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升 趙蕙
摘 要:《孫山甫督學集》是貴州古代作家流傳至今的最早的一部詩文集,著者孫應鰲與嘉靖“八才子”任瀚、趙時春,“后七子”謝榛、王世貞、吳國倫等詩文酬唱,為明嘉隆萬三朝詩文名家。集中《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一文,以質樸無華的家常語敘述幼弟應豸短促生命中的家常生活瑣事,于歡喜和哀苦的變換中益見傷悼之痛,體現(xiàn)了應鰲散文主性情和本色的鮮明特色。
關鍵詞:孫應鰲 性情 本色
《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是明代文學家孫應鰲《孫山甫督學集》中的一篇佳作。文章用家常語敘述了弟弟應豸從出生至病死十三年短促生命中的事跡,刻畫了一位天賦醇秀、孝友絕倫然而不幸天奪其年的奇童子,抒發(fā)了痛失手足的悼傷之情,具有凄愴感人的藝術魅力。錄文如下:
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a
余讀《詩》至《杕杜》《棠棣》,未嘗不長嘆太息涕泗交下也,蓋傷吾弟夭死云。
弟名應豸,小字八哥。初,家宜人孕豸時,夢鳳立左肩。生之夕,再如其夢。家大夫夢文廟東哲火。洎生,質賦醇秀,性靈敞達。術者覽其格,咸謂曰不常,未有言短折者。
家大夫辛丑自犍為教諭擢知保山縣,便歸省覲,乃姻黨族姓日相往來不絕,豸時方二歲,即識問某為某,某為某,揖呼立酭,輒無所遺。
性最喜書,每見一帙冊,嗜好把弄,固藏之,恐得之他人。大夫戲之,謂:“爾不能讀,何篤好若此?”豸曰:“即兒今不能讀,他日長,不能讀耶?”于是大夫喜,期他日可成人。
甲辰,大夫以保山朝覲回。余家居,豸隨任中。宜人多疾,豸自為請醫(yī)至官舍診視。入則供宜人湯藥,出與諸醫(yī)陪餐食,陪幾榻,不少怠,以故諸藥性無不知。宜人疾尚在,憂愁局脊,發(fā)于顏色,疾愈,然后歡欣踴躍,從童稚嬉游。
大夫官保山,官云南府,凡置器必二,一遺余,一遺豸,問豸孰取。豸曰:“此皆長兄所有,兄不欲,然后及兒,兒何取也!”于是大夫愈益喜。
余丁未不第,客京讀書三年。有人北至,豸因便時時致問平安不缺。庚戌,余又不第歸。久之,余患肺癰,晝夜嘔血不止。豸奔走焦勞,遑遑如不能救。余病篤,豸伏床下,聞一呻吟,即淚下如流泉,默禱曰:“天佑孫氏,豈使吾兄至是!愿以豸代兄,不為恨。”
先祖初喪時,豸辟泣,服齊衰,不說。夜則宿喪次,謂:“吾父在任,吾兄且病,吾何可不盡哀?”
每大夫令一帛衣、一肉食,即不安曰:“大人謂兒他日不能有此耶?抑大人居官清白,兒又安所得華靡?”
豸稟體干素弱甚,病瘧五年,愈益弱。父母憐惜,不令事誦習,賴善自節(jié)慎,得安好。壬子春,余肺病愈,從余為蒙業(yè)。一披覽,能記數(shù)千言,未三月,讀《大學》,讀《中庸》,讀《論語》,讀《虞書》,讀《夏書》,讀《商書》,俱歷歷了畢。間面試一二課作,率鑿鑿可觀。
是歲五月十三日病喘熱,半體不能動,亦止意為尋常疾,乃漸益沉革,不幸六月初七日死矣。豸雖危篤,亦自意必不死。及不能言,氣出入呼呼嗚嗚,雙目錂錂,視父兄不為瞬,手摳母衣裾,淚不自為止耳!
豸生庚子二月十一日,距死才十三歲。死后五日,埋衛(wèi)南,離祖塋里許,曰麒麟山。
余按上古有墓無志,中古有志,然多不及殤,唯有可傳可憫則亦為壙銘,雖女殤亦可為銘,今載之中郎、昌黎諸集中《胡根》《女拏》諸銘可考。三殤皆有祭有祔,中殤祭終兄弟之身。豸在祭終兄弟之身之列,故茲求壙銘于吾兄。惟我大夫、宜人生二子,余與豸。女一,已外適。豸棄余去,如失左右手,且濫在仕籍,卒卒無代心定省人。兄弟死喪,孰不為痛?則又孰痛于余?豸之生,天厚其質而奪其年,使豸得至成立,德業(yè)所詣,遐哉不可量,抑不知來孰厚之去孰奪之也。古云:“生而不淑,何謂之壽?死而不朽,何謂之夭?”豸之生,雖有可稱而難于傳,不可言不朽,得吾兄一言,斯不朽矣!引筆觸心,傷悼無已。其言之縷鎖不文,惟吾兄裁掇之。
孫應鰲(1527—1584),字山甫,號淮海,都勻府清平衛(wèi)人,祖籍直隸如皋。孫應鰲出身于科舉世家,曾祖孫瀚、祖孫重先后中舉,五歲時父親孫衣中舉,三世蟬聯(lián),清平衛(wèi)特建“青云接武坊”表彰。應鰲十四歲時,弟應豸出生。二十歲時,父親由保山縣令擢升云南府同知,八月應鰲中貴州鄉(xiāng)試第一名。二十一歲,赴京應禮部會試,落第,入太學讀書三年。二十四歲,再應禮部試,又不第,歸,患肺癰。二十五歲,祖父去世,父回鄉(xiāng)守制。二十六歲,為嘉靖三十一年壬子(1552),五月二十三日應豸病喘熱,六月七日死,十二日埋麒麟山。應鰲作《悼弟應豸四首》b:
二老日衰白,承顏爾共吾。爾亡千古恨,吾在一身孤。閥閱悲初志,風云息壯圖。不堪淵客淚,索器泣明珠。
蚤算一何促,池空春草疏。屢年??嗖。龤q已貪書。積薄難鐘爾,情深易慘予。向來靈鳥夢,曾是慶充閭。
臨命呼兄母,牽裾重可傷。諸經初遍讀,一見總稱良。玉折殘鴻寶,蘭摧散國香。黃金誰復化,愁望海天長。
肝臂今何化?三晨隔九原。藏舟空有恨,題湊豈堪言。雨暗甘棠萼,云迷落雁魂。讀書堂室在,腸斷曉山猿。
二十七歲,為嘉靖三十二年癸丑(1553),孫應鰲第三次參加禮部會試,登進士,五月選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李貴(1522—1571),字廷良,號文麓,后改浣所,江西豐城人,與孫應鰲為進士同年,同官翰院,相友善。六月七日為應豸周年忌日,應鰲作《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李貴作《孫童子八哥壙志》c:
黔之奇童八哥,云南貳守南明公之子,翰林吉士山甫之季也。予與山甫同出入館秘,每與評朝士元方季方之賢,即涕下曰:“某之季實良,不幸而蚤折,悲夫!”他日書狀,造予請銘,且援古人嘗為童子銘者以勉囗。
氏孫,名應豸,八哥,小字也。生而醇秀靈澈,善事其親,侍母司宜人疾,朝夕無違缺。山甫嘗疾,伏立床下,禱以身代。茲固夙賢之奇行,童以稚年行之,非孝友出于性成不能也。體干素弱,迨十三始就學,日誦數(shù)千言,不三月遂通《尚書》義。無何遘疾,以夭折已,是為壬子六月七日。越五日,埋于衛(wèi)南麒麟山,去祖隴里許。
初,宜人孕童子也,夢鳳立于左肩者再,茲晉徐陵之祥也。南明公亦夢文廟東哲火,其祥猶有大于陵者,廼以夭折何?昔宋王丞相為譙幕,夢天錫以良子,既而慶之生,其器粹。甫弱冠,慶之語人曰:“吾紫府王童,大人相,吾當去。”不數(shù)日,王大拜,逾月,慶之卒。諗如是,殆天將顯庸其甫若兄而蚤奪是良歟!遂銘曰:謂造物果無心以生之,孰啟其祥?謂造物果有心以生之,孰折而殤?王麟返乎帝鄉(xiāng),茲山為汝玄堂。
《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共十三段。文章起筆,即無限悲苦之意籠罩全篇:“余讀《詩》至《杕杜》《棠棣》,未嘗不長嘆太息涕泗交下也?!币浴吧w傷吾弟夭死云”一句點出悲苦原因,啟領下文,下面十二個自然段敘述了應豸從出生至十三歲病死短促生命中的可傳可憫之事。出生一段,僅用三十八字,寫得波瀾起伏,搖曳多姿:孕時,宜人夢鳳立左肩,一奇也;生之夕,再如其夢,二奇也;家大人夢文廟東哲火,三奇也;“洎生,質賦醇秀,性靈敞達”,果如其夢,照應不爽。尤其寫三夢,層層渲染,富于變化,詳敘應豸出生前種種祥瑞,令人格外期待。隨后記敘了應豸的四件奇事趣事:二歲識問親友,三歲喜圖書,五歲為母延醫(yī)侍藥,取器知讓兄長。試想,年尚不足五歲,在他人還是混沌未開懵懂無知,此子竟知道問族、喜書、孝母、敬兄,真是天降靈童!作者又以“術者咸謂曰不常”“大夫喜”“大夫愈益喜”等語穿插文中,步步鋪墊,期許應豸將來必有成就。讀者至此,已暫時忘記文章開頭“長嘆太息涕泗交下”的悲苦哀傷,隨著大夫喜而喜,愈益喜而益喜。以下又記敘應豸四事:兄患肺癰嘔血不止,應豸默禱以代;祖父去世,代父兄服喪;父令衣帛食肉,對以不欲華靡,守父為官之清白;從兄發(fā)蒙,未三月通“四書”,通《尚書》。敘述至此,一位孝友天成、穎慧絕倫的神童形象已躍然紙上,令人驚嘆贊美不已。行文至此,忽然急轉直下,“是歲五月十三日病喘熱……不幸六月初七日死矣”,令讀者從歡喜的九霄云外忽地跌入悲傷的萬丈深淵,令人驚愕痛惜不已。文章最后一段,請求好友李文麓為應豸寫壙銘,再一次抒發(fā)了兄弟死喪的傷痛之情,以“引筆觸心,傷悼無已”八字作為收束。全文由“傷吾弟夭死”開始,以“傷悼無已”作結,中間先敘應豸種種奇行,令人可喜可嘆,遽爾夭折,化為異物,由悲而喜,由喜而悲,忽喜忽悲,給人以震驚痛悼的情感撞擊。明代任瀚評曰:“一篇通是家常語,卻敘得歡歡喜喜,哭哭泣泣,雖讀者亦不知其情之變也?!敝赋隽吮疚脑跀⑹滤囆g上的成功之處。
本文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除了由敘事悲喜轉換造成的情感跌宕外,還在于寓情感于敘事描寫之中,尤其是對亡弟生前音容笑貌、動作心理的真實細膩刻畫。如第四段描寫應豸喜書藏書,“把弄”“固藏”“恐”等詞活畫出兒童喜愛書籍和“恐得之他人”而“固藏之”的狡黠心理,“戲之”則形象地表現(xiàn)了父親對應豸的喜愛,應豸“今不能讀,他日長,不能讀耶”的反問,令人驚訝之余,又忍俊不禁,對其志向刮目相看。又如第五段應豸侍母疾一節(jié),“宜人疾尚在,憂愁局脊,發(fā)于顏色”,見其至孝出自天性,“疾愈,然后歡欣踴躍,從童稚嬉游”,見其兒童好玩的天性,讀來真實可信。又如第七段寫自己患肺癰病篤一節(jié),先用“奔走焦勞,遑遑如不能救”概寫應豸焦勞惶急之狀,然后用“伏”“聞”“淚下”等動詞逼真地刻畫出應豸對哥哥病痛的真實感受和反應,見出兄弟同氣連枝的手足情篤,默禱愿以身代之語,亦真實可信。又如第十一段描寫應豸彌留之際,口不能言,氣出入呼呼嗚嗚,雙目錂錂,描寫病危之狀逼真,如在目前;視父兄不為瞬、手摳母衣裾、淚不自止等細節(jié),將死別之際對父母兄長的留戀難舍之情,刻畫得惟妙惟肖。如果說構成文章敘述情節(jié)的一系列事件是文章的筋骨脈絡的話,那么,生動傳神的人物表情、動作、心理描寫就是作為事件主體人物的豐滿血肉,正是細膩傳神的描寫賦予人物以深刻而真實的情感和靈魂、豐富而多彩的氣質和秉賦。本文的奇童應豸之所以豐滿鮮活,正在于作者對人物準確生動傳神的描寫,這是本文在描寫藝術上的成功之處。
誠然,本文在敘事與描寫的藝術方面有獨到之處,但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卻是《詩經·小雅·棠棣》所詠的“死喪之畏,兄弟孔懷”的同氣連枝的友愛與哀痛,因此任瀚評曰:“凄慘哀苦,一字一淚,非孝友至篤,亦寫不出此?!睂O應鰲的詩文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高度契合。他在《重刻海叟集敘》中指出:“無論三代,即后世專長擅能,如漢魏之古作,唐人之歌行、近體,所由發(fā)藻樹義、敷寫委曲,使誦者哀歔而喜悅,慷慨而踟躕,以皆有性情,故能傳也。彼學步為趨,依妍為色,無論追漢魏追唐,即追《三百篇》,謂之言志,奚益?”d他在為喬世寧所作《丘隅集序》中也說:“文章為道,總機椷于造化,妙興象于情性?!薄拔牟蛔鳚h以后語,詩不作唐以后語,洗剽奪繁陋之習,一裁于造化性情之真,傳也必遠”e。在以上兩序中,孫應鰲指出詩文的生命在于“有性情”,在于“性情之真”。那么,如何處理藝術(才)和性情的關系呢?孫應鰲在《西玄集敘》中說:“世所談詩,詳哉其言之矣!然總之,則才、情兩端。凡曰體格、采色、聲律、事類,皆才也;曰思致、比興、風調、神理,皆情也。才所經緯醞釀于情,情所緣飾薦藉于才??偽木珣],妙先超悟;斯解脫之真機,密附之要詮也?!眆孫應鰲將詩文創(chuàng)作分為才、情兩端,具體說明了詩文創(chuàng)作中才和情的相互關系。孫應鰲還以繪畫為喻說明為文之巧。他在《古文集序》中說:“為文欲合于法,與繪事欲肖于形,奚異?形肖矣,以擬草木人物之生。生其神采若何?故繪事,絲發(fā)不忒,進熟于精極,不如本具一色之至真也。然古今人睹繪事之精極,必曰不啻生;生而草木人物有可覽采,又必曰不啻繪事。此又何以謂焉?豈非所謂弈之射、大匠之規(guī)矩,所謂不可傳之巧,為可合妙造化。相語曰法,相語曰非法,為神明之在人者非耶?楊子曰:‘不合乎先王之法,君子不法?!岬谟谑侨∑渲琳?,庶以合于巧,而又何泥焉?”g借繪畫“進熟于精極,不如本具一色之至真”來說明為文之巧在于本色至真。《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一文,應豸對母親、對兄長的孝友之情出自天性,至真至純,應鰲對幼弟應豸的悲喜也是至深至篤的,因此,只需用家常語敘家常事,質樸自然,一任本色,自能動人心魄,這是本文最大的成功之處。
拿袁枚《祭妹文》、歸有光《項脊軒志》和本文比較。《祭妹文》回憶兒時與妹妹捉蟋蟀,讀《詩經·緇衣》,“我”登進士還家相見,“我”病時妹終宵刺探,為“我”說稗官野史,妹臨終望兄歸諸細節(jié);歸有光《項脊軒志》中老嫗為“我”轉述母親叩門問兒寒饑一節(jié),二者與《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一樣,本色至真,都用家常語敘家常事,描寫人物生動傳神,悼傷之情真摯凄愴,成為流傳千古的佳作。相較之下,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敘述自少及長與十二郎的聚散離合,缺乏十二郎具體事件的敘述,也沒有對十二郎音容、動作、心理的描寫,因此十二郎在讀者的印象中始終是模糊的,沒有靈魂的,使得后面的抒情也無所依附,大大削弱了文章的藝術感染力。在情感的表現(xiàn)上,韓愈運用呼告式的“嗚呼哀哉”反復出現(xiàn),反而不如孫應鰲、袁枚、歸有光三文寓情于事,含蓄內斂而真摯深沉。《莊子·漁父》云“真悲無聲而哀”,豈韓退之不知乎!
孫應鰲所著《孫山甫督學集》和《學孔精舍詩稿》為貴州流傳下來的最早的兩部詩文集。前者刻于隆慶元年,文四卷,收書序、贈序、傳記、論、議、辯、解、書、題辭、跋語、志銘、祭文諸體文八十七篇;詩四卷,古近體四百一十八首;俱由“嘉靖八才子”之一任瀚評點,藏日本靜嘉堂文庫和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國內無存。后者是乾隆間侍講艾茂從《學孔精舍匯稿》中抄錄詩歌六卷八百九十七首,流傳至今。孫應鰲與“八才子”任瀚、趙時春,“后七子”謝榛、王世貞、吳國倫等交游唱和,在嘉靖朝以經術詞賦稱譽于時。黃宗羲輯《明文?!?,選錄孫應鰲《正學先生蔣道林墓志銘》《菊記》《西玄集序》《陳王二先生詩抄序》四篇,朱彝尊《明詩綜》錄其《華山雜詠十絕》之一,孫應鰲是貴州作家詩文入選全國性總集的第一人。因此,稱孫應鰲為貴州古代最杰出的文學家也不為過,只是其文名為理學家、教育家所掩,加之詩文集散佚,國內學者罕睹其貌,故研究者甚少。據(jù)統(tǒng)計,今人研究孫應鰲詩歌的有張亞新、王強模、黃萬機等九人,研究其散文的僅有張亞新《孫應鰲〈督學文集〉初論》一文,這與號稱“黔中人士之冠”的文學家孫應鰲的歷史地位是不相稱的。
《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一文中,應豸身上最鮮明的品格是孝友天成,其實這種孝友品格的形成與其良好的家風熏染密不可分。應鰲《合壽遙祝乞語》一文有其家風的敘述:“家大夫……居常急人之難,以孝友重于鄉(xiāng)閭。不談人短長,好覽究今古,時時以謙厚道訓族姓?!薄凹乙巳恕潴嵌鴼w大夫,孝以承舅姑,咸各得其歡心。和族里,內外無間言。御奴仆,濟以嚴厚。居不茍笑,行無惰容??偧覄?,昧爽而興,丙夜始寢。節(jié)約其用,舍諸耕織,皆自籌理。人或諫以太勞,輒答曰:‘吾夫官十余年,能守清白,田舍無增其舊什之一二。吾兒官,又益貧。即吾不勞不儉,家業(yè)隳矣!’于是人人嘆服,稱為賢母。有乞濟者,隨力以赒,不為勉強。仲兒豸既喪,已乃側室柳氏生有子,宜人愛護不啻己出?!県正是因為出生在這樣一個孝親、友愛、和諧、節(jié)儉、清白的讀書科舉之家,應豸自幼耳濡目染,所以才有二歲識問親友、三歲喜書藏書、五歲侍母湯藥等在別人看來頗覺驚訝贊嘆的奇行異舉,聯(lián)系其家風,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和弟弟應豸一樣,應鰲也是孝友之人。登第任翰林院庶吉士后,應鰲曾遣人迎養(yǎng)父母,母親司氏因為婆婆宋孺人、太婆婆王恭人年事高,侍奉在側,不能來京,因此應鰲常懷游子之思。任陜西提學副使時,值父親六十大壽,不能捧觴祝壽,望云徘徊,難以排遣,只得向幾位交好的文學官及弟子乞言為雙親祝壽。萬歷四年正月,時任禮部右侍郎管國子監(jiān)祭酒事,得知母病,上疏乞歸,未獲萬歷帝允行,到十月二十九日連上兩疏乞休,萬歷帝不得已許之。丘禾實《孫文恭先生傳》記應鰲家居生活:“先生孝友天至,歸之日,日侍中憲公杖履為歡。中憲公初止先生一子,先生自以無子,乃復請中憲公置側室,卒有弟嗣其家。居平好古,執(zhí)義凜然壁立,及其接人,穆如也。家居服食,一如寒素,見者不知其為九列。自解秩宗歸,即筑學孔精舍于近城山麓,日攜子弟游習,若將終焉?!眎陳尚象《南京工部尚書孫應鰲墓志銘》亦載:“公生平孝友,惇襄好義,樂汲引后學,多所成立。宦游三十余年,秩躋上卿,田廬不加其舊。”j傳、銘都載應鰲孝友好義、清白儉樸,也是得益于良好的家風熏染。朝廷先后三次以國子監(jiān)祭酒、刑部右侍郎和南京工部尚書起用,應鰲俱疏辭不赴。萬歷九年,母司氏去世,享年七十七歲。萬歷十二年,應鰲去世,享年五十八歲。五年之后,父孫衣去世,享年八十六歲。經貴州巡撫郭子章和巡按御史宋興祖、李時華等上疏請謚,應鰲去世十八年后,朝廷賜謚文恭,郭子章和御史畢三才在清平建孫文恭祠,命地方官春秋祭祀。祠中正殿神座和中柱有兩副對聯(lián),分別由先生關中弟子左都御史溫純和貴州巡撫郭子章所撰,概括先生一生的功業(yè)道德:“德業(yè)不朽,聞望不磨,俎豆馨香承孔孟;師位如生,典型如在,文章宗派衍程朱”,“講幄近龍顏,祭酒名高北斗;征車馳鳳誥,尚書望重東山”。k
《論語·學而》云:“有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孫應鰲釋曰:“首章言學,次章即引有子孝弟為仁之本之言,可見學仁工夫就從孝弟做起。蓋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不慮而知為吾之良知,不學而能為吾之良能,愛親敬長便是良知良能之最真切處。從此愛親敬長孝弟之良心栽培起,一毫不喪失,由是達之天下,無一物不愛,無一物不濟,充滿此良心之量,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其根本信有在矣。可見圣賢學問只在人倫日用上做,外此皆非吾之學也。”l又曰:“孝弟慈,吾心之天理也,所謂明德也。此明德在身如是,在家國如是,在天下如是,原無二理,以家國天下之人心同好惡也?!眒先賢有子孝弟為仁之本之論,孫應鰲進一步闡發(fā),認為“愛親敬長便是良知良能之最真切處”,“孝弟慈為吾心之天理”,如果人人“從此愛親敬長孝弟之良心栽培起”,便能“達之天下”,“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當前社會轉型時期,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道德受到沖擊,對以孝弟慈為核心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進行批判繼承與合理改造,對建設新時代的良好家風、文明鄉(xiāng)風和民風大有裨益,這也是《與李文麓求亡弟應豸壙銘》一文給我們的啟示。
abdefghij 〔明〕孫應鰲著,趙廣升點校:《孫應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3頁,第289頁,第27頁,第28頁,第24頁,第31頁,第148頁,第482頁,第499頁。
c 〔明〕李貴:《浣所李公文集》,萬歷十五年湖廣刻本,卷八,第20頁。
kl 孫培秀:《清平孫氏宗譜》,光緒二十二年刻本,《祠對》第4頁。
m 〔明〕孫應鰲撰,趙廣升編校:《孫應鰲全集》,貴州民族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頁。
作 者: 趙廣升,博士,凱里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古籍整理與研究;趙蕙,澳門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