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珍
中山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州510275
1883年馬克思逝世以后,恩格斯繼續(xù)馬克思的未竟事業(yè),為馬克思主義的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和大眾化作出了重大貢獻,然而,他在晚年所寫下的《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著作受到西方學者的種種責難及“馬恩對立論”的糾纏。尤其是其中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被指控偏離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實踐唯物主義精神,成為“對立論”最主要的攻擊目標。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是一種怎樣的哲學理論?它如何成為西方學者的攻擊目標?它與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是否對立?本文將回望這段歷史,探討這一重大的理論問題。
在恩格斯的哲學思想中,有必要區(qū)分“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辯證法”兩個概念。在《費爾巴哈論》中,恩格斯首次提出并使用了“唯物主義辯證法”概念,但他本人從未使用過“辯證唯物主義”這一術語。在《反杜林論》中,他使用的是“現代唯物主義”的表達,他說,“現代唯物主義都是辯證的”,“馬克思和我,可以說是唯一把自覺的辯證法從德國唯心主義哲學中拯救出來并運用于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和歷史觀的人”[1]13,在這里,“辯證唯物主義”呼之欲出。雖然有學者認為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辯證法“是同一概念的兩種不同的表述方式”[2],但二者實際上有本質區(qū)別:辯證唯物主義是一種世界觀,其對立面是17、18世紀在歐洲國家十分流行的機械唯物主義和庸俗唯物主義;唯物主義辯證法是一種方法論,其對立面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恩格斯在晚年的著作《自然辯證法》中,較為系統(tǒng)地闡述了辯證唯物主義,在《反杜林論》和《費爾巴哈論》中論及了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辯證法。所以,在對恩格斯思想的解讀中,將二者等同起來是不恰當的,本文將分別論述。
恩格斯所生活的19世紀是自然科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唯物主義逐漸取代唯靈主義(Spiritualism)和唯心主義(Idealism)在哲學世界觀中占據主流(1)唯物主義的對立面除了唯心主義,還包括唯靈主義,這是一種帶有宗教背景和神秘主義色彩的世界觀,強調靈魂與上帝之間的溝通與統(tǒng)一。。從17世紀初開始,機械唯物論一直支配著物理學,從哥白尼革命到牛頓經典力學體系的構建,證明支配天地間一切物理規(guī)律的統(tǒng)一解釋在于力學,力學成為當時發(fā)展最充分、最精確的科學。到了18世紀,化學、生物學、地質學等自然科學,甚至人文科學都受到了機械論的影響,人們從機械論的角度來解釋宇宙中的一切現象,深信所有的物質客體都可歸結為支配機械運動的力學原理,甚至包括人類自身,機械論已經從自然觀演化成世界觀,但與此同時,對機械論的批評也與日俱增,到18世紀末,隨著黑格爾和浪漫派學者登上歷史舞臺,機械論陷入了危機。由于機械論只能解釋在時空中產生碰撞的力,它無法解釋引力、電力和磁力,因為這些力都不涉及一物對另一物的碰撞。18世紀新興的化學是建立在電力和磁力基礎上的,因而機械論的解釋范式在化學中也行不通。當涉及人的科學時,機械論所遭遇的困難更加錯綜復雜、不可逾越,因為任何人文科學都涉及人類的心靈及其能動性,但是心靈和身體之間的關系很難用力的碰撞來解釋。機械唯物論因此陷入兩難:要么承認心靈外在于自然,因而是它無法解釋的;要么承認機械論是錯誤的。也就是說,要么接受二元論,要么放棄機械論。
作為擁有哲學家和科學家雙重身份的[3]馬克思恩格斯在這一理論背景下提出了辯證唯物論。辯證唯物論包括自然觀和歷史觀兩部分,將自然和社會歷史視為一個整體,統(tǒng)一了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系統(tǒng)闡述了這一思想,他考察了物質運動的幾種基本形態(tài)以及它們互相聯系和轉化的過程,由此說明研究物質不同運動形態(tài)的各門科學之間的關系,具體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物質運動的層次結構及科學分類。恩格斯將宇宙中的一切運動從低級到高級、由簡單到復雜劃分為不同的層次,即自然運動(機械運動、物理運動、化學運動、生命運動)、社會運動、思維運動,并由此提出了科學分類的實質,“每一門科學都是分析某一個別的運動形式或一系列互相關聯和互相轉化的運動形式的,因此,科學分類就是這些運動形式本身依其內在序列所進行的分類、排序,科學分類的重要性也正在于此”[1]504。恩格斯故而將科學分為自然科學(力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社會科學、思維科學。所以,恩格斯對“科學”是一種廣義上的理解,并不特指自然科學,還包括社會科學和思維科學,即人的科學。二是不同運動形態(tài)之間及研究這些運動形態(tài)的各門科學之間的辯證關系。恩格斯從本體論和認識論兩個層次闡釋了這種辯證關系。從本體論來說,不同層次的物質形態(tài)之間是連續(xù)性與非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當我想把物理學叫做分子的力學、把化學叫做原子的物理學,再進一步把生物學叫做蛋白質的化學的時候,我是想借此表示這些科學中的一門向另一門的過渡,從而既表示出兩者的聯系、連續(xù)性,又表示出它們的差異、非連續(xù)性”[1]508。所謂連續(xù)性,是指高層次物質形態(tài)對低層次物質形態(tài)的依賴性,但是當一種運動形態(tài)產生更高層次的運動形態(tài)時,便超出了自身范疇,涌現(Emergent)出更加豐富的性質,這就表現出各門科學之間的“非連續(xù)性”。例如,人的思維雖然依賴于大腦神經元的活動,但是大腦神經元卻不能解釋思維的所有特征,正如恩格斯的預言:“終有一天我們肯定可以用實驗的方法把思維‘歸結’為腦中的分子運動和化學運動,但是這樣一來難道就窮盡了思維的本質嗎?”[1]533從認識論上來說,恩格斯描述了不同層次運動形態(tài)之間的雙向因果關系——上向因果關系和下向因果關系。所謂“上向因果關系”(UpwardCausation)是指低層次物質運動作為原因影響和決定高層次物質運動。如恩格斯提到的,18世紀的科學家用人體骨骼的杠桿原理解釋人在行走、跑步和跳躍時的運動狀態(tài),但是上向因果關系并不完備,或者說,它并不總是有效或恰當的。因為當低層次系統(tǒng)作為高層次系統(tǒng)整體的一個部分時,它的屬性和規(guī)律會發(fā)生變化,高層次的物質運動在整體上能夠對低層次的物質運動產生約束、調節(jié)、控制和決定低層次現象,這就是“下向因果關系”(DownwardCausation)。人的行動雖然能用生理學規(guī)律來解釋,甚至能用骨骼的杠桿原理來解釋,但是人的行動始終受控于思維,人有自由意志,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說,人的行動還受到法律、道德、習俗等社會規(guī)范的約束。人既是自然的人,也是社會的人。辯證唯物論既維護了唯物主義的本體論立場,又能夠接受各門科學完全自治的觀念,并且還不必付出像二元論這般本體論斷裂的代價,從而統(tǒng)一了自然科學與人的科學。
馬克思恩格斯從青年時代開始,就將辯證法作為思想批判的利器。馬克思在1843年9月寫給盧格的信中,明確地將哲學的任務規(guī)定為“要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1]7,馬克思說:“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就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4]22事實上,在馬克思恩格斯還沒有接受唯物主義時,他們就已經接受了辯證法,他們認為,這是黑格爾哲學中最有價值的東西。黑格爾極具革命性地將事物的發(fā)展描述為自我運動的過程,彌合了哲學史上長期以來主客二元對立的裂口,但是他的辯證法體現出典型的客觀唯心主義傾向,實體所依賴的不是物質,而是超感性的“絕對精神”。絕對精神是邏輯必然性的王國,是宇宙萬物的本質與核心,自然界和人類的精神現象都從那里演化而來,一切運動形態(tài)在本質上都成為頭腦中的思辨運動。馬克思恩格斯的貢獻在于脫掉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外衣,確立了辯證法的唯物主義立場。在《反杜林論》第二版序言中,恩格斯明確指出:“這些規(guī)律最初是由黑格爾全面地、不過是以神秘的形式闡發(fā)的,而剝去它們的神秘形式,并使人們清楚地意識到它們的全部的單純性和普遍有效性,這是我們的期求之一。”[1]13-14
那么,應當如何剝去辯證法的“神秘形式”呢?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哲學深刻影響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高度評價了費爾巴哈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費爾巴哈是唯一對黑格爾辯證法采取嚴肅的、批判的態(tài)度的人;只有他在這個領域內做出了真正的發(fā)現”[5]199。費爾巴哈的“真正的發(fā)現”在于他揭示了黑格爾辯證法出發(fā)點的神學虛無性,他認為哲學的出發(fā)點不應當是一種抽象的存在,而應當是人和自然?!靶抡軐W將人連同作為人的基礎的自然當作哲學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對象——因而也將人類學連同生理學當作普遍的科學”[6]。費爾巴哈的思想促使馬克思恩格斯從唯心主義辯證法轉向唯物主義辯證法,同時,也激發(fā)了恩格斯以從前總是被忽略的“作為人的基礎的自然”為出發(fā)點為辯證法的合理性辯護——“我們不得不應用現代自然科學來證明辯證法是存在于現實之中的”[7]496。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整理了從18世紀下半葉以來自然科學發(fā)展的最新材料,他按照數學、力學、天文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的科學分類方式,揭示了各學科領域的辯證規(guī)律,描繪了整個自然界發(fā)展和演化的辯證圖景。于是,很多學者將恩格斯的唯物辯證法等同于自然辯證法,認為唯物辯證法只是一種自然觀,這無疑是對恩格斯的矮化。自然辯證法不是恩格斯辯證法思想的全部,他竭力揭示自然界辯證圖景的根本目的在于破除黑格爾辯證法的神秘形式,從既有的事實出發(fā),證明辯證法并非頭腦中純粹思辨的產物,而是客觀存在于現實世界之中的,從而確立作為“最好的工具和最銳利的武器”[8]的辯證法的合理性。
根據著名的西方馬克思學家萊文(N.Levine)的界定,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曾經先后出現過兩次反對恩格斯的浪潮:第一次浪潮從1897—1914年,以伯恩斯坦(E.Bernstein)、施米特(C.Schmitt)等人為代表;第二次浪潮從1923—1939年,以葛蘭西(A.Gramsci)、盧卡奇(C.Lukacs)等人為代表。事實上,還有萊文沒有提到的第三次浪潮,就是從20世紀50到60年代開始以他自己、呂貝爾(M.Rubel)等人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學。從學理上來說,恩格斯晚年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始終是這三次浪潮中最主要的攻擊目標。
第一次浪潮發(fā)生在恩格斯逝世后不久,所批判的重點是辯證唯物論,他們都認為辯證唯物主義不是馬克思本人的意圖,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在于歷史唯物主義。最早對辯證唯物主義質疑的是斯特恩(J.Stern)。1897年,也就是恩格斯逝世后的兩年,他在《經濟的和自然哲學的唯物主義》一文中首次區(qū)分了兩種唯物主義——經濟唯物主義和自然哲學唯物主義。經濟唯物主義是一種描述社會和經濟生活形態(tài)的歷史學說,并不關心物質;哲學唯物主義,即辯證唯物主義,是一種從物質概念出發(fā)的形而上學,斯特恩提出,“馬克思是一位經濟上的唯物主義者,而不是哲學上的唯物主義者”[9]37,恩格斯才是哲學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造者。伯恩斯坦接受并發(fā)揮了這一觀點,他反對唯物主義與物理學的結合,反對自然規(guī)律和社會規(guī)律的等同,認為社會主義根本不可能是一種科學。伯恩斯坦通過對一般形而上學的康德式批判抨擊辯證唯物主義,他認為辯證唯物主義蘊含了一種科學形而上學,那不過是對早期宗教形而上學的一種修正,他甚至將辯證唯物主義稱為“神學”,說恩格斯是“一個沒有上帝的加爾文派教徒”[9]37-39。
在第一次浪潮中,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竭力制造出對立的兩種“唯物主義”,這是一種對康德式二元論的回歸,伯恩斯坦試圖割裂馬克思和黑格爾的關聯,建立馬克思與康德的關聯。他們反對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唯物主義,反對科學世界觀,但實際上,任何一個時代的唯物主義都不可能脫離它的科學基礎,包括他們自己的理論。這些學者之所以反對物質觀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19世紀末的物理學危機所造成的,而以進化論為代表的生物學在當時取得重大突破,于是,他們的唯物主義理論從以牛頓式的物質運動為基礎轉向了以達爾文式的社會思維為基礎。這些觀點在當時就受到了考茨基(K.Kautsky)、普列漢諾夫和列寧等人的有力回擊,“對立論”的第一次浪潮很快被打得粉碎。
第二次浪潮由葛蘭西、盧卡奇等人引發(fā),萊文認為時間為1923—1939年,但實際上,經由法蘭克福學派的發(fā)展和推動,這次浪潮一直持續(xù)到了60年代,在西方哲學界非常具有影響力,幾乎使“馬恩對立論”成為定案。他們集中批判了恩格斯的唯物辯證法,尤其是自然辯證法。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指出,“辯證法的最關鍵的決定因素是主體和客體的交互作用,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現實中的歷史性變化作為思想變化的根本原因構成范疇的基礎,等等,這些因素在我們關于自然的知識中是沒有的”[10]51,盧卡奇并非不承認自然界中存在客觀辯證法,但將其與社會歷史中的主觀辯證法區(qū)分開(2)這一觀點在較晚出版的《為〈歷史與階級意識〉辯護:尾巴主義與辯證法》一書中非常明確地提出。,他認為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前者,而恩格斯的辯證法是后者,二者有根本差異。受盧卡奇思想的深刻影響,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不但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的辯證法思想是對立的,而且只承認社會歷史辯證法,否定了自然辯證法。馬爾庫塞(H.Marcuse)提出,人與社會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人能夠認識和改造社會,但人卻外在于自然界及其規(guī)律,因此辯證法只能限制在社會歷史領域[11]。施密特(A.Schmid)則認為,自然辯證法“超出了馬克思對自然和社會歷史的關系的解釋范圍,就倒退成獨斷的形而上學”[12],離開人的思維活動能獨立實現的辯證法觀點,必然轉向“自然主體”的泛神論、物活論,導致放棄唯物主義的立場。
在第二次浪潮中,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又制造出了對立的兩種“辯證法”——社會歷史辯證法和自然辯證法,對“馬恩對立論”的成型具有決定性作用。因為第一次浪潮主要借助于新康德主義、達爾文主義等社會思潮從外部攻擊辯證唯物主義,而第二次浪潮以“辯證法”為切入點,突出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上的內部分歧。雖然與第一次浪潮的結局一樣,第二次浪潮隨著斯大林主義的勝利而歸于沉寂,但這僅僅是政治上而不是學理上的勝利,第二次浪潮在哲學上的影響更為深遠,并且一直沒有被完全清理。
從20世紀50—60年代開始,呂貝爾、萊文等人創(chuàng)立了西方馬克思學,更加全面、徹底、系統(tǒng)地闡述了“對立論”。呂貝爾宣稱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是對立的,“馬克思主義不是馬克思思想方法的原初產物,而是由恩格斯構想出來的”[13]17。萊文則拋出了兩種對峙的思想體系——馬克思主義和恩格斯主義,認為恩格斯主義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矮化。到了80年代,以卡弗(T.Carver)、托馬斯(P.Thomas)為代表的“差異論”逐漸興起,他們聲稱反對“一致論”和“對立論”,在承認“馬恩思想一致性”的前提下探索他們之間的差異。表面上看,“差異論”沒有像“對立論”那樣絕對化地將“馬克思主義”與“恩格斯主義”相對峙,但實質上它是一種更具隱蔽性和攻擊性的“對立論”。以卡弗為例,其研究重點并不是“馬恩思想的一致性”,而是論證恩格斯在馬克思逝世之后,如何通過偽造“合作關系”創(chuàng)立背離馬克思的獨立思想體系,甚至將恩格斯對馬克思的繼承與發(fā)展矮化為機械唯物論和政治宿命論。他否認了唯物主義哲學,甚至否認了辯證法在馬克思思想中的重要性,他說,“辯證規(guī)律在馬克思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序言中沒有出現,在他的流行著作《工資、價格和利潤》中沒有出現,在他的偉大作品《資本論》和與此相關的手稿中,或者在他最后的理論興趣——關于瓦格納(德國政治經濟學家)的評論中沒有出現”[14],是“恩格斯發(fā)明了辯證法”[13]138。
總體來說,馬克思學家們對“對立論”的推進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深化“對立論”的體系化構建,在對立的兩種“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基礎上,制造出對立的兩種哲學理論乃至思想體系;二是創(chuàng)新“對立論”的研究方法,將思想觀點的對立研究、傳記研究、文本解讀與概念分析等多種研究方法有機結合。例如,卡弗用詮釋學方法研究“恩格斯—馬克思問題”,即通過對恩格斯的解讀來理解馬克思,試圖為理解馬克思提供更為豐富和確鑿的文本依據,但是這種詮釋學方法本身具有濃重的主觀色彩??ǜフJ為,是恩格斯在1859年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的書評中“發(fā)明了”辯證法,卻完全不提及馬克思1847年在《哲學的貧困》對辯證法的論述;他說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沒有使用辯證法,卻無視在《資本論》第二版的跋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他的研究方法是“辯證方法”[3]22,并且是不同于黑格爾唯心辯證法的唯物辯證法。正如布萊克利奇(P.Blackledge)所言:“對立論的支持者更多地是受意識形態(tài)驅使,而不是由證據所驅動的?!盵15]他們在對恩格斯做“有罪預設”的背景下考證文本,刻意強調“馬恩之間的思想差異”,甚至無中生有地編造差異以支持自己的觀點。
盡管“馬恩對立論”的三次浪潮所處的歷史時期不同,在政治立場、文化背景、思維方式上都存在較大的差異,但其背后的理論根源都在于一種自然—社會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不管是辯證法還是唯物主義,他們都試圖將其拆分為自然和社會兩個不同的方面,并且社會的一面往往被刻意抬高,關于自然的種種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立場,要么被否定,要么被納入社會范疇。盧卡奇在晚年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1967年《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新版序言”中,他說這本書“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本體論的根基的……將馬克思主義僅僅看作是一種關于社會的理論、社會的哲學,因而忽視或者否認它同時也是一種關于自然的理論”[10]10-11。他承認這是錯誤的,錯誤的原因在于它“未能對黑格爾遺產進行徹底唯物主義改造”[10]15,但之后法蘭克福學派和西方馬克思學家都無視盧卡奇的反思,繼續(xù)堅持已經被盧卡奇拋棄的錯誤觀點。
自然—社會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源于近代哲學誕生以來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框架與主體性原則。從西方哲學的整體發(fā)展歷程來看,近代哲學經歷了從本體論向認識論轉向的演變,近代哲學的一個突出特征在于,將人從古代自然本體論中抽離出來,強調“主體”和“客體”的相互獨立性,形成了近代認識論中主客二元分立的特征。這一傳統(tǒng)所引起的問題在于:它已經預設了作為主體的人對作為客體的自然界的不可達到性,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與自然分離的認識論壁壘。認識論轉向的另一個產物就是主體性原則,不管是唯理論還是經驗論,都預設了主體在認識過程中的優(yōu)先地位。主體性原則在德國古典哲學中被進一步強化,康德認識論中的主體由“消極的觀察者”變成“主動的立法者”,費希特和謝林甚至將主體提升到了“造物主”的地位,自然成為主體的產物,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則將主體性原則推向巔峰。“對立論”支持者的自然—社會二元思維正是在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框架和主體性原則的共同作用下所導致的,他們強調“社會的人”而非“自然的人”,自然被納入社會的范疇,客體被統(tǒng)一在主體的感覺經驗之中,并且他們錯誤地認為馬克思本人也是如此,因而任何強調客體性、強調獨立于人的自然的理論都被認為是“非馬克思主義”的。
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在對近代認識論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的全面批判中形成的。它突破了近代認識論哲學主客二分的概念框架,強調主體和客體的同一性;它揚棄了德國古典哲學的主體性原則,強調人的主觀思維與客觀世界的一致性,揭示了人、自然和社會之間的辯證關系。
很多西方學者將主體性原則理解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原則,理由是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曾經對唯心主義的主體性原則予以肯定的評價。于是在傳統(tǒng)理解中,馬克思的認識論是在批判舊唯物主義客體性原則和唯心主義主體性原則的基礎上構建的“能動的革命的反映論”,換言之,他將主體性原則建立在唯物主義基礎之上,從而超越了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種理解實質上仍囿于近代西方哲學的概念框架,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主體和客體的同一性、人與自然的一體性及自然與社會的整體性關系。
馬克思雖然是實踐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強調人在改造世界過程中的能動性,但他從未否認過外部自然的優(yōu)先地位。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共同提出,物質是人類歷史和社會的基礎和先導。在談到人的存在、物質生產等問題時,他們都強調了這一原則,“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沒有自然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創(chuàng)造”[5]158?!皠趧硬皇且磺胸敻坏脑慈W匀唤绾蛣趧右粯右彩鞘褂脙r值的源泉,勞動力本身不過是一種自然力的表現”[1]550。同樣,馬克思也從未否認過自然辯證法。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在論及手工業(yè)師傅因為手中積累的貨幣或商品額的增加而變成資本家時,將之與有機化學中碳氫化合物CH2在分子式中量的增加形成質的變化類比,認為二者都是“質量互變”規(guī)律的例證,馬克思說:“在這里,也像在自然科學上一樣,證明了黑格爾在他的《邏輯學》中所發(fā)現的下列規(guī)律的正確性,即單純的量的變化到一定點時就轉化為質的區(qū)別?!盵1]132在《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一文中,馬克思肯定了黑格爾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他說:“自然界的基本奧秘之一,就是他所說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對立統(tǒng)一’是否就是這樣一個萬應的原則,這一點可以從中國革命對文明世界很可能發(fā)生的影響中得到明顯的證明。”[1]109在馬克思的著作中,類似的表述有很多,這表明馬克思不但承認自然科學領域有辯證法,而且甚至認為自然科學的辯證法能為他在社會歷史領域廣泛應用的辯證法提供依據。馬克思真正地將人與自然看成是一個整體。1859年,在達爾文出版《物種起源》后,馬克思歡欣鼓舞地在給恩格斯的信中寫道,這是“證明自然界的歷史發(fā)展”[16]的最大規(guī)模的嘗試,生物進化論“為我們的觀點提供了自然史的基礎”[17]。在《資本論》第一卷的序言中,馬克思也明確提出,“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而“自然史,即所謂自然科學”[4]10??梢钥闯觯⒎侨纭榜R恩對立論”的支持者所認為,只有恩格斯“錯誤地”跟隨黑格爾將辯證法從社會歷史領域“推廣到”自然界,馬克思實際上也認同這種做法。
根據費爾伯格(A.Feenberg)、福斯特(J.B.Bellamy)等人的研究,感性人類生活概念是理解馬克思對自然與社會之間關系看法的重要工具。馬克思認為,人類對世界的感知源于自然感官,但與經驗論不同的是,人類感官并不是被動地接受外部世界的信息,而是經過意識加工在自然界中主動生成的,這個過程通過人與自然的生產性互動而得到進一步深化,福斯特稱此為“自然實踐”[18](naturalpraxis),它與我們在第一部分所闡釋的恩格斯物質運動形態(tài)論是一致的,目的都在于證明自然和社會的整體性,只不過論證方式有所不同。
辯證法有主觀辯證法與客觀辯證法之分。在古希臘哲學中,自然哲學家們常常從本體論意義上探索辯證法,將其理解為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一種規(guī)律,即客觀辯證法。而到了近代之后,辯證法開始以認識論的形式出現,成為人類理性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康德、黑格爾等哲學家都將辯證法看作思維的邏輯,看成是在主客體關系中才可能存在的概念,即主觀辯證法。辯證法被馬克思恩格斯作為一種理論批判的利器,主要是在認識論意義上被使用和發(fā)揮作用的。而在前文中也已經表明,無論馬克思還是恩格斯,都承認客觀辯證法的存在,那么,他們是如何把握主觀辯證法與客觀辯證法的關系呢?對此,馬克思有明確的回答:“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辯證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爾看來,思維過程,即他稱為觀念而甚至把它變成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實事物的創(chuàng)造主,而現實事物只是思維過程的外部表現。我的看法則相反,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盵4]22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奠定在唯物主義立場之上的,思維與存在具有同一性。馬克思反對黑格爾將主觀辯證法強行注入自然界,認為辯證法是現實事物固有的本性,并且在本質上是“物質的東西”,主觀辯證法源于客觀辯證法,是對客觀辯證法的反映。恩格斯進一步發(fā)展了這一觀點,他在自然科學研究的基礎上,用物質形態(tài)之間的相互作用來描述客觀辯證法,但他并未忽視主觀辯證法;相反,他對主體、客體及二者之間的關系的理解,遠比那些批判他的學者更加深刻。主體是人,但人不是一種獨立的存在,而是自然的一部分。“這里不言而喻,歸根到底也是自然界產物的人腦的產物,并不同自然界的其他聯系相矛盾,而是相適應的”[1]39。恩格斯將人與自然的關系,將主體和客體之間的交互作用視為物質相互作用的一種形式。恩格斯證明,辯證法并不只是思維中的邏輯,而是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存在于宇宙中的一切運動形態(tài)之中。正是由于宇宙中各種物質客體存在相互聯系、相互轉化的辯證規(guī)律,人類才能夠以一種辯證的思維方式去看待事物,因而,主觀辯證法是對客觀辯證法的反映。
此外,從研究目的上來看,客觀辯證法是對主觀辯證法合理性的辯護,或者說,自然辯證法是對社會歷史辯證法合理性的辯護。馬克思恩格斯在思想上的“分歧”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關于兩個人不同“分工”的傳統(tǒng)說法。馬克思恩格斯作為親密戰(zhàn)友共同寫作,他們之間當然是有分工的,問題在于他們是如何分工的。按照傳統(tǒng)理解,馬克思專注于“歷史辯證法”的研究,恩格斯致力于“自然辯證法”的探索,所以,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沒有“自然辯證法”的內容,而恩格斯卻留下了這么一部專著。這種看法直接導致了自然觀與歷史觀的分離,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分離。這種“分離”最終演變成“馬恩對立論”的靶子,辯證唯物主義被認為是恩格斯個人的思想,歷史唯物主義才真正代表了馬克思的思想。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根本不可能采取單獨研究“歷史辯證法”和“自然辯證法”的策略,否則他們就陷入了他們所反對的“自然界和歷史之間的對立”之中,那么他們究竟是如何“分工”的呢?關于這個問題,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第二版序言中有所交代:“由于馬克思和我之間有分工,我的任務就是要在定期報刊上,因而特別是在同敵對見解的斗爭中,發(fā)表我們的見解,以便讓馬克思有時間去寫作他那部偉大的基本著作。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我都必須采用論證的形式即在反對其他種種觀點的過程中,來敘述我們的觀點?!盵7]242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反杜林論》,恩格斯還曾經計劃寫一本《反畢希納論》批判當時流行的庸俗唯物主義。
恩格斯對自然辯證法的研究同樣出于論戰(zhàn)批判的目的,出于為主觀辯證法的合理性辯護的考量。20世紀之后,辯證法在社會歷史領域的適用性是被廣泛接受的,在19世紀的時候卻并非如此。在《資本論》第一卷出版之后,很多人對其中的研究方法表示質疑,認為“敘述方法不幸是德國辯證法的”[4]20。杜林當時就批判馬克思借用黑格爾否定之否定思想證明“社會革命的必然性”,得出社會主義公有制必然替代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結論,他認為用辯證法證明的“社會革命的必然性”完全是主觀臆想的產物,不符合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必然性。恩格斯抓住了杜林等人批判辯證法的要害正是在于其客觀性,在于辯證法的唯物主義基礎。所以,“自然辯證法與其說是為馬克思的信徒寫的,不如說是為他的敵人寫的”[19],恩格斯寫作《自然辯證法》的目的,并不是去發(fā)展一種有別于馬克思及他本人長期作為思想批判“武器”的辯證法,而是試圖通過對自然辯證法的研究捍衛(wèi)唯物主義歷史觀,為科學社會主義辯護。
總之,晚年恩格斯為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性、系統(tǒng)性和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客觀性、普遍性作出了卓越貢獻,這是不容置疑的?!榜R恩對立論”的支持者將恩格斯晚年對馬克思的繼承和發(fā)展看成是對馬克思的背離,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和意識形態(tài)傾向,他們的目的昭然若揭,試圖表明社會主義國家所堅持的馬克思主義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而是恩格斯主義,繼而通過駁倒恩格斯而將整個馬克思主義連根拔起。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辯證唯物主義是中國共產黨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盵20]在新的歷史時期,如何堅持和應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時俱進地應對各種考驗和挑戰(zhàn),是時代賦予我們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