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亮
他們是殺人犯,可是他們忘了,世人也忘了。
——莫里哀
接到電話的時候,趙小北有些恍惚,一時弄不清電話那頭說話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父親。他早已忘了父親的聲音,因為父親在家里幾乎不怎么說話,繼母以前常拿藤條抽他,可父親從不吭聲,慢慢地,父親的聲音像是從他的耳朵里消失了。
電話里那個聲音說:“你回來吧,秀秀太小了,她……恐怕連骨灰盒都抱不動?!睕]等趙小北回過神兒,他又說:“就算是我求你吧?!备赣H的聲音里帶著哀懇。
趙小北六歲那年,母親在山上撿回一條小狗,那條狗一只眼睛烏黑發(fā)亮,另一只眼睛卻發(fā)著紅,且滿眼都被眼屎糊住了,前腿也有些瘸。母親把它帶回來半個月后,眼睛莫名好了,腿竟然也支棱了起來,不瘸了。這條狗就這樣留在了他家,成了他的玩伴。
母親一病重就躺在炕上,冰涼的眼淚掉在趙小北的手背上,趙小北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空蕩蕩的,他覺得說話是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情。
也是黃狗來的那年夏天,趙小北的腿不知何故長滿了膿瘡。母親帶他四處去看醫(yī)生,找偏方,可都無濟于事。村里老人說:“要不就帶孩子到大河里洗洗吧,只當(dāng)是有病亂投醫(yī)?!?/p>
大躍進那年,王屋山一帶建起一座巨大的水壩,黃水河被洪水淹沒了。幾十年后,壩的北坡出現(xiàn)了裂縫,水緩緩地從裂縫里滲出來,省里的幾個水利專家在壩上勘測了一個星期,最后做出開閘放水除險加固的決定。水庫里的水被放走一半,黃水河疲憊不堪地靜臥在那里,老人們走在河灘泥濘的邊緣,用煙袋鍋指指點點,他們告訴年輕人埠曲老村以前的位置,寬敞的街道,熱鬧的碼頭,以及在年輕人眼里那些子虛烏有的拴馬樁。
埠曲的一千五百畝良田一下子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盡管它們現(xiàn)在是一片泥濘的沼澤,但大河的出現(xiàn)讓老人們曾經(jīng)的夸夸其談變成了現(xiàn)實,埠曲的老人們終于在年輕人跟前揚眉吐氣起來。他們驕傲地告訴年輕人,小時候在河流的哪一段捉魚摸蝦,在哪一段光著屁股洗澡,在哪片校場上親眼見過將軍訓(xùn)練士兵。
趙小北光著身子坐在河水里,屁股下的細沙很軟,軟得像緞面。水流淙淙地滑過他的身體,母親輕輕地揉著他的雙腿,那些紅腫的毒瘡似乎在母親的撫慰下暫時沉睡了過去,他感覺不到刺撓痛癢了。母親總是傍晚帶他到河邊,他依偎在母親慘白的脛骨上,看夕陽正在慢慢隱退,那淡淡的昏黃的光暈更像是一種可口的吃食,金黃的煎蛋或是圓圓的烤蛋糕,仿佛咬上一口,就什么痛苦也沒有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把他娘兒倆從恍惚中喚醒,他見有人急匆匆走過來,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條花短褲,黝黑的皮膚像是要滲出油脂來。這人是六斤,肩膀上搭著一副漁網(wǎng),漁網(wǎng)的孔洞里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魚,有紅眼睛的噘嘴兒、大白條,還有鯽魚。沉重的漁網(wǎng)讓六斤魁梧的身體都有些吃力了,六斤沒注意到水里的母子,他幾步就跨過了河灘,大腳板踩在青草上,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漸漸消失得越來越遠。
入冬以后,母親的病明顯更重了,她不停地咳嗽,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父親在院子里“咕嘟咕嘟”地煎著草藥??赡赣H終究還是沒能熬到過年,她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父親勒令家里人把所有的鏡子都藏了起來,害怕她看見自己的樣子。
出殯那天,埠曲下了一場大雪,趙小北用干瘦的胳膊抱著母親的骨灰盒,盡管兩旁有本家的嬸子托著,可他還是感到十分吃力。寒風(fēng)吹到他的骨頭里,他瘦小的身體一直在顫抖。不知為什么,他竟然想起六斤在河邊背著漁網(wǎng)的那一幕。
母親下葬后,趙小北依舊恍惚著,他覺得母親根本沒有死,而是一直在河邊等他。他經(jīng)常和黃狗一起到河灘尋找母親,他流著淚,喊著:媽媽,媽媽,期待那個熟悉的聲音會從某個地方傳來。他等了很久,空曠的河灘上只有黃狗的哀號和呼呼的風(fēng)聲。
每年秋天,趙小北腿上的毒瘡就會像成熟的種子一樣結(jié)痂脫落,到第二年開春,那些毒瘡又會像野草一樣生長起來。村里的孩子怕被傳染,一撥一撥遠離了他。他家蓋了新房后,住得和八錢家遠了,再見到趙小北的時候,八錢也開始和別的孩子一起罵他。
繼母是附近村上的,人長得高大結(jié)實,據(jù)說是腦子有點兒什么問題。她嫁給父親的時候,她家的條件是要有一棟新房,于是父親舉債蓋了房,繼母就進了門。但繼母其實是極厲害的人,她專門準(zhǔn)備了一根棉槐條子,掄起來帶風(fēng)。趙小北很瘦,棉槐條子抽在身上被堅硬的骨頭彈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便是趙小北的號叫和身體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村里很多人都來勸,繼母就朝他們吐吐沫,慢慢地,就不大再有人來了。
有一天趙小北又挨了打,黃狗冷不丁地沖上去咬住繼母的腿肚子,死活不撒嘴,這個女人終于發(fā)出了令埠曲人愜意的慘叫聲。她的傷口很深,肉被撕裂了,縫了好幾針。赤腳醫(yī)生怎么也不相信是那條黃狗咬了她,村里人都認(rèn)識那條病懨懨的黃狗,它幾乎連路都走不穩(wěn)。黃狗從那以后再也沒進家門,它在埠曲的山野上流浪起來,趙小北上學(xué)的時候它會冷不丁地從樹叢里鉆出來,在他身邊圍著轉(zhuǎn)圈,等他走進學(xué)校后,它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趙小北一放學(xué),它會準(zhǔn)時在學(xué)校門口等他,有黃狗在,沒人再敢欺負(fù)趙小北。趙小北進了家門,黃狗在不遠處搖著尾巴,如果趙小北不進門,它在原地轉(zhuǎn)幾圈,然后就跑掉了。
趙小北又在河灘上遇到六斤時,是在一個炎熱的傍晚。那時他正坐在河邊,聞著自己腿上的膿瘡發(fā)出的陣陣腥臭,旁邊有幾堆牛糞,幾只碩大的蜣螂正撅著屁股用后腿把草綠色的糞球往遠處滾。他覺得就連牛糞的味道也比自己腿上的味道好聞。幾只蒼蠅正向他飛來,黃狗在不遠處狂吠,它昂著頭,沖趙小北吼叫,見趙小北不理它,又原地轉(zhuǎn)著圈子。趙小北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便跟在它后面,原來黃狗發(fā)現(xiàn)了一只通體金黃的甲魚。趙小北沒發(fā)現(xiàn)六斤什么時候走到跟前的,他被六斤嚇了一跳。六斤沒有和他說話,因為他正激動著,準(zhǔn)備伸手去拿甲魚。黃狗呲著牙沖六斤吼叫起來,六斤很害怕,他對趙小北說:“你讓它走。”
趙小北說:“這是我家狗先看見的?!本拖袷澳⒐揭粯?,誰先看見就應(yīng)當(dāng)屬于誰,這是埠曲的規(guī)矩。
六斤額頭上出了不少汗,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可此時他并沒有扛著漁網(wǎng)。“我給你錢。”他說。
“我不要錢?!壁w小北說。
六斤疑惑地看著他說:“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漁網(wǎng)?!壁w小北說。
六斤拿走了那只甲魚,可還一直霸占著漁網(wǎng)。趙小北很羨慕八錢,他經(jīng)常跟六斤到水邊網(wǎng)魚。后來村里人說六斤找到了一個偏方,終于讓多年沒有孩子的老婆懷了孕。他去水邊的次數(shù)就更勤了,那些小雜魚很下奶,多余的雜魚六斤能在集上很快地賣掉。賣來的錢當(dāng)然也有八錢的份兒。八錢很快成了埠曲小孩里最富有的人,每天都可以吮吸一根冰棍兒,他吃冰棍兒的情形就像是在吹口琴,邊吃邊發(fā)出“嘶嘶”的響聲,那響聲讓埠曲的孩子多挨了不少揍。
八錢吃冰棍兒從不分給別人,就連吃剩下的冰棍兒棍也不舍得給別人咂巴一下,后來很多小孩都和他疏遠了,八錢在那年夏天徹底被孤立了。當(dāng)然不是完全因為冰棍兒的緣故,他還得了痄腮,脖子腫得像充了氣一樣。那時候六斤已經(jīng)到金礦上班了,據(jù)說是跟著師傅學(xué)打風(fēng)鉆,學(xué)成了能賺很多錢。
八錢在河堤上看見了坐在河里的趙小北,他光著膀子,兩只胳膊支著腦后,閉著眼睛仰躺著。八錢想悄悄走過去,黃狗卻突然從艾蒿叢里鉆出來,沖他吼叫起來。趙小北睜開眼沖黃狗喊了兩聲,黃狗就懶懶地臥進艾蒿叢里去了。趙小北不記得誰先說話的,他并沒有嫌棄八錢,八錢也沒有嫌棄他,兩個人在邊草地上坐了很久,河灘上不時地傳來兩個孩子一陣一陣的嘆息聲。
“等我再買了冰棍兒,一定給你吃?!卑隋X信誓旦旦地說。趙小北從他的眼神里看出八錢說的是真話。趙小北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趙小北記得那天兩個人說了很多話,也許那是他一生中說話最多的一次。八錢說他長大了要去大連,跟他大伯到輪船上當(dāng)水手。他跟趙小北說,當(dāng)水手可以到外國,到時候可以給趙小北往回捎?xùn)|西。趙小北立刻覺得很難為情,八錢從外國給自己帶東西,自己又能給他點兒什么呢?由于那天下午的談話,兩個人的友誼竟然一下子變得深厚起來。
兩人聊到太陽快落山時,八錢很高興,覺得他終于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他覺得應(yīng)該在這時候把心里的秘密告訴自己的朋友才對得起這份友誼。這時候八錢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幾天自己一直在河灘上徘徊,那個秘密像種子一樣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八錢根本無法抵擋它呼之欲出的勁頭。秘密藏在心里不能說,那種感覺太難受了,八錢覺得對于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要想守住一個秘密太難了。
八錢呆呆地盯著趙小北,趙小北甚至能感到他那灼熱的目光像火苗一樣舔舐在自己臉上,他聽見八錢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八錢的身體突然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趙小北不知為什么也跟著緊張起來,他感覺八錢這個秘密一定會讓自己大吃一驚的,他忽然有兒點害怕,覺得知道別人的秘密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可他也知道心里有話說不出來那種痛苦。
八錢的臉紅透了,像在發(fā)燒。他發(fā)現(xiàn)八錢的眼睛里透出一絲慌張,趙小北下意識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站在他的身后卻是六斤。四目相對,趙小北立刻想起了漁網(wǎng)。六斤的眼神很快就軟了下來,他不敢再看趙小北,只對八錢說:“該回了?!?/p>
八錢沒說話,他悻悻地跟在六斤后面往村子的方向走,期間回了幾次頭,欲言又止。
第二天中午,河灘上聚滿了人,像趕集一樣,有人大喊,有人走來走去不知所措,河灘上的草都被踩爛了。趙小北來到河灘時,八錢的尸體剛被人從水里撈了出來,眼微睜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渾身的皮膚好像馬上就要開裂,脖頸和四肢一樣腫脹著,已完全看不出他患有痄腮。
六斤癱坐在地上,渾身沾滿了黑色的淤泥。很多人在河灘上哭泣起來,八錢被人用一張席子卷起來抬走了,六斤也被人用一扇拆下來的門板抬回了村里。村里人說,八錢和六斤去網(wǎng)魚,漁網(wǎng)被水流沖走了,八錢游過去撈,游得遠了,人沒了力氣,六斤想游過去救他,可惜沒救成。從那以后,埠曲再也沒有人去河灘抓魚了。
趙小北和黃狗一起跟隨人群回到村里,他十分難過,八錢死了,以后就剩下這條瘦弱的黃狗與他為伴了。趙小北撫摸著黃狗,眼淚直往下掉,黃狗卻愜意地閉著眼睛,嘴里發(fā)出犬類特有的那種聲音。
六斤的兒子過滿月時,八錢剛好燒五七,孩子姥姥家來了許多客人,六斤忙著招呼。他到村里代銷點買東西的時候遇到了趙小北,他一見趙小北,身體像在河邊那樣戰(zhàn)栗起來。村里人說,八錢的死對六斤打擊很大,畢竟是他帶八錢到河里捉魚的。
那幾天繼母的心情特別好,她已經(jīng)三天沒有打罵趙小北了。起夜的時候,她竟然在院子里撿到了一張漁網(wǎng)。她尋思著,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想必是老天爺看自己積德行善,于是送了一張漁網(wǎng)給她,她把漁網(wǎng)悄悄藏起來,她知道村里沒有多少人家有這樣的漁網(wǎng)。
父親很高興,他跟趙小北說:“你看,只要你聽話,她對你還是不錯的?!蹦翘熠w小北把黃狗抱回了家,它病了很久,趙小北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從抽屜里找了幾個白色藥片,那是母親生前吃的,他把藥片研碎了,放在水里給黃狗喝,黃狗仰著脖子喝了兩口,就開始嘔吐起來,它聲音嘶啞地咳著,兩眼流出了渾濁的淚,它掙扎著站起來,四條腿都在打晃兒,它在趙小北無助的目光中蹣跚著離開了家。
關(guān)于黃狗的死,村里人有很多說法,一種說法是繼母為了報復(fù)黃狗,讓她弟弟把它吊死了,還剝了皮;另一種說法是黃狗肚子里長了“狗寶”,繼母要殺狗取寶。無論怎么說,都是繼母的弟弟殺了黃狗,它是埠曲死得最慘的狗。
趙小北想象著,當(dāng)那個年輕人向黃狗走來,它想逃走,可惜已經(jīng)跑不動了。病了好幾天,肚子空空的,它都沒來得及叫幾聲,就被年輕人用一根繩子吊到了院子里的杏樹上,它用最后的力氣發(fā)出絕望的哀號??赡贻p人絲毫沒有憐憫它,他熟練地把一只玻璃瓶子塞進它的嘴巴里,壓住了它的舌頭。黃狗死了,狗血涼了,無數(shù)的跳蚤從它的皮毛上跳出來,一晃便不見了蹤影。
奇怪的是,從那以后,趙小北腿上的膿瘡徹底痊愈了。
再見到黃狗時,它已變成了一副血淋淋的骨架,狗皮被釘在地上,上面灑滿了草木灰。繼母的娘家兄弟又來了幾個,他們喝著燒酒吃著狗肉。趙小北不再期待父親能說什么話了,他覺得黃狗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親人了。他心中的那些病痛、思念都被那具鮮血淋淋的骨架代替了,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碎了,它們在自己身體里摩擦著,嘎嘎作響。
從那天起,趙小北再也沒說過話。
一個午后,繼母又打了他一個耳光,那次他竟一點兒也沒覺得疼。他在杏樹下轉(zhuǎn)了幾圈,繼母的粉紅色大褲衩像一面旗幟一樣在隨風(fēng)飄蕩,他用木棍夾起一個從杏樹上掉下來的紅色“百刺毛”,在繼母的內(nèi)褲上來回蹭了幾下,然后又夾起了一只、兩只、三只……最后他哭了。他找到了早已風(fēng)干的黃狗皮,把它翻卷過來,用繩子捆起來綁在身上,他來到老屋門口磕了三個頭。
趙小北走后,有人告訴趙東方:“你兒子背著鋪蓋卷走了,我們和他說話,可他誰都不搭理,他是不是被那婆娘打傻了?”
幾個潑辣的婦女叫罵著:“回家告訴你家那個潑婦,這么欺負(fù)一個孩子,會遭報應(yīng)的。”趙東方感覺自己的臉一陣陣發(fā)燙,他在眾人的叫罵聲中從大街上踉踉蹌蹌走回了家。還沒進家門,趙東方就聽見女人掙了命的號叫聲,他疾步?jīng)_進去,見女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埠曲人覺得她終于遭了天譴,甚至有人說,當(dāng)時看見一道蛇一樣的白色閃電從天上下來直接擊中了她的褲襠。
幾年后,她生了一個女兒,孩子生下來黑瘦得像只小獸一樣不讓人待見。趙東方給她起名叫秀秀。生下秀秀那天,趙東方吹起了口哨,好多年沒吹了,他的口哨像生了銹,怎么也吹不出年輕時那種歡快的聲音。后來秀秀大一點兒了,皮膚不像嬰兒時那么黑,卻又慢慢變黃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懷疑秀秀得了肝炎,按醫(yī)生的說法,兄妹倆得的是同一個病。醫(yī)生幾次要求趙東方帶秀秀到醫(yī)院檢查,否則就不再給她打預(yù)防針。以前因為懷疑趙小北是肝炎,每次針頭都要多煮半個鐘頭。
女人也不疼惜秀秀,她的命運幾乎和趙小北一樣,也是挨打。
趙小北趁天黑進村,他故意在縣城等最后一班車,他怕碰見熟人,他不想和任何人說話。車到了村口,他感覺自己的腿有些軟,一下車,一陣風(fēng)讓他恍惚的神經(jīng)變得清醒起來。他聽到有狗叫起來,一只、兩只、三只……狗叫聲此起彼伏。大街上沒有人,也許是村里死了人的緣故,沒有人愿意在天黑的時候還待在大街上,那些老舊的黑色哈瓦房還是那么矮趴趴的,像一個個熟人藏在黑暗里不愿說話。狗叫聲漸漸稀疏了,趙小北到了家門口,進門時,他冷不丁地被門檻絆了一下,手不得已扶了一下半開的門。門環(huán)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像放鞭炮一樣讓人耳膜一震,屋里傳來驚懼的聲音:“誰?”
趙東方佝著身子,呆滯地望著眼前這個高大干瘦的人,堂屋十五瓦的燈泡發(fā)出的光線讓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他像繃緊的弦一樣,幾乎馬上就要斷掉了。
“是我?!壁w小北本能地發(fā)出一聲干澀喑啞的聲音。
趙東方恍惚了一下,眼睛忽然像通了電一樣亮起來,他向前兩只手抓住趙小北的胳膊,還沒說話,嘴里便嗚咽起來。
冰棺放在堂屋,透過棺蓋能看見繼母的臉,那是一張陌生的臉,上面幾乎沒有什么皺紋。老人們說,人死后,愁苦都消散了,臉上的皺紋就會自然舒展開。趙小北實在無法把棺材里的人和那個打她的繼母聯(lián)系起來,他試圖再恨她,嘲笑正躺在棺材里的這個女人。
“如果你起來,我會踹你兩腳?!蹦莻€瘦弱的趙小北忽然跳了出來,在心的暗影里發(fā)出惡狠狠的聲音。
趙小北漸漸適應(yīng)了屋子里的光線,他終于看清了秀秀的臉,她正瞪著一雙眼睛盯著他,基因和血緣的情愫像一層散不開的濃霧籠罩著他們。
“你冷嗎?”趙小北問。
秀秀抬頭看看趙東方,趙東方臉色立刻灰暗下來,他囁嚅著說:“她不說話?!?/p>
趙小北把臉朝向趙東方,問他:“她是個啞巴?”
趙東方說:“不是,就是不愛說話?!?/p>
趙小北撫摸著身旁的秀秀,她躲在厚重的羽絨服里,趙小北幾乎感覺不到她的身體,那件天藍色的羽絨服胳膊上破了一個洞,整根鴨毛正從里面鉆出來。
半夜,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讓屋里人同時醒了過來,趙東方從炕上猛地坐起,嘴角滴著涎水,驚慌失措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十分可笑。來人進來先跪倒,嗚嗚地哭了兩聲,可惜哭聲沒有絲毫底氣,短促得像是沒有發(fā)育好的嬰兒。
趙東方說:“這是舅舅?!被椟S的燈光下,趙小北一眼認(rèn)出了他,就是當(dāng)年那個殺黃狗的人。
趙東方說:“你那么遠來,還是上炕躺一會兒吧?!本司藪昝摿粟w東方的手,固執(zhí)地說:“不,俺姐就這么一遭了,死活我得守她一夜。”說完他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趙東方只好陪他一起在條凳上坐了下來。
舅舅說:“這是外甥吧?”
“嗯。他剛從迪化坐飛機趕回來。”趙東方說。
舅舅說:“俺姐這輩子沒做什么對不住別人的事兒,就是愧對了外甥。”
趙東方說:“也怪不到她,自己親生的,也是打。”
舅舅不停地咳嗽,不時昂著頭喘氣,氣好像總差那么一截兒。他和父親談了很久。舅舅也認(rèn)識六斤,他在六斤的礦上干過活,近幾年查出了矽肺病,不得已才停了下來。六斤早就發(fā)了財,聽說他到銀行存錢都是用麻袋裝,還給村里修了路,安了自來水,每年給村里人發(fā)油發(fā)面。他說還要給村里建個養(yǎng)老院,將來要把埠曲的老人都接到養(yǎng)老院里。
繼母很快就下了葬。親戚們陸續(xù)離去,家里一下子又冷清下來。趙東方和兒子一起收拾了院子,他們把一個廢棄的磨盤滾到門口,廁所旁那棵香椿樹也不安分,在院子里冒出了幾棵幼苗。趙小北拿撅頭把他們刨了,根也鏟凈了。父子倆盤算著,把院子用水泥鋪起來,等開春種上谷子,豇豆、綠豆,到時候就放在上面晾曬、打場。趙東方心里一陣舒暢,他從兒子的話語里聽出來,估摸著興許他會留下來。
繼母過了三七之后,村里就要選舉了。有人說,六斤把選礦的有毒礦渣偷偷填平了埠曲的幾條深溝,被人舉報后,上面已經(jīng)開始查了。趙小北想起八錢在河灘上沒有說完的話,時間早就給了他答案。他覺得,是時候讓埠曲所有人都知道了——六斤是個殺人犯。
天氣已入秋,趙小北一個人走在河灘上,秋草已經(jīng)開始泛黃。趙小北在河灘上坐下閉上眼睛,他好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多少年來,趙小北發(fā)覺想找一個說話的人太難了。過了許久,他睜開眼,陽光讓他的眼睛有些刺痛,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流了出來,他的視線不是十分清晰,但他仍能辨認(rèn)出眼前這個變了形的人就是八錢。盡管他比當(dāng)年長高了,也胖了些,他看見八錢的腿上有傷,心里激動起來,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走的什么樣的路,受了多少苦。趙小北沒有害怕,他只是擔(dān)心陽光會讓八錢立刻消失,頃刻間化為一股煙氣。
趙小北說:“你來了?”
八錢的眼神很奇怪,他盯著趙小北,眼睛里滿是陌生和好奇。趙小北小心翼翼地看著八錢,他并不肯定八錢會不會說話,也許他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跟自己交流。河灘上的一切都靜止了。八錢終于開口了,這是一個孩童的聲音,趙小北仔細地辨認(rèn),他聽見八錢說:“你是誰?你從哪兒來?”趙小北肯定他就是八錢無疑。
他對八錢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知道你當(dāng)年要跟我說的秘密了。”
八錢盯著趙小北,目光里充滿不屑,八錢厚實的嘴唇終于張開了,他的門牙還是跟當(dāng)年一樣,有個很大的縫隙。
“你是個大癡士!”八錢說完,轉(zhuǎn)身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了。
冷清的河灘上空無一人,蕭瑟的秋草被風(fēng)吹得嗚嗚地響。趙小北閉上眼睛,感覺孤獨像一萬噸鋼鐵壓在他的胸脯上。趙小北是在半夜被村里人找到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赤身裸體躺在了河灘上,有人說他是被鬼魂魘著了。他在溫暖的火炕上戰(zhàn)栗了一夜,說了許多別人聽不懂的話。第二天醒來,人就像失了魂魄一樣。
幾天后,父子倆去了鎮(zhèn)上的澡堂。因為來得太早,澡堂里除了一個昏昏欲睡的搓澡工別無他人。趙小北看到趙東方曾經(jīng)健碩的身體變得佝僂干枯了,他的皮膚已經(jīng)成了泥土一樣的深褐色,肌肉也已松弛萎縮,皮膚無力地垂了下來,腰間的肉已陷下去了一圈,深深的皺紋像田間阡陌一樣縱橫交錯著。
趙小北好像明白了父親為什么總不說話,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力氣。趙小北仔細地給父親搓著身體,聽見他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呻吟聲。大池子里水已經(jīng)放好,趙小北攙扶著父親,慢慢走進溫?zé)岬乃乩?。趙小北頭枕著池邊,任身體漂浮著,這溫暖的水流很像當(dāng)年傍晚的河水,趙小北說:“爸,我可能快死了?!?/p>
趙東方看著兒子說:“年紀(jì)輕輕,別說什么生死。”
趙小北看著父親說:“當(dāng)年是六斤殺了八錢。”
趙東方?jīng)]說話,趙小北很奇怪父親的態(tài)度,他為什么連一絲表情也沒有?趙小北繼續(xù)說:“那天我在河灘上又看見八錢了?!?/p>
他看著父親,很認(rèn)真地說下去,“他就站在我眼前,真的就是他,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是,可惜……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p>
水池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水又在加溫了。趙東方終于明白了兒子為什么會昏死在河邊,他把通紅的脖子從水里探出來,那個迷迷糊糊的搓澡工仍在昏睡。他對兒子說:“那不是八錢,他是六斤的兒子?!?/p>
父親說完就閉上了眼睛,也許他正幻想著自己當(dāng)上一片葡萄園場長的情形,六斤給村里很多人許了愿,他給埠曲帶來了希望。許久,父親有些搪塞地說:“六斤和八錢的爹是叔伯兄弟,侄子和叔叔總會有些長得像的地方。”
埠曲的選舉很快就出了結(jié)果,六斤全票當(dāng)選,很多人都像趙東方一樣,替不在家的兒子或本家投了六斤一票。
第二年初夏,幾場大雨下來,水位暴漲,黃水河徹底淹沒在澤國里。村里老人無限惋惜,有人說:“也不知道啥時候能才能再見到大河?!比巳豪锊恢钦l回了一句:“水落石出,終究會有那么一天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