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 魏欣欣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興隆洼文化因20世紀80年代內蒙古赤峰市敖漢旗興隆洼遺址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掘而得名。這支新石器時代中期的文化遺存廣泛分布于燕山南麓、烏爾吉沐淪河、大興安嶺及醫(yī)巫閭山所環(huán)繞的區(qū)域,其文化核心分布區(qū)為遼海西部地區(qū)(1)本文所及“遼西地區(qū)”是指遼海西部地區(qū),大體位于醫(yī)巫閭山、燕山、大興安嶺、松遼分水嶺之間。。目前發(fā)現(xiàn)的興隆洼文化遺址多密集分布于西遼河、大小凌河與灤河流域,其中較為典型的包括興隆洼、興隆溝、查海遺址及白音長汗遺址。在諸多遺址中,有一類較為特殊的器物曾一度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它們的總體特征為石質、人形、狀若裸身、雙臂置于身前、頭顱微仰、下肢或作楔形或化為底座栽立土中,故本文將這類遺物稱為“栽立式人形造像”。
目前有關興隆洼文化栽立式人形造像的研究,見諸報道者多為對其發(fā)掘及發(fā)現(xiàn)情況的基本介紹及初步研究,鮮見專題性研究?,F(xiàn)有成果中海燕、陳葦、馬金花等人的研究相對系統(tǒng)。
海燕認為栽立式人形造像中的女性形象兼有祖先崇拜和生殖崇拜的寓意,且祖先和生殖繁衍密不可分。隨著社會發(fā)展,其內涵應發(fā)生嬗變,其女性特征逐漸不顯,遂演化呈倚坐式人像。栽樁的消失使得人形造像便于移動,進而表明祭祀活動更加頻繁。她在《赤峰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新石器時代女性雕塑像及相關問題淺議》一文中指出,普遍發(fā)現(xiàn)人形造像的白音長汗類型與西拉沐淪河以南的興隆洼文化(即查海類型)應分屬不同的文化系列,到紅山文化時期赤峰地區(qū)才統(tǒng)一于一個文化勢力[1]。
陳葦在對興隆洼文化祖先崇拜的研究中將居室墓和石雕像作為研究對象,認為女神崇拜是生殖崇拜的一部分,祖先崇拜和生殖崇拜是“轉死為生”的關系,是以宗教形式挽回人口損失。興隆洼石雕像是祖先崇拜在生殖繁衍上的反映[2]。
馬金花在對我國北方地區(qū)史前女性雕塑的研究中認為我國北方最早的女性石雕像是對女性祖先神或家族保護神的崇拜,具有火神和生育女神等多重神格,生殖崇拜具有明顯的功利性,祖先崇拜從生殖崇拜中孕育而出[3]。
除上述三位學者的學說外,王剛、馬海玉等人也對部分人像進行過研究。王剛認為西門外出土的2件栽立式人形造像具有生殖崇拜的意義,產生于人類認識的發(fā)展和自身再生產的需求中,與人形造像共同出土的石雕蟾蜍則說明動物崇拜的存在,先民通過不同的崇拜來祈求氏族部落的興旺發(fā)達[4]。馬海玉在對紅山文化人物造像系統(tǒng)的研究中將興隆洼文化和趙寶溝文化的人像進行對比研究,認為人形造像是祖先崇拜的載體,興隆洼文化的人形造像蘊含了生殖崇拜的意義,這種生殖崇拜的單一模式到了紅山文化時期出現(xiàn)分化[5]。
目前能夠相對準確認定為興隆洼文化時期的栽立式人形造像僅見于白音長汗遺址二期乙類遺存中AF19出土的1件,因當時其他地區(qū)并未見出土同類器物,故發(fā)掘者郭治中先生未能對其進行深入研究,僅在此后出版的報告中將其納入原始宗教用具。
以上所列各家之言多是認為興隆洼文化栽立式人形造像是祖先崇拜的產物,其中蘊含著生殖崇拜的意義,作為遼西地區(qū)年代最早的興隆洼栽立式人形造像與遼西地區(qū)后來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中發(fā)現(xiàn)的人形造像有著承繼關系,隨著社會發(fā)展而演變。這些研究成果為后續(xù)研究奠定了基礎,開拓了思路。
興隆洼文化栽立式人形造像是該文化所見較為特殊的一類遺物,其基本內涵應反映了當時人群精神層面的內容。限于學術水平筆者目前無法對這類遺物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在此僅對其功能、內涵、年代等問題略做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目前興隆洼文化時期的栽立式人形造像經(jīng)報道者計有9件,分布于林西縣、克什克騰旗及翁牛特旗。從地理位置上看,多為西拉沐淪河上游地區(qū)。
白音長汗遺址位于林西縣白音長汗村西南約500 m的一處山崗西坡,地處西拉沐淪河北岸約2 km處。該遺址最早發(fā)現(xiàn)于1987年文物普查。在1988—1991年間,內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赤峰市博物館、林西縣文物管理所聯(lián)合對其進行了三次發(fā)掘。發(fā)掘者在遺址的二期乙類遺存房址AF19中心的灶址西側發(fā)現(xiàn)1件矗立于土層中的石雕人像[6]。人像通高36.6 cm,整體呈梭形;頭部微仰,頭頂稍尖,未見明顯裝飾結構;面部以凹坑表現(xiàn)出眼部及口部,鼻部隆起,雙耳未表現(xiàn);下頜稍仰,頸部內收為凹槽狀;肩部較頭部稍寬無明顯界限;身前有凸起應做雙臂;背部似未雕琢,呈自然弧狀;下部雙腿表現(xiàn)不明顯,末端匯為錐狀插入土內;其露出土層部分如踞坐狀。人像頭部、軀干和支座的比例約為1∶1∶1。因發(fā)現(xiàn)時該人像自然形態(tài)即插入土內,故本文將這類遺物稱為“栽立式人形造像”。
白音長汗人像反映出的工藝水準較低,但其雕琢技法卻不原始——人像面部神情及體態(tài)表現(xiàn)清晰。石像通體有被長期摩擦的痕跡,表明使用較為頻繁。人像周圍的遺存還見有石板灶址與1件蚌質的“蛙”形遺物。
白音長汗遺址AF19是該遺址二期乙類遺存的中型房址,發(fā)現(xiàn)的人形造像是整個遺址中唯一的1件栽立式石雕人像,應有較高的科研價值。
在以往研究中,研究者通常將房址作為聚落布局的一般單位視之,即便是以房址為專題性研究的科研成果也鮮有對房址功能、用途等層面的分析。從小河西文化時期房址被發(fā)現(xiàn)后學界多贊同大型或較大型房屋為聚落公共活動室,中型或小型房址為普通居室的觀點。但以人形造像的視角觀察,遼西地區(qū)的房址似乎還有較深層面的用途。
楊虎先生曾披露小河西文化榆樹山遺址的探方布局平面圖[7]。圖中顯示F9緊鄰F11,且兩座房址之間的墻壁是斷開的,換言之,兩座房址很可能屬于“連屋式”建筑,即連體的兩室。其中,F(xiàn)11為一處規(guī)模較大的建筑,地面面積超過100 m2,屬于大型房屋,F(xiàn)9面積較小,約40 m2,室內居中位置見有石板灶,灶址北部出土過1件泥質陶半圓雕人面像。這似乎可以表明F9和F11應是同一種使用功能,即聚落祭祀場所。由此可知,最遲在小河西文化時期先民已經(jīng)開辟出獨立空間進行祭祀,室內應是祭祀場所之一。興隆洼文化年代較小河西文化偏晚,二者文化特性有較高相似性,特別是白音長汗遺址B區(qū)還見有興隆洼房址打破小河西房址的實例,這些現(xiàn)象表明小河西文化應是興隆洼文化的主要或絕對源頭。那么興隆洼文化遺存中也應包括類似上文中所述開辟出的獨立祭祀址,而這個祭祀場所即是AF19。其實遼西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房址的研究目前并不全面,如有關房址朝向一類的問題學界目前僅記錄其大體朝向或方位角度,并不做細微觀察。經(jīng)筆者觀察與研究,遼西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早期房址,其門道通常與附近河道呈垂直角度,這可能是為出行便利,這種布局形式也影響到墓葬主人的頭部朝向。換言之,河道彎曲,那么與河道保持垂直角度的房屋門道或墓主人朝向即有差異,從這一點進行觀察,可以對房址及所及遺存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傮w來看,垂直于河道的房址內部所出人像即為讓進入房址的人群得以第一時間觀察且祭拜。以白音長汗遺址AF19為例,其門道垂直于河道,人像與門道呈直線分布,中間又設祭壇(灶址),這種布局形式足以說明當時人群對這類造像的重視程度。以人像為祭祀的目標,其地位應凌駕于人群社會。事實上學界也早有相近推斷,如田廣林先生就將AF19所出人像視為“家主”,其神格應為“中霤之神”[8]271。從宗教發(fā)展角度看,這類人形造像的性質應不是較為基礎的生殖崇拜物、家族崇拜物或所謂的女神崇拜物,而應上升至族群崇拜的層面。
2016年赤峰學院歷史文化學院發(fā)掘了翁牛特旗南灣子遺址,出土兩件栽立式人像(詳見下文),但因相關報道及研究較少,有關此類人像的基本內涵還需再做斟酌。
西門外遺址位于西拉沐淪河支流嘎斯汰河北岸,是1984年林西縣防疫站工作人員偶然于一座帶灶的房址南部約20 m處發(fā)現(xiàn)的,共發(fā)現(xiàn)2件栽立式人形造像及1件“石蛙”[9]。人像個體大小不一,均為花崗巖材質。較大的1件通高67 cm,頭部呈圓形,面部微仰;眼部及口部為三個凹坑,頭部兩側雙耳與頸部相連;下頜與頸部結構分明,內凹呈槽狀;肩部略寬,前胸有兩處凸起,雙臂疊起;雙手相連置于胸腹之間;腿部化為倒梯形支座;頭部、上半身和下部支座的比例約為1∶2∶1.5。較小的1件通高40 cm,頭部呈橢圓狀,頭頂略尖;面部微仰以凹坑表現(xiàn)眼及口部,鼻梁隆起,耳部表現(xiàn)不明顯;頸、肩部有一圈橫向突起,肩部與頭部寬度接近,腹部較寬;前胸似有兩處凸起,雙臂彎疊于胸腹,腹部不見明顯雕刻痕跡,應是利用石塊自然形態(tài)化為柱狀底座;頭部、上半身和腿部的比例約為1∶1.5∶1。
與白音長汗遺址出土人像相比,西門外發(fā)現(xiàn)的2件人像更易辨識體貌特征。兩者除腿部處理不同外,其余部分反映出的制作觀念極為相近,應是表現(xiàn)了一種端坐或踞坐體態(tài)。需要指出的是從兩件人像的工藝及結構特征推斷,應屬不同時期的產物。遺憾的是該遺址并未經(jīng)過科學發(fā)掘,發(fā)現(xiàn)者通過同遺址采集的陶器等其他遺物推斷兩件人像應為興隆洼文化遺存,更因為人像表現(xiàn)的性別特征,將其定義為女性造像。但筆者認為較小1件胸前的凸起并不是雙乳,而應是鎖骨結構,故該遺物應為男性。
從兩件器物的雕琢方式來看,其制作手法及觀念明顯不同,雖共出同一地點,但筆者認為二者間應存在年代上的差異。
林西縣轄區(qū)范圍內發(fā)現(xiàn)的3件栽立式人形造像總體特征相近,如面部微仰,以凹坑表現(xiàn)眼及口部,雙手置于身前,雙腿均未做表現(xiàn)而是化作底座。不同之處在于有女性特征者腿部較尖,而有男性特征者則似鈍狀底座。
山前村遺址位于克什克騰旗萬合永鄉(xiāng)南部,地處西拉沐淪河上游支流北岸??耸部蓑v旗博物館對該遺址調查期間采集到1件石質人像。人像通高40 cm,整體形象為一端坐高臺身軀微俯者。其頭部磨做圓形,兩側刻出雙耳;頭頂近中心位置有一圓形凹坑,作用不明;面部以凹坑表現(xiàn)出眼睛和口部,鼻梁稍殘;頭部與頸部凹槽不深;肩部略寬,雙臂于身側自然彎曲至身前,雙手分開貼于腹部;背部利用石塊自然弧度,未做雕琢;因人像較厚,故臀部及大腿表現(xiàn)明顯,呈端坐狀,小腿并攏自然下垂與石塊結合形成底座;其頭部、上半身和腿部的比例約為1∶1.5∶1.5。
克什克騰旗宇宙地村東北部水泥廠附近曾采集到1件栽立式人形造像。人像通高20 cm。頭部呈圓形,兩側耳部受損,僅左側似有耳郭;雙目與口部為凹坑,面部略平,鼻梁不顯;肩部稍寬,雙臂彎曲抱腹,腿部狀若盤坐于楔形支座之上;頭部、上半身和支座的比例約為1∶1∶1。該人像將石材自然隆起的棱線作為中間線,其上刻制鼻梁,以加強面部立體感;其棱線于手部之下,有似形成“權杖”;整體觀感若一位手拄權杖、身居高位的人物形象,極為傳神。
花胡哨村位于宇宙地村西南部,地處西拉沐淪河上游北岸。村民曾于田間采集到1件人像。人像通高37 cm,光頭,頭部呈蛋圓形,頭頂略凸,兩側可見雙耳;于眉部有橫弧狀隆起,似眉骨亦似頭飾;下頜內斂,面呈俯狀;眼、口做凹坑,鼻梁微??;頸部似有裝飾結構,肩部略寬;腿部表現(xiàn)不明顯,于腹部以下即為圓柱狀底座。與前文所及人像不同之處在于,該人像左臂彎曲置于胸前,右臂自然回攏貼于腹部。其頭部、上半身和支座的比例約為1∶1∶1,從比例上看應為端坐狀人像。
三義鄉(xiāng)遺址位于克什克騰旗西部,西拉沐淪河上游北岸。其所發(fā)現(xiàn)人像與花胡哨遺址所出人像造型相近:通高27 cm,光頭,頭部呈圓形;眉骨處有橫置棱線似冠飾,雙耳不顯;眼睛與口部為凹槽,鼻尖突出;頸部有一圈橫向突起,肩部略寬,胸部和腹部略鼓;下部支座與上半身無明顯界限;其頭部、上半身與支座的比例約為1∶1.5∶0.5。從上半身和支座的比例看這件器物應為一件盤坐姿態(tài)的人像。
克什克騰旗所見4件栽立式人形造像均為采集品[1],未有伴出其他遺物。相關研究者根據(jù)《克什克騰旗文物縣志》所載“山前村有紅山文化遺址”的信息,將山前村的人像劃歸為紅山文化遺物。從人像雕琢特征分析,山前村人像的體態(tài)特征雖有別于白音長汗人像,但其面部雕琢技法與之高度相似,而與紅山文化人像的雕刻技法及體態(tài)表現(xiàn)手法差異更大。目前并未見有趙寶溝、富河、西梁文化遺存內發(fā)現(xiàn)過同類遺物,故筆者認為這件人像當屬興隆洼文化遺存。同理其他3件亦為同類。
南灣子遺址位于翁牛特旗廣德公鎮(zhèn),地處西拉沐淪河南岸。2016年7—9月赤峰學院歷史文化學院聯(lián)合內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翁牛特旗文物局對遺址進行了發(fā)掘。據(jù)現(xiàn)有研究成果,此次發(fā)掘共清理興隆洼文化房址9座,在F2室內石板灶北側發(fā)現(xiàn)2件規(guī)格不一的栽立式人形造像[10]。
稍長1件人像通高45.6 cm,平面投影為三角形,整體呈三棱柱狀。制作者利用石塊較平一面作為背面,故整體造型立體感較強。其頭部正視呈橢圓形,頭頂略圓鈍,不見裝飾性結構;頭部兩側用凹線刻出雙耳輪廓;整體面部器官比例寫實,眼部及口部為凹坑,鼻梁較直,鼻尖凸起;發(fā)現(xiàn)時雙眼及口部均鑲有蚌片,其中眼部蚌片為圓環(huán)狀,使得眼球結構明顯。但因保護不當現(xiàn)已不見左眼蚌片;下頜以凹陷勾勒區(qū)分出頭與軀干;雙臂自然彎曲,其左臂置于胸前,右臂貼于腹部;腹部以下未經(jīng)雕刻,而是利用石材其余部分形成底座;頭部、上半身和支座的比例約為1∶0.5∶1。因左胸部有凸起,故發(fā)掘者認為該遺物表現(xiàn)的應是女性形象。
稍短的1件因下部稍殘,整體呈倒水滴狀。上端頭部近圓形,不見耳部;兩邊眉骨與稍長1件相似,均是自然彎曲,極為寫實;眼與口部為小凹坑,鼻梁較低,鼻尖突出;發(fā)現(xiàn)時在眼部及口部未見任何裝飾物;唇下未做過多裝飾,僅是用棱線勾勒出大概形狀,使整體形態(tài)狀如一位留長須的男性頭像。
南灣子遺址出土遺物中可資斷代者較少,故有學者認為這2件人像不一定是興隆洼文化遺物。筆者認為其他遺物雖不能反映出遺址性質,但據(jù)公布的資料來看遺址房址內有和白音長汗二期乙類遺存相似的“泥圈”狀結構,故二者間從時間上看相去不遠,應為同期;但從雕刻技法上看,南灣子遺址所見人像的年代應相對最晚。
南灣子遺址的人像與前文所及其他人像存在較多差異,其中最大差異在于(西拉沐淪河)北岸遺址所見人像若真有性別之分,則女性人像下部呈楔狀,而男性則是梯形底座,但南灣子2件人像均為相反。
從造像特征上看,南灣子“女性”石像與宇宙地水泥廠人像雕刻理念相似,即均利用巖石隆起的棱線作為中線,且利用隆起刻制鼻梁。其手部特點與花胡哨村出土人像相似。將三者的形態(tài)聯(lián)系起來看,如同一位手執(zhí)權杖、端坐高臺、俯視眾生的上層人物。結合學界對這類遺物內涵的解讀則可以斷定,他們或是族群中身居高位的身前寫照,或為族群假想而出的祖神形象。其內涵均是置于壇前供人奉祀的信仰化身。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南灣子人像眼部鑲嵌的蚌殼,其制作或裝飾觀念應受大凌河流域查海類型文化影響所致。
目前這9件栽立式人形造像,僅白音長汗出土的1件能夠相對準確地認定為興隆洼文化晚期遺存,余者均無法準確斷代。從制作技法應由原始逐漸進化的思路考慮,白音長汗遺址人像最為原始,當屬最早;南灣子遺址所出人像最為精細,當為最晚。依據(jù)各遺址所見,其年代關系排序由早至晚應為:白音長汗→西門外“男”→山前村→西門外“女”→三義鄉(xiāng)→宇宙地→花胡哨→南灣子“男”→南灣子“女”。
興隆洼文化栽立式人形造像是迄今為止在遼海地區(qū)乃至世界范圍內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的遺物,具有文化發(fā)生學意義。對其進行初步分析,可推斷如下。
第一,絕大多數(shù)人像在造型上的共同特征,即以凹坑表現(xiàn)雙目與口部。說明供奉石像人群的文化從始至終一脈傳承。這類造像的視覺效果或仰首或俯身——無論哪種形態(tài)均應以有別于常人的族群高層人物為原型。其區(qū)別在于體態(tài),白音長汗、西門外遺址所出人像面部微仰、口部大開、似舉頸長嘯;其余遺址所出人像俱端坐高位、俯覽大地、手執(zhí)權杖、號令眾生。這些現(xiàn)象反映出當時族群有著統(tǒng)一的文化信仰且有高端權力階層??梢酝茢嘣谶@兩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白音長汗類型的地區(qū)性文化有著絕高的凝聚力與傳承性。
第二,以今天的審美角度觀察,這些人像無不粗糙、原始。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均刻畫入神,惟妙惟肖。這不但體現(xiàn)了制作者的虔誠心態(tài)更表現(xiàn)出當時制石工藝的極高水準。此外將人像下部有意制作成可以插入土層的結構應意味著這類人像的放置并非保持不變,而是可以移動且攜帶,表明當時應有特定的人群負責移動、放置和使用這類器物。也即是說當時的族群已然分層。
第三,目前有明確出土地點的人形造像僅見白音長汗及南灣子。這兩處人像按照筆者的年代排序恰好為最早和最晚,這表明這類遺物自出現(xiàn)之初,即是放置于石灶之畔。有學者曾指出這類造像的原初含義為“中霤之神”,即祖神或家主的化身[8]272。聯(lián)系到興隆洼文化早期人們在山崗頂端堆砌圓形石堆以祭祀族群英雄人物或祖神,至興隆洼文化中晚期于方形灶前供奉祖神的情況,說明在白音長汗二期乙類時期,人們的設祀對象已然分化。而其設祀的圓形石碓及方形灶址與紅山文化的石構圓壇、方壇應存在文化傳承上的聯(lián)系。
第四,從遼西地區(qū)石構遺存發(fā)展角度而言,石構遺存最早出現(xiàn)在大凌河流域,發(fā)展于西拉沐淪河上游地區(qū),鼎盛于大凌河中游地帶,最終衰落于紅山文化晚期。單純從人形造像的角度觀察,這類造像發(fā)端于西拉沐淪河上游,至興隆洼晚期已然式微。而其雖不多見卻并未消失,其繼任者即為發(fā)現(xiàn)于草帽山、興隆溝等遺址的石質及陶質人像。事實上若將遼西地區(qū)紅山文化及之前的石構遺存進行排序,可以發(fā)現(xiàn)圓雕體石質人像自白音長汗地區(qū)出現(xiàn)之后其總體移動方向是向東的。從現(xiàn)有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興隆洼文化早、中期時西拉沐淪河與大凌河聯(lián)系較少,至興隆洼文化中晚期時白音長汗類型開始對查海類型產生影響。其實證諸多,單從人形造像角度觀察,南灣子遺址所出人像即帶有明顯的地區(qū)文化交融的特征,如“女性”人像以蚌覆目、口,這種習俗與興隆洼、興隆溝居室墓中所見蚌飾的使用方法近似。而“男性”人像為片雕體人面形象,這種造物觀念在之前僅見于查海類型遺存。由此推斷在興隆洼文化晚期階段兩地文化互動逐漸加強,地方文化差異逐步弱化。至趙寶溝文化產生前夜,查海遺址興隆洼文化三期遺存所見石墓——土坑墓、石灶——土坑灶共存即是兩種文化融合的結果(2)本文采用陳國慶先生對興隆洼文化的分期意見,即以查海F43為興隆洼文化第三期文化遺存(詳見陳國慶《興隆洼文化分期及相關問題探討》)。但至今查海中心墓葬區(qū)未做分期,筆者認為F43修建時間較中心墓地為晚。相關遺跡單位時間順序由早至晚應為:F43M→中心墓地東部→F43。故相對而言,筆者所謂的查海遺址興隆洼文化三期的大體時間應略早于陳國慶先生指出的第三期且稍晚于第二期。。
第五,石構遺存是遼海地區(qū)最具地區(qū)特色的文化遺存。其代表即是紅山文化“壇、廟、?!毕到y(tǒng)。事實上這一模式最晚在興隆洼文化晚期已然形成,即前文所及的圓形石碓(積石墓)和方形石灶分別為“壇”及“冢”,而“廟”即是興隆洼文化帶有居室墓的房址與包括栽立式人形造像房址的組合體。
第六,對于石雕人像的“性別”之分學界有諸多見解。依筆者所見,至遲在興隆洼文化中晚期階段女性所代表的生育崇拜的觀念應已淡出,即人像表現(xiàn)出的性別應均為男性——可能說無性更為貼切。據(jù)現(xiàn)有研究成果,在新石器時代早期,遼西地區(qū)與西亞一帶即有較為頻繁的文化往來,這種文化互動與人群往來的情況一直持續(xù)至今。西亞一帶(亦有學者謂為近東地區(qū))科爾提克丘遺址M4發(fā)掘資料表明,當時社群高層人物皆做蜷身葬式,并身前懸飾兩個球狀大理石質權杖頭。這一現(xiàn)象從側面觀察為蜷身葬式與權杖頭,但從正面觀察,恰是踞坐式人形及胸前兩處凸起物。
綜上所述,興隆洼文化時期社群崇拜應已脫離了原始的生殖崇拜階段而升華至更高層面。結合興隆洼文化時期栽立式人形造像所表現(xiàn)出的文化內涵可知當時部族已經(jīng)產生了階層且由高層人物對整個族群進行統(tǒng)一管理。這種人群在生前是部族或地區(qū)的領導人物,死后即放置山巔設祀祭拜。而人像即為族群先祖的化身,置于聚落之內以供長期祭祀。這種祭祀模式或禮制形態(tài)即為當時社群的管理方式,具有極強的凝聚性與傳承性。采用這一模式進行族群管理,其結果勢必會促進地區(qū)性物質資源的不斷發(fā)展、精神內涵不斷豐富且深化,由此可推斷當時社會應會產生一定的社會秩序,也即是說在距今7 000~8 000年間,文明曙光理應出現(xiàn)在廣袤的遼西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