,怎么花該你做主才是。靈玉說,錢是你掙的,我不能要,怎么花你做主。

懷生說,既然是打日本人,那我便做主,全捐了。

次日白天,靈玉在后院見到大春和蛋蛋,有些驚訝,問懷生,你倆好上了?大春連忙替懷生辯白,不是不是,靈玉小姐,懷生兄弟看我們可憐,收留下我們,平時我在綢布莊幫忙,掙懷生的工錢。

靈玉笑著說,懷生做得對,幫襯貧苦人,應(yīng)該,應(yīng)該。

懷生終是沒忍住,把靈玉拉到一邊,看著靈玉的肚子問,幾個月了?靈玉說,七個多月。懷生又問,是那個周老板?靈玉連忙說,不是不是,雷先生的。

懷生生氣說,雷先生好不講究,世道不太平,還許你大著肚子奔波。靈玉眼眶就紅了,莫亂講雷先生,他是抗戰(zhàn)英雄,在徐州前線犧牲了。

懷生竟一時無語,心里疼得不行。

靈玉他們在東南西北四條街交界的廣場處,搭起一個戲臺子,青年學(xué)生上去演文明戲。戲臺上掛著橫幅,寫上“抗戰(zhàn)募捐”幾個大字。有免費(fèi)的大戲看,廣場上不多久便圍滿了人。業(yè)州城的人沒瞧見過文明戲,大多是看個熱鬧,悶在房子里挨過雪季,只當(dāng)是出門透透氣。

學(xué)生們演罷一出《宦海潮》,周老板上臺作募捐動員。他說抗日救國,人不分老少,錢不分多少。還真就有人往戲臺上的箱子里丟錢。大戲連續(xù)唱七天,蹭戲的看客有,捐錢的看客也有。還有些商號專程送錢到蔡記綢布莊來,若是靈玉和周老板不在,便托付懷生轉(zhuǎn)交。

靈玉的閨房一直留著,懷生時常清掃打理,靈玉摸摸床鋪,摸摸桌椅,竟是一塵不染,心想傻小子懷生還真是有心。綢布莊的客鋪卻是不夠,青年學(xué)生去住旅館,周老板同懷生擠一床睡。

一天夜里,懷生問周老板,你也是雷先生那樣的人?周老板笑笑說,看得出來?懷生說,你們做的事情,我略懂一些,我想加入你們,行不?

周老板說,當(dāng)然歡迎,你厚道,思想純潔,你爹也為革命犧牲,這些靈玉講過,不過現(xiàn)下還不能答應(yīng)你,我和靈玉不日要回漢口,業(yè)州城里還有我們?nèi)?,我讓他們來找你,你還得接受考察。

懷生說,我聽你的。

靈玉想上一趟東門坡,瞧瞧她爹的墳,也瞧瞧懷生爹娘的墳,給他們上炷香,燒些紙錢。

懷生怕靈玉身子吃不消,便說,我常回去瞧一眼的,年前給他們新壘的墳,你放心。靈玉說,莫當(dāng)我是千金小姐,我在戰(zhàn)地醫(yī)院做過護(hù)理,在前線抬過傷員,吃的苦頭你沒見過。懷生說,下次回來再上東門坡也行,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靈玉說,我爹常托夢給我,講我心里沒他,還是上去瞧瞧的好,心里踏實(shí)些,待下次回來,又不知何年何月。

剛上東門坡,靈玉就不對,捂住肚子叫喊懷生,壞了壞了,肚子好疼。懷生連忙說,要你不上來的,硬是要逞能,我們快些回城里看郎中。靈玉說,怕是來不及,估計要生。懷生慌忙抱起靈玉,安置她到他娘的床上,又火急火燎去找東門坡的接生婆。

靈玉早產(chǎn),生下一個女娃,接生婆說,母女身子都虛,需好生侍候。懷生寸步不離守了靈玉一天,端飯喂水擦身子,終是覺著多有不便,要去城里喊大春上來幫忙。靈玉說,順便告知周老板,要他先走,我得遲些日子才回漢口。

懷生才一只腳踏進(jìn)綢布莊,大春急急迎上來,懷生懷生,出了大事情。懷生說,不急,慢慢講。大春說,周老板沒了。

懷生大吃一驚,連忙問,他如何就沒了?大春說,民團(tuán)來一隊(duì)人,要抓周老板,講他是共產(chǎn)黨,周老板往城外跑,只到煙館門口,身上就挨幾槍。

懷生又問,周老板尸首在哪里?大春說,團(tuán)丁拖他到東門外林子里,埋了。

懷生轉(zhuǎn)身往東門跑,果真在城門外的樹林里,見到一個黃土堆。

懷生領(lǐng)著大春和蛋蛋回到東門坡,見懷生神色不對,靈玉問出了什么事情。懷生知道終究瞞不過,干脆就說了周老板遇害的事。

靈玉有些懵頭,半歇沒言沒語。懷生說,想哭就哭出來,心里莫要憋氣,你身子要緊。靈玉說,這些年,見多了同志的生死,眼淚早流干了,我們在前邊打日本人,國民黨卻是在背后捅我們刀子,這些血債,遲早討回來。

懷生覺出靈玉變了,似是另外一個人。

這讓懷生又想起王先生來,若是自己當(dāng)年答應(yīng)跟王先生走,現(xiàn)下應(yīng)該也在前線打日本人。這一想,懷生就愈發(fā)期盼,期盼周老板說的那些人,早些來找他。

綢布莊離不得人,懷生要回城去打理,叮囑大春細(xì)心照料靈玉。靈玉對懷生說,若是有人找我,就講我已回了漢口。

夜里懷生睡不踏實(shí),就披著衣裳,舉起馬燈,在綢布莊前院后院巡查,竟嗅出處處是大春的氣味,也有蛋蛋的氣味。心里就煩亂起來,心說確實(shí)要托人打聽打聽,尋個品行端正的男人,讓大春嫁了才好。

又聽見有人喊門,懷生連忙去開,竟是七八個團(tuán)丁,舉火把的舉火把,端槍的端槍,不由分說闖進(jìn)門,將懷生擠到一邊。一個團(tuán)丁問,蔡靈玉呢?懷生說,幾日前就回了漢口。

團(tuán)丁說,你講的話不可信,我們自己搜。

沒搜著靈玉,團(tuán)丁們氣不過,對懷生說,這個布莊子不可再開,布貨都搬去縣政府,大門要貼封條。

懷生急了,我們沒做犯法的事情,憑啥要封布莊子。團(tuán)丁說,這蔡家老的小的都通共,財產(chǎn)得沒收。懷生說,莫欺負(fù)我不懂,現(xiàn)下國共合作打日本人,通共也不犯法的。

團(tuán)丁說,蔡靈玉不光通共,還有詐騙罪,打著抗戰(zhàn)募捐的幌子,詐騙百姓錢財。懷生說,他們是真的在抗戰(zhàn),靈玉的男人都在前線沒了。

團(tuán)丁拿槍對著懷生說,再講廢話,讓你吃槍子。

綢布莊不可再進(jìn),懷生裹條棉被,在綢布莊屋檐下將就一夜,城門一開就趕回東門坡。對靈玉大春講了綢布莊的變故,大春氣得不行,跳腳罵,狗日的強(qiáng)盜,不得好死。倒是靈玉冷靜,說他們比日本人不強(qiáng)多少,燒殺搶掠,啥缺德事都敢做,竟然說我通共,其實(shí)我哪里是通共,我就是共產(chǎn)黨。

保養(yǎng)些時日,靈玉氣色好了些,就要趁早回漢口去。懷生知道留不住,就說,女娃還小,風(fēng)吹不得,雨淋不得,不如就把女娃留下,我?guī)湍沭B(yǎng),待哪日你安穩(wěn)下來,回來接她便是。

靈玉說,我也這樣想,只是不好開口。

懷生說,那就留下女娃,你走前給起個名字。

靈玉說,隨她爹雷先生的姓,叫丫丫。

大春笑笑說,丫丫,丫丫好,可人疼。

靈玉拉著懷生到一邊,說綢布莊沒了,你還要養(yǎng)丫丫,如何過日子?懷生說,不擔(dān)心,我替人趕車,下苦力,怎么都成,不會苦了丫丫。靈玉又說,大春和蛋蛋,他們咋辦?懷生說,各安天命吧,我也管不下許多。

靈玉笑笑說,你已經(jīng)沾了手,怕是再跑不脫,先前你給我的號票,留下一些,總有應(yīng)急的時候。

懷生說,你都拿走,前線要緊,我還剩了幾塊銀元的。

懷生送靈玉下東門坡,又走出幾里地,就不走了。

靈玉見懷生眼里含淚,便笑笑說,傻小子還同十年前一樣,小心思仍是多得不行。

懷生從衣兜掏出小瓷瓶,塞到靈玉手里,雷先生當(dāng)年要我給你的雪花膏,我生氣沒給你,現(xiàn)下知道,我同雷先生比,差得遠(yuǎn)了。

靈玉再也忍不住,哭著撲到懷生懷里,傻弟弟,我今生欠你的,來生定還你。

7

懷生對靈玉拍過胸脯要養(yǎng)丫丫,臨到重謀生計,這才犯了大難。大人無妨,饑一頓飽一頓總能對付過去,丫丫卻是餓不得??偛缓帽е狙舅奶幱懩坛裕犝f有要飯的,沒聽說有要奶的。

無奈只得同大春商討辦法,大春說,還真只有討奶這個法子。

懷生摸著腦袋,說東門坡奶細(xì)娃的女人,也就那三兩個,自家的細(xì)娃都不能管飽,誰家還有富余的奶水容給丫丫。大春說,先去城里,城里月子女人多些。

懷生更是犯難,布莊子被民團(tuán)封死,去城里只得露宿街頭。大春說,宗七沒了,他東街那兩間破房子倒是沒塌,修修補(bǔ)補(bǔ),將就遮個風(fēng)擋個雨還成。

大春領(lǐng)著懷生回到東街,懷生心里還不服氣,說我倒要投奔你了。大春說,現(xiàn)下還在多余想這些,懷生你心思重。

路上碰見愛管閑事的街坊,說這才幾日不見,懷生大春你倆就生出個細(xì)娃來?弄得懷生臉上像糊了豬血,連忙辯白,莫亂講,這娃娃是東門坡哪家人生了不要,丟到路邊,我撿起來的。

懷生抱著丫丫,東街走西街串,打探到哪戶人家新生了細(xì)娃,便敲門討奶,吃閉門羹的時候多,也遇到一兩戶人家可憐丫丫,喂她一口,好歹讓丫丫度下命來。大春對懷生說,往后我抱丫丫討奶去,你找件事情做,若是再無進(jìn)項(xiàng),大人的生計也成問題。

懷生舍得下力氣,工錢也不多要,鐵匠鋪收他當(dāng)了伙計,幫師傅掄大錘打鐵,算是掙得一口粗茶淡飯,幾口人不至餓肚子。只是大春帶丫丫討奶的事情,卻沒多少改善,丫丫沒一天能吃飽,瘦得可憐巴巴。

一日傍晚,一人牽幾只山羊路過鐵匠鋪,懷生見有一只母羊,心生一計,攔住牽羊人說,這只母羊賣給我,行不?那人說,不賣。懷生說,我出高價錢。那人眼睛一亮,說你出多大價?懷生說,半塊銀元。

那人仍是不賣。懷生說,你要幾多錢?那人豎根指頭說,一塊銀元。懷生說,不講道理,半個大洋都富余。那人說,這母羊要下崽了,我才舍不得賣你。懷生說,我就指著它下崽呢。那人說,那就一塊銀元。

大春見懷生牽只羊回家,不明就里,埋怨說,懷生發(fā)財了,買得起羊。

懷生便嘿嘿地笑,說丫丫的飯食可算有了著落。

果真過不幾天,母羊下了兩只羊羔,待羊羔吸出母羊的奶水,大春連忙擠了一些羊奶喂丫丫,丫丫吧唧吧唧,吃得才是歡快。再過幾月,丫丫飯量見長,大春把大米小米磨成細(xì)粉,熬成米糊,丫丫竟也愛吃。

這年蛋蛋滿十四歲,大春對懷生說,在哪里給蛋蛋找件事情去做,多少掙點(diǎn)補(bǔ)貼家用,靠你一人養(yǎng)活大幾口,心里不落忍。懷生說,蛋蛋還小,莫傷了力氣。大春說,哪里還小,你懷生十三歲不就進(jìn)綢布莊當(dāng)上伙計的。懷生說,也是,那就送去裁縫鋪當(dāng)個學(xué)徒,學(xué)出師了一輩子不下苦力,靠手藝吃飯。大春說,學(xué)手藝是要先交師傅錢的,反就多了些開銷。

懷生說,我來想法子,你管好丫丫我就謝你。

東街有家旅館,常有背鹽的腳夫在此落腳。腳夫們從四川背鹽到湖南,業(yè)州城乃是必經(jīng)之地,西門進(jìn)東門出。他們在業(yè)州城歇腳時,喝大酒,吃大肉,花錢那叫大方,旅店老板甚是喜歡。

懷生找到腳夫頭領(lǐng),說我跟你背鹽去,能掙錢不?頭領(lǐng)說,走一趟半個月,鞋要爛幾雙,皮要掉幾層,若是身子骨不硬,興許就累死在路上,尸都沒人收。錢倒是能掙,都是苦錢,一趟能有個三兩塊銀元。

懷生說,我跟你背鹽去。

懷生有把子力氣,別個背鹽一百斤,他背一百二十斤,趕起路來還腳板帶風(fēng)。走過幾趟,受東家信任,竟也做成腳夫的頭領(lǐng),領(lǐng)著三五個人,風(fēng)里雨里上四川下湖南。

過幾年,丫丫長到七歲,活脫脫一個小靈玉。瞧著丫丫的模樣,懷生又有了心病,周老板說的人,終究沒來找他。懷生心想,只能怪自己沒出息,人家瞧不上眼。

懷生同大春合計,把丫丫送去五陽書院,跟著教書先生讀書識字,念三字經(jīng)。

丫丫著實(shí)聰明伶俐,去書院幾個月,回來就著書本教大春認(rèn)字,認(rèn)得的字不比懷生少。一日丫丫在書院受了委屈,回家又吵又鬧,眼淚珠子吧嗒吧嗒掉。大春連忙把丫丫摟進(jìn)懷里,說這是咋了,誰家小子吃了豹子膽,還敢欺負(fù)我家寶貝。

丫丫哭著說,他們嫌我認(rèn)字多,背書快,就罵我是野種,有娘生沒娘養(yǎng)。

大春說,些個混蛋小子,怕是要反天,看我不去撕爛他們的狗嘴。

懷生說,他們亂講,我不就是你爹,大春不就是你娘。丫丫不依,說你們不是我親爹娘,我是你們在東門坡?lián)旎貋淼摹?/p>

懷生知是瞞不下去,就說,丫丫有爹有娘,你親爹娘在漢口,是了不起的人物,聽說日本人已經(jīng)敗了,你娘是該回來接你了。

蛋蛋學(xué)藝有成,懷生拿錢去南街盤下一家店面,給蛋蛋開裁縫鋪。大春說,東街也有店面轉(zhuǎn)租的,去南街是遠(yuǎn)了些。懷生說,他師傅在東街呢,徒弟不敢和師傅搶飯吃,這是禮數(shù)。

蛋蛋也說,懷生叔講究,聽?wèi)焉宓摹?/p>

大春就撅著嘴說,你們叔侄都盤算好了的事情,現(xiàn)下我講話哪里還有人聽。

手頭寬裕了些,懷生每趟出門回來都不空著手,給大春扯塊布料,給蛋蛋帶雙鞋襪。最是不敢委屈丫丫,嘴里吃的,身上穿的,手里耍的,變著花樣買,硬是把丫丫捧成個掌上明珠,羨煞死書院的孩童們。

那年已進(jìn)臘月,眼看要大雪封山,懷生心里盤算,只出一趟門就安生過年,來年再上四川。卻不料那一趟從四川背鹽回來,懷生半路扭了腳筋,他怕耽擱同伴行程,便把自己的鹽分派給他們,要他們先行趕路,路過業(yè)州城時,去大春那里,替他報聲平安。

腳夫們走遠(yuǎn),懷生拿木棍當(dāng)作拐杖,一瘸一拐往前走。一人一棍走過兩日兩夜,手頭的干糧早吃得精光,餓得暈頭轉(zhuǎn)向,只一提腳,腿肚子就發(fā)抖。走一段,停一歇,幾次坐在雪地里,拼了命才站起來。又過大半天,終于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業(yè)州城墻上的燈火,懷生這才松上一口氣。

此時卻有一個穿長衫的人,從西門跑出來。兩個端長槍的團(tuán)丁在后頭追,邊追邊放槍。穿長衫的人手里一只短槍,也是跑幾步回頭打一槍,幾槍過后,放倒一個團(tuán)丁,再幾槍過后,槍里便沒了子彈。

那人從懷生面前跑過,懷生驚詫不已,認(rèn)出竟是東街西醫(yī)館的郎中。

剩下的那個團(tuán)丁緊追過來,跑過懷生跟前時,懷生鉚足力氣,一把抱著團(tuán)丁。團(tuán)丁沒料到懷生來這一手,身子一歪,兩人翻滾在雪地里。懷生雖抱得死,卻無奈身子無力,后勁跟不上,團(tuán)丁終是掙脫開來,抓起落在雪地里的長槍,對懷生放了一槍。

跑遠(yuǎn)的郎中又折返回來,短槍把子掄在團(tuán)丁后腦上,團(tuán)丁軟軟地倒在懷生身邊。懷生想挪挪身子,想著離團(tuán)丁遠(yuǎn)些,卻是沒力氣動彈。身上挨了槍子,懷生竟也沒覺出疼痛。他心就想,我這該就是死了吧,死人哪里還能動,哪里知道疼。

隨后懷生的眼皮就打架,他想睡覺。卻又似瞧見靈玉就在旁邊,她的頭枕在他胸脯上,笑盈盈地說,懷生懷生,好好睡,睡著了就不苦,就不累。

懷生真的就睡了。

懷生醒來時,已是三天之后,躺在東街房子里的木床上。大春坐在床前打瞌睡,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珠子。

懷生說,給我一口吃喝。

大春驚醒,見是懷生在講話,就嘿嘿地笑,笑過又嚶嚶地哭,然后才說,有有有,灶上的粥,熱了又涼,涼了又熱,就等你醒來吃。

懷生伸手要接大春手里的粥碗,大春不讓,拿起勺子喂懷生。懷生說,不習(xí)慣這個樣子,又不是細(xì)娃。大春說,郎中講過,你醒來第一餐得少吃,到下餐才可放開肚皮吃,下餐你只管自己喂自己,我便不管你。

懷生問,哪個郎中?

大春說,東街西醫(yī)館的郎中,他背你回來的,還治了你的傷,留下好些藥呢。

懷生又問,郎中講別的事情沒?

大春說,就講你睡在西門城外野地里,流下好多血,一片白雪給你染成了紅雪。

懷生憋得慌,想撒尿,便要起床,卻是覺出右邊腿腳搭不上勁。低頭一瞧,腿膝蓋上裹著白紗布,有血跡滲出,像是在白沙布上印了一朵紅花。

懷生明白,這條腿沒用了,團(tuán)丁的槍子射在他膝蓋骨上。

大春從床根腳拖出一把夜壺,你躺著莫動,我給你接著。懷生扭過頭去,不搭理大春。大春說,我又不是閨中女娃,我不怕,你也不用怕,憋壞了還是我來服侍你。

懷生嘆氣說,往后怕是去不成四川湖南了,得另謀生計才是。大春說,不去就不去,蛋蛋現(xiàn)下能掙上些錢,我便是不吃不喝,也餓不著你和丫丫。

過些時日,大春出門買回一副拐杖。懷生拄著下地走了幾步,竟是十分順手。懷生說,我出去走走,多久沒瞧見太陽光了。大春說,雪沒化干凈,路滑。懷生說,不擔(dān)心,又不出遠(yuǎn)門。

懷生拄著拐杖去南街,蛋蛋的裁縫鋪開張大半年,懷生還是頭次來。蛋蛋見到懷生,連忙讓座端茶,說懷生叔,你腿腳不便,有事捎個口信,我立馬跑回東街就是。裁縫鋪稍顯冷清,懷生說,生意做的是個名聲,不需急這一時,慢慢來便是,終會好的,蛋蛋說,我聽?wèi)焉灏才拧?/p>

懷生說,我還要講一件事情,在你這里方便開口。

蛋蛋說,懷生叔你講你講,我聽著就是。

懷生說,我要你當(dāng)我兒子,你愿意不?

蛋蛋笑笑說,懷生叔要我當(dāng)我就當(dāng)。

懷生說,你喊我一聲。

蛋蛋說,爹。

懷生站起身,你晚些去書院,接上丫丫,回東街我們吃餐飯。

懷生回到東街,大春不高興了,說跑出去半天,害我擔(dān)心得要死。懷生說,蛋蛋答應(yīng)當(dāng)我兒子。大春愣了片刻才說,這不合適,不合適,你還是喊我嫂子的好。

懷生說,你不愿意。

大春說,靈玉總會回來的。懷生說,不提靈玉,她是天上的仙女,我哪里夠得著。大春不高興了,拉著臉說,哦哦哦,她靈玉是天上仙女,我大春是地頭草芥。

懷生不再多講,當(dāng)夜就抱著被褥,去擠大春的床。大春假裝熟睡,卻是早鋪好新被褥,留下空位給懷生。懷生一上床就猴急起來,抱上大春又啃又拱。

大春的瞌睡假裝不下去,笑著說,又不是吃粥,不知道輕些慢些,腿還傷著呢。

懷生也笑,腿不要了。

打聽到郎中那邊平安無事,一日天黑后,懷生摸去西醫(yī)館。郎中見到懷生,連忙攙扶到里間講話。郎中小聲說,你少來我這里,是為你好。懷生說,我是懂道理的人,平時無事指定不來找你。

郎中捏捏懷生受傷的膝蓋,說傷口還疼?懷生搖搖頭說,不疼不疼,那天到現(xiàn)下也沒覺出疼。郎中說,哪里有不疼的道理,你不吭聲罷了,懷生我對不住你,害你殘去一條腿。

懷生連忙說,不講不講,這是命。

郎中說,你那日不光是救了我,還救了好些人。懷生說,除去兩個死掉的團(tuán)丁,那日我不就只見到你一人么?郎中說,我去西門城墻根取封信,要送到城外去,不料露了破綻,被那兩個守城門的貨盯了梢,若不是你我聯(lián)手解決掉那兩人,我的信便送不出去,我們城外十多人不轉(zhuǎn)移,就會丟掉性命。

懷生說,你也是共產(chǎn)黨吧?

郎中說,還記得周老板不,我便是他的人。

懷生便問,周老板當(dāng)年沒交代你去找我?郎中說,交代過,我早在暗中觀察你,你要養(yǎng)一家子人口,不敢讓你分心,若你出事,那幾口人就無著落,我們不打擾你,想要讓你安生過日子。

懷生心里壓著的石頭,終于落地,頓覺輕松了些,眼里竟流了淚水,又笑笑說,還怕是我做錯了事情,你們瞧不上我。

郎中握住懷生的手,笑著說,哪里是瞧不上,我們心里,早當(dāng)你是自家人,給你講個好消息,人民解放軍打過了長江,我們的事業(yè)就要成功了,國民黨反動派已成強(qiáng)弩之末。

懷生又想起一件事情,就問郎中,有靈玉的消息不?郎中搖搖頭說,我們有紀(jì)律,不許相互打聽。

懷生嘆口氣說,丫丫總在念叨,想見她娘。

三個月后,懷生扔下拐杖也能走路,只是那腿終是不會好了,只能瘸著。

東街有人笑話懷生說,你這腿,是去四川勾引幺妹兒,給人家男人打斷了?懷生也不辯白,還附和人家,說川妹子好呢,水靈靈,香噴噴。那人就說,莫吹牛逼,川妹子那般好,咋不領(lǐng)一個回來,卻是上了大春的床。

懷生說,大春也好呢。

8

一九四九年,入冬,第一層細(xì)雪裹住地面時,業(yè)州城就多出一支軍隊(duì),是從重慶過來守城的川軍團(tuán)。

五陽書院的學(xué)生娃不再上學(xué),百香院的女人們自謀生路,房子騰出來住川軍??h政府也住了些。房子仍是不夠,川軍便在各個街口貼告示,著商會組織城內(nèi)大小商號,騰出多余房子,供官兵吃住,抗令者槍斃。

結(jié)果還真有七八個人被綁到廣場上,挨了槍子。

川軍們排著隊(duì)伍,在大街小巷和四個城門巡邏,那叫威風(fēng)凜凜,民團(tuán)兵見到他們,也不敢挪步子,站在原地畢恭畢敬,敬禮作揖。

城中百姓見勢不妙,鄉(xiāng)下有親戚的人家,急忙收拾細(xì)軟,前往投奔。無處投奔的,只好閉門關(guān)窗,窩在房子里,不敢出門閑逛。

蛋蛋的裁縫鋪也住進(jìn)五六個川軍,懷生帶上家小逃回東門坡。

遠(yuǎn)遠(yuǎn)竟見他家屋頂冒出炊煙。大春說,莫不是遭了賊?懷生說,倒不像是賊,屋里沒值錢玩意兒,也沒賊敢在別人家里燒火做飯的,該是哪個流浪漢,見房子空著,不請自入了。

懷生怕嚇著屋里的人,便在屋檐下咳嗽一聲,再跺跺腳,拍拍棉褂棉帽上的落雪,故意弄出些動靜。屋里果然跑出一個人來,是個女人,穿粗布棉褂棉褲,臉上的鍋灰沒擦,大花臉,很是滑稽。那女人見到懷生幾人,沒容懷生講話,牽著懷生一個人進(jìn)了屋。

女人說,看看我是哪個?無需細(xì)看,只聽聲音,懷生便知是靈玉,便說,你這副模樣,哪里還像大家小姐。靈玉說,革命隊(duì)伍里只有革命同志,哪有少爺小姐,先不講別的,門外的小女娃可是丫丫?懷生說,丫丫。靈玉說,我先不同她相認(rèn)。懷生說,如何認(rèn)不得?靈玉說,未到相認(rèn)的時候,即刻便要打仗,能活下來再講。

懷生出門對大春和蛋蛋耳語幾句,轉(zhuǎn)告靈玉的說辭。丫丫不樂意,你們背著我講悄悄話。懷生說,屋里來了貴客,我跟大春姑姑他們講,要禮貌待客,書院的先生不也這般教你的嘛。

夜里,大春先領(lǐng)丫丫去睡,蛋蛋隨后去睡,火塘邊就剩懷生和靈玉。懷生說,你們要進(jìn)業(yè)州城,城里川軍可不少。

靈玉說,莫看城里熱鬧,城外更是熱鬧,我們省軍區(qū)的兩個獨(dú)立團(tuán),早把業(yè)州城圍住了,城里區(qū)區(qū)一個川軍團(tuán)加一個民團(tuán),不經(jīng)我們解放軍打的。

懷生說,那你們咋還不快些把川軍打跑,有他們在城里,百姓日子可是難熬得很。

靈玉說,快要打了,前面解放軍沒攻城,是怕傷著城里百姓。懷生心說,你們共產(chǎn)黨還真不一樣,打仗前先想著百姓。

懷生看著靈玉的臉,心里別扭,就說,你還不洗把臉,不像樣子了。靈玉笑笑說,不洗。懷生說,洗洗才好看。靈玉說,我這是喬裝,不要別個認(rèn)出我來。懷生說,過去你們被民團(tuán)追,現(xiàn)下竟能鬧出這么大動靜。

靈玉說,你沒見著更大的動靜,現(xiàn)下我們已經(jīng)解放中國大部分地區(qū),毛主席在北京宣布,成立了我們自己的政府,蔣介石都跑到臺灣去了。這次解放軍攻下業(yè)州城,還要去解放大西南的。

懷生說,聽你話里的意思,解放了業(yè)州城,你還得去四川。

靈玉說,這回不走了,組織上講我熟悉業(yè)州城的狀況,安排我留下當(dāng)副縣長。

9

懷生不在東門坡多留,天一亮又回業(yè)州城。東門坡留下大春、蛋蛋和丫丫,懷生說膝蓋疼得不行,去城里尋郎中瞧一眼。

實(shí)則是靈玉私下同懷生商討過,她安排懷生進(jìn)城辦事情,不便讓大春他們知曉。靈玉同懷生一起下山,靈玉去找城外的解放軍,兩人約定,三天后在東門外葬周老板的那片林子里見面。

懷生進(jìn)城,徑直去敲西醫(yī)館的門,尋上郎中。兩人套上馬拉板車,由懷生趕車,載上郎中,裝作狗皮膏藥販子,吆喝著游街走巷。

有些民團(tuán)的團(tuán)丁認(rèn)得懷生和郎中,便說你們咋攪和一起,還販賣起狗皮膏藥。懷生說,日子難過,討口飯吃罷了。

川軍沒民團(tuán)好講話,懷生的馬拉板車一靠近,川軍就罵罵咧咧,端槍攆人。郎中便跳下車板,給人作揖,恭祝長官吉祥,多財多福。

在城里轉(zhuǎn)悠兩天,回到西醫(yī)館,郎中還不閑著,找出紙筆,寫寫畫畫。懷生就在一旁看,只看不問,他心里明白,業(yè)州城里的布防,已裝進(jìn)郎中腦瓜里。

東門西門民團(tuán)把守,南門北門則是川軍,各處不下百十人。民團(tuán)部有百十團(tuán)丁,外加百十川軍。五陽書院駐守川軍二百左右??h政府則是川軍指揮部,守軍不足百人。東街西街兩家煙館做了倉庫,東街煙館存放被服糧食,由數(shù)十民團(tuán)守衛(wèi),西街煙館存放火器彈藥,數(shù)十川軍守衛(wèi)。其余川軍分散駐守東西南北四街,多則百來人,少則四五十。

到了約見靈玉的時候,懷生要出城。郎中卻是犯難,城門盤查嚴(yán)格,布防圖帶不出去。

懷生心生一計,你戳我一刀。

郎中不知懷生心中盤算,便虎著臉說,你我有過命的交情,干啥拿刀戳你。

懷生說,你下不去手,我自己來便是。說罷拿起郎中書案上一把剪刀,在殘廢的膝蓋上拉開一條口子。郎中想要阻攔,已是不及,懷生膝蓋已經(jīng)嗒嗒滴血。

郎中心里一亮,總算明白懷生的意圖,連忙找出傷藥紗布,替懷生包扎,隨手把布防圖裹入紗布里邊。

出了東門,懷生左拐右拐,確定身后無人盯梢,便走進(jìn)林子,靈玉已經(jīng)先至林中,正在候他。懷生講了城里大致狀況,便要扯開紗交拿布防圖。靈玉卻說,先跟我走,有人要見你。

兩人出林子,尋一條羊腸小道,踏著尚無腳印的積雪,往北走出十多里地,抵達(dá)一處民房。屋里三五個人在商討事情,一人見到懷生,連忙迎上,拉著懷生雙手,笑著說,懷生兄弟,還記得我不?

懷生細(xì)看,只覺面熟,卻是想不起在何處有過照面。

那人便說,一九二八年的事情,還記得不。懷生這才想起,說你是王先生的人,姓崔,我記得,二十一年了,我柳懷生老眼昏花,還請崔先生見諒。

那人笑而不語,拉著懷生的手不放,連連點(diǎn)頭。靈玉這才笑著插話說,崔先生是我們的首長。

懷生忙問,王先生現(xiàn)下可好?崔先生說,王先生可好了,時常講起你爹呢。懷生說,那就蠻好那就蠻好。

崔先生又說,待全國解放,我?guī)闳ヒ娡跸壬跸壬F(xiàn)下有些忙,正帶領(lǐng)華北野戰(zhàn)軍由陜?nèi)氪?,即將解放西南各省?/p>

懷生當(dāng)即扯開腿上紗布,拿出布防圖,交與崔先生。

崔先生看罷圖紙,對懷生豎起大拇指頭,拿下業(yè)州城,有你懷生一份功勞。

懷生說,你們商討事情,我去門外候著。

崔先生說,屋里暖和些,懷生兄弟不算外人,一起聽聽無妨。

幾人對著圖紙指點(diǎn)一番,都講敵人狡詐,四處布點(diǎn),若是強(qiáng)攻,難免殃及百姓。

崔先生思忖良久,指著圖紙說,城中現(xiàn)下已潛伏我軍百十人,可分頭摧毀東街西街兩處倉庫,敵人喪失武器糧草補(bǔ)給,則喪失長久頑抗之力。城內(nèi)槍聲一響,我部分兵力自東西兩門攻城,民團(tuán)不過烏合之眾,一打就散,一攻即破。南邊只派少許人放槍,無須攻城,牽制川軍前往東西兩門增援即可。至于縣政府、五陽書院、民團(tuán)部及各條街道的敵軍,他們需四處救援,卻是分身乏術(shù),不戰(zhàn)自亂,自會逃往無戰(zhàn)事的北門,我進(jìn)城部隊(duì)在其身后,佯裝追擊,趕敵人出北門即可。我部主力事先于北門外設(shè)伏,待敵軍出城,我部即前后夾擊,必殲敵于北門城外。

眾人拍手叫好,說把主戰(zhàn)場設(shè)在北門城外,既可包敵人餃子,又可避免城中百姓遭難,此乃上上之策。

懷生聽得熱血沸騰,對崔先生說,你們攻城,可否捎我一起,我多少還可出些力氣。崔先生說,打仗乃軍人之事,不可讓你前往冒險。懷生說,我可領(lǐng)人去東街煙館,那里只有團(tuán)丁守衛(wèi),我認(rèn)得幾人,方便接近,興許能幫上些忙。

崔先生說,如此甚好,有你懷生帶路,或可事半功倍。

懷生即刻進(jìn)城,要去聯(lián)絡(luò)郎中,告知崔先生的計劃。只到指陽河木橋上,一人攔住去路,竟是蛋蛋。

懷生說,到處亂跑,還不快回東門坡,守著你娘。蛋蛋說,我娘讓我跟著你,不離寸步。懷生說,我大活人一個,又不會走丟。

蛋蛋說,我娘知道你在辦大事情,怕你有閃失,明日便可回東門坡去。

懷生見如何都支不開蛋蛋,便說,許你跟著我,不許多說,不許多問,見到打槍便躲起來,槍子可不長眼。

蛋蛋說,我聽你的。

當(dāng)日子夜,天空落起大雪,鵝毛般飛飛揚(yáng)揚(yáng)。郎中領(lǐng)一隊(duì)人去西街煙館,懷生領(lǐng)一隊(duì)人去東街煙館。

懷生先同門口的團(tuán)丁套近乎,給人分發(fā)煙卷糖果,說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天,長官們還熬更守城,著實(shí)辛苦。團(tuán)丁們吸著煙卷,說懷生這人,義氣,若是送些夜宵過來,就更是體貼。懷生說,明夜一準(zhǔn)給長官們奉上夜宵。

懷生跟團(tuán)丁們打著哈哈,后邊藏著的人悄摸圍上來,放倒幾個團(tuán)丁,剩下的團(tuán)丁慌張得不行,胡亂開起槍來,懷生躲避不及,一顆槍子沒入胸膛。眾人沖進(jìn)煙館后,懷生才軟軟地倒在地上。

蛋蛋撲到懷生身上,大聲哭喊,爹,爹。

懷生笑笑說,爹不疼,爹心里暖和。

蛋蛋還是不停地哭喊,爹,爹,流出好多血來了,還講不疼。

懷生說,明日你接丫丫來城里,見她娘。

幾片雪花落在懷生臉上,悄無聲息,而后化為幾滴水珠。懷生覺著,臉上溫溫?zé)釤帷?/p>

【作者簡介】付小平,1972年生。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先后在《芳草》《延河》《中華文學(xué)》《長江叢刊》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非虛構(gòu)作品。著有長篇小說 《人間煙火》 《一夢芳華》,小說集《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一河米水》,散文集《行進(jìn)空間》,非虛構(gòu)文集《五十四種孤單》(與人合著)等。

猜你喜歡
雷先生東門蛋蛋
向著目標(biāo)拼搏
小土豆成為富民“金蛋蛋”
東門漁村漁文化的構(gòu)成及其傳播路徑策略分析
夢想成真帽子店
小屁孩日記
沉痛哀悼周雷先生
蛋蛋面的誘惑
網(wǎng)購二手車被坑怎么辦
受氣包小分隊(duì)·卡爾大王
蛋蛋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