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偉

內容提要：在現(xiàn)代國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構成了法治的重要內容?；诜ㄔ哼m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204 個司法案例的考察，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主要包括兩種類型，即司法上人人平等與立法上人人平等。在法院實踐中，大部分案例涉及立法上人人平等，主要涉及限制高利息、死亡、傷殘賠償金、農村征地補償、消費者保護等，與相對而言弱勢的法律主體有關。其他部分案例涉及司法上人人平等，主要涉及國家機關和公民應當依法辦事。然而在法院實踐中，依然存在在推理上簡單化以及在理解上單薄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問題。從規(guī)范上而言，應當通過適用意義上的平等與內容意義上的平等具體化人人平等的規(guī)范品格?；谝匀诵宰饑罏橹鳌⒘⒎ㄗ鹱尀檩o的審查基準，對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范性文件、司法文件等進行審查，保障人人平等。

引言

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倡導和踐行了“自由、平等”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而2018 年憲法修正案則正式規(guī)定了“國家倡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事實上，所謂法治國家，應當是一個自由而平等的共同體。無論是法國大革命還是美國獨立戰(zhàn)爭，人人生而平等被視為人民國家的基礎。而就我國而言，自清末變法以來，人人平等的政治與法律訴求一直貫穿于中國的現(xiàn)代國家建設之中。1954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第八十五條已經(jīng)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碧貏e是，1978 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要保證人民在自己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允許任何人有超于法律之上的特權。”1982 年《憲法》 第三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本痛朔▽W界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展開了激烈的討論。①特別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以后，學界便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中國社會科學院曾在1981 年將改革開放以來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具有代表性的論文30 篇蒐集成書，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資料室編：《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出版社1981 年版。而為了紀念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討論，目前該書還進行了第三次出版。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資料室編：《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年版。正如彭真所言，“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我們全體人民、全體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干部的口號，是反對任何人搞特權的思想武器”。②彭真：《關于七個法律草案的說明——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在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載彭真：《彭真文選（1941—1990）》，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381 頁?；趯μ貦鄠鹘y(tǒng)的反思，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討論中，學界均認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意味著所有人必須依法辦事，即司法上人人平等或者在適用法律上人人平等。然而對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否意味著人人均有平等權利，即立法上人人平等，卻產(chǎn)生了分歧。當時存在兩種觀點，表面上針鋒相對。一方主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必然聯(lián)結立法上人人平等，另一方則主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包含立法上人人平等，相反，社會主義法制是立法上階級不平等的。但是二者對于人民在立法上人人平等并沒有分歧，分歧僅僅在對階級斗爭的認識上。而隨著我國工作重心以“以階級斗爭為綱”轉移到“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立法上的人人平等已經(jīng)成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重要內容。此后，學界主要集中于平等權利的研究以及平等權理論譯介，如平等之性質、平等與自由的關系、農民平等權、男女平等權、教育平等權等等。這些研究對于揭示平等權利的內涵與結構具有重要意義，然而很少有研究從法院裁判的思路上來審視和分析我國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或平等權的實踐問題。

本文主要以各級人民法院在裁判理由中涉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204 個判決書作為對象，試圖在規(guī)范意義上回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解釋與適用。具體而言，除第一部分“引言”外，本文第二部分主要是厘清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性質與規(guī)范來源。第三部分通過考察各級人民法院解釋與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踐，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第四部分則是從規(guī)范意義上建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一般框架，為解釋和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提供理論上的支撐。

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性質與規(guī)范來源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所以為我們所關注和主張，就在于其對我們的權利或行為具有重要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性質，緊密地與現(xiàn)代國家的建立相關。更為準確地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現(xiàn)代政治觀念的重要構成，是現(xiàn)代國家的價值追求，是法治的內在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蘊含了一種理想性與現(xiàn)實性的雙重屬性。由此而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階層構造就會受到這種雙重屬性的制約。

平等作為一種基本的價值，意味著私法上的人人平等相待。然而在現(xiàn)代政治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更為根本的法律結構，是寓于國家與公民的關系之中，即是憲法意義上的平等。③林來梵：《憲法學講義》，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357 頁。憲法上的平等，要求國家平等對待不同人，即公權力的平等保護。這一方面要求現(xiàn)代國家的法律應當賦予公民以平等之權利，另一方面要求現(xiàn)代國家應當通過相應的法律制度保證每一個公民的法律權利與守法義務。這就涉及現(xiàn)代國家為何需要平等以及平等權利為何需要現(xiàn)代國家保護的問題。

（一）現(xiàn)代國家預設了人人平等

現(xiàn)代國家的正當性建立在人民自愿和審慎的基礎之上。這種國家正當性，實質上包含了一套關于國家與人民的規(guī)范理論，即人民的認可或授權證成了國家的建立。在主流的現(xiàn)代政治思想中，社會契約論是國家與人民關系的奠基性理論。社會契約論所主張的人的主體性、自由與平等這一基本立場是每一個參與公共生活的理性人所能接受的。盡管不同的理論家，如霍布斯、普芬道夫、洛克、盧梭、康德與羅爾斯對于社會契約論存在不同的認識，但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是，他們都是在社會契約論的基本思想框架內進行思考——“統(tǒng)治一個政治社會的法律是這個政治社會構成者和建立者所同意的”。④[英] 邁克爾·萊斯諾夫等：《社會契約論》，劉訓練、李麗紅、張紅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70 頁。

正是由此，以人民主權為基礎的現(xiàn)代國家，本身就預設了人人平等這一觀點?，F(xiàn)代國家是人民的國家，是人民處理共同體之公共事務的媒介。在洛克看來，“人類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獨立的，如不得本人的同意，不能把任何人置于這種狀態(tài)之外，使受制于另一個人的政治權力?！薄罢紊鐣膭?chuàng)始是以那些要加入和建立一個社會的個人的同意為依據(jù)的?！雹輀英] 約翰·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翟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81 年版，第59、65 頁。然而由于自然狀態(tài)的種種缺陷，使得人們?yōu)榱双@得舒適、安全與和平，放棄了這種自然狀態(tài)，進而將他們的權力授權給指定的人按照社會所一致同意的方式來專門行使。⑥參見前引⑤，約翰·洛克書，第78 頁。如果沒有人人平等的基本預設，沒有人能夠充分地信任國家。進一步而言，如果人與人之間事實上的差異，不會因為政治社會而得到改善，反而會進一步強化，繼而形成等級制度。因此現(xiàn)代國家的建立，應當是基于人人平等的立場。

（二）平等權利需要現(xiàn)代國家的保護

在現(xiàn)代國家中，對于個人稟賦、境遇的綜合考量，必然是基于非個人的公共立場。共同體的行動總是在關涉他者的意義上才具有規(guī)范性。⑦[德] 迪特瑪爾·馮·德爾·普佛爾滕：《法哲學導論》，雷磊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32-133 頁。當我們從非個人主義立場出發(fā)，面對個人的欲望、利益、規(guī)劃等材料時，政治理論就開始了。⑧[美] 托馬斯·內格爾：《平等與偏倚性》，譚安奎譯，商務印書館2016 年版，第12 頁。基于人人平等而建立起來的現(xiàn)代國家，相應地需要站在公共的立場，平等地衡量和對待每一個公民。一方面，人人平等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這是現(xiàn)代國家的基礎；另一方面，個人或者團體事實上無能力支撐整個現(xiàn)代國家的平等狀態(tài)。為了捍衛(wèi)人人平等的基本預設，現(xiàn)代國家必須通過相應的制度保障人人平等的權利。正如德沃金所主張的那樣，任何政府的合法性之一，就在于其必須對自己主張統(tǒng)治權的每個人的命運給予平等的關心。其理由在于，個人的素質和才能、個性以及運氣千差萬別，但一個人擁有何種資源及機會，取決于國家的法律。⑨[美] 羅納德·德沃金：《刺猬的正義》，周望、徐宗立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2 頁。

在這個意義上，憲法意義上的人人平等顯得非常重要?，F(xiàn)代國家，一般而言都通過成文或不成文憲法規(guī)范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系。憲法明確了公民基本權利、國家機構及其基本任務。這些基本權利，只要是該國公民，都應當平等地享有，國家機構應當平等地予以保護這些權利。通過國家的平等權利的保障，整個社會能夠向人人平等的方向邁進。而一個沒有正義（平等）的國家，又與匪幫何異。⑩[古羅馬] 奧古斯?。骸渡系壑恰罚鯐猿g，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44 頁。因此之故，平等權利需要由現(xiàn)代國家通過政治與法律制度踐行之。

（三）人人平等之理想性與現(xiàn)實性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是通過法律實現(xiàn)人人平等的理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標準，就在于實現(xiàn)對相同的人相同對待，對不同人不同對待。換言之，通過合理的區(qū)別對待，即“合理分類理論”，以實現(xiàn)人人平等。11參見前引③，林來梵書，第360 頁。然而理想性制度如果無法驅動合乎理性的人去行動，那么這種理想性不過是烏托邦；而如果整個政治體系完全聽從于一種個人動機，那么這個國家根本無法實現(xiàn)任何理想。

一個國家的現(xiàn)代化歷史進程，往往會使得該國對基本權利、法律權利形成不同的觀念。與英法國家的基本權利來源于自然權利不同，德國意義上的基本權利主要來自制定法。這是因為英法等國家是基于自然法傳統(tǒng)的啟示而推翻了傳統(tǒng)統(tǒng)治者，而德國則是基于各個州的自我保護而形成的。12Dieter Grimm，Constitutionalism:Past，Present，and Fu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162.進一步而言，理想性的標準在具體化、現(xiàn)實化的過程中，必然遭遇到物理上與精神上的雙重范導。因此，一種恰當?shù)恼沃贫?，需要在理想性和個人動機之間取得平衡。13參見前引⑧，托馬斯·內格爾書，第23 頁。這對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同樣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實現(xiàn)，應當衡量其理想性與現(xiàn)實性之間的張力。

因此，一種更為合適的平等理論，應當將各種日常關于平等的觀念或標準統(tǒng)合起來，“不論尋找什么樣的再平衡，都應使既定時代既定社會中流行的關于正義的價值觀更有效力，或者同它保持更大一致”。14[美] 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閻克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90 頁。這樣一種平衡理論，實際上就是一種現(xiàn)實之法律化與法律之現(xiàn)實化的過程，是一種在當為與實存之間等置的結果。法不是一種單純的法律規(guī)范，制定法只是法的可能性，法是當為與實在之間的對應。15[德] 亞圖·考夫曼：《類推與“事物本質”——兼論類型理論》，顏厥安審校，吳從周譯，學林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9 年版，第41 頁。在法之現(xiàn)實化過程中，法不再只是一種單方面的價值判斷，亦不是一種純粹的事實描述，而是一種相互對應，不斷在法律規(guī)范與現(xiàn)實之生活事實之間往返關照等置的結果。而正是如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內容之可變性就成了可能。

（四）我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規(guī)范來源

在我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內涵主要是：除了法律明文規(guī)定之外，相同人相同對待，任何人不得有特權。其規(guī)范來源，主要由憲法、組織法、部門法、程序法與特別法構成。憲法和法律中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規(guī)范表達，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概括性表達，另一種是具體性表達。概括性表達更接近于法律原則，而具體性表達更接近于法律規(guī)則。憲法和法律中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規(guī)范表達主要是具體性表達，如憲法和法律中規(guī)定的公民的各種權利。只要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就平等地享有這些權利。如1982 年 《憲法》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yè)、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chǎn)狀況、居住期限，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除外?！?/p>

在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括性規(guī)范表達，以憲法規(guī)范最為權威與概括。1982 年《憲法》 第五條第四款就明確規(guī)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其他公民權利條款主要涉及男女平等，如1982 年 《憲法》 第四十二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在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社會的和家庭的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1993 年修正的 《憲法》 第三十三條第二款正式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本汀肮裨诜擅媲耙宦善降取钡倪m用而言，其解釋射程相對較大，既可能指向現(xiàn)實化的平等，也可能指向理想化的平等。根據(jù)2004 年《憲法》 新增的人權條款，即“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憲法上“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應該蘊含更加理想性、實質化的平等內涵。

相比之下，組織法、部門法、程序法與特別法中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括性規(guī)范表達更加局限于具體領域與特定內容。其具體情形如表1。與憲法的規(guī)范表達有所不同，組織法、部門法、程序法與特別法中的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括性規(guī)范表達更加強調“適用法律”或“地位”的平等。

表1：憲法外部分重要法律的平等規(guī)范表達

二、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踐

本文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進行案例檢索，具體的檢索方法如下：在“裁判理由”部分進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或“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全文檢索，通過排除重復以及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無關的案例，獲得204 個裁判文書。涉及的裁判年份為2010—2018 年。16檢索時間：2018 年7 月31 日。其中主要部分是民事案例，共有173 個，刑事案例與行政案例分別為18 和13 個。

從規(guī)范上而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涉及的是國家公權力機關的行為界限，因而更多可能涉及的是行政案件。之所以在實際公布的案例中，民事案例出現(xiàn)得更多，可能的原因在于：一方面，刑事案件與行政案件所適用的法律都是國家制定法，基于職權所限，法院無法對法律的實際內容進行合法性或合憲性審查；另一方面，民事案件體量大，涉及的是兩造都為私人主體的訴訟，法院更有可能在裁判理由中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提出見解。

（一）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場域

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否涉及法律的內容而言，法院理解和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類型可以區(qū)分為司法上人人平等與立法上人人平等兩種類型。這兩種類型構成了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涉及的場域。

1.司法上人人平等

所謂司法上人人平等，指的是沒有人可以在法律之上或者法律之外，司法機關必須按照法律規(guī)定進行審理。這種主張，實際上等同于依法辦事。17潘念之、齊乃寬：《再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問題》，載 《社會科學》 1980 年第4 期。至于法律的內容是什么，不是司法機關所能置喙。在本文獲得的204 個裁判文書中，共有60 個屬于私法上人人平等的案例?；谒痉ㄟm用法律的特點，雖然司法上人人平等最終等同于依法辦事，但是在法院在裁判理由中的表述仍然有一定差異，主要有兩種類型表達出更為具體的規(guī)范性主張。

第一，任何人不得在法律之外，必須為自己行為負責。由于現(xiàn)代國家所主張的平等首先是針對特權而言，因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往往被認為是反對特權、反對區(qū)別對待。正如1982 年 《憲法》第五條明確規(guī)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國家機關在適用法律時平等對待每一個公民，不得因為特定人的個人原因而給予特殊保護或免于懲罰。18胡錦光、韓大元：《中國憲法》（第2 版），法律出版社2007 年版，第219 頁。具體而言，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19[奧] 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沈宗靈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 年版，第74 頁。因此在訴訟中，案件當事人和司法機關都可能提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主張，而其是否成立則取決于是否有法律規(guī)定。下面以兩個典型案例說明之。在案件當事人方面，當事人會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質疑行政機關或者司法機關雙重標準或者選擇性執(zhí)法問題。在“廖紅庭、周松梅、張超犯玩忽職守案”20湖南省寧遠縣人民法院（2016）湘1126 刑初433 號刑事判決書。中，被告人的辯護人主張“如果廖某某等人的玩忽職守罪成立，公訴機關僅追究本案三位被告人玩忽職守的刑事責任，沒有體現(xiàn)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司法原則”。審理法院則認為：“對于其他人員是否受到追究法律責任，另當別論。”在審理法院看來，不同案件、不同法律關系不能相互混淆，應當根據(jù)相應的法律規(guī)定進行，不能違反訴訟程序。在司法機關方面，法院會使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來反駁當事人的主張。在“何加勝交通肇事案”21湖北省黃石市鐵山區(qū)人民法院（2014）鄂鐵山刑初字第00023 號刑事判決書。中，被告人何加勝的辯護人主張“被告人何加勝是文盲、法盲及家庭困難，希望法庭考慮從輕或減輕處罰”。審理法院則認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我國一項基本法律原則。任何人無論貧富貴賤、知識多少，只要觸犯法律都要平等地受到法律制裁。”在審理法院看來，當事人的主張是否成立取決于法律規(guī)定，為當事人創(chuàng)設例外就違反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第二，每個人既有法律權利，又要履行法律義務。1982 年 《憲法》 第三十三條第三款規(guī)定：“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边@一款緊隨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條款之后，因此一般憲法學教科書將公民權利與義務相一致視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重要內容。22參見許崇德編：高等學校法學教材：《憲法學（中國部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352 頁；前引18，胡錦光、韓大元書，第219頁。以下以兩個典型案例說明之。在“趙秋梅交通行政管理行政行為案”23中，上訴人趙秋梅主張自己是非專業(yè)法律人而耽誤起訴期限，主張扣除起訴期限。審理法院則認為：“法律地位平等的原則既是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的保障，也是承擔訴訟義務的要求。更進一步地說，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內涵不僅強調權利，也強調義務。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 第四十八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如果屬于當事人自身的原因耽誤起訴期限的，起訴期限不能因此扣除?！痹趯徖矸ㄔ嚎磥?，當事人的主張既違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又違反了法律規(guī)定。而在“劉某甲與周某繼承糾紛案”24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渝一中法民終字第02543 號民事判決書。中，上訴人就原審法院缺席審判提起上訴。審理法院認為：“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出庭參加訴訟既是公民的權利也是公民的義務，對于不遵守法律規(guī)定的行為應依法承擔法律責任和不利的法律后果?！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 第一百四十四條之規(guī)定，被告經(jīng)傳票傳喚，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的，或者未經(jīng)法庭許可中途退庭的，可以缺席判決?！痹趯徖矸ㄔ嚎磥恚凑辗擅媲叭巳似降?，上訴人既有出庭的權利，又有出庭的義務，原審法院缺席審判，審判程序合法。

可以看到，法院在解釋與適用過程中，司法上人人平等基本上等同于人人依法辦事或者司法依法辦事。從理論上而言，司法上人人平等，意味法院既不審查法律的內容，也不會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適用的范圍進行擴張解釋。

2.立法上人人平等

所謂立法上人人平等，不僅指涉每個公民都有權利參與立法，而且還主張法律的內容應當體現(xiàn)公民的平等權利。立法上人人平等的案例類型主要涉及限制高利息、死亡、傷殘賠償金、農村征地補償、消費者保護、交強險第三者、刑事量刑、農村收益分配、退休勞動權、男女生育權、誤工費計算、特殊體質等。通過對144 個關于立法上人人平等的案例的分析，具體情況如表2：

表2：立法上人人平等的案例

在這些案例中，除了涉及刑事量刑和男女生育權等5 個案件外，其他案件均是相對而言弱勢的法律主體，如借貸人、農民、消費者、老人、保險受益人、特殊體質受害人。這些相對弱勢的法律主體訴諸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實質上是在主張：其在法律內容上有或者應當有平等權。不過，審理法院在面對這些關于平等權的實質性主張時，主要呈現(xiàn)兩大領域實踐態(tài)度。

第一，在涉農領域，農民與農民間平等權，取決于法院對于村民自治權的理解；而農民與居民間的平等權，取決于法院對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理解。這些包括了村民間的利益分配問題，農民與居民間涉及交通事故中的死亡、傷殘賠償金問題。第二，在非涉農領域，比如金融借貸、退休勞動權等，法院主要是根據(j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進一步夯實弱勢主體的平等權利。

總體上而言，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相對而言集中于立法上人人平等的領域。特別是主要集中于對弱勢法律主體的關注方面。不過，這并不是說司法上人人平等就不重要了。實際上，司法上人人平等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言，是一個最低限度的要求。如果沒有每個人都依法辦事的觀念，那么法律內容上人人平等的權利同樣不可能實現(xiàn)。

（二）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方式

以上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場域，大致上描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能涉及的沖突類型。其勾勒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中國的實踐特點，明顯有別于外國，如美國的種族平等問題。不過，我們進一步考察法院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作為何種論證理由，可以更為微觀地發(fā)現(xiàn)該原則的實際境地。那么，作為論證理由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法院又是如何來使用它的呢？從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案件上來看，主要呈現(xiàn)為三種類型：

1.原則衡量型

所謂原則權衡，即法院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與其他原則進行權衡，進而在原則權衡之后，得出規(guī)則。以村民自治權與平等權之間的原則權衡為例。關于農民間的平等權糾紛，主要涉及征地補償與收益分配。一般而言，根據(jù)村民資格，村民能夠平等獲得征地補償和收益分配。在“程希貴、陳紅義侵害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25湖北省黃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鄂02 民終1170 號民事判決書。中，審理法院認為：“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且根據(jù)上文規(guī)定，程希貴等15 人作為三岔路村下方小組的集體成員，當然對該小組集體所有土地的征收補償費享有平等分配的權利?！?《下方秀山山場征收土地補償分配方案》，按照不同身份進行分類分配集體土地補償費的做法，明顯違反法律規(guī)定?！睋Q言之，村民自治組織所作出的決定，不得違反村民資格權，“基于農村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成員資格而分配的土地補償費應當均等”。26內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九原區(qū)人民法院（2016）內0207 民初1348 號民事判決書。不過，農村收益分配并不完全基于村民資格而均等分配，法院會進一步考量村民自治權以及分配方案的理由。在“盧彥等三十人與東寧縣道河鎮(zhèn)通溝村村民委員會侵犯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案”27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黑民申603 號民事裁定書。中，審理法院認為：“1983 年12 月31 日以前落戶在通溝村的村民（老戶）對該林地付出的多，故 ‘通溝村集體林權制改革股權分配方案’ 中給老戶分配的相對多一些沒有違反憲法規(guī)定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睂徖矸ㄔ焊鶕?jù)多勞多得的原則以及村民自治權，證成區(qū)別對待的分配方案之合法性。

2.權利擴張型

所謂權利擴張型，即法院通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解釋與適用，賦予當事人新的或者原本應當有的權利。以下以兩類典型案例說明之。第一，村民人身損害賠償系列案。28目前，城鄉(xiāng)居民人身賠償將逐步革新為統(tǒng)一標準，各省市已經(jīng)展開試點工作。2019 年4 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建立健全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意見》 提出“改革人身損害賠償制度，統(tǒng)一城鄉(xiāng)居民賠償標準”。隨后2019 年9 月，最高人民法院公布 《關于授權開展人身損害賠償標準城鄉(xiāng)統(tǒng)一試點的通知》（法明傳 〔2019〕 513 號），授權各省、市、自治區(qū)高級法院根據(jù)各地實際情況從2019 年開始進行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件統(tǒng)一城鄉(xiāng)居民賠償標準試點工作。基于城鄉(xiāng)二元結構，2004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對人身損害賠償中的死亡和傷殘賠償金作了城鎮(zhèn)居民賠償標準與村民居民賠償標準，在實踐中導致了“同命不同價”問題。針對這個問題，實踐中法院主要有三種方式化解這一問題，進而確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其一，根據(jù)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 第十七條規(guī)定：“因同一侵權行為造成多人死亡的，可以以相同數(shù)額確定死亡賠償金。”審理法院將兩個賠償標準化而為一。在“種文平等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29河北省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保民二終字第790 號民事判決書。中，審理法院認為：“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的生命都應得到同等的尊嚴和價值。對于同一侵權行為中死亡賠償金和被撫養(yǎng)人生活費的賠償數(shù)額，原則上應當就高不就低，按照個體賠償數(shù)額較高的標準確定?！逼涠?，在弱的意義上，以受害人經(jīng)常居住地、收入來源等因素判斷所適用的賠償標準。在“鄭金枝等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30安徽省宣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宣中民一終字第00685 號民事判決書。中，審理法院認為：“對于賠償權利人雖為農村居民，但如有證據(jù)證實發(fā)生交通事故時其已在城鎮(zhèn)居住一年以上、且有固定收入不低于當?shù)亟y(tǒng)計局公布的城鎮(zhèn)居民年均可支配收入的，在計算賠償數(shù)額時按城鎮(zhèn)居民的標準對待，這樣才能體現(xiàn)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對農村居民的公平保護。”其三，在強的意義上，由于戶籍改革，賠償標準二元區(qū)分已經(jīng)不具有正當性。在“石承書與周訓明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31貴州省黔西縣人民法院（2018）黔0522 民初749 號民事判決書。中，審理法院認為：“因公安機關實行戶籍制度改革后，不再區(qū)分城鎮(zhèn)和農村戶口，為體現(xiàn)公平公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故對死亡殘疾賠償金不再區(qū)分城鎮(zhèn)居民和農村居民，一律按城鎮(zhèn)居民標準進行計算?！钡诙?，退休勞動權案。盡管我國存在退休制度，審理法院證成了老人平等地享有勞動權。在“周家乾、陳傳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32湖北省荊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鄂荊州中民二終字第00017 號民事判決書。中，審理法院認為：“勞動權是我國憲法賦予每個公民的基本權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老年人仍然享有勞動權，對于其因身體受傷住院及休息期間所造成的誤工損失，應當?shù)玫劫r償?！?/p>

3.義務限縮型

所謂義務限縮型，即法院通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解釋與適用，限縮當事人的義務。特別是在商品經(jīng)濟社會，表面上平等的主體實質上并不平等。在系列的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審理法院通過限制高利息的方式，確保借款雙方地位平等。雖然2015 年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 對民間借貸利息作了不超過24%的限制，但是其適用主體并不包括經(jīng)金融監(jiān)管部門批準設立的從事貸款業(yè)務的金融機構及其分支機構。然而審理法院認為：“雖然上述規(guī)定的適用主體不包括經(jīng)金融監(jiān)管部門批準設立的從事貸款業(yè)務的金融機構及其分支機構，但國家對特定實體批準從事金融活動，是期待其通過金融活動在擴大投資和促進消費兩方面對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特有貢獻，而并非特許銀行可以獲取高利、高息，形成特權。本案中，雙方約定的利息及費用的總和過高，根據(j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的法律原則，限制高息應為正當?！?3山東省青島市市南區(qū)人民法院（2016）魯0202 民初6435 號民事判決書。就此，審理法院通過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的運用，限制了特定金融機構的高利息放貸。

（三）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問題

從以上法院解釋和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踐上來看，法院對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解涉及司法上人人平等與立法上人人平等。一方面，法院試圖通過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澄清，向訴訟兩造呈現(xiàn)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更為細致的內容——依法辦事、法律程序以及權利義務相一致。另一方面，法院通過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分析，為公民的平等權利提供了一個更為一般化的價值基礎。不過，從法院解釋和運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內容與抽象程度上來看，尚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推理上簡單化與在理解上單薄化的問題。

1.在推理上簡單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所謂在推理上簡單化，即是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解與適用作了簡單化的處理。在一些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案例中，法院理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如此的簡單，以至于該適用可以被視為冗余。申言之，在具體的案例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裁判理由的角色可有可無，并不能發(fā)揮證立裁判結果的功能。特別是在司法上人人平等意義上理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案例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孟付義因財物損害賠償糾紛案”34湖南省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永中法林民終字第18 號民事判決書。中，上訴人請求法院免除其民事賠償?shù)睦碛墒恰白约耗昀隙嗖。覇适趧幽芰?，現(xiàn)在是吃低保”。審理法院則認為：“本院認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民事賠償責任大小不應以當事人的賠償能力來衡量，而由當事人的過錯大小來確定。上訴人經(jīng)濟困難，社會關懷可以在執(zhí)行階段予以體現(xiàn)。但以喪失勞動能力為由拒絕賠償，于法不符?！痹诓门欣碛芍校绻麑ⅰ胺擅媲叭巳似降取敝苯觿h去，并不影響裁判理由的說服力。一方面，審理法院并沒有充分闡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與其他裁判理由之間關聯(lián)。另一方面，審理法院沒有通過更為根本的法理或者更為具體的法律規(guī)則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進行理解，以至于“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如同一個空洞的詞語，無力承擔起證立裁判結果的角色。

而在立法上人人平等意義上理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案例中，雖然大部分案件都涉及弱勢法律主體的平等權利，然而審理法院在理解和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同樣存在簡單化處理的問題。在“種文平等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35河北省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保民二終字第790 號民事判決書。中，審理法院認為：“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的生命都應得到同等的尊嚴和價值。對于同一侵權行為中死亡賠償金和被撫養(yǎng)人生活費的賠償數(shù)額，原則上應當就高不就低，按照個體賠償數(shù)額較高的標準確定。”從價值的一般性或者理想性上而言，“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的生命都應得到同等的尊嚴和價值”這個命題是正確的。然而這個命題在不同國家的具體化，往往涉及非常具體的歷史、社會、文化、制度等現(xiàn)實條件，因而其進一步的解釋需要結合更為具體法律規(guī)則才能得到澄清。

2.在理解上單薄化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所謂在理解上單薄化，即是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解與適用，缺乏一種層次分明、錯落有致的理解。事實上，由于人與人之間存在差異，因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存在往往被理解為合理的區(qū)別對待。這就說明了，由于合理區(qū)別的標準會存在不同的層次結構，進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審查標準相應地會存在層級構造。申言之，由人性尊嚴的標準（超越實在法）、憲法標準（根本法）、立法標準（制定法）所構造出來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層次分明的，以及各個層次的論證負擔是不同的。以交通事故中的傷殘、死亡賠償金的城鄉(xiāng)二元標準為例，在實踐中審理法院試圖通過三種方式，即訴諸制定法（侵權法）36參見前引35。、城鎮(zhèn)事實（入城務工）37參見前引30。、改革事實（戶籍改革）38參見前引31。，進而避開二元標準。在一定程度上，這三種方式都是對傷殘、死亡賠償金的城鄉(xiāng)二元標準作了不同層次的審查或解釋。通過制定法和城鎮(zhèn)事實還能與傷殘、死亡賠償金的城鄉(xiāng)二元標準相融合，而通過改革事實則否定了傷殘、死亡賠償金的城鄉(xiāng)二元標準。然而，在“石承書與周訓明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39參見前引31。中，審理法院認為：“因公安機關實行戶籍制度改革后，不再區(qū)分城鎮(zhèn)和農村戶口，為體現(xiàn)公平公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故對死亡殘疾賠償金不再區(qū)分城鎮(zhèn)居民和農村居民，一律按城鎮(zhèn)居民標準進行計算?！睂τ诜擅媲叭巳似降仁侨绾畏穸▊麣?、死亡賠償金的城鄉(xiāng)二元標準，審理法院并沒有展開分析。由于合法性的缺失，往往導致裁判結果無法證立。在“任康康、任濤濤與被上訴人尚恒杰、董小寧健康權糾紛案”40甘肅省慶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慶中民終字第585 號民事判決書。中，一審法院通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否定了傷殘、死亡賠償金的城鄉(xiāng)二元標準，然而二審法院審理認為：“本案事故發(fā)生時尚恒杰為農村戶口，其經(jīng)常居住地和主要消費地均為農村，相應其殘疾賠償金亦應按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標準計算，一審法院按照城鎮(zhèn)標準予以判處錯誤。”換言之，即使在具體實踐中，法院發(fā)展出不同的審查標準，但是各個審查標準的具體內容、合法性基礎及其相互關系是依然渾然不清。這需要法院進一步規(guī)范化推理過程，才能最終證立裁判結果。

就此而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解釋與適用，是建立在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性質及其構造的理解之上，通過相應的推理技術實現(xiàn)的。特別是對于立法上人人平等而言，法院必須基于實質內容才能判斷案件所涉平等權問題是否成立。由于世界上并不存在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直接關系到何為合理區(qū)別。因此，厘清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適用構造對于法院的解釋與適用就顯得非常重要。

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適用構造

從比較法上的實踐來看，現(xiàn)代國家普遍根據(jù)憲法和法律來理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特別是，基于憲法與法律的二重區(qū)分，輔之以相應的審查密度，成為現(xiàn)代立憲主義國家的基本經(jīng)驗。這對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現(xiàn)具有重要意義。反觀我國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踐，能夠發(fā)現(xiàn)我國與其他國家的實踐具有相當程度的不同。一方面，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解，我們有相當部分的司法審判仍然強調司法上人人平等。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依法辦事的觀念在緩慢發(fā)展的過程。另一方面，我國平等權利保護方面，司法實踐中主要涉及弱勢群體保護、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就業(yè)歧視、教育不公平等等相關問題，而很少涉及種族歧視問題。這說明平等問題實質上與特定國家的現(xiàn)實緊密相關。

因此，在筆者看來，我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適用構造主要呈現(xiàn)為兩重結構：適用意義上的平等與內容意義上的平等。而內容意義上的平等則基于審查標準的深淺，應當形成以人性尊嚴為主、立法尊讓為輔的審查基準。

（一）適用意義上的平等

在法治發(fā)達國家，現(xiàn)代憲法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已經(jīng)從適用意義上的平等轉移到制定法律上，即內容意義上的平等。在一定意義上，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僅僅理解為適用意義上的平等，將喪失平等的真諦。然而難以否認的事實是，適用意義上的平等或者司法上人人平等，對于法治而言至關重要。在拉德布魯赫的正義理論中，法律理念是由法之安定性、法之平等性與法之目的性三大理念構成的。這三個理念的合理分工，共同支撐了正義的法律。其中所有人共同認可的法之安定性，即秩序與安寧，構成了正義法律的第一任務。而法之平等性與法之合目的性則構成了確定權利義務的主要理念。41[德] 拉德布魯赫：《法哲學》，王樸譯，法律出版社2005 年版，第73-77 頁。從這三大理念上而言，司法上人人平等可以歸入法之安定性理念之中，即適用意義上的平等。這是因為，司法上人人平等實際上等同于依法辦事，關鍵在于保障秩序與安寧。

然而，這不意味著適用意義上的平等需要在裁判理由中表述出來。相反，只要法院秉持依照法律行使審判權的指引，準確地適用具體的法律條文，就能夠達到實現(xiàn)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結果。這是因為法律規(guī)則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更為明確、具體，能夠直接證立裁判結果。只有當具體法律內容違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時，才需要援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來審查具體的法律。在“上訴人王清與被上訴人王淑花、于國太確認合同無效糾紛案”42黑龍江省七臺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黑09 民終118 號民事裁定書。中，雖然上訴人王清不是房屋買賣合同的相對人，但是其是該合同的直接利害關系人。因此根據(jù)2017 年 《民事訴訟法》 第一百一十九條的規(guī)定，上訴人王清有權以原告身份提起確認合同無效之訴。這就充分證立了該案的裁判結果。然而，二審法院除了援引 《民事訴訟法》 關于直接利害關系人的規(guī)定之外，還進一步認為：“雖然從表面來看，其并不是該合同一方的民事主體，但是，當合同的相對性原則與憲法確立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相沖突時，應當優(yōu)先適用憲法原則，而不應用合同的相對性原則來排除第三人的憲法權利?！倍彿ㄔ涸谕ㄟ^《民事訴訟法》 的相關條文可以證成裁判結果的情況下，還援引更為抽象的合同相對性原則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之間的沖突問題。然而在該案中，關于這兩個原則是否沖突問題，實際上存在另一種理解：合同相對性原則本身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體現(xiàn)，而不是與其相沖突；相反，合同相對性原則之所以存在例外（第三人合同之訴），是因為 《民事訴訟法》 關于原告資格的規(guī)定。這就說明了，在法律規(guī)則明確的情況下，通過援引更為抽象法律原則，既可能造成一定的冗余論證，又可能引發(fā)進一步的爭議。

因此，從規(guī)范上而言，在適用意義上的平等方面，法院應當依照法律規(guī)則行使審判權即可，只有在法律內容出現(xiàn)爭議的情況下，才需要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作內容意義上的審查。

（二）內容意義上的平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只有通過內容的填充，才能具有實質內容的規(guī)范性主張。然而事實上，在現(xiàn)實條件下，權利與權利之間是相互支持與影響的。比如社會經(jīng)濟平等權對公民的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會對政治權利平等權形成巨大影響：社會底層人民，關心社會經(jīng)濟利益更甚于政治權利。就此而言，一個對各個權利進行平衡的內容意義上的平等標準，才能符合現(xiàn)代國家的基本要求。特別是，盡管對于平等標準存在形式平等與實質平等、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等各種主張，但并不妨礙我們基于合理的區(qū)別標準對平等權利案件進行審查。對不同領域的合理區(qū)別采取不同的審查基準，有利于形成不同層次的平等權序列，進而促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現(xiàn)。

而就我國而言，基于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框架以及法院的職責，對于內容意義上的平等的審查，可以形成以人性尊嚴為主，立法尊讓為輔的審查基準。

以人性尊嚴為核心的人權保障，已經(jīng)是世界人權宣言以及許多立憲主義國家接受的基本立場。《德國基本法》 第1 條第1 款規(guī)定：“人之尊嚴是不可侵犯的。尊重和保護人之尊嚴是所有國家權力的義務?！?018 年《憲法》 第三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因此以人性尊嚴為底色的基本權利，應當構成了人之為人的基本圖像。而如何理解人性尊嚴，則仍需從現(xiàn)代政治觀念以及具體國家的傳統(tǒng)資源中予以闡發(fā)。比如德國所謂“人之尊嚴”，實際上是指的是蘊含于社會共同體之關聯(lián)性與拘束性的個人形象，而非獨立的、原子化的個人。相比之下，美國的法治傳統(tǒng)更加注重的是對作為自由的人的捍衛(wèi)。43See Edward J.Eberle，Dignity and Liberty:Constitutional Visions in Germany and the United States，Praeger Publishers，2002，pp.6-7.不過這并不妨礙對于具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保護，除了憲法和法律所明確的人人平等保護具體條款之外，人性尊嚴就構成了人人平等的保護的一般條款，應當是人人平等不斷發(fā)展的元規(guī)范。

我國憲法只賦予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監(jiān)督憲法實施之權，法院對制定法之合憲性審查權缺乏明確之法律依據(jù)。特別是最高人民法院在2008 年廢止了齊玉苓案的批復，以及在相關司法文件中，明確禁止法院在裁判文書中援引憲法作為裁判依據(jù)，44《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guī)范》（法 〔2016〕 221 號）：“裁判文書不得引用憲法和各級人民法院關于審判工作的指導性文件、會議紀要、各審判業(yè)務庭的答復意見以及人民法院與有關部門聯(lián)合下發(fā)的文件作為裁判依據(jù)，但其體現(xiàn)的原則和精神可以在說理部分予以闡述?！彪m然這未完全阻卻實踐中各級人民法院援引憲法進行說理。這從實踐中法院援引憲法主要是附隨現(xiàn)有法律、證成現(xiàn)有法律的合憲性這一現(xiàn)象可見一斑。45邢斌文：《法院如何援用憲法——以齊案批復廢止后的司法實踐為中心》，載 《中國法律評論》 2015 年第1 期；馮健鵬：《我國司法判決中的憲法援引及其功能——基于已公開判決文書的實證研究》，載 《法學研究》 2017 年第3 期。特別是，實踐中法院對于涉及平等權案件的審查，主要是基于法律標準。46李成：《平等權的司法保護——基于116 件反歧視訴訟裁判文書的評析與總結》，載 《華東政法大學學報》 2013 年第4 期。不過我國憲法與法律委員會的建立，為基于人性尊嚴的平等保護提供了新的保障。47《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憲法和法律委員會職責問題的決定》（2018 年6 月22 日）第二條：“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在繼續(xù)承擔統(tǒng)一審議法律草案等工作的基礎上，增加推動憲法實施、開展憲法解釋、推進合憲性審查、加強憲法監(jiān)督、配合憲法宣傳等工作職責?！睉椃ń忉尅⒑蠎椥詫彶樽鳛楝F(xiàn)代國家基本權利之保障的關鍵制度，是法治國家的“拱頂石”。

就此而言，基于人性尊嚴的憲法審查基準，相關的法律不應當與憲法中平等權利與人性尊嚴相捍格。所謂的合理區(qū)別，應當限于重要之立法目的與采取的措施具有關聯(lián)性，即特定立法目的必須達成重要程度，并且采取的區(qū)別對待具有手段上之必要性。所謂重要之立法目的，自然與人性尊嚴不得相互抵牾。以死亡、傷殘賠償金城鄉(xiāng)二元為例，所謂“同命不同價”成為了城鄉(xiāng)之間人人不平等的標志。2004 年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規(guī)定了人身損害傷殘賠償金、死亡賠償金的計算，按照受訴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鎮(zhèn)居民人均消費性支出和農村居民人均年生活消費支出標準計算。由于最高法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具有準法律效力，因而司法解釋在實踐中基本為大部分法院所實施。面對全國人大代表關于“同命不同價”的質疑，最高人民法院主要是基于兩個理由予以回應：第一，東西部差異、城鄉(xiāng)差別使得侵權人賠償能力不足，過高賠償將導致侵權人無力償還等問題；第二，現(xiàn)實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逐漸發(fā)展出更為細化的賠償方案，不再以戶籍作為確定農村與城市標準作為唯一標準，而是結合了受害人的住所地、經(jīng)常居住地、主要收入來源等因素。48《最高人民法院對十二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第1316 號建議的答復》（2014 年7 月4 日）。

從前述涉及死亡、傷殘賠償金的案例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案件所引發(fā)的對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強烈訴求。特別是，從憲法和民法一般理論而言，侵權人的能力并不構成設定賠償標準的重要理由。在民法一般理論中，賠償標準主要是以物的價值或者受害人的損失為對象，而不是以侵權人的能力為基準的。特別是，以侵權人的能力作為衡量賠償標準的尺度，直接否定了受害人基于個人自主等人性尊嚴而不斷發(fā)展的可能。生活與工作于農村/城市，并不一定永世只能安于農村/城市。就此而言，死亡、傷殘賠償金城鄉(xiāng)二元直接否定了受害人的人性尊嚴。

準此，基于人性尊嚴的憲法審查基準，我國憲法與法律委員會應當對相應的法律、行政法規(guī)、司法解釋進行審查，保護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權利。不過，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在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保護上，都對于立法機構予以了充分的謙讓，賦予了立法機構相當?shù)牧⒎ú昧繖?，避免過度審查立法上的人人平等權利。在某種意義上，法律本身就是對各種利益權衡的結果。那么，除了嚴重危及人性尊嚴的事項之外，何種立法目的可以作為合理區(qū)別的標準？在人性尊嚴的審查基準中，其不僅審查立法目的是否重要，而且審查區(qū)別對待與采取手段之間的關聯(lián)性。相比之下，在立法尊讓的審查基準中，基于對制定法的尊讓，其審查一般只限于區(qū)別對待與采取手段之間的關聯(lián)性——立法目的與采取的措施具有關聯(lián)性，即為了達成特定的立法目的，采取不同的區(qū)別對待具有手段上之必要性。在立法尊讓的審查基準中，只要立法目的并非任意與專斷，該立法目的就能通過法院的審查。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緩和基于人性尊嚴審查基準的嚴苛性質。

結語

對于一個從前現(xiàn)代向現(xiàn)代轉型的國家而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及其制度構成了國家建設與治理的關鍵。尤其是在我國現(xiàn)階段，就業(yè)歧視、男女歧視、地域歧視、戶籍歧視、階層歧視等不平等現(xiàn)象一直成為公共討論的對象。在資源越是匱乏的地方，平等問題的爭論越是激烈。對于推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除了公共領域中公民觀念的變化之外，國家制度對于平等權利的捍衛(wèi)至關重要。在法院適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實踐中，大部分法院能夠基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解，進而對訴訟爭議作出裁判。然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有國家機構能夠對法律內容進行審查。這個仍有賴于我國憲法與法律委員會的職能充實以及相應法律解釋方法的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