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打算寫一篇探討科技進步如何影響文學的隨筆,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塊啃不動的硬骨頭,只好將“文學”換成了“推理小說”。仔細想想,出道十七年以來,我從來就沒有在意過“文學性”,即便偶爾提及,也對何謂“文學性”感到一頭霧水。
那么,科技進步對推理小說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答案是徹頭徹尾的顛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手機的普及。
比如,有人在荒郊野外發(fā)現(xiàn)一名男性死者。經檢查,他的死因是后腦勺遭到重擊后引發(fā)腦出血。這是否是一起命案尚無定論,但警方查明,在死者被發(fā)現(xiàn)前的十分鐘左右,他曾給妻子打過一通電話,并得到后者證實。然而,距離死者最近的電話機也有超過一小時的路程,他究竟是怎么聯(lián)系他的妻子的?
假如是若干年前的推理小說,單憑這一謎團便足夠吸引讀者了。警察或偵探必須絞盡腦汁發(fā)散思維,來解釋這種乍看之下不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
可惜時過境遷。我能斷言,如今的讀者再也不會對上述狀況感到好奇。參與査案的警察會毫不猶豫地去搜尋手機,否則讀者也會感到疑惑不解。如果找不到,他們也會像讀者那樣懷疑手機是被人拿走了,使線索變得毫無懸念。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例子,不過伴隨著手機的登場,古今作品中眾多的電話詭計大都喪失了意義。當然,故事本身并不會因此變得乏味,只是讀者在閱讀這類小說時必須考慮時代背景。
同病相憐的還有相機。與電話一樣,在照片上做文章的機關謎題數(shù)不勝數(shù),但用到的無一不是老式膠卷相機。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套路是,犯罪嫌疑人為了主張自己的不在場證明,拿出一張在遠離犯罪現(xiàn)場的地點拍攝的照片,上面除了他本人,還印著確切的時間和日期。一旦照片被認為是真的,嫌犯便不具備作案的可能。偵探必須挖空心思査明其中的蹊蹺,讓案情水落石出。
可今后就算想到類似機關,恐怕也不能寫進小說里了,畢竟數(shù)碼設備已經成為主流。雖說膠卷相機不會消失,但輕巧方便的數(shù)碼相機進入了千家萬戶,恐怕讀者很難再接受在照片上動手腳的詭計。電腦修圖技術日新月異,連數(shù)碼照片能不能算證據(jù)都要打上問號。要是作品中的人物非用膠卷不可,必然會讓讀者感覺不自然,使故事散發(fā)虛假的味道。
影響推理小說的不光是電話和相機這些小工具,日趨發(fā)達的交通手段同樣不可忽視。假設甲乙兩地之間的最短電車路線要耗費五個小時以上,某位作家卻想出了精彩的手法,能讓身處甲地的兇手犯下命案后只花四個小時就趕到乙地。于是,興奮不已的作家瘋狂敲打鍵盤(或是奮筆疾書),滿懷希望地認為讀者會為自己的故事大吃一驚。沒想到就在他即將完稿的前一刻,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新開放的列車線路將兩地的車程縮短到三個小時。面對這條新聞,作家只能含淚棄稿。
科技進步對推理小說的影響何止是在詭計方面,真正的重點還是在劇情發(fā)展上。
與普通小說不同的是,在推理作品中,人物的行動往往都經過計算。有時為了使故事更加有趣和刺激,作家會在人物之間刻意制造意外。比如讓某人錯過與一個重要角色之間的會面,甚至聯(lián)系不上對方。可是,手機的出現(xiàn)讓這一切變得困難重重:對現(xiàn)代人來說,搞錯會面地點而耽誤重要約會幾乎是無稽之談。因此,作家要么創(chuàng)作出沒有手機的登場人物,要么讓他們身處信號不通的地方。然而,隨著手機的普及率不斷上升,出門不帶手機越來越不可能,信號的覆蓋范圍更是逐年擴大。
不久前的一次聚會上,有位作家發(fā)愁道:“我想讓一個剛回國的人物在機場里聯(lián)系不上自己的戀人,可是對方有手機呀,真?zhèn)X筋。得想辦法讓電話打不通才行?!?/p>
那么,科技進步是否增加了推理小說的創(chuàng)作難度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不妨說,條件上是利大于弊。
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帶來了人們從未想象過的新型犯罪手段,讓整個社會面臨難題??墒窃谂c犯罪打交道的推理作家看來,那仿佛是一座新的寶藏。過去,兩個陌生人突然變得親密無間是難以想象的,但隨著交友網站熱潮的興起,類似的情節(jié)創(chuàng)作變得輕而易舉。
手機和數(shù)碼相機的普及也給新的詭計提供了成長的土壤,便利的交通使得故事的舞臺大幅擴展。
然而,作家也不能滿足于追隨新型作案手段的步伐。一旦有新技術出現(xiàn),我們必須比真正的罪犯更加熱心地思考它給犯罪帶來的影響,以及可能引發(fā)的新型案件。假如能構思出讓警方都倒吸一口冷氣的犯罪計劃,從防患于未然的角度來說,也是為社會做了貢獻。
不過,很少有作家能對現(xiàn)實中尚未發(fā)生的犯罪案件先知先覺。我們往往和警察一樣,直到事后對其中的手法恍然大悟。試問,有誰會想到用吊車去拆毀ATM呢?
我看著電視新聞,不禁胡思亂想:琢磨出這種新點子的罪犯要是去當作家,沒準能寫出非常有趣的推理小說呢。
(馬星河薦自《風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