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婧

幼時我曾養(yǎng)了許多寵物，養(yǎng)過次數最多的寵物，是草金魚。

拇指和食指捏不住它們，它們會快速地從指間溜走，翻起泡沫，然后躲在魚缸的另一角。想要抓住草金魚只能將整個手掌伸入水中，然后拿另一只手快速蓋上，快速將其放在另一處有水的地方，因此，草金魚并不屬于可以捧在手心的小生命，無法在交錯的掌紋和手掌的溫度中緩緩呼吸，它會掙扎，也可能一躍而起跳入水中。我曾好奇草金魚離開水可以活多久，試著抓起一條純紅的魚放在手里，數著時間，數著它的呼吸，然后發(fā)覺十秒不到它的呼吸間隔便越來越短，鰭和尾也開始變得無力，眼看著生命即將流逝，我連忙反應過來，將草金魚放回水中。

草金魚是金魚的一類。在我小學的時候，花鳥市場四處可見，一塊錢便可以買到一條小草金魚，稍大點也只要兩三塊，付完錢后它就可以來到一個干凈明亮嶄新的魚缸。草金魚沒有錦鯉那樣華貴的身姿，也沒有文種金魚、龍種金魚那樣招搖的外表，因此描繪草金魚的作品比起錦鯉和其他種類的金魚要少上許多，數量眾多的金魚國畫作品中少有畫到草金魚。然而草金魚的身形是我最喜愛的那一種，頭上沒有奇異的包，也沒有鼓囊囊的肚子和眼球。它們有許多顏色，以紅色居多，其次是紅白相間，此外還有玻璃色和紅黑白三色，尾鰭也有長尾和短尾之分，我們所說的草金魚多是短尾，長尾草金魚更有一美妙的名字，燕尾。草金魚是一種觀賞性寵物魚，很好養(yǎng)活，平均壽命也比其他金魚長得多，說是寵物，其實沒有一般寵物親近人，受其生活習性限制，我只能透過一層玻璃觀察它們，按時投喂一把魚食，看著它們的嘴一開一合爭搶，每當這時，水面上會浮起諸多細小的泡泡，泡泡接二連三出現又很快破碎，就像是每一條魚將它們吐出來的泡泡又嚼碎吃進肚子里。最親近草金魚的時候莫過于給它們換水，我會趁機撫摸一把它們的身體，“其尾也飄飄，其鱗也細細”，鱗片一點兒也不扎手，反而順滑無比。

怠惰和遺忘有時會突然來襲，它們讓我忘記了草金魚的存在，忘記了換水或是喂食，于是我曾在疏離中失去過我的魚，看見它單薄的身子平躺著浮起，像是被巨風吹翻的一葉小舟，又像是被拋棄的古老語言。我不知道其他草金魚的心情，看見它們的同伴長時間漂在水面，如烏云，如陰影，它們會恐懼？它們會在刺骨寒冷的夜里顫抖嗎？它們會不會早就忘記了誰是主人，或者，從來就沒有記得主人。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讓我的魚死于我的怠惰，但是它們的生命依舊被死神編織的理由帶走，疾病或是壽命到了盡頭。初中時有一條魚患了爛鰭病，在此之前我從未目睹這種疾病，也沒有從任何一條魚的眼睛里讀出墜入深淵的無力，即使我上網搜索過如何醫(yī)治，也提著它來到花鳥市場尋求幫助，病痛依然奪走了它，那條魚來到我家不過數日。有一條純紅的草金魚陪伴了我大約一年零六個月又十三天，最開始魚缸里有五條魚，后來一條一條地離開，最后只剩下了它，只剩它孑然一身留在孤寂夢里，像一位逐漸老去的守望者，直到離去。所有我曾失去的魚都安詳地躺在泥土里，等待來年埋葬它們的地方長出嫩綠的野草。

生活在玻璃魚缸里的草金魚，通過雙眼觀察外面的景象，日復一日，它們目睹了家庭的和諧美滿或是支離破碎，看見了餐廳里的忙碌與歡笑，凝視著公園里休憩游客的背影。在它們所能看見的地方，生活舞臺正在上演一幕幕戲劇，各式各樣的角色游離在現代藝術的光怪陸離中。我制作過生態(tài)瓶，按照科學老師說的那樣，在塑料瓶的底部鋪上鵝卵石和細沙，壓實了之后種上幾株水草，最后放入幾條大小不一的草金魚。草金魚，生態(tài)瓶里最明亮的生命，在水草和光影間穿梭。然而，生態(tài)瓶終究是人工產物，魚缸和水族箱也大同小異，我們?yōu)榱擞^賞美改良了品種，制作了框住草金魚的籠子，它們的美是哀傷的，靈魂里少了來自巍巍高山和奔騰河流的氣魄。它們如同大衛(wèi)·米恩斯筆下的《秘密金魚》，真相的觀察者，又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無法掙脫鐵鏈。

不同的是，人類比草金魚強大，我們會思考，在生活的驚濤駭浪里學會了搏斗的力量并站穩(wěn)腳跟，我們從鯉魚跳龍門中悟出了“力爭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