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 華
郵寄地址:福州南門外祿家鄉(xiāng)。
如此模糊的地址,卻能精準投遞。幾位七八十歲的林姓老人,看我驚訝地張著嘴,無比開心,笑得滿臉都是褶子,再次七嘴八舌地確認,沒錯,信封地址不用這樣寫:福州市閩侯縣祥謙鎮(zhèn)祿家村,因為這里曾被喻為“小香港”。
龍祥島
誰能想到,烏龍江中的一片小沙洲上,曾經(jīng)有糧店、布店、酒樓,甚至還有人在此販賣私鹽,開地下工廠制造假銀圓?村前的兩個碼頭停滿南來北往的搖櫓雙桅船,日日人聲鼎沸。炎炎夏日,我漫步在環(huán)島堤岸上,走過古碼頭,身邊閩水湯湯,江中汽笛聲聲,島內(nèi)卻是一片靜謐,唯有盛夏的蟬鳴不停不休。是什么成就了烏龍江中一片小沙洲的繁華?是什么讓南來北往的客商就此停下腳步?解放戰(zhàn)爭時期,是什么讓小沙洲譜出一曲英雄贊歌?又是什么令沸騰過的小沙洲重歸寂靜?我在江邊徘徊,追尋歷史曾在此造就的繁華時光,尋覓佳人遠去的足跡。
傳說遠古時候,七星墜地,落入烏龍江,形成七塊礁石。隨著時間的推移,礁石阻水沉積而成七個礁洲。后來,一漁婦生產(chǎn),將污穢產(chǎn)褲晾曬在礁石上,這個礁洲因此沉沒,只余六礁。六礁連成片后形成島嶼,即龍祥島。島上有兩個行政村,祿家村和江中村。福州鄉(xiāng)語“六礁”與“祿家”諧音?!暗摗庇懈?、福運之釋義?!暗摷掖濉?,用七星墜地之天地靈氣來命名村莊,寄托著島上先民的殷殷期盼。
龍祥島未通橋之前,四面環(huán)水,與世隔絕。清咸豐八年(1858),尚干鎮(zhèn)淘江邊龍嶼村的林姓先祖登鯉尾山掃墓,遙見淼淼江水中一島嶼若隱若現(xiàn),水草豐美,鷗鷺點點,為之心動?;卮搴蠹磁c族人商議,決定前去墾荒。他們先是從山上砍伐大量的細竹竿,用船運到島上,插入沙地,以阻擋急流,令泥沙沉積。數(shù)年之后,島上沙洲果然長高,泥層增厚。林姓先祖策公和略公率先帶領7戶人家40多人,駕船登島,搭棚建舍。他們從此過著最原始的刀耕火種、與天地相抗爭的墾荒生活。
我望著眼前不大的村子。小洋樓林立;家家戶戶門前荔枝樹、龍眼樹郁郁蔥蔥;江風掠過大片大片的甘蔗田,綠波微漾;小四輪機動車滿載著從田里連根拔起的毛豆,莖稈上掛滿成熟的豆莢。島上一派生機,歲月安然,林姓先祖策公和略公在九泉之下,該捻須含笑了吧。
順著烏龍江逆流而上,可達永泰、南平、閩清、三明等地;順流直下,于三江口匯入閩江,而后向東,流入臺灣海峽。龍祥島位于福州市南臺島南側的烏龍江中,是古時福州城南大門的水上交通咽喉。祿家村位于龍祥島西面,從航拍的角度觀龍祥島,整個島嶼像一只逆流而上的大鯰魚,而面積1.5平方公里的祿家村則像是“鯰魚”的大嘴巴。俗話說嘴大吃四方,從上下游而來的船只皆在此歇腳,然后轉向福州城或閩江沿岸縣市。因為閩江中上游是山區(qū)性河流,兩岸多高山峽谷,灘多流急,往中上游而去的船只,更需要在此添加補給。
在后門渡古碼頭,我面南而站。抬望眼,村子南面對岸是五虎山,頭虎氣勢昂揚地緊伴在村旁,儼然忠實守衛(wèi);碼頭北面與蓋山隔江相望,曾經(jīng)有渡船每日往返其間。村支書林曉明說,本村有兩個碼頭,另一個在七星洲,叫前門渡碼頭,渡船往返于本村與鯉尾村之間。鯉尾村東去尚干,西往南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陸上交通不便,人們多選擇水路出行。祿家村成了閩江上下游的中轉站和補給站之后,許多外來人到此落腳做生意。漸漸地,村里商鋪林立,分布糧店、布店、酒樓等;因福建山區(qū)缺鹽,販賣私鹽利潤高,膽大的村民即買船前往海邊,販回私鹽,賣往山區(qū);因為商品在祿家村成交量巨大,有人盯上用以交易的貨幣——銀圓,在此開地下工廠制造假銀圓。
龍祥島上遠眺五虎山
我閉上眼睛,江風撲面,似乎感受到古碼頭上曾經(jīng)的熙熙攘攘。似乎聽到各色商販招攬生意的吆喝聲,穿戴齊整、來去匆匆的客商招呼“鴨撇仔”聲,靠搬運做苦力的腳夫小心翼翼的問詢聲,從上游放木排到福州城的排工上岸歇腳、呼朋喚友聲——祿家村下轄的文山洲水域,停泊著一大片木排。我恍惚還聽到有艘搖櫓雙桅船上傳來永泰嵩口古鎮(zhèn)的鄉(xiāng)音,當年往返福州—永泰的商船被稱為“南港船”,此處是必經(jīng)之地?;蛟S我的先祖也曾踏上這片沙洲。無端地,我有些激動。福州城里城外,誰人不知祿家村?我看到一張照片:一封發(fā)黃的豎式信封,封面左側是印刷繁體字“福建省立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右側是收件地址“福州南門外祿家鄉(xiāng)”,中間是收件人“林其塘先生”。民國的兩張半分郵票貼在左上角。兩個民國郵戳將時光定格在信封上,為一塊小沙洲的繁華做證。
翻開歷史書卷,濃墨重彩從來只留給大都市,一塊小沙洲曾經(jīng)一世繁華,卻變成村里老人口口相傳的傳說。唯有穿梭在茫茫光陰里的英雄的身影,不曾被歷史遺忘。
村支書林曉明談起先祖、族人時,滿懷敬意。他說先祖是從尚干淘江邊遷來的,因此,島上的林姓皆稱“淘江林”。祖輩林森公是所有“淘江林”族人中最令人驕傲的人物,赫赫有名的辛亥革命元勛,民國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國府主席。1943年,林公逝世時中共中央致唁電:“國府主席林公領導抗戰(zhàn),功在國家?!弊x過歷史的人,誰不知林公?!他也是我們福建的驕傲。林公出生于福建閩縣尚干鳳港村,是“淘江林”三十二世。我問曉明支書是“淘江林”幾世,他答“三十七世”。時光還未走遠,伸手可觸。打開歷史之門,找尋的不只是一段記憶,更是一份愛國愛家的傳承。
歷史也從來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是一代又一代人打拼下來的生命印跡。
在村委里,和幾個林姓老人閑聊祿家村的前世今生,他們談及村里地下武工隊“青鴨幫”的一段歷史,讓我觸摸到有著錚錚鐵骨質(zhì)感的舊時光。
老人家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有國民黨保安團官兵駐守在祿家村西南面的南通鎮(zhèn)上。龍祥島是閩江下游的咽喉要地,鎮(zhèn)上的保安團官兵常派船在烏龍江沿岸巡弋,或是將押運的糧船停泊在文山洲岸邊。為了福州城順利解放,共產(chǎn)黨地下黨派林培琛回祿家村發(fā)展地下武裝力量,這支力量就是地下武工隊——“青鴨幫”,隊員大部分姓林。老人接著解釋,“青鴨幫”的“青”是指男子的土布黑短褂。福州方言“青鴨”和“青蛙”同音,烏龍江邊的男子哪個不似青蛙般善游善泅?遇到保安團官兵追捕,“撲通”一聲,跳進江中,誰能奈何?“青鴨幫”確實令保安團官兵頭疼不已。原來只知白洋淀上神出鬼沒的“雁翎隊”,沒想到祿家村也有“青鴨幫”,不禁肅然起敬?!扒帏啂汀痹诖謇飯?zhí)行著上級地下黨布置的任務,為解放福州城而全力以赴地與保安團官兵周旋,確保福州城的“咽喉”要地不被占領。說到興奮之時,老人們隨口而出“青鴨幫”成員的姓名:帶頭人叫林木枝,成員有林依萬、林依闊、林明和、林玉灼、林金光等十余人,皆是青壯年。
林依港(林木枝的兒子)、林國藩兩位老人帶著我,參觀地下武工隊“青鴨幫”秘密開會地點,一座黑黝黝的單層老木屋,也是林木枝、林依港父子倆的家。把秘密聚會點設在自己家里,相當于把一家子的身家性命都搭上,何等堅定的革命意志。難怪當我要求林依港老人講講他父親的故事時,旁邊的老人立即笑著說,他不懂,那時才幾歲呢,保安團官兵一上島,除了他爸,全家人都逃到鯉尾山上躲了起來。也是,提著腦袋干革命,容不得絲毫的差錯,哪能把執(zhí)行過的任務當作故事講給孩子們聽?兩位老人還把我?guī)У酱遄又醒氲娜找娉信裕钢粋€屋檐下的一塊地方說,烈士陳定波于1949年8月17日上午在此就義,而福州城就在當天下午解放。我的心為之一震,久久無法言語。歲月靜好,是無數(shù)先烈用鮮血換來的,吾輩當珍惜!
看著村里擠擠挨挨的小洋樓,可以想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祿家村的“小香港”地位。那份繁華曾給小村莊帶來紅利。村民除了種植農(nóng)作物外,主要收入靠什么?靠運輸,幾個老人異口同聲。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祿家村家家戶戶有船只,運輸業(yè)做得風生水起。
隨著運輸走四方,“興學育才為重”的念頭在見多識廣的村民心里逐漸生根。1917年秋,村里第一所學塾在林祥清祖厝里成立。林公在世時,十分注重教育,且將這支“淘江林氏”聚居地視為第二故鄉(xiāng),曾對祿家小學慷慨解囊捐建校舍,并親自題寫對聯(lián):“樹立農(nóng)村基礎,養(yǎng)育民族健兒?!睓M批:“培育英才?!睔v年來,祿家小學先后培養(yǎng)出數(shù)以百計的黨政軍領導干部及各類專業(yè)技術人才。
“南尾星,只墜墜,劃船仔,去開會……”走在環(huán)島堤岸上,望著堤壩外濕地上蘆葦搖曳,薈草青青,我的腦海里不由得蹦出祿家村的這一句童謠。仿佛看見一群放學后的孩子,沖出校門,爬上自家的小船——鴨撇仔,唱著童謠,在這個南方的水鄉(xiāng)澤國里摸蜆子、撈流蜞、掏鳥蛋、釣蟛蜞……
2013年,福州市螺洲大橋正式通車并經(jīng)過龍祥島。與世隔絕的島嶼從此變通途。隨著全省交通日益發(fā)達,祿家村作為福州城南門外水上交通的咽喉要地的地位逐漸地成為歷史,水上運輸日漸式微,村里的青壯年攜家?guī)Э谵D到其他地方討生活。村莊沉靜了下來??粗鳛楦V莩呛粑录{的“肺”——烏龍江中的濕地,呼吸著純凈的微潤江風,《詩經(jīng)?蒹葭》里的詩句驀然涌上心頭,揮之不去:“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南方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