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曉輝

他是一位反詐民警，用直播的方式掀起全民反詐熱潮。然而在網(wǎng)絡(luò)走紅后，卻陷入輿論和壓力之中……

“我是反詐主播，請問您是什么主播？”這是“反詐警官老陳”和其他主播連麥時，一句最經(jīng)典的開場白。2021年9月，他與幾十位主播連麥宣傳反詐知識，在網(wǎng)上掀起全民反詐熱潮?！皣曳丛p中心”App下載量猛增，到目前為止下載總量已超2億次，直接躍升為手機免費應(yīng)用市場榜單第一名。

因連麥，老陳意外走紅，此時鋪天蓋地的關(guān)注和輿論壓力紛至沓來，在難以應(yīng)對的情況下，他選擇了停播。但9月21日，他又恢復(fù)了直播。他為什么要執(zhí)著做這件事呢？

直播反詐，讓更多人不再受騙

“民警同志，我要報案！我被人詐騙100多萬元！我不想活了，這些錢都是跟別人借的……”王艷癱坐在派出所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訴著。

2018年3月，離異兩年的王艷在交友網(wǎng)站邂逅劉宇。他的個人資料顯示是秦皇島市某銀行職員，照片上的他相貌英俊。王艷對其一見鐘情，劉宇也向王艷表白：“我終于等到了你！”兩人開始在網(wǎng)上頻繁互動。

“最近我工作忙，暫時不能跟你見面，我們先微信聊著吧?！眲⒂钣眠@樣的理由拒絕見面。王艷有些不悅，但他每天快遞給她一束鮮花、一份熱乎乎的早餐，讓她漸漸心動。

交往一個多月后，劉宇表示可以利用工作便利進行投資理財，只要跟著他買，保證穩(wěn)賺不賠。王艷深信不疑，分3次共向劉宇轉(zhuǎn)賬30萬元。一個月后，她獲得10%以上的利潤。嘗到甜頭后，她又跟親戚朋友借了近100萬元，分12次轉(zhuǎn)賬給劉宇。然而，等到約定提取收益的那天，劉宇卻突然失聯(lián)了，連交友網(wǎng)站上的個人賬戶也注銷了。而當初他發(fā)給她的某金融數(shù)字貨幣交易中心的鏈接，再也無法打開……王艷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負責接待王艷的民警就是老陳，本名陳國平。2006年，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進入公安系統(tǒng)工作，2017年成為反詐民警。短短一年時間，他和同事就接警過各種類型的詐騙案件，有王艷這種“殺豬盤”詐騙案，還有冒充公檢法詐騙案、刷單詐騙案、貸款詐騙案等，網(wǎng)絡(luò)電信詐騙手段層出不窮。由于老百姓缺乏反詐知識，防范意識薄弱，很容易就會中招，被犯罪分子騙取大量錢財。被騙子摧毀傷害的不僅是受害者自己，還有一個個原本美滿幸福的家庭。

“這些犯罪分子，大多都有分工明確的團伙，隱蔽性極強。他們用地下錢莊等各種方法洗錢，很難進行追蹤。所以，經(jīng)常是案子破了，人抓了，錢也被犯罪分子揮霍了，根本追不回來?！标悋匠３Ｓ幸环N拳頭打到棉花上的感覺。

與其追著騙子跑，不如多向群眾宣傳反詐知識，從源頭上做好防范，避免悲劇發(fā)生。從2018年6月開始，陳國平和同事們在各社區(qū)掛橫幅，上街發(fā)放防詐宣傳資料。他還自編、自導(dǎo)拍攝視頻短劇，錄制原創(chuàng)反詐歌曲，發(fā)到“快手”平臺宣傳反詐知識。

“短片取自真實案例，參加拍攝的朋友都是有公益情懷的人。我們下班后到城市的各個地方去拍攝視頻。沒有酬勞，每次拍完，我會請大伙兒吃頓飯作為感謝。”

因為缺乏資金，短視頻的產(chǎn)出并不多，但陳國平一直堅持在做，希望多一個人了解反詐知識，就少一個人被騙，少一個家庭破碎。

2020年9月，抖音的政務(wù)號開通直播功能，陳國平開通“反詐警官老陳”官方賬號，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做反詐主播。

當年9月18日，陳國平做了第一場直播。在直播間里，他熱情地跟粉絲打招呼：“家人們好，歡迎你們來到本直播間，河北省秦皇島海港警官老陳將與大家共同學習探討、宣傳反詐知識。請不要在直播間打賞，我們的目的是讓更多人了解電信詐騙，避免上當受騙。家人都是戰(zhàn)士，我們共同宣傳反詐，學會防范知識。我們在打一場人民戰(zhàn)爭，堅決與詐騙分子作斗爭。不讓詐騙分子騙到我們一毛錢，我們就勝利了……”

剛開播時，直播間只有50多個粉絲。一場直播下來，漲了200多個粉絲;第二場，漲了1000個粉絲;第三場，漲了10萬個粉絲。陳國平高興壞了，覺得這個創(chuàng)新路子是走對了。

但是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高興得太早了，直播間粉絲量開始徘徊不前：“很多人只是來圍觀，并沒有入心入腦，我意識到自己的直播遇到了瓶頸。”

與人氣主播連麥，擴大社會影響力

因為低頭看手機太久，陳國平的頸椎有些痛。他索性窩在懶人沙發(fā)里，用墻壁撐著頭，讓頸椎少些負擔。數(shù)不清的深夜，他就是用這個姿勢琢磨怎么走出直播瓶頸的。

陳國平開始研究人氣主播，學習各種新潮的直播語言。他發(fā)現(xiàn)，要想漲粉就要有煙火氣;有煙火氣，才能有人氣?！拔覀兊哪康氖堑饺罕娭行麄鳎罕娤矚g什么，我們就應(yīng)該做什么。”

陳國平突發(fā)奇想，能不能用“主播傳主播，主播傳粉絲”的方式，再結(jié)合趣味性把反詐知識像滾雪球一樣傳播出去呢？“我覺得這或許是一個‘梗’，可以一試?！标悋揭恍Γ樕系姆罴y就淡了不少，顯得特別憨厚。

2021年9月1日晚，陳國平隨機連麥一名化著濃妝的女主播。女孩穿著黑白相間的蕾絲花邊裙，長得非?？蓯?。他笑著自我介紹：“您好，我是反詐主播，請問您是什么主播？”女孩驚愕地瞪大眼睛，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為了打破尷尬局面，陳國平隨口講了一個男扮女裝的主播，向男士實施詐騙的案例。沒想到，這位女主播竟然哭著摘下長長的假發(fā)，雙手摸耳緩緩蹲下，連連求饒：“警察叔叔我沒騙人，我打扮成女孩是為了逗粉絲開心，你別抓我……”原來，對方竟然是一個男孩。老陳說：“當時，我真不知道他是男扮女裝?！?/p>

弄清陳國平只是想讓他向粉絲宣傳反詐知識后，這位驚魂未定的主播一再保證“完成任務(wù)”“堅決不做違法犯罪的事情”。9月2日，這段非常具有戲劇性的視頻沖上快手熱門。

第二天，陳國平與“西廠廠花”等幾個主播連麥。“西廠廠花”是一位打扮成太監(jiān)模樣的主播。他看到陳國平一身正氣地穿著警服，連忙坦白交代：“哥，我是娛樂搞笑主播。我沒犯事，絕對是遵紀守法的良民。我沒要禮物，是他們自己給我刷的……”

陳國平笑著告訴他：“我是做反詐宣傳的民警。我想請你向粉絲們宣傳一下反詐知識，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你能做到嗎？”

“西廠廠花”舉起右手，向陳國平敬了一個禮：“警察叔叔您放心，您交代的我全部能做到！保證完成任務(wù)！”

“這是一個意外收獲。與這些有影響力的主播連麥，還可以幫助他們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p>

陳國平與“西廠廠花”的連麥直播，累計觀看人數(shù)超過8000萬，點贊人數(shù)超過1億，粉絲漲了181萬。一夜之間，很多人都知道了“反詐警官老陳”?！爸鞑?PK反詐警官老陳”的話題迅速登上抖音熱榜第一、今日頭條熱榜前五、微博熱搜榜前五。

陳國平連麥幾十位網(wǎng)絡(luò)主播后，反詐宣傳出現(xiàn)滾雪球效應(yīng)，主播們紛紛化身“反詐宣傳員”，呼吁粉絲下載國家反詐中心App，網(wǎng)上迅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反詐知識宣傳熱潮。

此后直播，陳國平除了給網(wǎng)友講解反詐騙知識和案例，還在征得受害者同意的情況下，請對方現(xiàn)身說法警示他人。他尤其注重互動，經(jīng)常讓粉絲提問，自己來解答。直播間里熱熱鬧鬧，人氣爆棚。

很多人還在后臺給他發(fā)私信：“老陳，你昨天講的案例，我今天就碰到了！我成功規(guī)避上當受騙的風險，你的直播真是一場及時雨啊！”也有不少人向他傾訴被騙后的郁悶和苦惱：“要是早點兒關(guān)注你，我就不會被騙了！”遇到這種情況，老陳總是真誠耐心地給對方做心理輔導(dǎo)。

短短幾天，“反詐警官老陳”的粉絲就漲到400多萬?！懊客砦抑荒芩膫€小時。但看到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反詐知識，我就覺得值?！?/p>

“我覺得對，就去做”

成為“網(wǎng)紅”，一直是老陳期待的事，“因為這樣會有更多的人關(guān)注防范新型網(wǎng)絡(luò)詐騙”，這是陳國平長期以來的事業(yè)。

但夢想成真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做好應(yīng)對各種巨大輿論壓力的準備。

有人質(zhì)問他：“警察也能穿制服直播？你代表自己，還是代表單位？”有人質(zhì)疑：“你不接受打賞、不直播帶貨是為了升官！”有人還認為他與“妖魔鬼怪”連麥有損公務(wù)員形象。

“有人揪住我直播中的一個話題不放。更有一些主播為了蹭熱度，用八卦的方式，天天叼著我的話當話題，讓我對直播有很多壓力。我感覺自己能力有限，不能達到所有網(wǎng)友的要求。當網(wǎng)紅真的很難，要有一個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p>

在遭受三番五次的質(zhì)疑和困擾后，2021年9月8日，陳國平在微信朋友圈宣布暫停直播。

但停播后，很多粉絲一起發(fā)聲，紛紛給陳國平發(fā)私信、留言，“老陳，我們喜歡你，快回來吧?！鳖I(lǐng)導(dǎo)也希望他繼續(xù)堅持。就連央視名嘴白巖松也公開力挺他：“民警老陳宣布暫停網(wǎng)絡(luò)直播，不知道做出這種決定，是感受到了一種什么樣的壓力？但是老陳利用自己的業(yè)余時間來宣傳反詐騙，本身就是與時俱進、向前走的一種志愿者行為，好處很多，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停播后不久，有人在網(wǎng)上冒充我詐騙，我不出來，怕這些人利用我詐騙。”原來，就在陳國平停播的那段時間，有人下載了他的頭像和視頻，冒充他做直播騙打賞。

這讓陳國平感到焦慮和不安，也堅定了他復(fù)播的決心：“我常給受害人做心理輔導(dǎo)，為我的心態(tài)調(diào)整做了強大的支撐。我發(fā)現(xiàn)通過這件事，自己的心理承受力提高了很多。很多人都在鼓勵、支持我復(fù)播，那我就負起這個責任和擔當?！?021年9月21日，在大家的期待中，陳國平恢復(fù)直播，直播間熱鬧依舊。

早在一年前，陳國平剛開通“反詐警官老陳”賬號時，就有人質(zhì)疑陳國平是想當官。為此，他干脆把10年的副科級、派出所副所長職位給辭了。在公務(wù)員系統(tǒng)中，這一辭，他就再無升職機會了。

陳國平說：“無欲則剛，我辭掉職級，那些質(zhì)疑、舉報我的聲音不攻自破，我不怕任何調(diào)查。他們反應(yīng)那么大，恰恰說明我的路子走對了。只有反詐宣傳搶占了群眾的思想高地，才能避免騙子占領(lǐng)群眾的思想高地。我覺得對，那我就去做?！?/p>

10月24日是周末，他和幾個朋友開始拍攝反詐連續(xù)劇，仍舊是以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形式。

有的粉絲得知后，對他說：“你拍的那些反詐短劇太好看了，長知識又好玩兒，下回拍一定叫上我！” 老陳很開心：“這就是粉絲帶給我的力量。”

陳國平剛開始跟主播連麥時，很多人都很驚訝，問他：“警察怎么會來直播？你是真警察嗎？”他感到很疑惑，在網(wǎng)絡(luò)平臺直播是一件齷齪的事嗎？能給大家?guī)碇R的專家、教授都不能來？他說：“勇于改變、創(chuàng)新、承擔責任，是我們公職人員需要做的事情。”

安徽考試辦2021年公務(wù)員考試的論文命題是“論反詐警官老陳”。陳國平覺得很好，“最起碼讓大家想一想，公職人員該不該做這件事情。討論的過程中，大家就有思考了”。

“我特別希望大家一同行動起來，全民參與反詐。詐騙，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徹底滅亡，反詐騙任重而道遠哪……”陳國平說。

采訪當中，陳國平的兒子樂樂打來電話。掛斷電話后，陳國平笑笑，“我挺對不起他的”。老陳太忙了，出差、抓人、搞案子，一年365天有300天都在忙。這兩年又忙著做直播，連休息時間都占用了。樂樂小時候，有一段時間，陳國平天天出差。孩子就天天拿著照片說：“這是爸爸，這是爸爸……”他害怕自己把爸爸忘記了。

“樂樂現(xiàn)在上小學，跟我關(guān)系也不好。我媳婦就問樂樂，你怎么不喜歡爸爸？兒子說，爸爸從來沒跟我玩過，從來沒帶我去過游樂場，一次家長會都沒參加過?！?/p>

一次，陳國平出差回來，偷偷看樂樂寫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拔野职质且幻丛p警，他陽光勇敢，我有一位好爸爸……” 說到這兒，陳國平用手抹了抹臉，聲音有些哽咽。

陳國平說，他是一名反詐民警。關(guān)于他這個人，只要大家記住這個，就夠了。

（文中所涉及的人名，除陳國平外，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