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裕城
老周大名叫周仲欽,乍一聽這名字,父輩該是讀書人。
其實(shí)老周的父母都是老實(shí)巴交的莊稼人,名字是本家堂哥取的。堂哥叫北南,早年做過日本人的翻譯官。后來,煎熬喚醒了良知,他逃回了老家。
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 ,老周的父親借給了他三斗米,讓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之后,他在村里開起了私塾。
北南希望周仲欽好好讀書,以后受人欽佩。他終究還是辜負(fù)了北南,念了四年初小實(shí)在讀不下去就離開了學(xué)堂。
20歲的周仲欽到了娶妻的年紀(jì),在北南的撮合下,娶了隔壁村的姑娘祝平。
北南是看著祝平長大的。當(dāng)年開私塾的時候,祝平時常趴在窗戶外看著北南給孩子們講課。北南注意到了這個旁聽的女娃,問她:“想進(jìn)來聽課嗎?”祝平害羞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可是爹娘說了,女娃讀書沒用,以后找個好婆家就行。”
北南無奈地?fù)u著頭,說:“以后你來聽課,我不收你錢。”他又去了祝平家,一頓說辭,祝平成了北南唯一的女學(xué)生。
北南很愛護(hù)這個女弟子,在他心里,祝平如同自己的妹妹。祝平結(jié)婚的時候,他把壓箱底的老物件給她做了嫁妝。喜日子那天,北南一個人在河邊坐了一夜,從前滴酒不沾的他,一杯接一杯把自己灌醉。
周仲欽那天也喝得大醉,抱著祝平大喊著:“媳婦兒咱們一定得生個大胖小子,延續(xù)咱老周家三代單傳的香火?!?/p>
祝平?jīng)]有應(yīng)聲,偷偷地回過頭抹掉自己眼角的淚水。
可能是命運(yùn)在故意捉弄周仲欽,結(jié)婚一年多,祝平的肚子不見一點(diǎn)兒動靜。
周仲欽偶爾抱怨:“你這塊鹽堿地啥時候能長出莊稼?!?/p>
祝平也著急,親朋鄰里見面就問:“要上娃沒有,還沒動靜???”靦腆的祝平只能尷尬地笑笑回應(yīng),就好像自己犯了大錯。
周仲欽四處打聽生子的偏方。一番折騰,祝平的肚子終于有了動靜。
北南知道祝平懷孕之后,比周仲欽還高興,他隔三差五地拿母雞之類的補(bǔ)品給祝平補(bǔ)身子?!爸贇J啊,娃兒多了,能不能給堂哥過繼一個?我這孤家寡人,這些年攢下的家業(yè)以后就留給孩子們吧!”
周仲欽滿口應(yīng)承:“我的娃就是你的娃!”
北南看了看祝平,祝平趕忙把頭扭了過去,臉?biāo)⒁幌戮图t了。周仲欽看在眼里,嘴上說:“瞅你那沒出息的樣,我們可是跟著哥屁股后長大的,哥說啥咱都得應(yīng)著?!?/p>
祝平把頭埋得更低了。倒是屋外的大公雞,昂著頭在院子里打著鳴,仿佛跟誰在示威似的。
祝平到了臨盆的日子,周仲欽請來了產(chǎn)婆。他和北南坐在屋外,一袋一袋地抽著旱煙。
晌午,屋里終于傳出了孩子的哭聲。
產(chǎn)婆報喜:“恭喜東家,娘兒三平安,大的是男娃,小的是女娃!”
北南撲通跪了下來,周仲欽一驚,趕忙把北南扶了起來,“堂哥你這是干嗎,趕緊給倆娃起個叫得響的名字!”
北南脫口而出:“顧北和知南吧!”
周仲欽說:“好,還是哥有學(xué)問,好名字聽著就有福氣?!?/p>
送走北南,周仲欽來到爹娘的墳前報喜:“爹娘,咱們老周家延續(xù)了香火,一定要保佑孩子有出息,光宗耀祖?!?/p>
周仲欽看著別人家好幾個孩子,也想著能多生上幾個。可是祝平的肚子再也沒有動靜。她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
倆孩子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一家四口依然只靠周仲欽一個勞動力過活,日子變得拮據(jù)起來,北南便時常幫襯著他們。
周仲欽也一直記著北南當(dāng)年對他說的話,對祝平說:“孩兒他娘,娃兒們要想有出息,還得念書,就算砸鍋賣鐵咱也要供出個大學(xué)生?!?/p>
那個年月能有這樣的想法,周仲欽也算是個明白人,不枉北南曾經(jīng)對他說的話。
顧北一直到高中都是班里的第一名。有一次破天荒考了十名開外,一向和顏悅色的周仲欽發(fā)起火來:“爹娘起早貪黑供你念書,家里的細(xì)糧你妹妹都吃不上一口,一直都緊著你!”老周越說越氣,隨手舉起一根燒火的棍子朝顧北走了過來。
顧北看見爹真生氣了,也沒敢多言語,倒是知南擋在了哥哥面前:“爹,你倒是聽聽哥到底為啥沒考好?”
周仲欽被知南這么一攔,也冷靜下來,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兒。知南趕忙拉了拉大哥的衣角,“哥,趕緊給爹說說到底咋回事?”
知南初中畢業(yè)就偷偷撕掉高中錄取通知書,不再念書了。周仲欽以為女兒念不下去,也就答應(yīng)了。在他的心里,女娃兒遲早是要嫁人的,書念多了也沒啥用。
“爹,考試的時候,我有一張卷紙掉在地上,考試快結(jié)束我才發(fā)現(xiàn)?!鳖櫛壁s忙解釋。
周仲欽更火了:“這是理由嗎?如果高考你卷紙掉地下,你一輩子的前程都沒了?!?/p>
知南趕緊沖著娘使眼色求救。提著柴火進(jìn)屋的祝平說:“我兒子又不是傻子,還能總掉卷紙?真是的。當(dāng)娘的心里有數(shù)。”
女人這么說,周仲欽小聲嘀咕了一句:“婦道人家,知道個啥?!?/p>
祝平對一雙兒女說:“孩子們,娘一會兒把家里那只大公雞宰了,給你們改善一下?!鳖櫛焙椭弦宦犛腥獬?,哈喇子都快流出來,高喊著:“娘,萬歲!”
吃飯的時候,周仲欽把雞頭夾給了顧北,“兒子,把雞冠子吃了,等咱以后當(dāng)大官。”
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顧北毫不猶豫地填上自己心儀的大學(xué)。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周仲欽跑到供銷社買了一掛鞭炮。鞭炮一響,左鄰右舍都跑來道喜。
開學(xué)的日子,顧北北上進(jìn)了大學(xué)。知南也背上行囊外出打工去了。為了給哥哥湊學(xué)費(fèi),家里幾乎把能賣的都賣了,以后的日子咋過?明年哥的學(xué)費(fèi)打哪出?
倆孩子離開家的那天,周仲欽蹲在外屋門口一個勁兒地抽著旱煙。
中秋節(jié)那天,兄妹倆都收到了媽拍來的電報:大伯北南病重,速歸。
周仲欽怪祝平多事兒:“我倆給堂哥操辦就行了,你讓倆孩子大老遠(yuǎn)回來干啥!”
祝平倒是不客氣:“是誰當(dāng)初說,讓倆孩子給人家養(yǎng)老送終,說出去的話你都就飯吃了??!”
病床上的北南只剩一口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兩個孩子,似乎想說點(diǎn)啥,可是祝平也一直盯著他,暗暗地?fù)u著頭。
北南顫顫巍巍地把房契交到周仲欽的手上,咽了氣,眼睛還瞪得溜圓,老周抹了幾次才把眼睛閉上。顧北和知南披麻戴孝,一家人把北南送走了。
沒人注意到,入殮時祝平將一縷頭發(fā)偷偷地放在棺材里。
一個叫心蕊的姑娘走進(jìn)了顧北的世界。顧北第一次到心蕊家,有些緊張。吃過晚飯,顧北本想早點(diǎn)回宿舍??墒切娜锏母赣H卻把他留了下來。兩個男人聊得很晚。
心蕊的父親告訴她:“顧北是個靠譜的男孩子,爸媽尊重你們的想法,如果你們想出國或者考研,你們的學(xué)費(fèi)我和你媽媽都出了,我們做你倆堅強(qiáng)的后盾?!?/p>
顧北順利地考上了研究生,心蕊卻落榜了。
畢業(yè)之后,心蕊的父母為他們舉行了隆重地婚禮。
心蕊第一次回到了顧北的老家,一個叫周屯的小山村。睡席子土炕、圍著紅頭巾,幾天過去儼然成了一個地道的山里媳婦兒。
周仲欽兩口子樂地合不攏嘴,偷偷跟顧北說:“兒子,這是咱們老周家?guī)纵呑有迊淼母7?,你要是?fù)了心蕊,我追到哪都要打斷你的腿?!?/p>
沒過幾天,在外打工的知南帶著男友大力也趕了回來,一家人終于團(tuán)聚了。
大力人老實(shí)本分,就是長得干巴瘦,周仲欽心里不喜歡。
吃飯的時候,知南給爹敬了一杯酒:“爹,哥嫂新婚大喜,我也給家里添上一喜!”
周仲欽臉上卻一副淡定的神情:“你們能有啥喜事兒,我現(xiàn)在就盼著心蕊能給我們老周家抱一個大孫子!”
樂呵呵的知南,笑容有些僵硬。一旁的大力也把頭低了下來。
周仲欽揮了下手說:“趕緊吃飯吧,吃完飯再說。”也沒給知南說話的機(jī)會。
說話間,夾起一只雞腿就給心蕊放進(jìn)碗里:“多吃點(diǎn)補(bǔ)補(bǔ)身子,我們?nèi)叶寂沃阌泻孟 !?/p>
知南兩口子先下了桌,坐在門外的石板上逗著小黑狗。
吃過晚飯,還是祝平先開了口:“閨女,快和娘說說,你有啥好消息。”
顧北兩口子也興奮地湊過來:“快說說,是不是……”然后兩個人壞笑著,眼神兒不約而同投向了在門口發(fā)呆的大力。
知南倒是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小臉有些微微泛紅:“娘,我和大力準(zhǔn)備領(lǐng)證了。”
話音未落,一只布鞋就朝知南飛了過來,知南下意識一擋,鞋底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她右臉上。這下知南的臉更紅了,還有一道灰紅的印子,豆大的淚珠也順著臉頰流下來。
老周瞪大了眼珠子,氣呼呼地不說話。
知南帶著哭腔說:“爹,你咋這么看不上大力呢?大力是個好人,沒有他這些年幫襯我,我哪會往家里寄那么多錢!”
老周黑著臉說:“我養(yǎng)你成人,這些都是你應(yīng)該的,你們結(jié)婚也行,那再也別回來了。”
知南拉著大力的手,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里的院子,小黑狗搖著尾巴跟上去。
祝平使勁兒瞪他一眼,向著知南出走的方向攆了出去。
娘在村口把小兩口截住了:“娘知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你們好好過日子,娘相信你們能過好。”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包遞給知南,里面是一摞紙幣。
“大力,你拿著,這些錢是知南這幾年寄回來的,除了你哥哥的學(xué)費(fèi),剩下的錢娘一分沒動攢著呢。這就當(dāng)知南的嫁妝吧,知南是個苦命孩子,為了哥哥,學(xué)也沒上成,你要好好對知南,他爹不認(rèn),娘認(rèn)你這個姑爺?!?/p>
大力撲通跪下:“娘,您老放心,我一定會讓知南過上好日子。”
“好孩子,你們好娘就放心了,別聽你爹的渾話,有時間就回來看看,等你倆要了娃,娘去給你們帶。”老周媳婦兒一番話,讓兩個孩子泣不成聲。
晚風(fēng)有些涼,看著知南和大力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祝平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是哪輩子造的孽,遇到這個挨千刀的爹。”
畢業(yè)的顧北和心蕊來到深圳,顧北順利進(jìn)入一家港資企業(yè)。
心蕊也懷孕了。周仲欽知道后,興奮得一夜沒睡,商量著和祝平去趟深圳,特意找鄰居換了好多土雞蛋和小米。
知南也托人捎信來,自己懷孕馬上就要生產(chǎn)了。因?yàn)榇罅Ω改溉ナ懒?,沒人伺候月子,知南想回老家或者讓娘去幫忙照顧一下。
周仲欽一聽,又急了眼:“現(xiàn)在啥事兒也沒有我們老周家的香火重要,她知南不是行嗎,那就別回來,我倒看看當(dāng)初她走的時候那股厲害勁兒哪去了?!?/p>
祝平也很為難。自從女兒上次離家就再也沒見過女兒,當(dāng)娘的哪能不想??墒撬屠现芤粯犹焯炫沃O子,也想去兒子那看看。
那天老周破天荒地花錢去鎮(zhèn)里給兒子打了一通電話,結(jié)果卻被潑了一盆冷水。兒子告訴他,丈母娘請的保姆把心蕊照顧得挺好,就不用來回折騰了,到時候孩子出生把照片給他郵過來。
掛了電話,老周蹲在路邊的報攤前,吧嗒吧嗒地抽了一袋煙,去看孫子的計劃泡湯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來的路上,老周沒回家,直接去了山上,想去和爹娘說會話。剛下過雨,山上的綠苔不少,老周光顧著合計孫子的事兒,一不留神一腳踩空,直接摔在了石砬子上。老周感覺下身一陣劇痛,直覺告訴他肯定摔壞了,他用手使勁兒撐地想讓自己爬起來,可是右腿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
眼瞅著太陽就要落山了,去鎮(zhèn)里的老周還沒回來,祝平心里泛起了嘀咕,右眼皮一直跳,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來。
放羊的老漢救了周仲欽一條命,不過他還是落下了毛病,股骨頭摔壞了,走路一瘸一瘸的,再也干不了莊稼活了。
老周摔傷的事情一丁點(diǎn)兒都沒給兒女們透露。
老周養(yǎng)病的幾個月,心蕊和知南先后生產(chǎn)。當(dāng)拆開兒子寄來的信時,老周的手抖得厲害,祝平見狀,一下子把信奪了過來,“你看把你激動的,要是大孫子在你面前,你還不得樂暈了?!?/p>
周仲欽心里自然樂開了花,可是當(dāng)媳婦兒把信和照片放到他手里的時候,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沒有了。
“盼了這么久,怎么就不是男孩,顧北這個不中用的東西。”這還是周仲欽第一次罵顧北。
“老頭子,這都啥年月了,你咋還這么封建迷信呢,香火啥的重要嗎,咱倆兩眼一閉的時候,還知道個啥,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就是咱倆的福氣?!?/p>
周仲欽默不作聲呆呆望著窗外。
隔幾天,知南的信兒也來了。知南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足足八斤呢!
看完信,祝平的眼淚就像開了掛一樣。周仲欽嘴上沒說,可是心里像下了刀子一樣難受?!巴鈱O子始終還是人家的,我們老周家的香火可咋辦,我對不起祖宗啊?!敝苤贇J的心里一直邁不過去這個坎。
腿腳不利索,周仲欽把家里的地和山也都租了出去。顧北把父母接到了深圳。
初到深圳的老兩口,各種的不適應(yīng),待幾天就想回家了。臨行的晚上,周仲欽喝了點(diǎn)酒,借著酒勁兒詢問了兒子的近況?!奥牨D氛f你失業(yè)了,不行咱就回老家吧!你和心蕊再要上一個男娃,爹娘給帶著。”
顧北笑得像個孩子:“爹,我也不瞞你,老板的女兒對我特別好,老板也承諾只要我離婚,就把深圳的分公司交給我打理??墒嵌急晃揖芙^了,因?yàn)樾娜餅槲曳艞壛颂啵也荒軐Σ黄鹚?。所以就辭職了?!?/p>
周仲欽懸著地心也放下了大半:“那等你再找到工作,就再要一個男娃!”
可是顧北一句話把周仲欽推向了谷底:“爹,心蕊子宮肌瘤手術(shù)之后再也不能生育了。再說沒有孫子也不耽誤您享福??!”
顧北的話讓周仲欽徹底死了心,老兩口也想去看看未曾謀面的外孫。
當(dāng)老兩口出現(xiàn)在站臺的時候,知南一下子就撲了過來。“爹,你的腿是咋了”,知南第一眼就看出爹的腿不對勁兒。
“爹對不起你……”周仲欽哽咽地把話說完,感覺壓在心里那股氣也終于出去了。
“爹,啥也別說了,是我的錯。”父女倆抱頭痛哭。
知南和大力開了個門市,買了樓房,兩個人也商量好了,準(zhǔn)備把爹娘接過來住。
祝平不止一次地問他:“閨女給你養(yǎng)老,你還想要孫子嗎?”
周仲欽嘴上不說,可是心里還是希望顧北能給他生個孫子。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周仲欽和祝平也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周仲欽偶爾也會到廣場去扭個秧歌,雖然腿腳不太好,可就圖一樂呵。
舞伴小艷比周仲欽小十多歲,中年喪偶,兒子正在讀大學(xué),用錢的地方多的是,老周了解到情況,時常接濟(jì)小艷,一來二去擦出了火花。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有人提醒祝平,風(fēng)言風(fēng)語很是難聽。祝平懶得理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己身體不好,還不知道能活幾年。
她對女兒說:“你爹和小艷的事兒,娘也都清楚,娘余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等我走了,他倆要一起過你也別攔著,娘對不起你爹?!?/p>
祝平老淚縱橫,一邊拉著知南的手,一邊不時地拿衣角擦拭臉上的淚水。多年前那個揮之不去的夜晚,又爬進(jìn)了她的腦海。
祝平和周仲欽結(jié)婚那么長時間,肚子一點(diǎn)兒動靜沒有,這可愁壞了祝平。男人受外人的挖苦和嘲笑,回到娘家,嫂子和弟妹們也都對她冷嘲熱諷。
后來,還是北南建議兩口子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周仲欽雖然老大不愿意,還是和祝平去了省城的醫(yī)院。
檢查結(jié)果出來時,剛好周仲欽去解手,祝平一個人拿著報告單,呆呆地站了好久?!盁o精癥”幾個字眼異常醒目。祝平不想刺激自己的男人,周仲欽出來后問祝平檢查結(jié)果,祝平只是說了一句:“一切都正常,報告被我丟了,留著不吉利?!?/p>
從那以后,周仲欽每天晚上更加賣力氣,可是祝平的肚子依然沒有動靜。
中秋節(jié)的晚上,周仲欽喝了點(diǎn)兒酒,越喝越來氣,借著酒勁兒,第一次動手打了祝平:“再生不出娃,我就把你休了,我們老周家的香火不能就這么斷了。”
祝平一邊哭,一邊走出門,走向村頭的河邊,碰巧被在樹下納涼的北南看在眼里。
祝平在河邊站了一會兒,撲通就跳進(jìn)了河里,北南也跟著跳了下去。還好水流不急,水性極好的北南把祝平救了上來。
緩過氣地祝平哭著對北南說:“哥,你救我干啥,讓我死了算了。”
北南害怕祝平著涼,攙扶著她走進(jìn)不遠(yuǎn)處的老屋,那是從前北南給孩子們教課的私塾。祝平突然感覺一切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祝平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說給北南。
“仲欽就不是個男人,你為了他承受這么多,他居然這么對你,他要是把你休了,我要你。”此刻北南從頭到腳血脈噴張。
微弱地?zé)艄庀拢€能微微看見祝平漲紅的臉。北南一直未娶妻,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一把將祝平摟在懷里。
祝平被北南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一時間不知所措?!拔乙湍闵鷤€娃!”
祝平耳邊縈繞著:“我要生個娃?!狈路鹕磉呥@個男人一下子變成了周仲欽。
祝平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曾經(jīng)夢想嫁的男人,這一刻她閉上了眼睛。
祝平囑咐知南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爹,便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剛過百天,周仲欽就搬進(jìn)了小艷的家。
周仲欽積攢下的錢很快就流水一樣被小艷吸走了。今天兒子找工作,明天兒子要買房,錢都由周仲欽出。
知南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爹,那個女人就是沖著你的錢,你咋還看不明白?”
“你小艷姨的兒子要買房,還差十萬塊錢,就當(dāng)?shù)湍憬璧??!彼麤]理會知南的話,直接來了這么一句。
“爹,我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給,我憑啥給她拿錢,如果沒有她,我媽也許會晚走幾年!”
“你放屁!”啪的一聲,他的巴掌就落在知南的臉上:“你給我滾,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東西。”
他的一巴掌徹底把父女之間的關(guān)系打斷了。
回到家,周仲欽一五一十地給小艷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小艷卻突然變了臉,“你是不是把我當(dāng)傻子,要么把你以前的房子給我,要么拿十萬塊給我兒子買房子,否則咱倆在一起門都沒有?!?/p>
小艷見他耷拉著頭的樣子,就徹底失去了耐心,連夜把他攆了出去 。
周仲欽站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回到老家的老周,一個人生活過得倒也有滋有味。只是氣管不好,咳得很厲害。他住院之前找到了村主任,又到了公證處。
到了醫(yī)院,門診醫(yī)生把他推到了病房。醫(yī)生要求家屬來,他說:“大夫,我的病我心里有數(shù),有啥情況就跟我說,我能挺住?!?/p>
醫(yī)生見他的倔勁兒,也沒再多說。不一會兒,一個護(hù)工主動找到他:“大爺,我是公益志愿者,醫(yī)院聯(lián)系我們說您是孤寡老人,這幾天我?guī)湍蝻?、帶您檢查?!?/p>
他心里泛起嘀咕,心想正好有人說說話 ,也就答應(yīng)了。
原來,周仲欽走后,村主任就聯(lián)系了知南。她和大力連夜趕了回來,顧忌到爹的面子,就聯(lián)系了護(hù)工先照顧他,兩口子則每天都會偷偷來到醫(yī)院。
醫(yī)生說,老人是肺癌晚期,小細(xì)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顧北也回來了。一家人在父親的病房相聚了。
周仲欽已經(jīng)有好幾次失去意識了。顧北跪在他的床前:“爹,我回來了。”
周仲欽睜開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兒,唯獨(dú)沒有心蕊的身影,問:“心蕊呢,咋不回來看看我!”
“爹,我和心蕊離婚了,我們老周家有后了,兒子已經(jīng)八歲了,您這下該高興了吧!”
周仲欽卻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顧北,半天沒說出話來。
顧北見狀趕緊把臉湊過去,想看看爹到底咋了,誰知爹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可是到顧北臉上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力氣,這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打兒子?!澳氵@個孽種,沒有心蕊,你會有今天的輝煌嗎?我們老周家的香火不重要,咱不能忘恩負(fù)義,你把心蕊給我找回來 ,要不我死不瞑目?!?/p>
顧北看著眼前的老爹,心亂如麻。事情根本不是父親想象的那樣。
女兒十年前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夫妻倆都無法匹配。生二胎配型成功的幾率極高,可是心蕊卻再也無法生育了。母親救女的迫切心情,沒人可以體會得到。心蕊來到顧北從前的公司,找到了老板的女兒。
心蕊說明來意,剛開始老板的女兒是拒絕的,可是心蕊一心想救女兒,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幾率她也不想放棄。
“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兒……”
心蕊的真誠讓對面的女人無法拒絕,她一直也愛著顧北。
接下的日子,可能是母愛感動了上天,幾年之后,女兒真的奇跡般康復(fù)了。
心蕊也從顧北的生命里離開了。女兒嫁人之后,她皈依專心去做善事,給孩子和家人積累福報。
周仲欽沒能見到心蕊,他在彌留之際仿佛置身于自家的院子里,一個小男孩掙脫祝平的手向他跑來,嘴里喊著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