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宇

廣陵王劉胥（？ —公元前54 年）是漢武帝劉徹的第四子，元狩六年（公元前117 年）四月乙巳，與齊懷王劉閎、燕王劉旦一同被策立為王，因其“動作無法度，故終不得為漢嗣”[1]2760。漢昭帝繼位后，對劉胥一直很優(yōu)待。 在即位之初的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厚賞賜（劉胥）金錢財幣，直三千余萬，益地百里，邑萬戶”[2]。 到了元鳳五年（公元前76 年），劉胥進都朝拜之時， 漢昭帝又加封劉胥，“益國萬一千戶，賜錢二千萬，黃金二百斤，劍二，安車一，乘馬二駟”[1]231。 關(guān)于這兩次益地、增戶，周振鶴先生認為，“大約相當三五縣。 其地望當是臨淮郡內(nèi)之廣陵故地”[3]39，但沒有說明這“三五縣”的具體位置。王冰先生根據(jù)江蘇省揚州市寶女墩新莽墓出土的“尋陽令印”和東海縣尹灣六號漢墓出土木牘《東?？は螺犻L吏名籍》中的“廣陵郡全椒”簡文，考證尋陽、全椒兩縣為昭帝益封劉胥的封邑[4]。王冰先生的觀點，視野廣博，論證細致嚴謹，然而其中也存在不可解的問題。 故此，筆者在本文中嘗試談點自己的粗淺看法，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寶女墩新莽墓出土的“尋陽令印”

寶女墩，位于江蘇省揚州市西北楊壽鎮(zhèn)，為人工夯筑的陵墓封土。 1985 年，當?shù)卮u瓦廠在生產(chǎn)取土?xí)r，發(fā)現(xiàn)兩座陪葬墓，后經(jīng)考古發(fā)掘，出土了大量珍貴的隨葬品。 其中，帶有“中官”“服食官”“王家”銘文的銅器、漆器，有助于判斷墓主的身份?？脊殴ぷ髡吒鶕?jù)發(fā)掘情況推測，編號M104 的隨葬墓墓主人為女性，應(yīng)該是長公主、大貴人一類，而寶女墩主墓的墓主人可能是廣陵王劉守、 劉宏父子中的一個，以劉守的可能性為大[5]。 這一觀點，多年來學(xué)界并無異議。

除了隨葬墓外，在寶女墩東北部還發(fā)現(xiàn)有零散的銅器7 件，包括“尋陽令印”銅印、香熏、奩、燈、提梁壺、釜甑、方耳鍋等。根據(jù)徐州北洞山楚王陵中殘存的 “彭之右尉”“蕭之左尉”“凌之左尉”“虹之左尉”“襄賁丞印”“山桑丞印”“蘭陵丞印”“谷陽丞印”“繒丞” 等9 方官印， 以及獅子山楚王陵中殘存的“谷陽之印”“武原之印”“相令之印”“蘭陵之印”“北平邑印”“文（汶） 陽丞印”“繒之右尉”“朐之右尉”“弁（卞）之右尉”“海邑左尉”等10 方官印，王冰認為，隨葬這些官印，體現(xiàn)的是楚王對于屬地的統(tǒng)治權(quán)，而廣陵王陵園中出土的“尋陽令印”，亦是表示廣陵王對于該縣所具有的管轄權(quán)[4]。

但是，將“尋陽令印”與徐州楚王陵出土諸多官印的情況作比較，其間的差異還是很明顯的。 獅子山楚王陵發(fā)掘出土各類印章200 余方、 封泥80 余枚。 其中，楚國屬縣官印14 方、封泥約50 枚，涉及18 個屬縣。 這些印章，原本統(tǒng)一埋藏于陵墓地宮內(nèi)專門放置印章的西耳室印庫之中[6]233,264。北洞山楚王陵墓道和墓室中出土13 方銅印， 其中9 方為屬縣官印[6]114-116。 從出土情況可以看出：第一，雖然經(jīng)過盜掘，楚王陵出土印章數(shù)量仍然不少，達到10 方以上，而且其原本是統(tǒng)一放置的，是有規(guī)劃的諸侯王葬制的一部分；第二，官印涉及楚國屬縣的大部分；第三，官印出土于地宮、墓室等處，即隨葬于王陵內(nèi)的核心區(qū)。稍作對比，寶女墩新莽墓只出土一枚“尋陽令印”，廣陵國轄有的廣陵、江都、高郵、平安4 縣相關(guān)的官印皆未見；“尋陽令印”出土地點在寶女墩東北部，從發(fā)掘簡報器物編號來看，是出土于土坑中，而不是寶女墩主墓墓室之內(nèi)。 兩者的情況是顯然有別的。 另外，據(jù)《漢書·高五王傳》“贊曰”記載：“以海內(nèi)初定，子弟少，激秦孤立亡藩輔，故大封同姓，以填天下。 時諸侯得自除御史大夫群卿以下眾官，如漢朝，漢獨為置丞相。自吳、楚誅后，稍奪諸侯權(quán)，左官附益阿黨之法設(shè)。其后諸侯唯得衣食租稅，貧者或乘牛車。 ”[1]2002徐州楚王陵墓主生活在吳楚七國之亂以前，有“御史大夫群卿以下眾官”的任免權(quán)， 故隨葬大量屬縣官印以表明自己的統(tǒng)治權(quán)，實屬正常。吳楚之亂后，“景帝中五年令諸侯王不得復(fù)治國，天子為置吏”[1]741，有鑒于此，漢朝廷對諸侯國管控愈嚴， 收回官吏任免權(quán)， 諸侯王不治國理政，“唯得衣食租稅”。西漢末年至新莽時期的廣陵王處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不可能任命“尋陽令”，隨葬這種官印也就毫無意義。

筆者認為，“尋陽令印”獨出，沒有出土其他官印， 其主人應(yīng)該不是寶女墩主墓的墓主廣陵王，而是廣陵王的陪葬者。類似情況在考古發(fā)掘中也多有發(fā)現(xiàn)，在此略舉兩例。 一是，1990 年，廣西合浦縣博物館搶救性發(fā)掘了黃泥崗M1，墓中出土兩枚印章，一枚龜紐銅印陰文篆書“陳褒”，一枚瓦紐滑石印陽文隸書反文“徐聞令印”，印文為臨時鑿刻，應(yīng)是明器印[7]。 二是，2016 年至2017 年，山東青島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所對土山屯墓群部分區(qū)域進行了發(fā)掘，在M147 中發(fā)現(xiàn)三枚印章，一枚龜紐銅印陰刻篆文“劉賜”二字，兩枚玉印分別篆體墨書“蕭令之印”“堂邑令印”。 玉印大小相似，墨書書寫較隨意，應(yīng)該也是明器印。 此外，墓中還發(fā)現(xiàn)兩枚“名謁”木牘，單面分兩行墨書“堂邑令賜再拜謁”[8]。陳褒曾任徐聞令，其墓時代為東漢初年；劉賜曾任蕭令、堂邑令，其墓時代在元壽二年（公元前1 年）后不久。 兩墓與寶女墩新莽墓的時代都大致相當。這種漢代墓主人將生前所任官職制成明器印章隨葬的例子，對我們認識“尋陽令印”頗有參考價值。

“尋陽令印”，出土于寶女墩M104 以北30 米處的坑中，同時出土的還有零散的少量銅器。 雖都處于寶女墩廣陵王陵范圍內(nèi)，但相對于M104 而言，“尋陽令印”出土處距離主墓位置更遠。據(jù)此推測，該坑可能是比M104 等級低的隨葬墓，因為盜擾等原因而只殘存墓底部分和少量隨葬品。 墓中出土“尋陽令印”，表明墓主曾擔任尋陽令，其地位低于M104長公主級別的墓主，這與前述的推測是吻合的。 也就是說，“尋陽令印”并不能證明西漢廣陵王劉胥對尋陽擁有統(tǒng)治權(quán)，而只能說明廣陵王劉守陪葬近臣中曾有人任過尋陽令，并制成明器印章隨葬。

二、尹灣漢墓木牘中的“廣陵郡全椒”

江蘇連云港東?？h尹灣六號漢墓 （師饒墓）出土的木牘《東?？は螺犻L吏名籍》，其中有“海西左尉廣陵郡全椒張未央，故大□□，以□遷”[9]的記載。據(jù)此可知，海西左尉張未央，其籍貫為廣陵郡全椒縣，曾擔任“大□□”的官職。 按《漢書·地理志》記載，全椒為九江郡屬縣，與廣陵郡沒有統(tǒng)轄關(guān)系。 王冰認為，全椒由九江郡移屬廣陵郡，與漢昭帝益封廣陵王劉胥有關(guān)[4]。

根據(jù)師饒墓中《起居注》等木牘可知，該墓下葬時間為元延三年（公元前10 年）。 墓中其他木牘有“永始二年”（公元前15 年）、“永始四年”（公元前13年）、“元延元年”（公元前12 年）等紀年，可知這些木牘時代非常相近，大約稍早于元延三年（公元前10 年）?！皬V陵郡全椒”所顯示的隸屬關(guān)系，應(yīng)該也是稍早于元延三年。

從漢昭帝對廣陵國的兩次益封到元延三年，廣陵郡、國的變化頗為頻繁。宣帝五鳳四年（公元前54年），劉胥自殺，國除為廣陵郡。 元帝初元二年（公元前47 年），復(fù)置廣陵國，立劉胥太子劉霸為廣陵王，傳劉意、劉護。 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 年），廣陵王劉護薨，無子，國絕。 元延二年（公元前11 年），成帝復(fù)立劉霸之子劉守為廣陵王。 居攝二年（公元7年），劉宏嗣立為廣陵王。 王莽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劉宏被貶為廣陵公，次年被廢為庶人。 《東?？は螺犻L吏名籍》既然明言“廣陵郡全椒”，這個廣陵郡只能存在于五鳳四年（公元前54 年）至初元二年（公元前47 年），或者永始元年（公元前16 年）至元延二年（公元前11 年）。 結(jié)合師饒墓的下葬時間和墓中木牘紀年看， 廣陵郡的存在年代無疑是后者。但無論是哪一時段，都與廣陵國無關(guān)。

實際上，廣陵國屢經(jīng)置廢，從昭帝益封廣陵王劉胥到成帝元延年間，全椒一直隸屬廣陵國（郡）不變，而《漢書·地理志》不載廣陵轄有全椒，這種可能性是很小的。 況且，《東海郡下轄長吏名籍》上距廣陵王劉胥益封已有六七十年的時間，能否逆推當時的情況，也頗需謹慎。 筆者更傾向于認為，在廣陵國置廢變遷時，全椒曾短暫隸屬廣陵郡，故而張未央籍貫為廣陵郡全椒。 這反映的是，永始元年（公元前16 年）廣陵王劉護無子國絕至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成帝復(fù)立為廣陵王之間的情況。

三、結(jié)語

通過對“尋陽令印”與尹灣漢簡“廣陵郡全椒”簡文的分析，可知它們皆與廣陵王劉胥沒有直接關(guān)系，時代上相隔六七十年，也不能逆推來證明尋陽、全椒是劉胥益封之地。

考察漢昭帝益封廣陵王劉胥之事本身。 兩次益封，劉胥獲得二萬四千戶。 《漢書·地理志》載：“廣陵國……戶三萬六千七百七十三……縣四……”[1]1638據(jù)此，可知一縣約合九千戶。 這是承平日久的西漢末年的情況， 漢昭帝時廣陵郡內(nèi)一縣之戶數(shù)當不至此。始元元年（公元前86 年），燕王劉旦與劉胥一樣獲得益封一萬三千戶。 周振鶴考證云：“昭帝始元中，益封燕刺王萬三千戶。據(jù)《燕刺王傳》，昭帝時，燕王大獵文安縣，可見文安又復(fù)屬燕，安次在文安北，必同時歸燕， 故知所益萬三千戶乃是文安、 安次兩縣地。 ”[3]65又，《漢書·景十三王傳》載，河間王劉元：“取故廣陵厲王、厲王太子及中山懷王故姬廉等以為姬。甘露中，冀州刺史敞奏元，事下廷尉、逮召廉等。元迫脅凡七人，令自殺。 有司奏請誅元，有詔削二縣，萬一千戶。 ”[1]2410-2411所削兩縣，乃一萬一千戶。 筆者認為，始元元年劉胥益封的一萬三千戶，應(yīng)該與燕王劉旦一樣，也是兩縣之地，一縣約六千五百戶。經(jīng)數(shù)十年人口增殖，至西漢末年達到一縣約九千戶的水平，是很合情理的。 元鳳五年（公元前76 年），益封的一萬一千戶，也極可能是兩縣之地。也就是說，兩次益封，劉胥可能新得的不止兩縣，而是四縣之地。

《漢書·武五子傳》記載，因為劉胥有祝詛不法等事：“相勝之奏奪王射陂草田以賦貧民，奏可。 ”[1]2761射陂，顏師古引張晏注曰：“射水之陂，在射陽縣。 ”[1]2762臨淮郡射陽縣，在廣陵國平安縣之東，兩縣毗鄰。 周振鶴認為，劉胥益封之地“當是臨淮郡內(nèi)之廣陵故地”[3]39， 是頗有見地的。 據(jù)此推測，射陽屬于“臨淮郡內(nèi)之廣陵故地”，射陂草田又曾屬劉胥所有，所以，射陽應(yīng)該就是昭帝益封廣陵國之一縣， 其他益封之縣也應(yīng)該在廣陵國周邊，而不會遠至全椒、尋陽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