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午睡,在一本喜歡的書中
我擁有的空地邊緣全是灌木
就像這本書,邊緣全是毛邊
九條溪水經(jīng)過
就像九種命運,要在此刻經(jīng)過我
只有一條突然欠起身來
它認出了我,緩緩地圍著我旋轉(zhuǎn)
以深山里的方式打量我
辨認著我身上的深潭和飛瀑
很久,它才離開
繼續(xù)自己的旅行,驚訝于
我的木訥,我的無動于衷
我的木訥,是另外一種老淚滂沱
甚至更老,更滂沱
我已經(jīng)有了
這么多的不敢相認
唉,每一次相認
都讓我們各自的旅程中斷
像這條溪水,退出這本書
退出空地,退出灌木
回到各自掙扎已久的宿命中
一棵茶樹的落日
一輛路過它的公共汽車的落日,有什么不同?
這個熟睡的人,他的時間
和他手機顯示的時間,有什么不同
是我們共同之處,還是互相警惕著的不同
雕刻出這一個具體的自我
相信有更多的未知
不能改變的是,我和所有事物保持著時差
在不斷下沉的茶席
我回到了曾經(jīng)的上升和停頓
一杯茶把我們暫時挽留,它是苦澀,也是甜美
是昔日的遺書,也是情書
石板路徑直向上,仿佛長頸鹿優(yōu)美的脖子
它驕傲的頭,向上,再向上,惟有孤峰相望
多數(shù)時候,深陷于日常悲喜的我們
是否還有值得舉上云端之物?
和我無數(shù)次互相丈量,現(xiàn)在如此沉默
像一棵終于扔掉枝葉的黃葛樹
像我們,路過青春,再路過盛年
直到握著的閃電,冷卻成一枝金屬
像我們,困于鋼筋水泥,困于車水馬龍
仍總不心甘地高舉著什么
在二樓坐下來,煮水壺里
有一個遙遠的宋朝人在低嘯
此地茶盞很重,腳下有一座瓷山
此刻茶水略苦,手上有一個懸湖
惟有此地,惟有此刻
被我們舉過眉間的群山現(xiàn)出真身
我們微笑,轉(zhuǎn)而聊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似乎,沒有茫茫煙雨,也沒有一群白虎路過窗外
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一簇雞矢藤
開出了繁花
這個錯誤美好,甚至略有香氣
年輕園藝師有點不知所措
一、二、三……
她像一個班主任
為混進教室的野孩子點名
但是荒野的數(shù)學(xué)
不在她掌握的數(shù)學(xué)中
寫作多年的我
不過是一個牧羊人
在戈壁艱難穿越的羊群
在書房啃食各國青草的羊群
此刻,和我一起路過她
我們走在湖邊
也走在兩種數(shù)學(xué)共同形成的林蔭道上
就像我率領(lǐng)的羊群
不在你們數(shù)過的羊里
我剪下的羊毛
既沒有顏色,也沒有重量
但是合肥的陽光照亮了一切
甚至照亮了我手里的
李白的剪刀,博爾赫斯的剪刀
登一座山,一定要上最高峰
我曾經(jīng)這樣固執(zhí)多年
匆忙、迫切,有如星夜奔赴
山腳有蝴蝶,不停
山腰有寺院,還是不停
我對縉云山的印象
只是獅子峰的積雪
絕頂。霧的空無一物
如今,我逗留于一本書的開篇
逗留于邁進禪門前的時刻
我甚至想回到
自己人生的山腳
那時多美,一切皆在仰望中
滿足于俯身往事
滿足于荒草無邊的溪谷
這座山,曾像我一樣盤桓于此
它最終拾級而上時
放下了所有來路和歸途
如今,我愛著此間的庸常
對非凡之物,止步于遙望
夕陽下的獅子峰
不再是我的必登之地
甚至,我警惕著
此山和彼山的高處
一如警惕心中的積雪
可以北坡種菊,也可以南坡放養(yǎng)頑石
可以西門下山,也可以東門直上青天
借兩條山道,不看繁花,只看滿頭霜雪
借三天艷陽,不曬新谷,只曬一腹閑書
我有懸壺,只裝白云不裝酒
我有魚竿,只釣自己不釣?zāi)?/p>
哪有茶,明明是十萬沉舟重逢春水
哪有蝶,明明是一片枯葉迷失此生
無花果很可愛,也很小心眼呃
它費了很多心思
把花園藏在球形的圍墻里面
都以為它從不開花
其實呢,里面花團錦繡,宴席喧囂
它秘密的園門
只有受邀的客人才知道
就像有些人,寫著球形圍墻的詩
過著球形圍墻的一生
只有極少數(shù)訪客
能幸運地進入他們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