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亮
1
梅厥倫做出離家出走的決定前,心理上已經(jīng)有過層層鋪墊了,當然那些鋪墊對他來說都是被動的,說是盲目沖動也行,反正沒過腦子,而這次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在做決定時,一向不信命的梅厥倫甚至堅定不移地認為,走到這一步是他命中注定的,在劫難逃。當然他是心甘情愿被劫,打心眼里也不想逃。層層鋪墊中,最薄的那一層其實最堅硬,那就是他和方悅悅的初識。
公司成立十一周年搞慶?;顒樱瑧c典有一項議程是請商業(yè)歌舞團來演出助興,有人提議聯(lián)系學校讓學生來演出,既節(jié)省費用,由學生娃子牽線,還能增強客戶與公司的聯(lián)系。老總為難道,這一層不是沒想過,可是現(xiàn)在學校對禁止參加商業(yè)活動有明文規(guī)定,不好辦啊。提議的人成竹在胸,說他有辦法。
梅厥倫與小學音樂教師方悅悅就是在這次慶典活動上認識的。方悅悅帶著學生來公司演出,梅厥倫以公司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迎接,兩個人在公司辦公大樓前的廣場上相互走近,到了一個能夠看清對方表情、適合對話的距離,梅厥倫說,你是老師?方悅悅道,是,領導。梅厥倫趕緊擺手,說別叫我領導,我不是,叫我厥倫就行??粗綈倫偞翥兜纳裆?,梅厥倫解釋說,我叫梅厥倫,叫我厥倫就行。方悅悅呆愣的神色里亮起一抹淺笑,說我們來了,領導。他們在一隊嘰嘰喳喳的學生娃子前停下來,彼此都沒了話。過了一會兒,梅厥倫沖辦公樓方向一抬手,說咱去會議室吧。方悅悅轉(zhuǎn)身招呼學生娃子,說去會議室了,排著隊走,別亂了,到了會議室要自覺遵守紀律。
后來,梅厥倫每每回憶起他和方悅悅隨學生娃子去會議室路上萌生的心理活動,都有一種鬼使神差之感。讀高中時,梅厥倫有一個同學叫彭其太,同學們在一塊兒玩,彭其太喜歡“估摸”周圍的女生。彭其太的口頭禪是,這女的配不上給我當媳婦,說時眼光鄙夷、撇嘴咧腮,一臉的不屑。同學們聽著反感,嘲諷他,彭其太,你以為你是誰家大少爺啊,這個配不上那個配不上給你當媳婦的!彭其太恬不知恥,倒背了雙手,又搖頭又晃腦,故作一副大少爺氣派,說我還就是誰家大少爺了,這幾個黃毛丫頭就是配不上給我當媳婦,你們怎么著吧?同學們無奈,只有干嘔的份。有同學不懷好意,給彭其太起了個外號“彭大少”,更多的同學不懷好意,“彭大少”這外號就粘在他身上揭不下來了。同窗三載,只有很少幾次,彭大少眉飛色舞地招呼旁邊的同學,你們看啊,這女的配得上給我當媳婦!和方悅悅一前一后去會議室的路上,梅厥倫心不由己地做了一回彭大少,他自己招呼自己說,這女的配得上給我當媳婦。
像睡夢中冒出囈語,還被自己的囈語驚醒了,“這女的配得上給我當媳婦!”這話一直縈繞在梅厥倫耳邊,一會兒陌生一會兒熟悉,一會兒又陌生一會兒又熟悉。梅厥倫思量著這話,如撿到一樣東西,東張西望找尋失主,張來望去,突然發(fā)現(xiàn)東西是自己丟的。有這句話攛掇,再次撞見方悅悅的目光,梅厥倫禁不住將兩眼尖銳成釘子往她的眼神里揳,方悅悅怕疼一樣閃開了。
會場布置停當,還有不到十分鐘慶典儀式就要開始了,梅厥倫環(huán)顧了一下會場,回辦公室去值班。路上,環(huán)顧到的情形在他的腦際逗留了很長時間。會場里大都是穿棕色制服的公司員工,前面一小排著白色衣服的學生娃子,像面包上抹的一層奶油,這樣的印象讓梅厥倫心里泛起絲絲的甜味。司機龐金鵬回辦公室喝水,梅厥倫問慶典開得怎么樣,龐金鵬說不錯,特別是學生娃子演的舞蹈,很出彩。喝完水,龐金鵬就急匆匆往外走,嘀咕說他出會場時好像被老總瞥見了。梅厥倫想到方悅悅,想有意揣測一下她調(diào)制的那抹奶油會在慶典儀式上弄出什么奇彩,緊了緊腦瓜卻無從想起,信手揪過一張打印紙,提筆在上面草書下“方悅悅”三個字,用力畫了一個圈將其圈起來。這張圈了方悅悅名字的打印紙,后來成了梅厥倫通往方悅悅的一道門。
二十一年后的一天,大約過了兩個來小時,梅厥倫和方悅悅從黔東南一個小山村的農(nóng)家小院里走出來,他們在院門前舒枝展葉般活動活動肢體,一個說,我們?nèi)ヅ郎桨?另一個說,走,去爬山。一條小溪自西邊谷底蜿蜒而出,水不大,卻潺潺有聲,各樣因水而生的植被將溪道布置得蓊蓊郁郁。山上多是灌木,一簇一簇的,間隔著小片傾斜的田地。田里生長著莊稼,與糾纏得密不透風的灌木叢相比,顯得整潔、清爽。
兩個人在一棵蘋果樹前停下來。樹不高卻豐盈,上面的果實也不多,但個個圓實飽滿。梅厥倫看著一個稍稍有些發(fā)紅的蘋果說,這個可以吃了,伸手摘下來遞給方悅悅。方悅悅也找了一個稍稍有點發(fā)紅的,摘下來遞給梅厥倫。兩個人不約而同舉起蘋果咬了一口,一起皺著臉喊,酸!之后,兩個人津津有味地邊吃蘋果邊朝山下望。
方悅悅說,談談你的妻子吧。梅厥倫說,是前妻。方悅悅說,還沒辦離婚手續(xù)吧?梅厥倫說,沒辦也是前妻。方悅悅說,那就談談你的前妻吧。梅厥倫說,不是說好都不談也不問的嗎。方悅悅說,不知怎么,現(xiàn)在想問了,不過,你只能談十分鐘,多了我就不高興了。梅厥倫說,還是不談吧。方悅悅說,由你。結(jié)果梅厥倫還是談了。
梅厥倫說沒想到他和葉玲瓏那么順利地就戀愛了。他們是大學同學,讀的雖然是??疲谀菚r??粕彩菍儆邙P毛麟角的,同學們對人生走到這一步非常知足,大都不思進取了,遲到、曠課、到處游逛,想方設法不到教室里去。葉玲瓏卻是遵規(guī)守矩的,不遲到,不曠課,預備鈴響前她都正襟危坐在課桌旁。體育課上老師教排球,葉玲瓏墊球的動作引起了梅厥倫的關注,梅厥倫認為葉玲瓏的墊球動作在班上是最標準的,機敏、穩(wěn)妥,也好看,尤其是球從手上彈起的一瞬,那姿勢堅定得讓人覺得球不走正路都不行。
教室西邊有一片梧桐樹林,干高枝大,只要葉子不脫落就成遮天蔽日之勢,梅厥倫常常一個人進去走走,感受一下那種多少有點陰森的靜謐氣氛。一次,梅厥倫在梧桐樹林里碰見了葉玲瓏。葉玲瓏往外走,梅厥倫往里進,葉玲瓏繞過樹身,大概是斷定前面沒人,很張揚地做了個墊球動作,恰好被迎面走來的梅厥倫撞上了,距離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喘氣聲。葉玲瓏尷尬了表情說,來了?來了!梅厥倫的表情也不自然。兩個人的聲音都挺大,后來談到這次碰面,他們都覺得聲音不是自己發(fā)出的。那是入學近一年來,兩個人第一次說話。
班上陸續(xù)傳出幾對男女同學戀愛的消息,梅厥倫不由自主也生出了這方面的心思,目標指向葉玲瓏。梅厥倫特別沒底氣,那時葉玲瓏已是班上男生公認的班花,幾個男生公開向她示好。還有的男生明目張膽地向別的男生討主意,集思廣益,尋求追求葉玲瓏的佳徑,并且與同樣集思廣益的人形成競爭態(tài)勢。更要命的是,一直沒有跟葉玲瓏接觸的機會,梅厥倫甚至覺得同學了這么長時間,葉玲瓏或許都不認識他。
梅厥倫記得,那是在梧桐樹林里碰見葉玲瓏的第二天。下了晚自習回到宿舍,他沒有睡意,便尋思著回教室去拿本書看。遠遠看見教室里亮著燈,梅厥倫忍不住加快了腳步,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的,小心著小心著還是踩在一個堅硬的凸起上,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先是聽見了琴聲,教室講臺旁邊放著一臺腳踏風琴,琴聲是它發(fā)出的無疑。不知怎么,梅厥倫一直不喜歡這種樂器,演奏起來又是抬胳膊又是跺腳的,總覺得像手忙腳亂地鼓搗風箱。進了教室,發(fā)現(xiàn)坐在腳踏風琴邊上的是葉玲瓏,那一刻,梅厥倫對腳踏風琴的成見徹底沒有了,因為他看見了她好看的胳膊和好看的腿。葉玲瓏回過頭,梅厥倫猛生出強烈的要和她說話的念頭。他說,你沒走???上午學的那支曲子,怕忘了,再練練。她回頭看見他,臉上掠過一抹意外的神情后回道。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梅厥倫每每回味起來都脊梁冒汗。他拿了書往外走,走到葉玲瓏身邊時,不由自主停下了。葉玲瓏說,你走吧梅厥倫,我想再練練。見梅厥倫不走,她放下要演奏的架勢又說,你走吧梅厥倫,我再練練。梅厥倫沒有走,堅持著站了一會兒,用商量的口吻說,葉玲瓏,趁早你給我當媳婦吧!葉玲瓏像是沒聽清,朝他側(cè)了側(cè)耳朵問,梅厥倫,你說什么?梅厥倫鎮(zhèn)定自若,說,趁早你給我當媳婦吧。葉玲瓏突然站起身捂著臉往外跑了。
方悅悅噗嗤笑了一聲,說這事也就你能干得出來。梅厥倫一臉的難為情,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做出這樣的荒唐事來,有時他都懷疑自己精神有問題,潛藏著什么疾病。方悅悅說,你精神沒問題,特定環(huán)境下無遮無攔說了實話而已;再說,人家心里還是有你,如果心里沒有你,即便你不荒唐也沒用,后來是不是葉玲瓏主動約你了?你怎么知道?梅厥倫吃驚道。方悅悅抿嘴一笑,還用說啊,做了那荒唐事,你肯定覺得你倆沒戲了,人家不約你,怎么會有后來的事?梅厥倫連連點頭,說他的座位臨著窗子,一次下了晚自習,聽見敲窗玻璃的聲響,他貼近了看,是葉玲瓏。教室里很亂,梅厥倫出了教室繞到窗前。葉玲瓏一直背對著梅厥倫走來的方向,等他靠近了才轉(zhuǎn)過身,說,咱出去走走吧?,F(xiàn)在?梅厥倫不解道。是啊,你不去算了。葉玲瓏轉(zhuǎn)身就走,待她走出好幾步,梅厥倫才慌張地追了過去。
2
梅厥倫的妻子葉玲瓏,名字起得小家碧玉,人卻是縣里挺起眼的女干部,她現(xiàn)在是縣紅十字會副會長,之前是縣財政局副局長。再之前,葉玲瓏是一名中學教師,那年縣里選拔配備黨外領導干部,招考時同事拽上她湊熱鬧,結(jié)果她真的考上了。被錄取的三個黨外領導干部都是女的,葉玲瓏的分數(shù)名列第一,被選配為縣財政局副局長。另外兩個,一個叫仉鳳蓮,被選配為縣民政局副局長;一個叫焦紅俊,被選配為縣紅十字會副會長。三個人成了要好的姐妹。一見面,焦紅俊就一臉羨慕地擠對葉玲瓏,看看人家葉玲瓏,財政局副局長,多牛呀!葉玲瓏先是被羨慕得不知所措,后來不以為然地回道,啥牛不牛的,你若是能找人辦成,你來財政局,我去紅十字會。焦紅俊如獲至寶,抓住這句話不放了,說這可是你說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若是找成了你可不能反悔!為這事,葉玲瓏征求過梅厥倫的意見,梅厥倫說,都知道財政局比紅十字會好,你為啥同意和人換?葉玲瓏說啥好不好的,她本來就不想當這女干部,瞎貓碰上死耗子,誤打誤撞,沒退路了;再說,紅十字會的領導都是女的,好處。梅厥倫沒反對。焦紅俊真就找成了。每每想起這事,梅厥倫便愧愧的,覺得自己心眼小,明明看著妻子吃虧,卻沒有保駕護航。
與妻子相比,梅厥倫的從業(yè)路就沒那么順暢如意了。剛參加工作那陣,他本來是可以分到事業(yè)單位的,選擇進國營企業(yè)的根本原因是當時看著國營企業(yè)福利待遇好,后來他所在的國營企業(yè)破產(chǎn),失業(yè)半年,灰眉土臉的他很不情愿地進了一家民營企業(yè)。這是一家家族企業(yè),梅厥倫加班加點,殫精竭慮,幾乎玩命地干到中層副職崗位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企業(yè),如果與老總沒有點親情關系,再上一步已經(jīng)比登天還難了。他不敢絕望,不敢迷茫,心里清楚得很,在這樣的企業(yè),升職難,降職卻是上面一松手的事,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你丟回原地,他不敢懈怠,強打精神極力維持現(xiàn)狀。
自考上副局長以來,葉玲瓏在梅厥倫面前從未表現(xiàn)出絲毫的優(yōu)越感,說話沒有官腔官調(diào),衣著打扮沒有什么變化,還是不聲不響地做家務,還是掏心掏肺地親近夫妻雙方的老人和家人。如果說有變化的話,就是變得寬容了,以前遇到和梅厥倫意見不一致,會據(jù)理力爭,現(xiàn)在是主動退讓,誠懇地挖掘自己的不足給梅厥倫臺階下,謙讓得叫梅厥倫都不好意思了,也投桃報李地挖掘自己的不足。每每這時,葉玲瓏就會莞爾一笑,打圓場說,其實是一樣的,各自站的角度不同而已,其實是殊途同歸。
那天下午梅厥倫加班,臨下班他給葉玲瓏發(fā)短信:加班,你先吃。葉玲瓏回道:沒事,一塊兒吃。在梅厥倫的記憶中,不管他回去得多晚,葉玲瓏都沒有提前單獨吃過飯,除非明確了他在外有飯局。為這事,他反復勸過她,她不聽,他甚至發(fā)過火,當然是善意的,都沒用。梅厥倫說,到了吃飯的點就得吃飯,不吃怎么會不餓呢?葉玲瓏說,餓也不行,我餓你也餓,你不吃我怎么能吃呢!梅厥倫說,你不吃,我加班加著也不安心。葉玲瓏說,那就快加完班啊,加完班回來不就能一塊兒吃了?梅厥倫禁不住苦笑,葉玲瓏也笑,笑得一點也不苦,很開心的樣子。
加完班,回到家門前,梅厥倫正要掏鑰匙,門開了,葉玲瓏笑瞇瞇地看了看他,閃身把他讓進門。見餐桌上擺著幾個菜,豎著一瓶紅酒,梅厥倫說要喝酒?。咳~玲瓏說,怎么,不想喝?梅厥倫說,本來不想喝,看見就想喝了。照往常,葉玲瓏的杯子倒上一半她就會制止,這次她沒有,見梅厥倫要停下來,主動說,倒?jié)M,倒?jié)M。梅厥倫疑惑了臉子問,你能喝得了?葉玲瓏很有信心地說,我努努力,實在不行再請你幫忙!梅厥倫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她倒?jié)M了。葉玲瓏喝酒確實不行,不管是紅酒還是啤酒,小喝幾口臉就鮮艷成了紅布,白酒更是沒敢碰過。
梅厥倫喜歡看葉玲瓏臉紅的樣子。讀大學談戀愛時,初期他們都是地下活動,一次上自習課,班上特別亂,見葉玲瓏身邊的座位空著,梅厥倫抑制不住和她同桌坐一會兒的沖動,匆忙編了個理由過去。葉玲瓏看到坐在身邊的梅厥倫,臉立馬就紅了。后來她對梅厥倫說,猛不丁看見他坐在跟前,又吃驚又激動又害怕,慌亂得都快喘不上氣來了。葉玲瓏的臉潔凈、細膩,紅起來只能用火來形容,當然不是煙熏火燎的那種火,是炭火那樣的火。不用說,梅厥倫被燒著了,葉玲瓏的大紅臉在梅厥倫的記憶里燙下了一個美麗的“疤”。后來,葉玲瓏問梅厥倫,那回你怎么那么大膽,當著班上那么多人的面就坐過來了?梅厥倫說他找好理由了。葉玲瓏問什么理由。梅厥倫說忘了,去時覺得那理由特別合適,回來不知怎么又記不起來了。
葉玲瓏真的把一整杯酒喝下了,中途梅厥倫要替她,她不讓,說沒事,感覺還能喝一杯。梅厥倫就笑,說還能喝啥,看你紅頭赤臉的。笑過說過之后,梅厥倫覺出她的異樣,凝重了神情問,玲瓏你怎么了?葉玲瓏說沒怎么,就是想喝酒。梅厥倫當然不會讓她喝第二杯,看她把酒喝干,伸手把杯子奪了,將自己的酒也喝掉,統(tǒng)統(tǒng)把杯子收拾起來。梅厥倫給她倒了半杯白開水,用礦泉水兌了,說快喝點,把酒稀釋稀釋。葉玲瓏不喝,手在面前擺了擺,說好好的酒稀釋干什么?不稀釋。梅厥倫還是看出了她的異樣,比之前更凝重了神情問,玲瓏你到底怎么了?有事盡管說。葉玲瓏說沒怎么啊,然后突然放松了表情,一副將計就計的坦然模樣,說既然你非要說我有事,我就找點事給你吧!葉玲瓏起身去了臥室,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鼓囊囊的紙袋,她在桌上清理出一小方空間,把紙袋里的東西倒出來。是一沓存折。梅厥倫愣住了,疑惑道,玲瓏你要干什么?葉玲瓏說,厥倫我要交權了,以后家里的財政大權由你掌握。梅厥倫以為她喝多了,笑著仰起臉,說玲瓏啊,人家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是釋別人的權,你怎么釋起自己的權了?葉玲瓏連忙附和,是啊,我就是釋自己的權,以后家里的飯碗就由你端著了,餓了我就跟你要,你不給我就餓著??粗~玲瓏很認真的樣子,梅厥倫突然明白過來,妻子是有意設了這么一個局,讓他當家主事,寬他的心。
梅厥倫當然不接受。他說,葉玲瓏,你這是什么意思?兩個人之間,一般是他稱她玲瓏,她稱他厥倫,戀愛時他稱她瓏,她稱他倫,連名帶姓的都喚上,就有不親昵的意思了。葉玲瓏有點著急,像受了委屈般說,厥倫你別多想,知道你對你現(xiàn)在的工作單位不滿意,又無可奈何,我是想叫你放松下來。梅厥倫抓起存折塞進紙袋,推給葉玲瓏,說你不這樣我不多想,你這樣反倒叫我多想了,快收起來吧。葉玲瓏不接,說厥倫你得答應我,別再為單位的事不順心了,實在不行就換一個,找不到合適的待在家里也餓不著你。梅厥倫沒接她的話茬,又把紙袋一推,說收起來吧,看你做了這么多菜,一半咱也吃不了。
夜間醒來,發(fā)現(xiàn)梅厥倫不在身邊,葉玲瓏定了定神,驀地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出了臥室的門,客廳里黑洞洞的,按亮電燈,葉玲瓏感覺被耀眼的燈光使勁推了一下?;剡^神來,她看見對面淺綠色的沙發(fā)空洞、落寞,像是在很沒有信心地喚她走過去坐下。扭轉(zhuǎn)脖頸,看見梅厥倫倚在餐桌邊,仰臉對著天花板,胳膊肘支在桌上,手里攥著一只玻璃杯。厥倫,深更半夜的怎么喝起酒來了?葉玲瓏疾步走過去,奪下他手中的杯子,去拿酒瓶,瓶里的酒已經(jīng)空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梅厥倫順勢俯在了桌上。厥倫,不能在這里睡,要睡,回床上!她先是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拽不動;后來又拽他的另一只胳膊,還是拽不動。她從背后攔腰抱住他,一個勁地往高里抬,終于把他折騰得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她的攙扶下?lián)u搖晃晃地往臥室去。
葉玲瓏再次睜開眼睛,是被梅厥倫抱醒的。她夢見她和小學同學薛翠花比賽跳繩,跳著跳著繩子纏在身上,怎么也解不下來了。繩子變得越來越粗,越纏越緊,她向薛翠花求救,薛翠花卻變成了初中同學邱兆蕓,她和邱兆蕓鬧過別扭,知道邱兆蕓不會救她,一著急,醒了。梅厥倫將頭埋在她的胸前,雙臂箍著她的腰身,她感到他的腦瓜和雙臂都在用力。厥倫,你怎么了?她問。他不說話。厥倫你到底怎么了?她提高了聲音,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是嘟囔。梅厥倫道,張廷發(fā)他老婆要跟人家跑,張廷發(fā)動手打了她。葉玲瓏問,打了她怎么了?梅厥倫嘟囔說,怎么能動手打?葉玲瓏頓了頓,突然提高聲音,怎么不能動手,自己的老婆要跟人跑,不打就是熊種!梅厥倫沒聲音了。過了一陣,葉玲瓏小聲說,厥倫,你老婆要是跟人跑,也得打。梅厥倫不說話。葉玲瓏鼓勵說,得使勁打,不打說明你不在乎你老婆。梅厥倫還是不說話。葉玲瓏繼續(xù)說,打得越狠越說明你在乎你老婆。葉玲瓏突然發(fā)狠道,打啊,狠狠地打!感到箍著腰身的雙臂松開了,埋在胸前的腦瓜沒有了,她正納悶,面前突然一陣電閃雷鳴,分明是兩個面頰遭受了強烈擊打。看見梅厥倫像發(fā)怒的獅子一樣擋在她眼前,葉玲瓏驚恐了一下,猛然哈哈大笑起來,高聲說,梅厥倫,你不是熊種!葉玲瓏剛才的驚恐轉(zhuǎn)移到梅厥倫臉上,而且催生了更大的驚恐。很快,梅厥倫被驚恐壓垮了,哭喪著臉向葉玲瓏道歉,玲瓏,我錯了,不該打你,剛才我不知犯了什么神經(jīng),你再狠狠打我還回來吧!接連幾天,梅厥倫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聲下氣地向葉玲瓏道歉。葉玲瓏笑著搖頭,說你沒錯,也沒犯神經(jīng),是我讓你打的。
3
公司有周一開例會的慣例。辦公室主任皮大勇是老總的侄子,工作上特別隨意,不光辦公室的工作大多都交給梅厥倫,例會也很少參加。
梅厥倫替皮大勇開完例會回來,辦公室里就剩下司機龐金鵬一個人。聽見梅厥倫的腳步聲,龐金鵬回過頭,兩排牙齒立刻大幅度自唇間顯露出來,開完會了梅主任?開完了。隨著梅厥倫往里走,龐金鵬緩緩站起身,像是梅厥倫背后拖著一根繩子把他拽起來的。梅主任,皮主任把辦公室的人都安排出去了,讓我留守聽你調(diào)遣。龐金鵬邊說邊拿手指點了點幾個空座位。梅厥倫對龐金鵬笑了笑,說啥調(diào)遣不調(diào)遣的,你干你的,有事我會找你。龐金鵬也笑,主動往梅厥倫身邊靠了靠,語氣誠懇地說,梅主任,辦公室的人都夸你,說你能力強,脾氣又好,辦公室全虧了你撐著。梅厥倫突然覺得龐金鵬今天話有點多,還有點黏,便笑著學他剛才指點空座位的樣子拿手指點他,龐金鵬,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啊?龐金鵬驀地屈身小跳了一下,還揮舞雙臂使勁攥了攥拳頭,說就是有事找你啊梅主任,送給你一個小禮物!說完躥起身疾步走到他的桌前,捏出一張紙慢慢在梅厥倫眼前晃了晃。梅厥倫一看就傻了,是他拿筆圈了方悅悅名字的那張打印紙。
梅厥倫問,這紙你從哪里弄的?龐金鵬說撿的,看出是你的字跡,便珍藏了起來。梅厥倫不滿道,看出是我的字跡就應該給我,不應該自己拿起來。龐金鵬說不好意思啊梅主任,撿到時沒看出是你的字跡,珍藏了以后才慢慢看出來的。梅厥倫冷了臉子說,那你現(xiàn)在拿出來是什么意思?龐金鵬嘿了一聲嬉皮笑臉地說,梅主任,想看看你和方悅悅有沒有緣分。見梅厥倫臉上陡現(xiàn)怒色,龐金鵬斂起笑,換了一種語氣自嘲說,這個方悅悅,真是鐵石心腸啊,給她發(fā)短信她不回,給她打電話她不接,糾纏了一個多月了,也沒給我回眸一笑!梅厥倫被他落寞中又透著點賴皮的神情逗笑了,說龐金鵬,你可真有意思,還發(fā)短信打電話的,你哪里來的人家的電話號碼?龐金鵬一梗脖子,理直氣壯地說,巧取豪奪的啊梅主任!
龐金鵬分析道,方悅悅的氣質(zhì)很特別,叫人一見就不想錯過。他說,那天慶典儀式的會場上,他的座位離方悅悅挺遠,一直搭不上話,儀式快結(jié)束時他有點著急,急中生智,儀式一散他就跑出去在公司門口候著??粗綈倫値е鴮W生出來,他迎上去,說他是公司老總的司機,有急事向老總匯報,忘記帶手機了,想用用她的手機。方悅悅猶豫著把手機給他,他接過來就撥了自己的號,兜里的手機響起來,龐金鵬故作詫異,說怎么搞的,起先怎么找都找不著,猛不丁自己跳出來了,真是騎著驢找驢。龐金鵬把手機還給方悅悅,說老師你叫啥名,以后歡迎你和你的學生再來我們公司演出。方悅悅說了自己的名字。借給他手機,又報了姓名,龐金鵬歡喜得腳后跟都朝前了,沒想到忙活了一個多月都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像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這個人一樣。
龐金鵬把紙遞給梅厥倫,梅厥倫不接,他探身將紙放到梅厥倫的辦公桌上說,我把她的電話寫在上面了梅主任,碰碰運氣吧。梅厥倫對龐金鵬的反感程度升至極點,想說幾句不客氣的話,一時琢磨不出措辭,只好冷了臉不睬他。龐金鵬并不罷休,回到座位,心平氣和地跟梅厥倫套近乎,說,梅主任,咱倆的審美觀差不多,都看上了方悅悅這樣的。梅厥倫簡直怒不可遏了,說龐金鵬,別胡說八道,你看上人家是你的事,別把我也扯上!龐金鵬來了認真,梅主任,敢說你沒看上人家?沒看上人家怎么寫人家的名字,還圈起來,我仔細看過,那圈畫得又圓又結(jié)實,不知使了多大勁,都力透紙背了,要不等辦公室的人回來叫大家評評,看不上人家怎么會搞這樣的小動作?梅厥倫的臉上明顯地漾起不自然,甚至有些慌亂,他不耐煩地沖龐金鵬揮揮手,說不和你打嘴官司了,你去做事吧,去清照文具店把弄慶典儀式買的榮譽證書的發(fā)票開來。
龐金鵬起身往外走,臨到門口突然轉(zhuǎn)過身,滿臉誠懇地說,梅主任,你可別想歪了,我說我看上方悅悅,是看著人家賞心,頂多想交個朋友,一起吃個飯拉拉呱什么的,生活里有這么個人,覺得光鮮,咱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別的咱可不瞎想!梅厥倫頭也沒抬,拿手指在桌上用力敲了一下,說快去開發(fā)票去吧金鵬,咱不鬧了!
本來,梅厥倫對方悅悅是有點念想的,經(jīng)龐金鵬這么一弄,倒巴不得趕快把她忘了。梅厥倫很快發(fā)現(xiàn),忘掉方悅悅并沒有那么簡單,她給他的記憶仿佛是刻下的,因為凹痕深,拿什么剛抹平,風一吹雨一淋又顯露出來。反復幾次,梅厥倫突然發(fā)現(xiàn)龐金鵬是把方悅悅從記憶里抹去的最好的清潔劑,不管什么時候想到方悅悅,只要想想龐金鵬,方悅悅立馬無影無蹤了。就在梅厥倫快要把方悅悅從記憶里清除掉的時候,龐金鵬又把她推到了他面前。這回不是刻下凹痕,而是將一枚釘子揳進他的骨頭里,怎么也拔不出來了。
老總的辦公室被盜,他從河南洛陽白馬寺請來的送財菩薩塑像被偷走了,老總的雷霆之怒讓侄子皮大勇謹慎了不少,按時參加例會,沒有特殊情況不離開辦公室。皮大勇的盡職盡責讓梅厥倫著實清閑了不少。梅厥倫給妻子葉玲瓏訂生日蛋糕,有意坐了幾站公交,回來時被龐金鵬碰見了,非要拉他,梅厥倫辭不掉,只好上了他的車。車一開龐金鵬就爆出一句,梅主任,方悅悅?cè)锹闊┝?!梅厥倫沒吭聲。龐金鵬轉(zhuǎn)臉看他一眼,又說,梅主任,方悅悅?cè)锹闊┝?。方悅悅是誰?梅厥倫若無其事地冒出一句。龐金鵬又轉(zhuǎn)臉看了梅厥倫一眼,仰臉哈哈大笑起來,說梅主任你可真會裝,圈了人家名字,又有了人家的電話,還裝不記得人家。梅厥倫還是不吭聲。龐金鵬半信半疑地問,梅主任,你真的沒聯(lián)系方悅悅,真的不記得她了?梅厥倫沒理他的茬,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訓斥說,龐金鵬,好好開車,別盡弄些閑扯淡!車堵得厲害,停的時間一長龐金鵬就沉不住氣了,兀自把方悅悅的事說給梅厥倫聽。
方悅悅帶領學生來公司參加慶典儀式演出,是他們學校的副校長安排的,沒有經(jīng)過校長同意。副校長人緣不好,有人向校長告了密,副校長趕在校長找方悅悅之前找到她,要她把事情攬下來,承諾以后他會罩著她,給她更多的回報。方悅悅不答應,校長問的時候如實說了,副校長干脆賴賬,說他不知道這回事,是方悅悅做錯了事嫁禍于他。方悅悅拿不出副校長安排她去公司演出的證據(jù),啞巴吃黃連了。校長了解副校長的為人,沒憑沒據(jù)的不好處理他,又不肯善罷甘休,間接給副校長壓力,對方悅悅做出處罰,一是本年度考核不能被評為優(yōu)秀,二是如數(shù)收繳公司發(fā)給學生的紀念品。公司給學生的紀念品是每人一套鉛筆、小刀、橡皮之類的文具,有的學生早弄壞了,方悅悅只得自己出錢買了補齊。
梅厥倫聽著聽著就專注、投入了。待龐金鵬講完,他問,金鵬,你怎么知道這么多?龐金鵬咧嘴一笑,坦言道,梅主任,實話告訴你吧,糾纏了那一個多月沒有收獲我不死心,不能只停留在發(fā)短信和打電話上啊,干脆我來了個實地近距離接觸,這段時間我去過方悅悅的學校N次了,光賄賂傳達室那老頭就搭上了七盒煙……這么跟你說吧,現(xiàn)在我去那傳達室一坐,不用開口,老頭就會家長里短地把學校的事說給我聽。梅厥倫又問,這么說,你和方悅悅接觸上了?龐金鵬搖搖頭,說,雖然她一直沒搭理我,我敢說她一定看見我了!
4
從戀愛到結(jié)婚,梅厥倫和葉玲瓏的結(jié)合可以說是順風順水的,開局勢頭良好,過程運轉(zhuǎn)自如,結(jié)果水到渠成。大概是他們的第四次約會吧,兩個人說了很多話,一個什么話題引葉玲瓏埋怨了這么一句:梅厥倫,你看你那話多唐突啊,虧你說得出口!梅厥倫問啥話唐突。葉玲瓏說還有啥話,就是給你當媳婦不當媳婦的那句啊。梅厥倫忍不住就笑。葉玲瓏嬌嗔道,還笑,也就是我對你有點印象,如果沒有印象,就憑你那句話,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梅厥倫問對他有啥印象,葉玲瓏不說,但經(jīng)不住他觍著臉一個勁地問,只好說了。
葉玲瓏說,那時她對梅厥倫有三點印象。一點是他不和女生說話,不像大多數(shù)男生,對女生像螞蟻嗅到蜜一樣;再一點是,班上四十六個同學里,他的入學成績是第九名;還有一點……還有一點……見葉玲瓏說了兩遍沒說出來,梅厥倫急著問,還有哪一點?葉玲瓏低頭向梅厥倫的胸前靠了靠,說,你好笑。梅厥倫拿不準這一點是好是壞,問好笑怎么了?葉玲瓏說,不怎么,反正就是覺得你的笑挺純挺干凈,像陽光透過玻璃照到身上一樣。梅厥倫咂摸出這一點是好的,又聞到葉玲瓏頭發(fā)散發(fā)的淡香,一伸手把葉玲瓏抱住了,這是兩個人的第一次擁抱。
兩個人又說了很多話,也是一個什么話題,引發(fā)了梅厥倫的感慨。梅厥倫感慨道,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到你會敲窗玻璃約我。葉玲瓏說,誰約你了?梅厥倫說,就是你敲窗玻璃那次,我出來,你說出去走走吧。葉玲瓏說對啊,我說出去走走吧,是說我自己,又沒說你,是你死皮賴臉跟著出去的。梅厥倫剛要據(jù)理力爭,突然口氣軟了,說是啊,是我死皮賴臉跟著你出去的。以后再談到他們的第一次約會,梅厥倫就會說,我死皮賴臉跟著你出去的那一回怎么著怎么著。終于有一次,葉玲瓏承認她敲窗玻璃約梅厥倫了,她說,梅厥倫,那次我敲窗玻璃約你,其實是你沾了喬永美的光。梅厥倫問怎么沾喬永美的光了?葉玲瓏說,聽你說了那唐突話,我正拿不定主意,一次看見你的鄰桌喬永美看你的眼神,不知怎么就慌了,像輕輕挨了一鞭子,被趕著去約你了,班上那么多人,不敲窗玻璃怎么辦?
畢業(yè)離校的前一天,梅厥倫做了一件稱得上壯舉的事——他當著葉玲瓏的面赤手空拳游過了黃河。之前沒有任何前奏,丁點波推浪涌的跡象也沒有。畢業(yè)離校的大前天夜里,葉玲瓏說她的同桌家住黃河邊,早就約她去她的家鄉(xiāng)看看黃河,一直沒有去成。梅厥倫說,那咱明天去看吧。第二天,兩個人借了自行車,真的去了。
遠遠望去,黃河并沒有想象中那恢弘的氣勢,不夠開闊,甚至也不夠湍急,像順勢飄落的一條土色的帶子,隨時都有被什么絆住的可能。離得近了,愈加感受到黃河的力量,無疑黃河是開闊的、湍急的,像一把大刀,漫天劃過刺入地心,稍一晃動就會傳遞出奪人心魄的威懾。
兩個人站在岸邊。葉玲瓏問,梅厥倫,你會鳧水嗎?會!梅厥倫回道。葉玲瓏的臉上綻開一朵笑花,笑過之后,目光瞟向黃波蕩漾的河面,像面對兇猛的獸類,臉上掩飾不住膽怯的神色。梅厥倫叫了一聲葉玲瓏,伸手指著涌動的河水,說他能鳧過去。葉玲瓏嚇得連忙搖頭,說可不行,這么嚇人!梅厥倫二話不說,踢掉鞋子,脫去短袖背心,兩手摸索著解腰帶時,葉玲瓏驚呼道,梅厥倫,你要做什么?話音沒落,身著短褲的梅厥倫早已小跑著抵向河沿。
后來葉玲瓏向兒子談起梅厥倫那次只身橫渡黃河,說就像不留意撿起一塊土坷垃丟進河里,突然發(fā)現(xiàn)那塊土坷垃是他爸梅厥倫時,她一下子慌了神,頓感頭暈目眩、天旋地轉(zhuǎn),支撐她沒有跌倒的,是那塊土坷垃竟沒有就此沉下去,也沒有順河而下隨波逐流,而是一聳一聳的,緩慢卻是倔強地往對岸劃著斜線。她從驚慌變成了繃緊心弦為梅厥倫祈禱,祈禱土坷垃千萬別被水泡軟癱進河里,祈禱那道斜線抗拒水勢的力量更強更大一些,祈禱斜線沖破波瀾劃到對岸的速度更快一些……終于遙望到斜線牢牢抵在對岸的時候,她蜷起身哇哇大哭起來。待梅厥倫乘坐機帆船返回,赤裸著泥鰍一樣的身體朝她小跑過來,她迎上去抱住他又打又鬧,恨恨地罵道,梅厥倫你這混蛋,以后別再做這樣的傻事了,你若是真被沖走了,讓我去哪里找你!
葉玲瓏對兒子講這些的時候,梅厥倫抿嘴笑著在一邊聽。聽葉玲瓏講到這里,他慫恿兒子說,兒子,問問你媽,那次你媽對著老爸哭鬧的時候,暗暗下了一個什么決心。兒子問葉玲瓏,葉玲瓏不回答。梅厥倫替葉玲瓏回答道,兒子,你媽一邊又哭又鬧,一邊暗下決心,這輩子一定嫁給你老爸這個混蛋!兒子邊笑邊追問,老爸,你真的游過黃河了?梅厥倫說那還有假,你媽親眼看到的。見兒子漾起滿臉的羨慕,他鼓勵道,兒子,向老爸學習,有機會老爸帶你也去游一游。兒子搖頭倒退,說他才不冒那傻氣,被沖走了怎么辦。
梅厥倫知道葉玲瓏在黃河岸邊下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嫁給他這混蛋時,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兩年多了,葉玲瓏無意中冒出這話,梅厥倫不相信,葉玲瓏急了,說梅厥倫你為什么不相信?梅厥倫思忖道,可是……可是什么?葉玲瓏又問,然后她突然恍然大悟,問梅厥倫是不是因為他三次提出結(jié)婚她都沒有回應。梅厥倫不說話了。葉玲瓏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說她那樣是受了她姑姑的影響。
葉玲瓏的姑姑在縣百貨大樓上班,姑父是縣水泥廠的供銷員。在葉玲瓏的記憶中,姑姑特別聽姑父的話,甚至有點怕姑父,在姑父面前,姑姑像電影里的小勤務員,總是跑前跑后為姑父服務。一次,葉玲瓏瞥見姑父朝姑姑瞪眼,姑姑像挨了姑父的巴掌,面帶驚恐縮手縮腳唯唯諾諾起來。
葉玲瓏親眼看見過父母訓導姑姑。父親說,芝子,不能這樣慣自己的男人,他又不是沒手沒腳,讓他自己做;再說了,你慣他他也得慣你才成。母親也說,是啊芝子,不能怕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頂多他掙的錢多咱不花他的,打不過他咱不和他一塊兒過。我父母還沒訓導完,姑姑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哥哥、嫂子,這不是慣,也不是怕,你們不懂……算了,這個話題以后咱不提了!姑姑走后,我父母都不高興。父親嘆口氣說,咱不管了,到頭來自己釀下苦酒自己喝。母親附和道,還說咱不懂,她懂,我看她是懂糊涂了!
葉玲瓏讀完高一過暑假的時候,姑姑突然來到她家,也不說有什么事,一連住了好幾天。父母悄聲嘀咕,芝子可能遇到什么不順當?shù)氖铝?,來散散心,由她吧。晚上,姑姑和葉玲瓏睡在同一張床上,對她說了很多話,還像老師一樣語重心長地教育她。姑姑問,玲瓏子,你知道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重要表現(xiàn)是什么嗎?“愛”字從姑姑的嘴里說出來那么自然那么流暢,她聽得卻不自然不流暢,她知道這是一個好字,但這個字好得太燙了,燙得她耳熱心跳,燙得她不知所措,別說她不知道答案,即便知道,她也被燙得回答不出來。姑姑說,告訴你吧玲瓏子,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重要表現(xiàn)是舍得為她花錢!葉玲瓏立刻判定姑姑的答案是錯誤的,“愛”這么好的字眼,表現(xiàn)怎么會是舍得花錢呢?這樣的結(jié)果不是她不想接受,是根本接受不了。
姑姑又問,玲瓏子,你知道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更重要的表現(xiàn)是什么嗎?葉玲瓏又被姑姑說的那個字燙得不知所措,暗生埋怨,姑姑啊,你怎么又說這個字,這個字怎么能夠家長里短隨意掛在嘴邊呢!姑姑說,告訴你吧玲瓏子,男人愛女人更重要的表現(xiàn),是把他掙的錢都交給女的!姑姑的這個答案讓葉玲瓏浮想聯(lián)翩。葉玲瓏先是想到她的父親,父親每每外出做事回來,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掙的錢如數(shù)交到母親手上,以后需要花錢,父親都是觍了臉子跟母親討,如果母親堅決不同意,父親便乖乖放棄,仿佛那錢壓根兒不是他掙來的。用姑姑的話說,這是父親愛母親的更重要表現(xiàn)。父親愛母親,這一點葉玲瓏堅信無疑,父親不是一個溫順的人,在外昂首挺胸,從頭到腳都透著不服輸?shù)年杽傊畾?,而回到家在母親面前判若兩人,言聽計從地看著母親的臉色行事,生怕惹母親生了氣。村里的許多男人都這樣,以把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交給媳婦為樂,有的一時回不了家,就托別人把他掙的錢捎給媳婦,仿佛錢在外面不放心,只有到了媳婦手里才踏實。也有掙了錢不給媳婦的,理由聽起來雖然說得過去,比如媳婦不會過日子,花錢大手大腳了;比如媳婦腦瓜笨,管不好家了;比如媳婦懶,操不了心了……但了解內(nèi)情的人對這樣的男人評價不會高,特別是女方的父母,對其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見。在這方面,大家的意見空前一致,既然娶了人家,就得正兒八經(jīng)地拿人家當媳婦待,嫌人家這不行那不好的,當初娶人家做什么?言外之意就是只有把管家的大權交給女方,人家給你做媳婦做得才值。
姑姑分析說,女人當家,一般會實心實意為家著想,男人當家就有統(tǒng)治、支配的傾向了。沒有女人的約束,還有不安全因素,如果女的心眼太實,男的心眼太活,女的就是犧牲品了。姑姑問葉玲瓏能不能聽明白,葉玲瓏不說話。姑姑叮囑葉玲瓏,將來她找對象,一定要先弄清結(jié)婚后誰掌權,如果男方不放權,一切免談。葉玲瓏不想聽姑姑的,故意打呼嚕佯裝睡著了。
姑姑死了,死得異常決絕。姑姑在縣城東邊的荒山上為自己挖了個坑,身上澆了汽油,點燃了,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只剩下一小坨冒煙的灰渣。坑的不遠處歪躺著一個小包,里面只有一張紙,上面寫著:我他媽活得太不值了,我要走,走得干干凈凈,就像沒來過!民警通過多個渠道辨認,終于確定了姑姑的身份,認出姑姑的包和遺書筆跡的是姑姑生前比較要好的一個高中同學。
很久以后,父母在什么地方碰到和姑姑要好的那個同學,說到姑姑,彼此都傷心落淚。那個同學說,姑姑出事前去找過她,她覺出姑姑不對勁,但沒想到會這么壞,不然說啥也要好好勸勸她。父母和那個同學探討姑姑走絕路的原因,同學說她早就琢磨出來了,是從她們最后見面時姑姑說的話里。姑父在廠子里跑供銷,手里有幾個錢,去的地方多,見的人也多,肯定是做了啥不好的事被姑姑察覺了,姑姑一門心思為家里忙活,覺得虧,想不開才做了這傻事。
畢業(yè)后一分配工作,梅厥倫就提出要和葉玲瓏結(jié)婚,葉玲瓏沒說話。梅厥倫以為她沒聽清楚,又說了一遍,葉玲瓏抬頭看他一眼把頭低下了,還是沒說話。梅厥倫犯起嘀咕,難道葉玲瓏對他不滿意,但從兩個人越來越融洽的關系和越來越密切、頻繁的接觸來看,實在沒有要和他分手的跡象。梅厥倫挖空心思得出的結(jié)論是,她可能要先和父母說一下,征得父母同意后才答應他。梅厥倫有意給了她幾天時間,可憋不住再問起時,葉玲瓏還是不說話。梅厥倫不安起來。
拿到參加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后,梅厥倫拿去給母親,母親沒接,說你自個兒拿著吧,早晚也都用到你身上,俺就不沾這保存的光了。梅厥倫沒處放,腦瓜里想到葉玲瓏。再次見面,葉玲瓏看著梅厥倫向她遞過來的信封疑惑道,這是什么?梅厥倫說,我發(fā)的工資,俺娘不要,給你吧。梅厥倫清清楚楚記得,葉玲瓏看著他遞過去的信封,愣了愣,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地漾動了一下,低下頭說,厥倫,咱結(jié)婚吧。
5
龐金鵬說,梅主任,咱得幫幫方悅悅??!龐金鵬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辦公室里只要沒別人,他就會跟梅厥倫談方悅悅。梅厥倫不理他的茬,不理歸不理,擋不住從龐金鵬嘴里知道一些關于方悅悅的事,特別是知道那副校長把責任推給方悅悅、讓方悅悅蒙受冤屈時,心里的氣憤一直難消。怎么幫?梅厥倫扭頭看了龐金鵬一眼,聲音短促而鄭重。龐金鵬得到回應,立刻興奮起來,說梅主任,我知道那副校長住在哪里,咱藏在路上蒙面揍他一頓?見梅厥倫搖頭,又說,梅主任,咱可以寫匿名信,讓全校老師都看清那副校長的丑惡嘴臉,不瞞你說梅主任,學校老師的花名冊我都弄來了。見梅厥倫沒反應,龐金鵬皺著眉頭又琢磨別的辦法。
梅厥倫說,你知不知道那副校長的電話,給我一下。龐金鵬立馬掏出手機,把電話抄在紙上給了梅厥倫。返身坐下,龐金鵬拿拳頭在桌上捶了一下,說對啊,我怎么沒想到,發(fā)短信啊,連嚇唬帶騷擾,讓那副校長主動找方悅悅道歉,找校長認錯,不然就讓他不得安生!
梅厥倫等來辦公室主任皮大勇,向他匯報過幾項工作后,剛要往外走,被皮大勇喊住了。皮大勇說,老梅,你要做啥去?梅厥倫說他去幾個部里轉(zhuǎn)轉(zhuǎn),催催他們的半年總結(jié)。皮大勇說,打個電話就行了,這么點事值得驚人動馬?。坷厦纺阏媸遣傩牡拿?,去吧去吧!
其實梅厥倫沒有去幾個部里轉(zhuǎn),他出了公司辦公樓,尋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給那個副校長打電話。副校長叫尤仁德。電話通了,梅厥倫喂了一聲說,你好,仁德校長!尤仁德愣著不說話。梅厥倫主動介紹自己,說我是大強公司辦公室副主任梅厥倫,我們公司老總讓我聯(lián)系你,一是對你上次安排學生到我們公司演出表示感謝;二是我們公司準備物色各行各業(yè)的精英人物成立個聯(lián)誼會,為公司發(fā)展建言獻策,準備邀請你作為教育界的代表參加,有報酬的。梅厥倫話一停,尤仁德立刻接話說,梅主任,啥報酬不報酬的,有需要我?guī)兔Φ谋M管說,上次我給你們安排方悅悅?cè)?,下次給你們安排一個更好的老師!
遠遠看見一名扎馬尾辮子的女教師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梅厥倫就斷定她是方悅悅,待女教師走近了,看出真是方悅悅的時候,梅厥倫對自己的眼力暗暗吃了一驚。方悅悅帶著學生來公司演出時是垂著齊鎖骨短發(fā)的,馬尾發(fā)和齊鎖骨短發(fā)這么大差別的發(fā)型,竟然沒錯亂他的視力,可見方悅悅給他的印象有多深刻。認出方悅悅,心里亮起愉快的閃電的瞬間,梅厥倫看穿自己其實是挺想見到她的。之前,明明有兩種方式可以聯(lián)系方悅悅,一個是打電話,一個是發(fā)短信,但都被梅厥倫否決了,理由似乎很充分,打電話有唐突之嫌,發(fā)短信覺得鬼鬼祟祟的,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趕在放學前來學校門前見比較妥當?,F(xiàn)在想來,不是妥當不妥當?shù)膯栴},問題是他想見到她。
方悅悅一騎上自行車,梅厥倫就慌了,幸好她是正對著他的方向駛來,如果是駛向別的方向,他這一趟算是白來了。梅厥倫正面迎著方悅悅走過去,盼著她不偏離方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于,方悅悅認出了梅厥倫,主動停下,推著自行車朝他走來。方悅悅!梅厥倫!后來回憶這次相遇的場面,梅厥倫說本來他是準備喊聲“方老師”的,話到嘴邊又變了。方悅悅說她也是,本來準備喊“梅主任”的,聽見他喊她的名,她也喊了他的名。梅厥倫朝方悅悅伸了伸手,方悅悅的手立刻迎過來,兩只手像是焊在了一起。
梅厥倫把方悅悅領到路邊,用手機給她放錄音,當聽到“上次我給你們安排方悅悅?cè)ァ睍r,方悅悅瞪大眼睛,吃驚道,梅厥倫,你從哪里弄的?梅厥倫說,深入虎穴,捉來的。方悅悅興奮起來,說她要錄下來。梅厥倫說,這樣錄效果不好,給個郵箱我把音頻發(fā)給你吧。方悅悅凝眉想了想,說也行,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我短信發(fā)給你。梅厥倫在自己的手機上摁了幾下,方悅悅的手機響了。方悅悅看看梅厥倫,又看看她的手機,疑惑道,是你打的嗎,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梅厥倫咧嘴笑了笑,說許人家龐金鵬知道,就不許我知道?方悅悅頓了頓,也笑了,低頭一邊在手機上編短信一邊說,是他給你的啊?你們公司那個龐金鵬可無聊了,來我們學校好幾次,我都沒理他。
接下來,兩個人竟沒了話。兩個站得這么近的人,一直不說話,氣氛就尷尬了。梅厥倫就是梅厥倫,關鍵時候,他突然伸長了脖子說,方悅悅,幫了你這么大的忙,你不感謝我一下?方悅悅說,怎么感謝?梅厥倫說,請我吃個飯啥的啊!方悅悅說,請就請。梅厥倫笑了一聲,說還是我請你吧,給我們公司幫忙卻給自己招來麻煩,咱說好了,等我找好地方給你發(fā)短信。梅厥倫離開方悅悅的情形,在外人眼里有逃跑的嫌疑,事實上,他是勝利了。
梅厥倫把吃飯地點選在明泉魚莊,是受了方悅悅頭上的發(fā)卡的影響。發(fā)卡柳葉形,顏色鉑灰,一開始看著真的像葉子落在頭發(fā)上。梅厥倫覺得挺好,還擔心葉子順勢滑落下來,發(fā)現(xiàn)背面有金屬絲別著頭發(fā)才放下心來。待看見發(fā)卡的一端有個眼睛似的斑點時,葉子變成了魚。葉子變成魚,頭發(fā)就不是頭發(fā)了,是河流,是瀑布,是水簾。葉子變成魚的瞬間,梅厥倫突然發(fā)現(xiàn)并破解了一個秘密,就是和方悅悅在一起時,他總有一種被沖洗的感覺。梅厥倫漸漸意識到,沖洗他的不僅僅是她的頭發(fā),是方悅悅整個人都在沖洗他。梅厥倫把目光從她的頭發(fā)轉(zhuǎn)移到她的臉上,定定地看著她的下巴說,你的下巴真好看。那晚兩個人說的話不多,但細究起來也不算少,枝枝葉葉的,磕磕絆絆的。后來兩個人都說忘記說的什么了,但那晚的氣氛很好。分手時,梅厥倫說,音頻發(fā)到你的信箱了。方悅悅說,算了,不需要了,由他吧。梅厥倫也沒再說什么,仿佛那音頻與兩個人的相聚沒有任何關系。
6
曾經(jīng)有一個夜晚,梅厥倫和方悅悅并肩躺在床上時,有一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不說話了。夜色很淺,薄薄地罩在各樣物件上,各樣物件的輪廓在黑暗中隱約可見。梅厥倫感覺方悅悅的身子在動,碰他一下,又碰他一下,他凝神關注時,她不碰了,但能感覺到她身下的床在動,陣發(fā)性的,是那種輕微卻無法忽視的動,是那種局部牽連著更大的局部的動,梅厥倫忍不住側(cè)過身來,黑暗中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身子在抽搐。梅厥倫說,悅悅,你哭了。方悅悅說,厥倫,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也沒有多大貪心,但我受不了別人破壞我的愿景。從她說話的語氣里,梅厥倫聽出她有話要說,拿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聽她繼續(xù)說下去。
她說她對同學的愿景是互助友善,小學時有個同學曾破壞過她的愿景。那同學和她關系不錯,一次,她上學忘了帶橡皮,那同學很慷慨地把橡皮借給她,她本來挺感激那同學的,可那同學突然和她說了一句話,她再也沒用那同學的橡皮。梅厥倫問那同學說什么了?她說那同學說,方悅悅,今天你只要不跟別人說話,只跟我一個人說,這塊橡皮就是你的了!
她說她對同事的愿景是團結(jié)協(xié)作,在她任教的學校,有個同事曾破壞過她對同事的愿景。學校里的老師們表面上彼此客客氣氣,其實暗地里分為好幾個陣營。她為人隨和,無意于任何陣營,對誰都友好相待。有個同事是學校的業(yè)務能手,每學期檢查備課手冊,都是他打分,本來她覺得那同事打分挺客觀的,自從那同事暗示她加入他們的陣營,她裝作沒聽明白依然如故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的備課成績明顯降了下來。
她說她對夫妻的愿景是互敬互愛,沒想到他曾流露出讓她做全職太太的想法。她說,如果需要,全職太太她不是不可以做,但是要由她自己做決定,不能是對方提出來,因為這樣的選擇顯然是一種犧牲,往大里說是為家庭,往小里說就是為他一個人。
梅厥倫伸手把她攬在懷里,方悅悅像一塊泥巴抹在他身上。梅厥倫說,說來聽聽,怎么讓你做全職太太了?梅厥倫話音剛落,方悅悅就在他的懷里搖頭,還拿腳指頭戳他的腿肚子,說一想到這事就硌心,別問了好嗎?梅厥倫趕緊安撫她,說不問了再也不問了,將她使勁往懷里摟了摟,他覺得那塊泥巴黏糊糊地又往他身上抹。
細究他和她如何走到一起時,梅厥倫認定他和她在明泉魚莊吃的那頓飯,是決定性的一步。這樣想的時候,梅厥倫明確地感到,有一只手自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而這只手不是別人的,正是他的妻子葉玲瓏的。
和葉玲瓏在一起時,梅厥倫感到特別快樂的一件事,是每月把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她,先是現(xiàn)金,后是存折,存折換成卡給了葉玲瓏后他就沒再碰過。一次,葉玲瓏跟他開玩笑,說厥倫,把工資交給我,是不是有一種被婚姻俘虜了繳械投降的感覺?梅厥倫被問住了,愣了愣才說,不交給你怎么辦?葉玲瓏說,自己拿著啊,花著方便,給了我就不自由了,難道就沒有點啥想法?梅厥倫還是愣,像是這問題太難了,他挖空心思也答不上來。其實梅厥倫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嘴上說不出,他想,不給你給誰?你是我愛的人啊,我不是皇帝,大筆一揮就能封給你一片大好河山;我也不是達官顯貴,信手一指就能賞你一個榮華富貴,我所能做的就這么點小事,你竟拿著當回事了。葉玲瓏看不得他的窘態(tài),低了額頭頂?shù)剿男乜?,說看你難為的,我就是隨便一問,算我多嘴,不提這個了。梅厥倫握住她的肩準備將她扶起來,她突然縮了身子往他懷里一拱,嗚嗚哭起來,說她想她姑姑了。
月工資一百來塊的時候,梅厥倫兜里的零花錢沒超過一塊;月工資到了一千,他的零花錢沒超過十塊;月工資到了五千、八千、一萬,他兜里裝的錢也沒超過一百,主要是用來上下班坐坐車什么的,稍有大點的花銷都求助葉玲瓏。不是多了葉玲瓏不給,是梅厥倫不要,他說有需要我會跟你要,裝那么多錢做什么?梅厥倫并不小氣,該花錢的時候他從來不縮手縮腳的,前提是與葉玲瓏達成共識。一次,梅厥倫受到單位嘉獎,幾個同事纏著他請客,并且要求去好點的酒店,梅厥倫慷慨同意,快吃完飯,葉玲瓏趕來結(jié)賬,酒足飯飽的同事們都羨慕得不得了,夸梅厥倫的媳婦太好了,不光不阻止他請客,還乖乖把錢送過來,他們并不知道葉玲瓏的好其實也是梅厥倫的好。梅厥倫想,如果葉玲瓏不交權,他不可能請方悅悅吃飯,不是葉玲瓏不同意,是他壓根兒就開不了這口。沒有那頓飯,他和方悅悅之間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
葉玲瓏交權交得決絕。杯酒釋權后,梅厥倫堅決不接受,葉玲瓏堅決不收回。先是表現(xiàn)在買菜上。葉玲瓏說,厥倫,給我?guī)讉€錢我去買點菜。梅厥倫說,都在沙發(fā)上,你自己去拿吧。葉玲瓏說,我自己去拿怎么行?現(xiàn)在是你掌權了,你去拿了給我才行。梅厥倫領會出葉玲瓏的意圖,當然不會去給她拿。葉玲瓏便沒去買菜,堅持吃存貨。過了幾天,下午臨近下班,梅厥倫接到葉玲瓏的電話,說她晚上想吃魚。梅厥倫說,去買啊,錢在沙發(fā)上。葉玲瓏用了懇求的語氣說,你不給我我怎么去買?梅厥倫下班回到家,見葉玲瓏在家耗著,想想這幾天吃的菜,又看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一軟,去沙發(fā)前抽了一百塊錢給她,葉玲瓏一個雀躍,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去買魚了。后來又表現(xiàn)在買衣服上。葉玲瓏接連幾天都穿同一身衣服,梅厥倫正納悶,她主動開口了,說她在商業(yè)大廈相中了一身衣服。梅厥倫說趕快去買啊,去晚了別叫人家搶了去。葉玲瓏笑瞇瞇地跟他要錢。梅厥倫領會過來,卻鐵不了心不給她拿錢。葉玲瓏的陰謀一得逞,又雀躍成孩子??目慕O絆地過了兩個來月,梅厥倫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家里名副其實的掌柜了。
收到工資到賬的短信,意識到已沒有必要將短信轉(zhuǎn)發(fā)給妻子葉玲瓏時,梅厥倫的心里沉了一下,仿佛連接著什么的紐帶斷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抓了一把,像是要把斷了的紐帶搶回來接上。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動作的徒勞。他想起過去把纏了皮筋的一沓錢或打印了本月工資數(shù)額的存折遞給葉玲瓏時的情形,他記得當時葉玲瓏接過錢或存折時,總是低頭待很長時間,抬起頭來時臉上的表情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他讀不懂?,F(xiàn)在梅厥倫突然意識到葉玲瓏接錢后低頭待那么長時間的原因了,那是一個特別難為情的低頭,打心眼里她并不想接那錢,但礙于某個念頭的支配又不得不接,這個念頭當然是受了她姑姑的影響?,F(xiàn)在,他突然能夠讀懂葉玲瓏臉上的平靜了,她是在認認真真地對他說:厥倫,我愛你,真的愛你!一時間,梅厥倫懷念起葉玲瓏那個異常平靜的表情來,他慌慌的,感覺整個身心都輕飄飄的了。
7
某年秋天黔東南山區(qū)一座縣城的背街小巷里來了一男一女兩位房客,他們開了房門,放下簡單的行李,便開始打掃屋子。男的打掃得特別仔細。女的說,不用這么仔細。男的說,知道你有潔癖,我得好好打掃打掃。女的說,來這么遠的地方,有地方住就不錯了,我克服一下。那不行,該潔癖就得潔癖。男的回答得很堅定。房間里漸漸清爽起來,像寫了鉛字的紙被橡皮一點點擦干凈了。
女的從行李里找出兩個坐墊,并排鋪在清理一新的沙發(fā)上,兩個人坐下來抬頭滿屋子打量。男的說,等穩(wěn)定下來,咱去下邊村子買個小院,租也行,將來去那里住。女的說,再在周圍栽棵蘋果樹。男的轉(zhuǎn)臉看女的,栽蘋果樹?女的說,是啊,你不知道蘋果的寓意?男的說,只知道圣誕節(jié)人們吃蘋果,好像有平平安安的說法。女的說,還有呢,蘋果象征愛情、美好、希望。
女的對要栽的蘋果樹滿懷憧憬,說每天我們都要去樹前站一站,讓那棵樹每天都能看見我們,待樹上長了蘋果,也不收,就讓它們在樹上待著,挑最熟的吃,每天每人一個。男的說那得提早吃,女的問為什么。男的說,熟到一塊兒就吃不過來了。女的想了想,給了男的一個甜甜的笑,說,還真是的,稍發(fā)紅咱就吃行嗎?男的說行,稍發(fā)紅咱就吃。
那棵還沒栽的蘋果樹,讓兩個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后來女的說,如果我走了,希望樹上還有好多好多的蘋果,你可一定要來吃??!不要多吃,還是一天一個,吃的時候,想起我吃的樣子,那樣你就不孤單了。男的說,如果我走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樹下吧,以后長出的蘋果肯定又大又好吃,你還是一天吃一個。女的說,我吃不下。男的說,一定得吃啊,因為里面有我,每吃一個,你的身體里就會多一點我,多一點,再多一點,慢慢你就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和我兩個人了。女的說,那我一次把樹上的蘋果都吃掉。男的說,可不行,我不會那么快就都跑到樹上的蘋果里的。為什么呢?女的想了想,說,那我還是每天吃一個吧,等你都跑到蘋果里。
外面小巷里傳來說話聲,稍遠點的地方有人高揚了嗓門唱歌,是那種黔東南苗族情歌對唱的調(diào)子。男的說,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順便買點什么回來做飯吃。女的說,你做的飯怎么樣?當然不會讓你失望。男的語氣很自信。女的說,我等著吃你做的飯。男的說,我還想去企業(yè)多的地方看看,了解了解這里企業(yè)的經(jīng)營狀況,找個工作先干著。女的說,這個不急,我想好了,我可以做英語家教,或者去這里的培訓機構做英語輔導老師,你先好好了解一下,盡量找個環(huán)境好點的企業(yè),干著順心。男的疑惑道,英語,你不是音樂老師嗎?女的說,其實我學的專業(yè)是英語,音樂是業(yè)余愛好。
出租房的門開了,一男一女走出來。男的是梅厥倫,女的是方悅悅。
三天前的下午,臨近下班,梅厥倫收到方悅悅的短信:我在新月魚莊呢。那一陣,梅厥倫正在為是否接受龐金鵬晚上的請客拿不定主意。之前,公司的小車分散在各部室,一直有人反映,有的部室小車不夠用,有的部室小車用不大著。老總在辦公會上提起過這事,當時沒做決斷,昨天辦公會臨散前,老總突然安排皮大勇,說成立個小車班吧,把小車集中起來根據(jù)工作需要使用。皮大勇回來后就找梅厥倫。梅厥倫說這事好辦,騰出一間辦公室,掛個牌子就成,關鍵是物色個管理的人,不知給他定個什么級別。皮大勇說他請示過老總,小車班班長級別在科長以下,比副科長高點,讓梅厥倫物色一個。梅厥倫說他看著龐金鵬就行,開車出身,又在辦公室干了這么多年。皮大勇咧嘴笑了一下,說這家伙油嘴滑舌的,倒適合干這個。龐金鵬一聽說要他干新成立的小車班班長,高興得火燒屁股一樣,知道是梅厥倫力薦了他,瞅準沒人便纏著晚上要請梅厥倫吃飯。
梅厥倫給方悅悅回道,誰請你?方悅悅很快回了,不知道,上次本該請別人,卻被別人請了,想回請一下,也不知人家來不來。有請的為什么不來?你等著,馬上去。點下發(fā)送,梅厥倫立刻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怪異,反應也太迅速了,仿佛早有準備,巴不得對方一聲令下。梅厥倫果斷地拒絕了龐金鵬,出了辦公室匆忙下樓時,身后粘連上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一串神秘的爆破音:梅主任,是方悅悅今晚請你吃飯吧!梅厥倫回頭看見龐金鵬弓腰塌背悄聲向他喊話的狼狽樣子,知道他是瞎蒙的,但還是暗暗吃了一驚,心想這家伙也太可怕了,這么私密的事都讓他歪打正著了。
短信聊得爽快,甚至有些俏皮,見了面兩個人卻拘謹起來,彼此也沒打招呼,方悅悅站起身扭頭看墻,梅厥倫低頭看桌上。墻上是一幅黔東南苗族風情畫,男著青色土布衣褲,包青頭帕,女著交領上衣和百褶裙,衣裙綴滿各樣銀飾,青年男女以舞蹈的形式表現(xiàn)“討糖”情形。“討糖”是苗族男子的求愛方式,如果一個苗族男子看上了一名苗族女子,就會以“討糖”的形式向女方求愛:聽說小妹糖很甜,小哥我想吃糖沒帶錢。如果這個姑娘也喜愛這個男子,在和男子一番交涉之后,留下一句話就走,然后男子追過去,兩人便在山林間竊竊私語,開啟正式交往。如果女子不喜歡此男子,就會以“小妹人窮不買糖”為由拒絕男子,男子便識相地離開。桌上的菜和上次梅厥倫在明泉魚莊點的差不多一樣。梅厥倫吃驚道,你點的?上次吃著好吃,又點了那些。方悅悅沒回頭,一直盯著墻上的畫看。
梅厥倫常常想,那次,如果方悅悅早點轉(zhuǎn)身坐下,兩個人圍著一張桌子交流,順暢也罷,磕絆也罷,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也許是另一番情形。當然,不可避免的,會看到她河水流過窄處似的馬尾發(fā),看到她游魚似的發(fā)卡,那種被沖洗的感覺會隨之附著他。沖洗,對,沖掉不快與蕪雜,洗去塵跡與臟污,給他以清爽和寧靜之感。而這次,不是沖洗,是沖擊。為了掩飾那種黏稠得擺脫不掉的拘謹,他俯了身自顧在桌上忙碌起來,擦拭、擺齊各自的餐具,給雙方的杯里倒上水,翻攪鍋里的魚塊使勁將魚頭摁到深處,將小菜均勻分布在彼此都夠得著的位置,取出餐巾紙一一擦拭桌上的水跡……她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盯著墻上的畫看。他不得不去看她了,接下來的一幕將那種“沖洗”活脫脫演繹成了“沖擊”。
她抬起胳膊,兩肘朝前,張開的兩手指尖相抵,罩在頭頂輕輕按了按,然后捋著發(fā)絲下滑,魚似的發(fā)卡刻意將身體沉了沉,讓她的手指平順地拂過。她開始解綁馬尾發(fā)的頭繩。頭繩上有一粒乳白色的珠子,她把帶珠子的頭繩握在手里,去摘上面的發(fā)卡,動作謹慎卻嫻熟。頭發(fā)散開了。她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頭繩,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發(fā)卡,剩下的手指搭成橋,橫在長頭發(fā)下,猛然往高里一抬,好一個波推浪涌。梅厥倫看見一條黑色的河流朝他洶涌而來,頃刻之間,他身上所有堅硬的東西都軟了,都輕飄飄的了,都有一種要隨之狂奔的強烈沖動。之后,梅厥倫就心神不寧的了。方悅悅說她要給她的學生每人買一支口琴,舞蹈的間隙,突然拿出來吹幾下,肯定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梅厥倫立刻表示贊同,說這創(chuàng)意太好了,問她要去哪里買?方悅悅說去省城。梅厥倫問什么時候去?方悅悅說明天。梅厥倫說明天他要跟她去省城。方悅悅問,你真要去?梅厥倫說,去!
第二天來到省城,出了長途汽車站,方悅悅沒提買口琴的事,梅厥倫也沒問。兩個人沿著人行道往前走。路邊一個算卦的招呼梅厥倫,梅厥倫扭頭看方悅悅,方悅悅點了點頭,梅厥倫屈身湊到算卦的人面前。算卦的說梅厥倫今年有“咸池”入命,犯爛桃花,無果而終,切不可鄭重其事。梅厥倫付了錢起身,方悅悅緊走幾步跟在他身后,說,爛嗎?梅厥倫說,爛,燦爛!絢爛!方悅悅報之以桃花一樣的笑臉。
兩個人繼續(xù)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來到岔路口,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方悅悅征求他的意見,咱走哪邊?梅厥倫說,你說呢?方悅悅沒說話,眨巴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抬手朝右邊指了指。走!梅厥倫率先邁步往右邊走。順著右邊的路走不遠就是火車站,路上,葉玲瓏問,咱去哪里?梅厥倫說,黔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