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風(fēng)側(cè)著身子,一躍就坐上了墻頭。一縷縷秋葉香氣,被它一絲一絲地吹過來,枝葉婆娑,沙沙作聲,恍若故人低語,又仿佛歲月喟嘆。那聲音親切,平仄相間,由遠(yuǎn)而近,委婉含蓄而不傷悲,不零落。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聲息,坐在窯洞門臺前的我,一眼便看見了那些故人故事。他們著長袍,穿馬褂,器宇軒昂,在敞闊的院子里走來走去,腳步剛剛出了這扇門,又踏入那道門,說著說著,轉(zhuǎn)眼又不見了。
深秋午后,我們一行五人閑坐在橫山響水堡曹雨山先生的老宅,你一言,他一語,散漫閑談。一座四合院,一線五孔窯洞,包括圍墻、地磚、樹木,以及那些瓦罐、瓷器、木柜,一起沉默不語,做了無聲的聽眾。門楣上都掛了鐵鎖,鐵銹斑駁,久未打開。似乎過往的人事都被鎖住了,這院子密密網(wǎng)絡(luò)著的信息,我們抓不住一絲一毫。但我不甘心,一孔一孔地看過去,看曾經(jīng)燒得火熱的炕頭,看灶臺前忙碌的婦人,看青石地上磨得黝黑的光。
木格子窗上的白麻紙破了,割著我灼灼的目光,有些疼。
一株牽牛花與我一樣不甘心,她從地磚縫隙的薄土中生長出來,舉著幾朵紫色小喇叭,爬上木窗,花很薄,和著風(fēng)鳴,輕輕顫動。一株南瓜也不甘心,她扯長了藤蔓,蔓上開著小黃花,結(jié)出幾粒小瓜,皮色青黑,毛茸茸的??粗@花兒和小瓜,我悄悄笑了,仿佛看見一位侍弄著她們的故人,站起身來,一手迎我們?nèi)腴T,一手送我們離開。
這沉寂多年的故園,終究只是獨屬他們的煙火世界,外人來也罷,去也罷,且作匆匆過客,一步一回頭。走出大門,一回頭,便是那兩棵守在兩側(cè)的老槐樹,主干粗壯,枝繁葉茂,長得高過院墻。這槐樹老皮龜裂,如長滿皺紋的老人,守著幾代子孫,淡看云起云落。藍(lán)天很薄,陽光很清,老樹的影子又大又輕。風(fēng)依然側(cè)著身子穿越樹梢,影壁墻斑駁的黃泥土上,一片片青苔,又開始生長。
一個婦人走過來,手里緊攥著一把銅鑰匙。她疑惑這門竟然大開了。不管是誰的疏忽,我默然歡喜這難得的機緣。多次走響水堡,每一次都過門而不得入,只從門縫里瞅一瞅,奢望掃一眼院內(nèi)風(fēng)物,哪怕一丁點信息也好。這次總算如愿以償,那院門似乎通了靈性,大開迎客,我們才得以入內(nèi),度過一段愜意的午后時光。我叮囑她鎖好大門,看護好院子,仿佛自己是遠(yuǎn)別歸家的主人,又要離開了。
在響水堡,像這樣的老宅院有二十多處,看似頹敗冷落,眉宇間依然不減當(dāng)年風(fēng)貌。這坐落在無定河邊的軍事城堡,與波羅堡、懷遠(yuǎn)堡、威武堡、清平堡,連成橫山五大古堡,在塞北干澀的土地上,巍然屹立數(shù)百年。榆林自古便是邊關(guān)要地,從戰(zhàn)國開始到秦、隋和明,修筑長城工事從未停止。明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延綏巡撫余子俊率四萬軍士,在原隋長城基礎(chǔ)上,歷時四個月筑起東起府谷黃甫川、西至定邊鹽場堡的延綏鎮(zhèn)長城,全長880多公里,橫穿今府谷、神木、榆陽、橫山、靖邊、定邊六個縣區(qū),沿線筑有40座城堡、93個墩臺、890個崖寨。這絕不是普通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而是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歷史記憶,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fēng)雨侵蝕,依然鮮活,且不會被湮滅。
當(dāng)年,河流、山巒與城堡,一起鑄成塞北長城,山水邊墻之上,“響水堡”應(yīng)運而生,緣水而名,成為戍邊要地。城堡居橫山區(qū)響水鎮(zhèn)西南山坡上,城周三里許,近似長方形,設(shè)有東門岳峙、南門望斗、西門淵亭。無定河繞堡而過,北門臨水,不設(shè)自守。從地圖上看,響水堡像一把鑰匙,斜插于黃土腹地,鎖著一方水土;就地理意義而言,響水堡更是一把鑰匙,被長城緊攥手中,鎖守于北。
作為長城沿線三十六營堡之一,響水堡城廓分明,錯落有致,雖經(jīng)數(shù)百年風(fēng)雨侵蝕,以及戰(zhàn)亂、天災(zāi)等人為破壞,磚石城樓、夯土城墻、窯洞民居、廟宇古跡等,依然保留著明清風(fēng)格,素凈端莊。從明正統(tǒng)初年建堡時起,她已經(jīng)在無定河畔守了五百余年。五百年滄桑變遷,鼓角爭鳴之聲漸漸遠(yuǎn)逝,響水堡的軍事意義早已隨著歷史風(fēng)云的遠(yuǎn)去而消散殆盡。喧鬧繁華的街道也沉寂了,但那些隱藏于斷壁殘垣之間的繁華細(xì)節(jié),如四季青草,葳蕤蔥郁,一年又一年。
沿著無定河川道,我們繞過東城墻,從大西門入堡,走過溝底、梁上、窯洼和西關(guān)舊街。堡內(nèi)居住曹、鄧、胡、劉、李、高、張、王等三十多姓氏居民,以曹姓為主。曹氏是大族,多處宅院都是明清古建筑,諸如德和厚曹家大院、三多堂曹家大院、合盛公曹家大院、合盛公曹家老院、合盛公曹家東院、豐盛公曹家南大院、豐盛公曹家北大院、豐盛公曹家中院(西二院)、花欄院曹家大院、福順德曹家大院,依山形體勢,左右營建,街巷連貫。舊時,西關(guān)街商鋪林立,每逢遇集,方圓百里的鄉(xiāng)民皆來此貿(mào)易,熱鬧非凡。
走過一個個院落,我分明感到一種自內(nèi)而外的熱鬧與喧騰,從一孔一孔窯洞里彌散而出。一扇扇厚重的木門開啟,男女老少,進(jìn)進(jìn)出出,一代又一代。他們四世同堂,抑或五世同堂,或甩著長辮,或盤著發(fā)髻,或黃發(fā)垂髫,欣欣然,微笑著,平靜地看著我。
我卻有些慌張,屏聲斂氣,不敢發(fā)出一點聲息。這里的每一個房間都有過鮮活的人氣,有過溫婉的對話,有過流轉(zhuǎn)的眼神……那些溫暖的故事,雖成過眼煙云,卻藏為至情秘密,塵封在磚縫木紋里,不為人知,卻人人盡知。就是這看似頹敗的古堡老宅,滋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翰墨之士,從黃土地上走出去,從無定河畔走出去,走向廣闊天地。
城堡內(nèi)設(shè)有一座小西門,就在曹玉山老宅院下面的緩坡上。小西門外原有一眼水井,當(dāng)年,每個清晨,人們挑著水桶,從小西門進(jìn)進(jìn)出出,彼此打著招呼,笑意盈盈。一步步走入小西門時,我竟看見那一塊塊石頭就動起來,似乎它們并不愿意失卻當(dāng)年那般尋常日子的小歡喜。但是西門不會說話,石頭也不會說話,那口水井也靜悄悄干涸。
站在響水堡梁上,眺望無定河川,一大片又一大片稻谷,泛著成熟的黃。我們從大西門入古堡,流連堡內(nèi)整整一個下午,傍晚時分,才從韭菜溝出來,韭黃之香,從稻谷穗子上濃濃飄來。
天生橋的傳說,也依然在水面上漂來漂去。
其實天生橋不是傳說,它就在古堡之東,守了數(shù)百年,從未離開。很多年前,無定河流過橫山縣城,河床寬闊,河水依勢走行,水流很慢,似乎快要睡著了。繞過響水堡后,突遇高危石崖,河床陡然變窄,河水被緊了身,猛地醒了。她還沒來得及張望一眼,就被強有力的水勢擁推下懸崖,一頭跌入深潭。這巨大的落差,使得青石崖底滾起千堆雪,激流洶涌,亂石林立,行人根本無法涉水而渡。傳說成化年間,一位云游僧人募化資財,雇用勞力,鑿巖開橋,引水入洞。這石橋渾然天成,三分天意,七分人為,遂得名“天生橋”。
響水,這個名字自帶三分水香,這是無定河賜予她的福氣。想當(dāng)年,河水潛流于天生橋下,奔騰如雷,水花飛濺,如云似霧,乃成懷遠(yuǎn)盛景。天生橋上,天籟自生;響水堡內(nèi),水香氤氳。多年之后,石頭的剛硬終究抵不過流水之柔韌,天生橋以石頭之骨撐起一條水上通道,完成了那個時段的特殊使命,而后頹然倒地,一睡不起。響水堡還在,天生橋卻不在了;響水不響,響水堡還在。響水人依然過著朝起暮歸的安寧生活,響水堡似乎平靜而沉醉。實際上,這平靜而沉醉的響水堡,那些未知的人事、物語,依然潛藏在河流底部,待你喚醒。
響水堡的秋夜,平靜而安寧,零星小雨飄灑在燈光朦朧的街道上。沿街的鋪面前,人們正在收著貨物,吃著晚飯,彼此招呼,真誠熱情。如今的響水堡,不只是一處古代堡壘,而是一個鮮活小鎮(zhèn)。無定河滋養(yǎng)著她的日日夜夜,生出和平與希望。那是響水堡的前世,也是響水堡的今生,她以一世的生命,活出兩世的洞明,多么難得。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古堡的心事,且留她自己慢慢打撈。
我們站在巖石上聽水,水的聲音如初。無定河水流淌不息,那些風(fēng)云往事如云煙,依然在水面上漂來漂去。這條河賜予我們先祖和生命,留給我們歷史和未來。那水面上漂來漂去的聲音,水鴨子一樣,呱呱鳴叫,晝夜不息。從這個意義上說,響水的水是新的,也是舊的。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彼時的水剛剛流過,又循環(huán)著走來,又走去。就像街道上一茬又一茬居民或行人,你看,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在光影里隱隱綽綽,集散而來,集散而去。
很多年前,一聽“響水堡”,水就響了。也許前世在水邊長大,響水堡攜帶著她天然的澎湃水意,喂養(yǎng)了我今生靈魂的空蕩。坐在響水堡的夜空下,水從石頭上響起,它們竊竊私語,說著稻谷與蟹子傾世交好。星子睡醒了,這清夜里的小麻雀,這家那家的串門,從來不打燈籠。
海子說:莊子在水中洗手,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靜;莊子在水中洗身,身子是一匹布,那布上沾滿了,水面上漂來漂去的聲音。溫柔的夜色里,我用流經(jīng)響水堡的無定河水,將一雙手腳清洗干凈,房間墻面上懸掛著的那個“凈”字,悄悄笑了。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