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紅鬼
(一)
從前有座山,山里既沒有廟也沒有和尚,只有一柄刀。
天下第一刀,紫衫刀客,溫?zé)o奇。
沒有人知道他的刀有多快,見過的人都死了。
我沒見過,所以我也不知道。
他的人生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平淡無奇。
溫?zé)o奇少時拜在兩斷刀俠門下,十年里悟得自己的道,自創(chuàng)招式“剎那”,憑借此刀于出師那天斬殺自己的恩師,問鼎中原刀林。
不巧的是,他的老師姓徐,更不巧的是,鄙人也姓徐,也使刀。
我叫徐天,兩斷刀俠徐龍之子,也是兩斷刀唯一傳人。
至于溫?zé)o奇,阿爹死前就將他逐出師門。
(二)
一周歲生辰那天,當(dāng)我從放著算盤、胭脂、錢幣的鎏金抓周盤里摸出一柄柳葉刀時,阿爹就知道——兩斷刀,到他這里斷不了。
之后阿爹手舞足蹈地回屋去了,于是他就沒看到我后面抱著算盤愛不釋手的樣子。
六歲那年,他親手用院里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頭的黑檀樹為我做了一柄刀,并傳我三字刀訣的第一字——“恒”。
“基礎(chǔ)是重中之重,任何招式都是由基礎(chǔ)構(gòu)成,只要你的基礎(chǔ)練好了,不管多么復(fù)雜的招式,你都可以靈活運用?!?/p>
“一日之計在于晨,清晨是很好的練功時間,日出東方,紫氣東來。天地間一片清新,空氣中沒有雜質(zhì),朝氣蓬勃。”
阿爹是這樣說的。
我對這種說法自然是嗤之以鼻的,奈何阿爹的拳頭打在身上實在太痛,我只能乖乖妥協(xié)。
于是在阿爹的督促下,我每日于雞還沒打鳴的時間點起床,在院子揮刀一百下,然后在雞打鳴之后練習(xí)一遍基礎(chǔ)刀法。
從六歲練到了十四歲,此間我與人對戰(zhàn)七百六十三場,場場落敗。
酒樓來往的??兔看我娢叶〞?,小鬼,你那一刀什么時候能練會?
有的人的語氣是尋玩笑,但大多數(shù)客人是嘲弄我。
沒錯,我與人對敵,只出一刀。
一刀兩斷。
(三)
我看了我手上的刀,長三尺,锃亮的刀背在陽光下有些許晃眼,刀側(cè)有淺淺的花紋,刀刃隱隱散發(fā)出寒氣,煞是美觀。
這是我家的祖?zhèn)鲗毜?,名兩斷?/p>
阿爹在我十歲生辰那天將刀作為禮物贈給了我,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與人交手只能出一刀,一刀之后對方?jīng)]有倒下,你就敗了。
我曾經(jīng)見過阿爹出刀。
那次他帶我下山,途中遇到幾個手持刀劍的山賊,我隱隱有些害怕,抬頭去看阿爹。
阿爹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天兒,你先到樹后躲著,不要看哦?!?/p>
我扭身躲到樹后,可還是忍不住探頭看過去。
八個山賊沖過來,刀劍從四面八方砍向阿爹。
阿爹動了,他的刀并不快,而是如清風(fēng)徐來般溫吞。
但他還是揮完了。
霎時間,八個山賊被我爹一刀斃命,連同周遭的流石草木。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練成那一刀,也許二十年,也許五十年,也許這輩子也練不會。
酒客們的嘲諷聲不絕于耳,我有些煩躁。
我很想一刀讓他們安靜下來。
可我做不到,于是我就去找了鳳姨。
(四)
鳳姨是這家酒樓的老板娘,也是我爹的知心好友。
他是在一場武林大會遇見鳳姨的,兩人一見如故。大會過后,鳳姨時不時會上山與我爹交流武學(xué)心得,他沒事也會帶我去鳳姨的酒樓吃酒。
阿爹死后,我也沒啥好去處,就在她這酒樓做個跑堂暫住下來。
但這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求刀。
鳳姨也使刀,她有一把精美絕倫的鳳鳴刀。
雖然我從未見過那把刀出鞘,可我知道,鳳姨的刀,能讓那些酒客安靜下來。
因為她是天下第二刀,青鳳刀客,鳳青兒。
(五)
我窩在墻角的陰影里,小口吞咽著手里發(fā)黃的干饃饃。
良久,我露出滿足的笑容。
我已經(jīng)好久沒吃東西了。
那天,鳳姨給我一個包裹,以及一支點翠簪。
“小天兒,自己耐心琢磨吧?!?/p>
鳳姨走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繩結(jié)。
里面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刀譜,而是兩三件衣裳和一些盤纏。
我立馬悟了。
次日,我?guī)е业牡逗网P姨給我的包裹走出了三青棧,走出了杏花鎮(zhèn),走入了江湖。
但江湖險惡,剛走到山腳他就被一伙強人劫了個一干二凈。
于是我就一路乞討,艱難地到了目的地。
我此行的目的在求刀。
身為曾經(jīng)的第一刀客之子,我知道不少和我爹交好實力不俗的刀客。
在我亮出點翠簪,亮明來歷表明目的后,那些人欣然接受了我。
(六)
六年后。
我敲了敲三青棧的門,鳳姨走了出來。
她的兩鬢有些泛白。
大廳處,我揮著這六年的所見所學(xué),北雪山莊北雪公子的北雪快刀、問情谷問情刀客的問情刀訣、赤火刀魔的縱火刀等。
但鳳姨始終眉頭緊蹙,只是嘆氣。
雞鳴聲響起,我隨即舞起了刀。
基礎(chǔ)刀法,行云流水。
鳳姨終于是笑了,笑得很欣慰。
“小天兒,直!”
我也笑了。
我還是會堅持每日揮刀一百下,于雞鳴聲響起前練一遍基礎(chǔ)刀法。
對敵也還是只出一刀。
于是我的每任師傅都大罵我“朽木不可雕也”,然后沒多久就把我逐出師門。
(七)
傍晚,鳳姨將她的本命刀法傳授于我。
相見歡與別離愁,鳳姨其實和我爹很像。
但她比我爹多一刀,所以她是第二刀客。
隔日,我再次踏入江湖,還是一柄刀、兩三件衣裳和一些盤纏。
不過那支點翠簪我把它又插回了鳳姨頭上。
山腳前,我又遇到了那伙強人。
這次我隨手一刀結(jié)果了他們。
(八)
三十而立,我的刀已練至大成。
北原,一望無際。
我看向前面那個正在放羊的牧羊人,尋常人放羊用一根鞭子,但那人用一桿長槍驅(qū)趕羊群。
北原鐵槍王,白狼慕翎楓。
“你就是第一槍客?”
“我想如果沒別人自稱的話,那我應(yīng)該是的?!?/p>
“比一下,用兵器?!?/p>
“勝負還是生死?”
“各安天命。”
他用長槍將羊群趕遠,然后系上紅纓。
我一氣呵成拔刀揮了過去。
這一刀,天地變色,風(fēng)雨欲來。
“破?!?/p>
但我沒能破開他的槍,一刀過后,我被一記漂亮的槍式挑飛。
“一刀兩斷,你沒有斷?!?/p>
說罷,他繼續(xù)趕起了羊。
該斷什么?該舍棄什么?
我不知道。
但鳳姨大概是清楚的。
(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走在鎮(zhèn)上再無人問我的刀練成了沒。
我突然很難過。
三青棧外,一個婦人時不時在張望什么,我朝她揮了揮刀,她轉(zhuǎn)身走入了三青棧里。
那是鳳姨,她竟已滿頭白發(fā),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再見她時,她手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我這時才想起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
鳳姨沒有問我的刀練成了沒,我也只是低頭吃著面。
良久,我將干凈見底的碗遞給她。
“有點咸了,再下一碗吧?!?/p>
(十)
半年后。
我捧著一碗白粥跪在床前,一勺一勺喂著鳳姨。
鳳姨吃得很急,但我希望她可以吃慢一點。
“一刀兩斷?!?/p>
她突然扯住我,用盡最后的力氣說了這四個字。
我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乖,最后一勺,吃完了再睡?!?/p>
鳳姨聽話地把粥咽了下去,然后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
其實碗里還有大半碗粥。
我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
好咸。
和那天的長壽面一樣咸。
我將鳳姨風(fēng)光大葬,這世間最后一個記得我生辰的人也走了。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十一)
三年后,我一人一刀走入江湖,直奔烏山。
烏山自古就是第一刀客修刀之地。
事情從哪里開始,就讓它從哪里結(jié)束。
溫?zé)o奇見了我并不驚訝,一副等待已久的樣子。
他出刀了,快如閃電,勢如破竹。
剎那間竟有數(shù)千把刀從四面八方朝我揮來。
我的刀沒他快,但我已經(jīng)出完了。
我只需一刀。
“斷?!?/p>
山上所有的事物應(yīng)聲而斷。
包括溫?zé)o奇的刀。
我收刀入鞘,迤迤然下山。
“刀俠徐龍之子,六歲練刀,習(xí)得‘恒’字刀訣,與人戰(zhàn)九百四十七場,均敗;至弱冠之年,明得‘直’字刀訣,與人戰(zhàn)一千場,勝七百場,平兩百場,敗一百場;而立之年,悟得‘破’字刀訣,與人戰(zhàn)兩千六百場,敗一場;再三年,一人前往烏山與紫衫刀客溫?zé)o奇比刀,自創(chuàng)‘?dāng)唷值对E,一刀擊敗溫?zé)o奇后,于烏下鎮(zhèn)賣掉佩刀,退隱江湖,蹤跡難尋?!?/p>
——《武史·刀仙徐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