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豪 榮光啟
每位詩人從接觸詩歌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聲音。在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張執(zhí)浩的詩歌作品一貫著力于日常經(jīng)驗和個人記憶的書寫,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無論對富有理論修養(yǎng)的專業(yè)讀者來說,還是對業(yè)余愛好詩歌的普通讀者來說,張執(zhí)浩的詩歌都能帶來一場輕盈而不乏感動的閱讀體驗。
讓我們先從一首《秋葵》開始:
秋葵怎么做都好吃
怎么念都好聽
我記得第一次帶你吃它的情形
那是一個夏天
我倆坐在楚灶王的窗邊
我一邊翻著菜譜一邊指著秋葵
說:這個好吃!
我記得你自始至終
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秋葵
第一次覺得我們不在一起
多可惜
“秋葵怎么做都好吃/怎么念都好聽”,一開始,“秋葵”就以一種先天的完美狀態(tài)被拋到了讀者面前,這種完美狀態(tài)同時指向生活和語詞兩個不同的層面。作為日常生活中的“秋葵”無論怎么烹飪都能帶來美味的享受,而作為詞語的“秋葵”無論怎么念都能引發(fā)聽覺的舒適和精神的愉悅,平淡的語氣背后實則隱藏著詩人極具個人感情色彩的價值判斷——“秋葵”的完美是不容置疑的。接下來是記憶的閃回,陳述“我”和“你”第一次在楚灶王吃飯的情景。在這首詩里出現(xiàn)了三次的“第一次”頗引人注意?!暗谝淮巍笔菍Τ了?jīng)驗的喚醒,“第一次”有一種無法取代的新鮮感。而在這首《秋葵》中,“第一次”的效果可以解讀得更為具體:“我”和“你”都是“第一次”吃秋葵,“我”發(fā)出了“這個好吃”的感慨,“你自始至終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這似乎是在說,兩人“第一次”吃秋葵就對秋葵擁有一致的美好印象。而事實上,真正的“秋葵”早已退場了;或者說,真正的“秋葵”一開始就沒有出場過?!拔摇睂η锟翢o保留的贊美和兩人對秋葵的喜愛,只是“你”和“我”彼此間心靈契合的狀態(tài)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上的投影。如果“我”和“你”第一次一起吃其他的食物、做其他的事情,同樣會留下和吃秋葵一樣的美好回憶?!扒锟敝皇沁@首詩的觸發(fā)裝置,卻不是這首詩的重音。整首詩描述的其實是“你”和“我”之間無須經(jīng)由具體物質就能達成的心靈契合。最后兩句看似是輕盈又俏皮的情話,其實含有一種嚴肅的必然邏輯,那就是——“我們”應當在一起,兩顆在塵世間一經(jīng)相遇就彼此契合的心應當緊緊相依,相濡以沫地生活下去。
讀《秋葵》,總會聯(lián)想到另一首詩《蛾眉豆》,同樣是以一種日常的食物起筆:
我買到了蛾眉豆。
這讓我滿心歡喜。
蛾眉豆
這么好聽的名字,
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因為她,
我離你又近了許多。
蛾眉豆是白扁豆的別稱,詩人喚作“蛾眉豆”,賦予日常事物形式上的美感(“蛾眉”有美人秀眉之意,或為美人代稱)。但不論是“蛾眉豆”還是白扁豆,都是菜市場上隨處可見的食材?!拔屹I到了蛾眉豆?!比绻x者輕輕滑過這句話,很可能會錯過詩人在語言上的用心。這個“到”字是值得讀者為之停留的:“到”字意味著重要目的的達成。回想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tài),一般來說,我們會說“我買了蛾眉豆”而不是“我買到了蛾眉豆”,就像“我買了雞蛋”“我買了茄子”之類的說法一樣尋常,除了陳述事實之外并不具備任何情感色彩。而詩人所說的“蛾眉豆”,卻不再是日常經(jīng)驗里的“蛾眉豆”了。詩人僅用一個“到”字就完成了從日常事物直抵心靈深處的路程——“蛾眉豆”超越了日常的物質實體而直接喚醒了詩人強有力的生命體驗。我們在接下來的四行中能感受到這種聲音的漸強,詩人對蛾眉豆的凝視和沉思讓詩人從“滿心歡喜”到陷入“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羞怯的懷念之中,直到最后一句,詩人才把一直聚焦在蛾眉豆上的目光移開,一個未知的“你”出現(xiàn)了:“蛾眉豆”是拉近“你”“我”之間距離的紐帶,是“我”對“你”的記憶的觸發(fā)裝置。經(jīng)過對“蛾眉豆”的凝視和欣賞,不在場的“你”和“我”的距離又近了幾分。因為這首詩并沒有具體情境的再現(xiàn),所以這個“你”就沒有明確的指代了:既可以是朋友、戀人、母親、女兒、故鄉(xiāng)……也可以只是一段美好回憶的象征。至于“蛾眉豆”與“你”“我”之間的聯(lián)系,也可以有無窮的可能,這些只存在于作者的記憶原型和讀者的想象空間之中了。
對一位詩人的詩歌風格、技術的理解必須建立在作品細讀之上,以上對張執(zhí)浩兩首詩歌的細讀,意在揭示張執(zhí)浩的日常經(jīng)驗寫作建立在“及物”的關懷和“敘事”的結構之中。
在張執(zhí)浩的大部分詩歌中,他從不凌空蹈虛,漫無邊際地在文字間放任自己的想象,而是將筆觸穩(wěn)穩(wěn)地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事物。對于讀者來說,這看似是一種難度較小的寫作(詩歌中的事物在日常生活中俯拾即是),而真實情況卻是——自漢語新詩誕生以來,高蹈式的抒情早已規(guī)訓了大部分詩人和普通讀者對新詩的審美習慣,少有詩人能夠真正突破這一藩籬,培養(yǎng)起在長期寫作中源源不斷地將日常事物轉化為詩性語言的能力。及物、及日常之物的寫作,不僅不是一種難度較低的寫作,而且是對于詩人詩藝的巨大考驗。譯者雷武鈴曾對希尼的詩歌語言做出這樣的評價:“希尼的詩歌語言給了我一種特別的教育:精神生活的語言詞匯總是簡單的、貧乏的,物質生活的語言詞匯卻是無限的豐富……希尼的詩是充滿了堅實的物質名詞的詩,有這些骨骼一樣的物質名詞的支撐,他的詩因此異常堅實?!雹僭凇凹拔铩钡挠^照上,張執(zhí)浩與愛爾蘭詩人希尼,這兩位使用不同語言寫作的杰出詩人有著驚人的默契。日常事物同樣構成了張執(zhí)浩詩歌語言的“骨骼”,讓情感能夠緊貼一個當代中國人的世俗生活平穩(wěn)有力地運行,最終在“敘事”的節(jié)奏中生成一具厚重的“肉身”:不借助表達而直接呈現(xiàn)出記憶的深度與溫度。
關于詩歌中的“敘事”,張執(zhí)浩說:“大概從1995年開始,我就對自己那種過于純凈、空泛的抒情感到非常厭倦了,就想以小說的敘事方式來調整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②擁有豐富的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詩人具有這樣的天然優(yōu)勢——他能夠敏銳地意識到詩歌文體中的抒情傳統(tǒng)所帶來的缺陷,并用小說文體中的敘事方式加以矯正。在對《秋葵》和《蛾眉豆》的細讀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敘事結構在兩首詩中的重要性。第一首詩的敘事結構完全暴露于讀者的視野之中,整首詩以物起興,卻在對往事的敘述中得以完成。第二首詩的敘事結構則隱藏在詩人欲說還休的語氣中:“我”為什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離你又近了許多”的“你”又是誰?詩人喜愛的“蛾眉豆”背后有著怎樣的回憶?在《秋葵》中,抒情的力道在敘事的節(jié)奏中變得柔和萬分,所有的甜蜜和溫馨都化為了一句淺淺的感喟。而在《蛾眉豆》中,敘事結構形成了一個迷人的暗箱,將詩歌沒有完全釋放的情感能量投影到讀者頭腦的“幕布”上,詩歌中飽含的情感和意義在讀者那里以未完成的姿態(tài)繼續(xù)滑行。
“及物”(日常之物)關懷與“敘事”(具體之事)結構在張執(zhí)浩的詩歌中是普遍存在的,從被詩人追認為“開始有明確的傾向性和個人美學意識”③的《糖紙》開始,就顯露出這種特征?!拔沂箘诺叵氚∠?春筍靠著斗笠/我靠回憶活在這里”(《昨天晚上到底有沒有下過雨》);“在天上我想到了/一種叫云吞的美食/這么形象又好聽的名字”(《云吞》);“我見過許多鞋子/在許多古舊的屋頂上/它們像謎一樣存留/在我越來越薄脆的記憶中”(《屋頂上的鞋子》)。在張執(zhí)浩的大量詩歌作品中,“及物”關懷和“敘事”結構有效地避免了感傷、空洞的模式化抒情,實現(xiàn)了日常意象和日常情境的具體化和個性化,展示了世俗生活最真實的溫度。當然,無論是“及物”的關懷還是“敘事”的結構都只是詩人選擇的一種路徑,最終都是為了抵達一種真誠蘊藉、樸素親切的情感。正如張執(zhí)浩所說:“詩歌在本質上肯定是抒情的,我永遠強調這一點,不管你借助多少敘述手段,它在本質上依然是抒情的,講故事當然無妨,但故事本身最終要凸顯出抒情的力量,這是詩歌的終結點,不能偏廢?!雹?/p>
謝默斯·希尼:《區(qū)線與環(huán)線》,雷武鈴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8—99頁。
②林東林、張執(zhí)浩:《你拿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毫無辦法——張執(zhí)浩訪談》,《長江文藝評論》,2019年2月18日,第48頁。
③同上,第46頁。
④同上,第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