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石

英利鎮(zhèn)昌竹園村，位于雷州市與徐聞縣的交界處，是雷州半島古老的村莊之一。然而，更吸引我駐足凝視的是挺立于村前的與現(xiàn)代鄉(xiāng)村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百年碉樓?；蛟S，它早已習慣無人問津的尷尬，但在旁邊幾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榕樹的陪襯下，當年壁壘森嚴的風骨難以掩飾。

碉樓猶如古城堡，迥異于鄉(xiāng)間的祠堂、廟宇、寺觀、學宮以及古民居等建筑，其建筑形制是全國其他地方少有的，是雷州半島特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它主要是用于防御盜匪。昌竹園村碉樓位于村前，從現(xiàn)在村落環(huán)境看，可以斷定其他三面原是山林茂密、荊棘叢生的天然屏障。位于村前的碉樓既起到觀察敵情的崗哨作用，也有御敵于村門之外的戰(zhàn)略構(gòu)想。

整個碉樓呈長方形，四周繞以城墻，高約十米。城墻的頂端建有跑馬道。東北角與西南角對峙建有六層、高二十米的崗樓。西北角與東南角各建有四層高的吊樓。人們可在跑馬道及崗樓、吊樓之間來回穿梭。這些崗樓、吊樓高度不同，分別擔負著不同的防御功能。崗樓的主要作用是觀察敵情且形成居高臨下的防備態(tài)勢。吊樓的作用是打擊從正面進攻的來犯之敵。城墻四周從二樓起設有槍眼，一個個黑洞洞的槍眼儼然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使碉樓更顯得固若金湯和神圣不可侵犯。

在雷州半島，幾乎每個村莊都建有碉樓。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一座碉樓，但已殘破不堪。碉樓內(nèi)桁木腐朽，屋面崩塌，地上荒草齊腰，人跡罕至，只有光禿禿的厚厚墻體翹首蒼天，似乎在傾訴它那血淋淋的歷史。走進里面，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大人總是不讓小孩走進碉樓。但我們這些頑童常常偷偷地爬上碉樓的跑馬道上掏鳥窩，麻雀與八哥鳥最喜歡在這種地方筑窩。每當大人見到我們小孩子在墻上爬行，都大聲吆喝：小孩子不能來這種地方，快快下來。我的心里疑惑不解。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小孩子不能來？后來，我的爺爺給我講述了那段慘烈的村史。

民國十二年（1923年）三月二十八日深夜，月黑風高，一股盜匪竄進村子，牽牛抓豬，殺人越貨。村莊一時間雞飛狗跳，哭聲震天。村民見勢不妙，知道是盜匪進村了，紛紛躲進碉樓。當時碉樓內(nèi)也備有槍械，村中的青壯男兒奮起還擊。在憤怒還擊的槍聲里，三個盜匪應聲倒下。可能是由于我們反抗的原因，盜匪更加瘋狂了，不但不撤出村子，而是越來越多。他們把全村房屋燒光，把碉樓包圍起來。三天三夜沒有任何救援。

種田人如何經(jīng)得起強盜的折騰？好在我們見盜匪沒有撤離的意圖，有了突圍的準備。趁著夜里盜匪沉睡時，在碉樓的側(cè)面挖了兩個逃生門，逃出來部分人。就在第三天夜里，碉樓大門被攻破，盜匪沖進碉樓，見人就殺，血流成河，那場面真是慘絕人寰，尤其是老人和小孩……

說到這里，我的爺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他的眼前重現(xiàn)血洗碉樓的慘景。全村男女老少三百多人死在盜匪的屠刀之下。次日，大雨滂沱，從碉樓里流出的血把村前的溪水染紅了。

后來，這一日成為我們村的祭亡日。每到這一天，村里沒有炊煙，鄉(xiāng)親們用淳樸的方式祭奠親人，寄托哀思。

我曾經(jīng)查閱有關(guān)史料，這段歷史鮮為人知。盜匪在雷州半島的肆虐猖獗確實令人觸目驚心。1918年的《中國農(nóng)民報》曾刊文驚呼：“南路土匪之多，為廣東全省冠，亦可說為全國之冠，而雷州土匪之多，又為南路各屬冠?！边@些盜匪兇悍歹毒，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綁架勒索，販賣人口，無惡不作，使雷州半島廣大地區(qū)一度出現(xiàn)了“農(nóng)絕耕、商絕市、旅絕途”的慘景。

昌竹園碉樓始建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據(jù)該村村民介紹，這里原是全村祭祖的祠堂。清朝末年，雷州半島風雨飄搖，寇盜蜂起，為安身立命，全村人砸鍋賣鐵把祠堂改建為碉樓。從此一旦發(fā)生匪患，全村人便攜兒帶女躲于碉樓里。樓內(nèi)備有糧倉、水井及武器彈藥。一般小股盜匪，看到這般壁壘森嚴，不敢靠近。就是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被圍困在樓內(nèi)可堅守半月有余。

碉樓的正南面洞開一小門，跟碉樓龐大的體量相比，顯得特別不相配，但它可起到“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作用。結(jié)合著近兩米多厚的墻體，分里外兩層門。外層是鐵欄柵門，里層是鋼板門。碉樓的背面及兩側(cè)還設有備用門，備用門在碉樓的外表看不見，但只要在該位置鑿開磚石即可顯現(xiàn)門洞了。估計備用門是在情況危急之下，為讓人們撤離碉樓而設計的。

走進樓門首先要經(jīng)過兩米多寬的防火道。防火道的門洞上方有淋水滅火裝置，四周布滿機警和憎恨。跨過防火道便見高大的門第和寬敞的庭院。這相當于古寺廟建筑中的山門，整個建筑沿中軸線布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有兩層樓高的正殿連接著拜亭?？赡苁浅鲇诜烙I匪的考慮，拜亭沒有柱子及翹起的屋脊，它是正殿正廳寬的那面，呈“凸”字形突出的建筑。只見灰雕精細而又巍峨聳立的山墻，它與徽派建筑的馬頭墻相似，至今，它好像還在那里嘆息和思考，關(guān)注當下?lián)Q了的人間。

碉樓正殿的明間、次間緊連左右?guī)?，皆為硬山頂?shù)膬蓪訕欠俊?/p>

沿著山門左側(cè)可直通左包簾。在左包簾與左廂房之間有一個寬大的天井。包簾的建筑風格跟古民居的繡樓一般，小巧玲瓏，自成單元。在男女有別的封建社會里，或許這就是躲在碉樓里的女人棲身之處。

從山門右側(cè)走去，看不見與左包簾對稱的建筑，只見高高的城墻下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空地的前面有一個用磚石壘砌的土臺，據(jù)村民介紹，這是古時候演年例戲的地方。年例戲是雷州鄉(xiāng)間一年一度祭祀神靈的一種演戲活動，說是祭神，其實是人神同樂。它一般選擇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是種田人一年到頭最歡心的時候?？墒牵褢蚺_建筑在碉樓內(nèi)，不言而喻是防御盜匪偷襲。我想，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種田人連最起碼一點歡樂時刻都要設防戒備，他們豈不是每天都是提心吊膽過日子？不難想到，人在碉樓里看戲，其家不是任其盜匪洗劫一空？

一個個疑問在我的心中涌動，一次次的陣痛在我的心間奔突。

昌竹園村原屬于徐聞縣，新中國成立后才劃歸?？悼h（現(xiàn)雷州市）。據(jù)史料記載，盜匪扎寨于原始森林覆蓋的徐聞縣境內(nèi)，徐聞縣受害最深。在長達十八年的匪患中，全縣28 萬人口，有19萬人被殺害，上百個村莊毀滅。僅龍?zhí)伶?zhèn)黃定一帶就有36 個村莊人亡村毀。下橋鎮(zhèn)后塘、信橋、邁堝一帶，匪患之前有三個圩、101個村莊，后來僅剩下50戶68 人。匪患時期，徐聞全境，田園荒蕪，村落蕭條，哀鴻遍野。

昌竹園村一定是備受盜匪虎視眈眈的村莊，但是沒有被屠村的記載。據(jù)說在后來的抗戰(zhàn)時期，為避開日本侵略者的鋒芒，國民黨?？悼h政府曾遷址于該樓內(nèi)，碉樓也一度成為?？悼h的政治中心。

我真為昌竹園村慶幸！

《徐聞縣志》載：民國七年（1918年）六月二日，盜匪洗劫湖子村，殺害村民四十余人，五十多個青壯年男女被抓走，后又有三十多人在匪寨被害。

同年七月，盜匪盤踞錦和墟，輪換洗劫鄧宅、東門下、金錢堝、北港、洋尾等村莊。殺死村民百余人，年輕婦女被強奸。盜匪撤走時，在所盤踞的錦和墟放火燒村，火燒了三天三夜，錦和墟變成一片焦土。

我終于明白雷州半島為什么村村都建碉樓了。這是一種故土難離的無奈之舉，是絕望之下的自救。但是，被圍困在碉樓里的鄉(xiāng)民怎能跟盤踞于廣州灣法租界洋人扶持下的盜匪相抗衡呢？那些腐敗無能的地方政府既不能保境安民，又不去組織鄉(xiāng)民抗匪，當村民被圍困在碉樓里時更沒有人去組織營救，所以在史料中就不少出現(xiàn)“村陷”或“屠村”的悲慘事件了。

《徐聞縣志》又載：民國十二年（1923年）四月二十八日，邁陳鎮(zhèn)新地村被盜匪攻陷，該村及鄰近村莊3000多名村民遇害，燒毀房屋幾千間。

同年七月攻陷那屯村，大肆殺戮，全村2500多人，僅剩下300人，其中有24戶被斬盡殺絕。次年秋天，盜匪在許家寮、放坡村一帶抓走四十多名七歲以下兒童，作為“豬仔”販運?？?。船到?？跁r，四十多名兒童全部窒息死亡于船艙內(nèi)，尸體被拋進大海。

生逢亂世的年幼生命多么悲慘！

……

盜匪殘害鄉(xiāng)民無所不用其極，慘不忍睹。抓到婦女，年輕漂亮的，或占據(jù)為妻，或販賣到香港、澳門等地淪為娼妓，余下的強奸、輪奸后再用殘忍手段折磨致死;抓到男人，或開膛破肚，取出心肝烤而吃之，或砍頭挖眼，槍刺繩吊，或勞役后殺害。抓到兒童，或拋向空中，用槍刺殺，或互相擲“球”，用刀砍殺，或充作“豬仔”，販賣外地。至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收拾徐聞縣被盜匪屠殺者骸骨竟達一百多牛車，合葬于徐聞大水橋南面，命名“冤?！?。

在那腥風血雨的年月里，在那滿目瘡痍的土地上，村村寨寨，妻哭夫、兒哭娘、父哭子的悲慘哭聲不絕于耳。

面對這血跡斑斑的歷史，我放眼那長滿雜草的碉樓，仰望那白云悠悠的藍天。在我仰天長嘆的同時，它們似乎都在向我發(fā)問：為什么我們會遭此苦難？

我想，那碉樓里默默無語的一磚一石心明如鏡，正是它的無言告訴了我們答案。

清朝末年，清廷政局動蕩，反清起義四起，列強入侵，割地賠款，對匪亂無心過問;民國初年，袁世凱鬧著稱帝，軍閥混戰(zhàn)，分裂割據(jù)，社會動蕩。民國政府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外，對民間疾苦也只有裝聾作啞。

初時，我們從清《光緒朝東華錄》的清廷諭旨和大臣奏折中可略知一二：“……推原其故，土匪以游勇為黨羽，游勇以土匪為窩家，并有訟棍蠹胥賄串勾結(jié)，不肖兵役包庇分贓，是以迄難破獲，及因案發(fā)覺，地方官又復規(guī)避處分，諱盜為竊，避重就輕，甚至有事主報案反被責押情事，縱惡殃民?！?/p>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廣州灣﹙今湛江市﹚淪為法國租界后，法國殖民當局與盜匪相勾結(jié)，推行以華制華政策，賣給盜匪軍火，準許其于市內(nèi)銷售贓物，助紂為虐。盜匪又拉攏一些地方豪強，籌買槍支，囤積糧草，收集國民黨散兵游勇，擴充隊伍。一些流氓歹徒及破產(chǎn)農(nóng)民、無業(yè)游民相繼加入匪幫。至1924年，聚集于徐聞的盜匪就有5000多人。加上雷州半島地處南方邊陲，山高皇帝遠，就這樣匪患逐漸蔓延，以致后來愈演愈烈。

民國九年（1920年），匪勢日盛，在萬民呼救下，當時廣東軍閥陳炯明為鞏固后方，首次派出一個團到徐聞剿匪。該團開到徐聞附近時，遭盜匪伏擊，倉促應戰(zhàn)，被殲一營，后倉皇撤退。不久，盤踞雷州的鄧本殷部又派兵剿匪，但因軍紀敗壞，奸淫擄掠無異于匪。后來，鄧部竟與盜匪相互勾結(jié)，借盜匪的勢力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兵匪一家，匪勢更盛。

……

我在幽冥晦暗的屋宇間尋找，在彌漫霉味的碉樓里徘徊。這里的一磚一石無不刻滿了悲壯的故事，屋宇間無不回蕩過砸爛舊世界的怒吼。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雷州半島終于火山爆發(fā)式的噴發(fā)出革命的烈焰，然后匯成滾滾洪流。廣州農(nóng)講所播下的革命種子在雷州半島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農(nóng)民革命運動在半島大地上風起云涌。他們成立農(nóng)會，組建農(nóng)民自衛(wèi)軍，發(fā)動武裝起義，開展武裝斗爭，如樂民武裝起義、東海仔農(nóng)民起義等。在距離昌竹園村僅僅二里之遙的英霞村就出了一個名叫程庚的早期農(nóng)民運動領(lǐng)導人。他自幼恨透了這個盜匪肆虐猖獗、地方惡霸橫行鄉(xiāng)里的社會，于1921年離家到香港打工，后參加了著名的省港大罷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隨后受黨組織派遣回到家鄉(xiāng)開展農(nóng)民運動。其間他多次在月朗星稀的夜晚走進昌竹園村，走進這碉樓內(nèi)，與鄉(xiāng)民促膝談心。在他的啟發(fā)下該村很多青年走上革命的道路。由于農(nóng)民運動和黨組織的迅猛發(fā)展，驚動了反動的國民黨當局，他們派兵包圍縣農(nóng)會，逮捕程庚，并于1926年10月將程庚秘密殺害。程庚被殺后，省、縣各級農(nóng)會紛紛舉行追悼大會，游行示威，向國民黨政府提出抗議。昌竹園村人聽到他們的領(lǐng)路人被害的消息更是義憤填膺，多少個黑夜沉沉的碉樓里爆發(fā)出報仇雪恨的怒吼。

離開昌竹園村時，我不時回頭遙望那夕陽映照下的碉樓。它那斑駁陸離的身軀，就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歷史老人，每天都不厭其煩地向村人和來訪者訴說那苦難歷史。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警示我們那段苦難歷史不能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