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晶晶
(南昌工程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 南昌 330099)
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性人物之一,馬爾庫塞的理論研究始終凸顯對“人”的關照。他繼承和發(fā)展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精神,始終堅持社會解放目標,堅持用社會批判分析人的“自由”和社會的“合理”問題。他指出,二戰(zhàn)以來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在技術進步的基礎上實現財富增長、經濟繁榮、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而這個高度技術化的豐裕社會對人的控制卻達到更高的階段,技術成為了新的統(tǒng)治工具。為此,他展開了對技術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并試圖指明一條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的新道路。
作為海德格爾的學生,馬爾庫塞吸收了海德格爾將技術作為工業(yè)時代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哲學問題的研究路徑。海德格爾對技術持有否定傾向,他指出現代技術的本質是“座架”(Ge-stell),技術限定、強求、促逼著人和自然,人和自然淪為技術擺置的“持存物”。馬爾庫塞繼承了海德格爾對技術持有否定傾向的觀點,技術理性是馬爾庫塞剖析技術進步和社會統(tǒng)治關聯的邏輯起點。
馬爾庫塞將技藝和技術進行了區(qū)分。技藝(techcics),即工業(yè)、運輸、通信等技術裝置及其用途。技藝是前技術理性模式,技藝可以助長專制主義也可以促進自由。而技術(technology)是一種支配和控制系統(tǒng),是“一種生產方式”,“代表機器時代的工具、設備與發(fā)明物的總體,它同時也是一種組織和維持(或改變)社會關系的方式,一種流行的思維和行為模式的表現形式,一種控制與支配的工具?!盵1]50馬爾庫塞認為,生產和技術裝備是與社會和政治聯系的,是作為技術統(tǒng)治系統(tǒng)發(fā)揮作用。
從歷史上來看,資本主義對技術的推崇,催生了日益膨脹的技術理性崇拜,對技術理性的膜拜伴隨資本主義世界的發(fā)展演變的過程。技術理性直接導源于古希臘的理性觀念,古希臘的宗教神話中蘊含對世界起源的解釋,承認自然內在規(guī)律的等理性色彩。古希臘哲學先賢提出在紛繁復雜的感性世界中探索世界本原的問題,“邏各斯”“奴斯”等都是先賢尋找世界的秩序和規(guī)律的理性概念。理性使人類從蒙昧走向文明,從依附自然走向利用自然,強化人的自我主體意識和主宰世界意識。伴隨資本主義制度產生,西方傳統(tǒng)理性逐漸和技術結合,技術在資本主義世界獲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的同時,技術理性取得至高的話語權。
近代技術的興起和資本主義的興起是同一歷史過程的兩股相互支持的力量。技術展示了它在物質生活層面巨大的功利價值,顛覆性改變了世界面貌。同時,資本主義社會蘊含強大的推動技術發(fā)展的動力,資本主義使得技術第一次被有意識的和大規(guī)模的使用。資本家競相采用先進的技術而獲得競爭優(yōu)勢,技術的進步又使資本家獲得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技術在資本主義的生產鏈條中循環(huán)交互作用。技術轉化為現實生產力,成為資本增殖有利的手段。資本主義經濟的運行離不開技術的支撐,技術在物質生產生活領域取得了話語權。技術和資本的聯姻,鞏固了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經濟基礎,技術成為資本家統(tǒng)治的權力工具,從而又取得政治層面話語權。技術取得經濟領域和上層政治領域話語權的過程,也是技術成為人類生產生活、思想觀念的主宰力量的過程。對技術理性的膜拜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必然產物。
資本主義進入高度富裕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技術在經濟生活領域取得的合理性,已經成為支配合理性本身。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運用技術維護社會的統(tǒng)治,技術進步的目的和社會的統(tǒng)治協(xié)調一致,彰顯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合理性和發(fā)展?jié)摿?。馬爾庫塞認為技術理性是把技術歸結為統(tǒng)治以及統(tǒng)治就是技術?!凹夹g理性這個概念本身可能是意識形態(tài)的。不僅技術的運用,而且技術本身,就是(對自然和人的)統(tǒng)治。”[2]19技術是由階級利益和歷史狀況所決定的“設計”,統(tǒng)治的既定目的和利益早已包含在技術社會的結構中。統(tǒng)治進入了技術機構的建構,資本主義社會的統(tǒng)治不僅通過技術而且作為技術,把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都納入技術控制下。技術作為新的控制形式滲透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技術和統(tǒng)治高度融合,技術滿足了政治的需要,成為統(tǒng)治的工具,獲得了意識形態(tài)的品質?!皩夹g的服從成了對統(tǒng)治本身的服從;形式的技術理性轉變成了物質的政治合理性”[3]104。
馬爾庫塞認為,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技術從自然的控制擴展到對人的控制,改變資本主義自身的社會結構和運行機制,遮蔽資本主義制度下階級的壓迫和統(tǒng)治。技術成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遏制新的歷史替代性選擇、遏制新的歷史主體、遏制否定性思想最有效的工具。
馬爾庫塞指出,技術并非中立的而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為統(tǒng)治的合法性提供了依據。政府自身的存在和合理性通過是否能成功組織和開發(fā)科學技術的生產力能力來衡量。一個社會運用技術創(chuàng)造的成就、帶來生產效率和生活標準的不斷提高,就意味著現行社會制度合理。以技術進步尤其是以自動化、流水線技術為基礎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運用技術帶來壓倒性的生產效率和高的生活標準,蘊含著增長和擴大舒適生活品的潛力,“為愈來愈多的人民提供一種愈來愈舒適的生活”[4]21。這些都體現了資本主義制度存在和發(fā)展的合理性。
技術理性改變了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社會結構和運行機制,其“富裕社會”的特征淡化了顯而易見的剝削,掩蓋了不平等和奴役。第一,工人和資本家在消費領域實現平均化和平等化。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漫游同樣的旅游勝地,打字員打扮得和她雇主女兒一樣漂亮,黑人也擁有高級轎車。第二,在職業(yè)層次中,工人階層向管理層呈現同化趨勢。在重要的工業(yè)機構里,非生產性工人的數量增加,“藍領”隊伍向“白領”方向轉化。自動化技術降低體力勞動者的數量和消耗體力的強度,改變勞動者的態(tài)度和意識。在機械共同體的技術組織中,工人和工廠成為生產聯盟的利益共同體,工人樂意而主動參與到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當中,在生產和技術問題中出謀劃策。第三,在生產技術組織方面,統(tǒng)治轉化為管理。資本家不再是典型的統(tǒng)治者形象,而是成為共同機器中的管理官僚。統(tǒng)治變成無偏見的管理制度,雇主和雇工都成為拿薪俸的成員。工人與資本家進而同整個生產體制結合起來。技術還改變了人類組織社會生產的形式并將大眾固化在生產機構當中。把傳統(tǒng)的人身依附(如奴隸對主人、農奴對莊園主、貴族對領地分封者等),轉化為對事物客觀秩序(如經濟規(guī)律、市場等)的依賴[4]115。生產機構中對人的奴役也在改進和淡化。
馬爾庫塞認為技術已經成為一種新的控制形式,生產和分配的技術裝備作為一個控制系統(tǒng),使得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技術成了社會控制和社會團結的新的、更有效的、更令人愉快的形式。[4]6”技術帶來豐裕的物質條件和舒適的個人的生活更讓人難以反思和抗拒資本主義制度,這構成了當代資本主義不合理中的合理性。生產率的增長穩(wěn)定了社會,技術自身也包容在統(tǒng)治的框架內,“技術的合理性已經成為政治合理性?!盵4]7
馬爾庫塞敏銳的認識到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人們喪失批判意識和內心否定向度的核心在于商品成了人的靈魂,大量生產和分配占據了個人的全部身心。技術、商品與消費的邏輯結合制造出來的虛假需求,將人們束縛在不斷制造和不斷滿足虛假需求的生活之中,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在物質基礎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聯合和團結。
人類的需要本身是歷史性的需要,受先決條件制約。馬爾庫塞認為,人們真實的“必不可少”的“無條件地要求滿足的需要……即在可達到物質水平上的衣、食、住”[4]6??梢?,在馬爾庫塞看來,滿足人類真正需要的物質標準是有極限,是正常的生物性需要和社會條件能給予的強度、滿足程度乃至特征的統(tǒng)一。但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需要是通過社會外力“灌輸”給人們,使之成為“自己的”需要,是社會需要向個人需要的移植。現行的大多數需求,譬如休息、娛樂、處事、消費、愛恨情緒等,都是受大眾媒介的宣傳和灌輸重復強加為個人的需求。虛假需求具有社會的內容和功能,其發(fā)展和滿足受個人無法控制的外力支配。人們看似能在大量的商品和服務設施中自由選擇,而實際自由選擇的范圍和內容是以統(tǒng)治階級利益規(guī)劃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提供大量眼花繚亂的物質商品和新聞娛樂產品,帶來固定的態(tài)度和習慣以及和現存社會制度相聯結的思想和情緒的反映。在自動化生產方式帶來高生產率的社會,個人能得到社會灌輸的產品,并且其生活重心是得到灌輸的產品,這樣思想灌輸也不再是宣傳,而潛移默化的成為了每個個體的生活方式。通過灌輸使生存斗爭過時形式永恒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是反對解放最有效、最持久的斗爭形式。高標準的生活具有限制作用,個體得到的物品和服務控制了自己真實的需要,僵化了人的機能。人們住的是公寓群,乘的是限制其接觸范圍的私人汽車,看到的是幾十種宣傳同一理想的出版物,玩的是無數精致品和小玩意。這些東西人們“忙忙碌碌,無暇顧及現實問題,因而也不能萌生既可以少工作又可以確保自己的需要及滿足的思想”[5]87。
大眾的主體性、批判性在虛假需求的滿足過程中不斷喪失而成為維護現存制度的力量。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通過控制個人需求而控制整個社會的運行,在制造和滿足虛假需求的不斷循環(huán)的進程中,實現思想和行為的控制和統(tǒng)一?!跋硎懿挥么竽X的自由”,“社會的商品銷售伴隨白癡的產生?!盵4]191當個人同強加在身上的的存在相一致并從中得到自己的發(fā)展和滿足,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壓制和調和對立面的物質過程在思想意識上得到反應,反對現狀的思想的否定性向度被削弱。以商品消費為靈魂的欲望主體構成社會主體,商品量的優(yōu)勢轉而成為社會制度質的優(yōu)勢,社會就在產生新的需要中得以穩(wěn)定?!耙磺薪夥哦加匈囉趯ε蹱顟B(tài)覺悟,而社會中覺悟的出現卻往往被占主導地位的需要和滿足所阻礙”[4]7。借助虛假需求,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新形式深植當下社會的生活領域。
馬爾庫塞揭示了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矛盾:發(fā)達工業(yè)社會舒適、民主和自由的外衣下,是一種新型的不自由,是“非恐怖的經濟技術協(xié)作”形式的極權主義,通過既得利益者對需要操縱得以實現。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為了壓制反對力量,從外部向人灌輸虛假需求,抑制和窒息真實需要。資本主義的生產邏輯和大眾的需要邏輯一致,技術與政治聯姻,“生產機構及其所生產的商品和服務設施‘出售’或強加給人們的是整個社會制度?!盵4]11馬爾庫塞用“主奴”比喻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控制的隱匿性和有效性:狂熱追捧的產品起著思想灌輸和操縱的作用,大眾成為奴隸而不自知。個人不加辨析的毫無反抗的接受大眾媒介灌輸,廣告、宣傳使大眾全方位受實體商品和虛假商品的鉗制,人們的需求、愿望、生活標準及閑暇活動的同化使得人們牢固地與現存的社會秩序同化。整個社會出現一種受統(tǒng)治階級控制的單向度的思想和行為模式。
馬爾庫塞指出新型科學的合理性是在工具主義視界內發(fā)展的,完全是操作性的。當代物理學的操作主義的科學方法,理論重心從形而上學的“是什么”向功能性的“怎么樣”轉移。現實被當作一種工具系統(tǒng)來探討,物質轉變成技術的數學公式,自然是被控制和組織的潛在工具,科學完全變成技術。操作主義成為科學的中心,對自然物質僅僅抽取可定量特性,在社會領域,人也按照“可定量”相互聯系起來。社會以效率原則權衡個人成就,把個人勞動力的定性特征量化,個人被當作單位時間計算的抽象的勞動力概念。工業(yè)社會標準化、一體化、統(tǒng)一化的效率原則,使個人“全部‘自然的’和‘個體的’區(qū)別都被剝除了,個人僅僅被當作抽象個性的標準化表達”[1]64。
同時,概念的意義被局限在特定的操作和行為的描述上。這意味著以能否操作來衡量理性能否實現,不能操作和行為給予說明的概念直接被排斥在思想領域之外。這種操作主義、經驗主義導致思想運動的封閉,否定理性的超越因素,反對歷史的替代性選擇,使得思想和目標同現行制度相協(xié)調?!吧鐣垢鞣N對立的行動和行為;結果,有關這些行動和行為的概念被說成虛幻的和無意義的?!盵4]14在操作主義的統(tǒng)治下,所有無法以操作方法證明的非客觀的概念,如善和美、和平和正義、存在的目的和價值,不能從具有科學合理性的條件中推導出來,在邏輯上無法實現普遍的有效性和普遍的實現,它們預先受到科學合理性的拒斥。這些觀念變成了單純的“理想”,它們的具體的、批判的內容不具備現實性而消散為形而上學,喪失自身的合法性。人類生活的價值逐漸被科學操作主義主導,削弱和已確立現實的對立。
個人同社會的協(xié)調延伸到經過裁剪的概念層面。社會宣傳機構通過一系列的宣傳,通過操作主義手段,將事物等同具體的功能,以省略句法、分析判斷、人格化語言、連字符號、縮略語的使用為代表,并加以重復,強加于人。事物被具體固化,概念成為在宣傳和標準化用法中所指稱的東西,消解概念的超越性意義,塑造了單向度的語言。在操作主義控制下,工人對生存狀態(tài)不滿的社會和制度原因,轉譯為某個具體的情景。成功轉移工人的注意力:不幸成了個案而不是普遍的,對社會制度整體的反思成功被消除。一旦個人的不滿脫離了普遍的不幸,一旦反對功能化的普遍概念被分解成特定所指,事例就變成了可以對付和容易駕馭的偶發(fā)事件。操作概念具有十分明顯的肯定現存制度的治療特征。
資本主義通過技術而不是以往采用恐怖手段鎮(zhèn)壓反抗的方式維護了自身的統(tǒng)治,技術理性滲透進社會的每個角落。技術以富足和自由的名義整合消解一切對立,同化一切抉擇。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的科技,在自身政治化的進程中,異化為維護資本家政治統(tǒng)治的工具。馬爾庫塞指出這樣的技術政治系統(tǒng),形成一個沒有超越性、否定性思想和力量的全面統(tǒng)治的極權社會?!百Y本主義進步的法則寓于這樣一個公式:技術進步 = 社會財富的增長(社會生產總值的增長)= 奴役的加強”[6]82。
馬爾庫塞激烈的抨擊技術,但并不是全然否定技術的社會價值,他承認技術對人類文明的進步作用。技術增強人類征服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斷減低勞動者耗費體力的數量和強度、為人類實現自由奠定了物質基礎,“勞動必須先于勞動的減少,工業(yè)化必須先于人類需要和滿足的發(fā)展。但正如一切自由有賴于對異己的必然性的征服一樣,自由的實現也有賴于這一征服的技術?!盵4]16同時,科學技術推動社會形態(tài)的演變。他指出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已經確立的范圍內,隨著一切必要勞動的機械化,已經達到科學合理性的終點。往下的發(fā)展是人類社會的裂變,展示新的人類的現實可能性——“以實現了根本需要為基礎的處在自由時間中的存在”[4]183。馬爾庫塞認為技術是人類理應走向文明的條件,但是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技術確立了一種新的奴役狀態(tài)。
馬爾庫塞理論研究中始終突出對“人”的關照,他堅持馬克思的社會解放目標。但他的社會解放方式不同于馬克思的宏觀層面政治經濟變革。他認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情形已經完全不同于經典馬克思主義者所處的階段,“用來分析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資本主義的那些概念當然不能簡單再用來分析當前階段的資本主義”[6]106。馬爾庫塞指出當前技術和統(tǒng)治的融合是人被統(tǒng)治的原因,技術合理性已經轉化為政治力量,因此離開技術本身的革命化討論人的解放是不可能。另外,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發(fā)生了對整體主體領域的低估,忽略了人的“個體的意識與潛意識的力量,以及它們的政治功能”[7]193,這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解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出現的新問題上顯得無力。
為了揚棄技術理性的統(tǒng)治,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馬爾庫塞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和馬克思人的解放理論結合起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指出了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辯證法。他認為人類文明的進步建立在對人生命本能永恒壓抑的基礎上,壓抑是文明本身的必然本質。馬爾庫塞基本同意弗洛伊德的文明壓抑說,但他認為弗洛伊德的理論只是一般性對壓抑進行了論述,并不能說清富裕社會的壓抑依舊存在的原因。他將壓抑區(qū)分為“必然壓抑”和 “額外壓抑”?!氨厝粔阂帧鄙婕氨Wo和改善人類生命的根本問題,這種壓抑是必要的。但“必然壓抑”也只是特定的社會——歷史階段的產物,是現實的特定歷史形式。二戰(zhàn)以來,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物質生產(包括必要的服務設施)的自動化已經能滿足所有的基本生活,物質豐裕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造成人們壓抑的主要內容是“額外壓抑”。技術與資本結合制造的“虛假需求”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額外壓抑”的新內容。在“虛假需求”的制造——生產——消費不斷循環(huán)鏈條中,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對人的全面壓抑和控制深入本能和心理的空前程度,達到“異化的更高階段”[4]10。馬爾庫塞從精神分析的心理和本能層面提出反抗壓抑的解放之路。他指出人類自由根植于人的感性中,個體的感官解放時普遍解放的起點,甚至基礎,自由的社會根植于嶄新的本能需求中。馬爾庫塞通過分析藝術的特性和審美的功能,指出擺脫壓抑的出路在藝術——審美的感性解放中。
在馬爾庫塞看來,藝術不是用于人的日?;顒臃秶倪m用價值,藝術的功用是某種有利于靈感或心靈的超越形態(tài)的功用性。藝術是想象的虛構世界,借助審美形式,藝術與作為藝術本源的現存現實有意識的疏離和超越。藝術表現了被壓抑的人和自然的潛能,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現實的超越性和理想性的世界,表達了對現實世界的否定和批判。藝術按照美的規(guī)律構建一個不同于現存現實完全嶄新的異在世界。這個世界消除了壓抑,徹底解放了人們的感覺能力和本能欲求。
馬爾庫塞指出審美領域本質上是“非現實的”。審美是感性和理性結合的中介,審美調解感性和理性的功能是審美解放力量的來源。審美的調解意味著加強感性反抗理性的暴戾,最終喚起感性擺脫理性的壓抑性統(tǒng)治。技術理性和藝術整合,重新構建感性和理性和諧的新技術理性,克服人被技術統(tǒng)治的困境。未來新的社會將以藝術審美為原則,消除理性對感性的壓制,是“感性理性化,使理性感性化”[5]169的新文明。馬爾庫塞設想通過藝術審美重塑人的“新感性”,通過“新感性”恢復人的自主意識,恢復對“額外壓抑”的認知和批判能力,從而造就具備否定現存秩序能力和具備變革現存制度需求的“新人”?!靶氯恕甭摵掀饋斫M成新的歷史主體,改造和重建技術理性控制的世界,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
馬爾庫塞深刻指出技術高歌猛進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在技術創(chuàng)造的富裕和自由表象下,人受到全面管理和控制。每個人都是“受到抬舉的奴隸”,過著“非人”的生活,患上“不幸之中的欣慰”[4]6癥。他提出規(guī)避技術統(tǒng)治、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分析視角和理論路徑,主要立足于馬克思的早期論著。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明確提出“一切屬人的感覺和屬性的完全解放”是社會主義的主要特征,只有這種解放才是對“私有財產的廢除”[7]125。但馬克思并沒有止步于感性解放,而是走向以階級斗爭和剩余價值論為武器展開對現代資本主義的批判。馬爾庫塞以技術理性為核心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對人性的壓抑和摧殘,其理論實質是人本主義思潮,出發(fā)點是對脫離了一定社會關系的抽象人性的分析。因此,馬爾庫塞的感性解放之路沒有擺脫人本主義抽象的人與解放幻象的窠臼。事實也證明馬爾庫塞的思路不能解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問題,他的解放之路也經常被批評為倒退的理論,具有“烏托邦”色彩。
但在馬爾庫塞那里,他強調他的解放設想不是“審美烏托邦”,而是嚴肅的政治理論,是揭示社會主義本質理論的一種革命學說。在馬爾庫塞看來,在閉合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烏托邦”傳遞的是絕望中的希望,通過幻象和希望激發(fā)人類重構人的本能結構,變革現實,走出一條嶄新的社會主義之路。[8]必須指出的是,馬爾庫塞永恒關注的主題是統(tǒng)治和解放,其批判理論也是對人的解放和社會的轉型一種新的嘗試和希望。馬爾庫塞敏銳的認識到人類發(fā)展到了“物質富裕、精神痛苦”的新階段,他對這個階段人類的自由和解放問題進行了可貴的探索。在這個層面而言,馬爾庫塞的技術理性批判又具有濃厚的時代感和現實感。他前瞻性的審度物質豐富與人的自由和解放的辯證關系,促使人們思考發(fā)展技術的內在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