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子
詩歌是一種直覺,是警覺,是錯覺,是一種很美的偏執(zhí)和沖動。我對它有持久的熱情和偏好,親近它、依賴它,總是把最安靜、最美好的時光,留給它。所以,我期待進入它們,分解它們、贊賞它們。這是一種蓄謀,也是一種習性。帶著越來越簡單的歲月之癢,帶著日積月累的貧疾寒苦,帶著與生俱來的、膽膽怯怯的熱愛和感動,帶著清晰準確的年老之后的神性和魔性,親近它們,進入它們。然后,我把我的手放在心口,聽到了自己破碎的聲音,哭泣的聲音。
一個人小心翼翼活下來多么不易。他每時每刻都在經(jīng)歷著不同的撞擊,會出現(xiàn)不同的變故,不同的時間地點,不同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果。這是世界流通的的樣子,變化的樣子,也是一個人衰老的樣子。每一刻都不可能錯過,每一刻都會比黎明來得更自然通透,每一刻都帶血帶肉帶雷帶電。在這些變老的日子,我緊張,無法平靜。這是我的成長經(jīng)歷,我肯定在很小的時候,遇到了什么。所以,我長大的過程,就是恐懼的過程,是心虛自卑的過程。我睜大眼睛,盯著那硬邦邦的生命之鎖,攥緊它,進入它。我勤奮刻苦,滿手泡沫。但我很快就會反悔。一種從心理到生理的反悔:天啊,我好蠢,我為什么如此疲憊和拼命,我為什么總是失敗卻無法逃逸,我為什么總是如此憂愁悲傷。乃至對自己對別人都充滿了毫無意義的、翻來覆去的自責和愧疚。
我承認,我對很多事物都敏感且多疑。這讓我有些尷尬和自羞。它會占用我很多的時間,我需要更加專心更加活躍的思維,才能把自己一點一點解救出來。甚至無法解救,卻因為無數(shù)次的爭吵和勸說,讓自己有了喜悅和快樂。我是不屈服的,所以,寫詩的過程我誰都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蛘?,此刻的自己不相信剛才的自己。這一刻我是那個情緒的熱點、沸點和頂點。爆破點,分裂點。我熱愛,就會更加熱愛;我冷漠就會冷漠如古墓。這個時刻我的身價和手段爆棚,誰也無法把我挽留。我腦洞大開,萬馬奔騰,瞬間開啟智慧之光,實現(xiàn)一場藝術的高蹈。讓苦難的升華,祭品得到高歌。
寫作中,我總是陷入龐雜多變的語言的策劃和試探中。和初學時最大的不同,我如今學會了使用維度和多維度。把自己分開,分成昨天的我,今天的我,歷史的我,未來的我。分成植物的我,建筑的我,高山的我,海洋的我。甚至鬼魅的我,神靈的我。這很像一種虛妄,但它其實是一種技術的變異和互生。我喜歡用自己的身體,長出植物或者動物的心臟和呼吸。所有的生長和死亡都是一樣的,我就是它,是存在,是存在的逐步消失。所以,我必須不斷打開自己,觀察自己,安撫自己,珍惜自己。生長和死亡是一種大美,是一種能量的聚攏和發(fā)散。生為人類,我能感知并傳遞這樣的聚攏和發(fā)散。你也是的。其實我就是你,是萬物的你。我盯著自己,給自己插上翅膀就是給你插上翅膀。我們得到安息和供養(yǎng)的時候,我們會送出由衷的贊美和祝福,這就是愛,是詩歌。
盯著一件事物的時間越久,你會越來越癡迷它的層次和深度。那些被盯緊的事物會長出滿身的窟窿。我越發(fā)不相信距離和空間,禁不住進入它們,碰撞它們,折斷它們,出離它們。我甚至命令它們變成風變成雨,成為我的城池和高地。盯著一件事物的時間越久,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事物沒有本質,沒有正誤,也沒有目的和手段。它就是一個存在的智慧和情感的智慧,存在著很多的變更和方向。只不過認知的角度和層次不同,會帶出不同的疑問和解答。而一個人的成長需要時間,需要記憶,需要審視和糾正,更需要否定。詩歌寫什么永遠都不是問題,而怎么寫才是問題,是永遠解決不了的問題。它離你的內心到底有多遠?它是眼睛里的還是頭腦中的?是教育前的還是教育后的?以前我寫詩總是喋喋不休,滿紙荒唐,肆意隨意,現(xiàn)在,我學會了慢下來。我只選擇少量的詞,用少量的情景和動態(tài)表述我的觀察和感知,我甚至能做到視而不見,顧左右而言他;但內心卻開始了詩歌的構建,也有了磚瓦和礦井的底座和脈絡。這些年我慢下來,目的是創(chuàng)造直接敏感尖銳的詩歌效果。這一階段它很適合我,是我想要的樣子。所以,我能讓詩歌元素找到它的根基,和生命之根發(fā)生摩擦。直到把自己寫流淚。這是我贈給自己的密碼和暗器,它把我從悲傷中帶出,讓我快樂,恢復健康。
所以,詩歌的表達是需要力量和勇氣的,需要一種強大的氣場。你內心養(yǎng)育有這樣的眼界和氣場,你的詩歌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成果。所以,你要學會在體內、頭腦內、心臟內,盛放和安插這樣的氣場。這就是詩歌的學習和養(yǎng)育。詩歌是一種高難度的文字技術作業(yè),沒有技術就不是詩歌,詩歌的高難度就是要做到能量的核聚變。語言是因子,結構是氣場。詩歌的寫作長度和寬度永遠沒有盡頭,詩歌的高度沒有盡頭。
注重生活經(jīng)歷和細節(jié),用深刻的悲憫和情懷記錄生命辯論生命。這是一種必要,我用孤僻和自閉的思慮融合,反而獲得一種特質,詩歌顯得寬闊和從容。癡迷詩歌的寫作是一生的事情,其實就是癡迷詩歌的未知和高度。不要停下來,即使你的外部停下來,你的內部也會如影隨形,不斷填充和拔節(jié)。所以,詩歌的寫作對我來說更是一種契約精神。我寫不寫,它都會在我的內部矗立并逐日增多。
從復雜到簡單是一種選擇和智慧,也是一種潔癖。我知道自己是有態(tài)度的,我堅持著自己詩歌陣地的尊嚴和威嚴,甚至用自己的怪癖和悖論堅持著它們。這么多年,我在日積月累的驕傲和過失中,找到它們,在越來越多的榮光和恥辱中,找到它們。在越來越古樸透明的才華和審美中,找到它們。我找到它們的時候,我寂寞失血枯黃的臉,終于長出美麗的葉片花朵。我因此變得恬靜和潤澤。
其實,天地之間,任何人的生死都和我有關,都會映射到我的后背。我在人世間生天地間長,我被送出又被收回。他們同樣是天地間一個通透的肉體,被送出又被收回。它們經(jīng)過了我,我也經(jīng)過了他們。我因此經(jīng)常眼角掛著淚水,拊掌大哭,為親人和熟悉的生靈。我經(jīng)歷了他們。也就是經(jīng)歷了我自己。它們從我身邊消失,帶走了我的溫暖和愛。我是他們的論證,也是我自己的證據(jù)。我論證著我自己,論證著一個生命體的每一個泡沫,每一道褶皺,其實就是舉著自己的骨灰,把自己送回人群。在這樣的空間和道場,我越來越關注自己的慈悲和善良,關注自己對待萬物的態(tài)度。
說到底,詩歌的寫作無非是用一個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拆解對抗乃至糾正所有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更是一個疼痛的人,多肢節(jié)多歧義的人,把自己當作一次比喻和論證,寫成處方,寫成碑文,沿途張貼懸掛而已。
泉子,浙江淳安人,著有詩集《雨夜的寫作》《與一只鳥分享的時辰》《秘密規(guī)則的執(zhí)行者》《雜事詩》《湖山集》《空無的蜜》《青山從未如此飽滿》,詩學筆記《詩之思》,詩畫對話錄《從兩個世界愛一個女人》《雨淋墻頭月移壁》等,現(xiàn)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