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雕畫】
印象中,舊屋頂?shù)拈芮坝型哳^遮擋。瓦頭上有圖案或者文字。高高在檐上,看不清上面的圖案或者文字,當(dāng)然也沒人去注意上面文字或者畫的具體內(nèi)容,也更沒有人看得懂其所指。大雨或者大風(fēng),有瓦頭從屋檐墜落,碎或者不碎,都被掃到一邊。有小孩子撿起來,看看上面的文字或者圖案,一頭霧水地丟掉。聽人說,瓦頭又名瓦當(dāng),當(dāng)然這是進城后的事情。當(dāng)然,整個小村子里有檐前瓦頭的戶就是寶銀家與老常柱家,而這也僅僅限于大門口的門樓。后來的孩子們站在擁軍家的門樓前都驚呆了。紅磚上雕刻精美的圖案,是花紋,是鳥獸,或者人物,孩子們叫不上名字,只覺得好看,與村子里其他人家的門樓不一樣。也好像村子里的人們大多沒見過,是村子里的獨一份。這讓小村子都開了眼。老頭們說,擱以前,只有地主老財家的房屋門樓上才有這玩意兒,窮人們哪有閑錢去磚上雕花。這樣想來,一個村子沒有地主老財簡直就是缺憾。老財們讓一個村子多了厚重。認識磚雕是在離開小村子十余年后,在縣城的一些古老建筑以及一些遺老們整理的資料里,磚雕繁盛,被冠以文化之名。說到磚雕,他們?nèi)鐢?shù)家珍,表情認真而又不失自豪。他們說每一塊磚上都寫著文化,每一塊磚都代表歷史在說話。城北有泰山奶奶廟,城東南有魏氏莊園。泰山奶奶廟又名泰山行宮。墻體為磚,屋頂為瓦。這座用磚瓦說話的老房子受上天所托在舉行一場民間故事的講座。多年來,只有群鳥翔集、小蟲爬來、草木相隨。故事盡管越來越模糊,但時間短暫得還沒有來得及將其湮滅。磚畫含義古奧,多用比喻、假借手法,其實多為文士所為,以為喻指民間,但卻為民間所不識。有事不直言卻反復(fù)回還以別農(nóng)夫,這也是文士的伎倆。民間與這些在身邊卻又高高在上的文化之間隔開著,中間就是飽讀古奧詩書的文士。猶如鄉(xiāng)間的神明,文士充當(dāng)了其間的指引,也是壟斷。時常在鄉(xiāng)間見到這樣的人物。村子里有教書先生,每每有不決之事或大事、擇吉日,都要去請教讀書先生,因為他掌管著文化,也或者說就是文化本身。工作后有老同事通曉各類民間知識,時常有人到辦公室找他定親看日子、給孩子批八字、看宅子方位,這使得他看起來更像一個鄉(xiāng)間的先生。他識得磚雕上的各路神仙,以及繁復(fù)的花紋、圖案所指。城東南的私家地主城堡宅邸魏氏莊園,為磚木結(jié)構(gòu)房屋,磚為青磚,上有精美的雕畫。磚雕有葡萄,喻多子;有蝙蝠,喻福;有梅花鹿,喻祿。葡萄只是一粒粒小圓珠,蝙蝠、梅花鹿也是線條,如果沒有解說,也難以看出畫的何物,更遑論其所含。導(dǎo)游講,魏家老爺不納妾,人丁不旺,磚雕上的葡萄有多子多福的含義,但終究是含義與期望,事實是偌大的莊園里人丁凋敝。最終魏家只剩下聊聊幾人,冷清的深宅大院的磚雕上的葡萄、蝙蝠、梅花鹿的訴說無力而蒼白,愿望與人事相差甚遠。畢竟,上帝總不會把自己的意圖清楚地曉諭人間。新冠肺炎來了,女兒從手機上抬起頭說,病毒宿主是蝙蝠。她說,蝙蝠就是邪惡的象征,當(dāng)然她指的是在看過的西方文藝里。我與她說東方的蝙蝠,說魏氏莊園里磚雕上的蝙蝠,是福的象征。憶及兒時酷熱的夏夜,在外納涼的人們會看到有比黑夜還黑的蝙蝠在頭頂飛過。白天是見不到它的,它屬于夜的部分,也因此神秘,隱隱也給鄉(xiāng)下人一種邪惡的感覺。不明白文化給予它一種福的隱喻。這只邪惡的靈被雕刻在磚上,被賦予美好,審視著路過它的每一個人。其中的密碼怕不是文化人所能知曉的,這是上帝給人的指路明燈,在等待一個靈者的出現(xiàn),去解讀它,正視它。
對于這些雕刻在鄉(xiāng)間磚瓦上的靈,鄉(xiāng)下人幾乎所知甚少。記得初到縣城上班,在供職單位里面的清式建筑的大殿屋脊上看到有幾個小獸,大多不知為何物。問單位上的老先生,他答曰六獸。從下面仰望上去,六只各異的小獸蹲在屋脊上,甚是有趣。查看資料得知,六只小獸分別是:鴟吻、狻猊、斗牛、獬豸、鳳、押魚。民間把這些小獸俗化了,并分別給后面的六只小獸起了綽號叫作:氣不忿兒、走投無路、趕盡殺絕、跟腚幫搗、順風(fēng)打(扯)旗、坐山觀火。從綽號就可以看出“獸頭”是面貌猙獰、伸頭鬼臉。在民間里就知道,只有越兇惡才越威嚴獰厲,才能唬住人,能夠行使鎮(zhèn)物的使命。但是,也許從下面望上去看不太清楚,沒看到什么可怕,只是看到了有趣與可愛。至于其在屋脊上的作用,一部分是文化人的附會,一部分是上天的事情。天天在檐下走,久了竟也不在意那些有趣的小獸,就如都是平常的事物,原來神仙鬼怪與人間隔著的只是內(nèi)心。有大風(fēng)或者暴雨,也會把上面的小獸給打下來,摔在地上,啪的一下只剩下一小堆碎磚瓦礫,就掃到一邊。年久不修,上面的小獸已所剩無幾。
見同事拍的照片里有泰山行宮的磚雕彩繪。泰山行宮的山墻頂部有大型磚雕,有花飾,有太陽鳥、月亮神、蟾宮搗藥等。相較于這些,我更喜歡上面的人物。對面的同事是縣里文物方面的專家,讓我看他拍的山墻頂部的圖片,其間有兩個人物,他解釋說是西王母、東王公,是陰陽二神。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欣賞這些彩繪磚雕,其上人物豐富有神、意趣飽滿。古老神仙故事的教育,僅限于兒時的《西游記》,對于東王公、西王母之類幾乎鮮有耳聞。對于太陽鳥、月亮神也是如此。更多的是神秘。至于西王母的稱謂就有西王母、西姥、瑤池金母、王母、西王金母等,因地域、習(xí)俗、年代不同,也有變更,在一些地方或者更有不一樣的叫法也未可知。西王母為長生女神、女仙之首,司庇護眾生、賞善懲惡等,她的職能如稱謂一樣,其間的變化不得而知。再比如東王公,在資料中則有如此說法:“東王公最早記載見于漢代。被認為是‘陰陽’中的陽神,對應(yīng)陰神西王母,并無父母。東晉葛洪則認為王公與王母都是盤古、太元圣母所生。這個版本可見將王公、王母視為兄妹夫婦。也有的說法認為,周穆王為東王公的轉(zhuǎn)世。到了漢末道教,西王母被認為是由先天陰氣凝聚而成的母神,主管女仙,執(zhí)掌昆侖仙山;而先天陽氣凝聚而成為東王公,主管男仙,執(zhí)掌蓬萊仙島?!币捕嗍请S著部分人的需要而不斷增刪損益,想來較最初的樣子早已面目皆非。
在所有遺留下來的建筑上幾乎都能看到宗教的影子,雕刻尤其為盛,集合儒、道、釋,極盡其能地祝福、勸誡、警示。說教在中國文化里隨處可見,民間尤其喜歡。鄉(xiāng)下的老太太們對不敬鬼神的孩子們大多會咬牙切齒,觸動了她們心中不可撼動的神是無法饒恕的。叛逆的新文人們就如不聽話的孩子。老太太們以為,這樣的不敬神會給一家人乃至全村帶來災(zāi)難。大大咧咧的藍干娘時常敲打不聽話的兒子金來。最狠的一次是金來在自家院子里用鐮刀弄死了一條蛇。她打得金來死了一樣躺在地上好久不動,大半天才緩過氣來。藍干娘邊打邊罵:“這個王八羔子,讓你禍禍龍仙家!讓你禍禍龍仙家!”青年河畔,龍仙家就是長蟲。聽到這事,老太太們都感到驚訝:“一點也看不出老藍家心里竟然也裝著神!”模糊的鄉(xiāng)村信仰,讓這些幽靈之物尤顯尊貴、神秘。一切如那些她們并不明白的磚雕渾然一體。泰山奶奶廟、魏氏莊園屋宇上琳瑯滿目的磚雕令人眼花繚亂,不消說其含義,即便名稱也無法說出幾個,但我在城里接觸的幾個老頭卻如數(shù)家珍,鄉(xiāng)下已經(jīng)很少有這樣的老頭了。某言及自己的老父親頗為自豪,說是常年在外奔波,為人看宅第、擇吉日等。文士們假文化行自己的事,也是常有的情狀。極具諷刺的是,鄉(xiāng)下的人們并不在意磚上雕刻著什么,甚至對某些寓有吉祥意義的動物還帶有明顯的厭惡情緒,比如蝙蝠,比如蟾蜍,當(dāng)然更多的是害怕與敬畏。其寓意只在文士心中。土豪對工匠們說:“只管照著最好的做來就是?!惫そ硞儗Υ嗽缫呀?jīng)爛熟于胸。土豪們并不關(guān)心文化,但關(guān)心其寓意,更有炫富的意味。有錢的土豪于無心之間讓中國文化在鄉(xiāng)村綿綿不絕。當(dāng)然,有見識的豪紳也在其間推波助瀾。文化借助豪紳的銀子將自己的見識展示到極致,明喻、隱喻、暗喻、假借等被他們運用自如,并以此壟斷著鄉(xiāng)村。隨著古建筑在鄉(xiāng)村的消亡,其上的構(gòu)建也蕩然無存,其間的明喻、隱喻、暗喻、假借模糊、晦暗,而直至斷裂,只剩下少得可憐的幾顆千百年來沒有改變的古樸、敬畏的心。
【木雕故事】
木雕的故事,在青年河畔的鄉(xiāng)下幾乎鮮有人聽聞,更遑論見到木雕。在木頭上雕刻,是閑人的事業(yè),青年河畔的人們猶如聽故事。村子里多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木門、木窗、木質(zhì)家具,木頭只是經(jīng)過簡單刨光,無雕花、飾紋。幸好,有圈椅子在。在圈椅子的靠背上,還有紋樣在。鄉(xiāng)下人對那些紋樣并不在意,當(dāng)然是因為不識。村子里唯有老五更能一一說出那些紋樣的意思。老五更是我大爺爺,大家都這樣叫他。這個老頭上過私塾,自幼不喜稼穡,愛讀書,常以讀書人自居。家里的圈椅子一直擺在客房正中的方桌兩邊。只要有時間,家里的幾個老頭兒——大爺爺、二爺爺、爺爺就坐上去,好像他們對圈椅子有著與生俱來的喜愛。老頭們走后,圈椅子就完全空下來。上面落滿的灰塵每次過年時節(jié)被清掃一次。就像被我忘記的老頭兒們,大多的時間里我都不會注意到它,偶爾的一瞥也幾近視而不見。
時間的塵埃一直彌漫著,沒人知道靜默的紋樣在其中經(jīng)歷了什么。它終日冥想與修持,而對自己未卜的命運無動于衷。對于上帝的事情,它并不好奇。我一直不曾知道為椅子雕花的木匠,以前也不曾想過。而今,他的精美的手藝墜入煙塵,與出自他手的紋樣一起以睿智的沉默表達順從。確實該需花點工夫來看看這精美的紋樣了。于無意間的一瞥,讓我不得不低下頭來重新審視遺落的美,也許是我第一次這樣審視它的美。圈椅子靠背正中為雕刻,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上面部分是一枚桃子,在民間人們對桃子寄予更多的意思,多是美好、祝福。中間為鹿回頭,十鹿九回頭,在外流浪的人終歸要回歸,回頭的鹿有點類似對故鄉(xiāng)回望的我;亦有說寓意為祿者,也未可知。最下面形狀,似火又像山,是寫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生活,又是寫景;寫木寓,寓山,火出自木,木出之山。民間說法,因人、因地而異,區(qū)別或小或大。雕刻刀法流暢、嫻熟。夾雜著的好聞的木香讓線條里流露著老手藝更加醇厚。村子里年輕、隨意的木匠東德、常德做不出。嚴謹?shù)摹⒘钊俗鹁吹睦夏窘宠F柱已經(jīng)臥病多年,他的令人信服的手藝在椅子上雕這花紋實在綽綽有余。盡管他已經(jīng)成為村子里的傳說多年,但并不妨礙年輕的人們相信這雕花就出自他之手。后來,有人說這個老頭幾乎帶走了關(guān)于木頭的所有秘密,而兩個年輕木匠總算松了口氣,終于可以不用做木工了。年輕木匠,一個是老木匠的兒子,另一個是侄子。
深厚的記憶史里,總會有木雕的影子。比如,一把木頭手槍讓金來成為孩子們的頭領(lǐng)。手槍通體刷了黑漆,逼真而威武。所謂逼真就是感覺,孩子們都沒見過真槍。一把木頭手槍讓這個大大咧咧的孩子一下子成為中心。他高興得有點得意忘形。有孩子眼巴巴地問他手槍哪里來的。他裝模作樣地斥責(zé)說,這是機密,你只管跟著我就行了,不該知道的就別問。這個拿著手槍吆五喝六的孩子高興過了頭,把木頭手槍帶到學(xué)校里,上課的時候偷偷拿出來擺弄,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沒收了。隨之他在孩子們中間的權(quán)威也就沒有了。由高處跌落下來的孩子落寞了三兩天,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好像那把木頭手槍本就不曾存在。每個孩子都有走向輝煌的時刻,這是由他的玩具決定的。在所有的玩具中,用木頭隨意雕刻點什么幾乎是最為簡易的。孩子們用小刀在木頭上刻下自己的想法的一剎那是創(chuàng)造者也是王,木頭上丑陋的、不可解釋的線條、圖案或形象讓他們興奮不已。作為資本,他可以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下恣意把玩。一雙雙巴望的眼神令他失去自我。那種眩暈的感覺讓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真正的王,而圍在他身邊的孩子只不過是他不可或缺的臣民而已。而每一次謝幕都是難忘的回味里夾雜著無盡的落寞。
盡管人與木頭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其中不乏孩子們用小刀在木頭上的刻刻劃劃,但關(guān)于木雕卻乏善可陳,甚至留在記憶中的更是少得可憐。這也許與一個村莊的地理閉塞或開闊、人文缺失或豐富等無不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一個純粹的鄉(xiāng)下,一個以純粹農(nóng)民為主的村子,何來閑暇,在木頭上刻以線條、花紋、圖案,以供把玩。一個沉溺于此者,在青年河畔絕對活脫脫的一副不務(wù)正業(yè)的敗家子的形象。木雕的樣子,他們從不關(guān)注,只是圖個喜慶,裝點一下門面而已。至于做何講究,并不是他們關(guān)心的。他們只看到了實用。所有實用的物什主要是簡潔,有雕飾的實在罕見。雕飾,常見到的也許只有火燒模子了,模子以魚形、桃形居多,也有刻或“?!被颉跋病被颉皦邸钡茸值?,嫁姑娘、娶媳婦用的多,也有過年用的。饑饉年月里,火燒替代某些實物以喻美好,不失為創(chuàng)造。久了,便成了習(xí)俗,一代代傳下來,其中所含或增或減,或完全背離最初也未可知。和好的面放在模子里壓實,脫出來,上面的圖案如模子上一樣清晰、好看,同時還將模子里反著的圖案給正過來。只是經(jīng)過熱鍋的一烙便又有了寫意的味道。早些年,大人孩子都會爭搶火燒,大人搶了裝衣兜里回家給孩子吃,孩子搶了自己吃。所有的美好寓意都不及那一刻味蕾的誘惑。真實生活一直都是誠實的,所有的遮掩在它面前無處藏身。總有一些情趣是為了彌補生活的貧瘠,猶如模子印在尋常事物上的圖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平常時節(jié)里,好看的模子不再被人拿出,如禁忌,也如神秘,猶如它僅僅是為了生活的儀式而已。儀式,只是生活的點綴,或者升華。老和祥收藏了一些模子,有外鄉(xiāng)人來收,他把頭搖得波浪鼓似地說沒有。他說那些模子上有時光的印記,他說他走的時候要帶走。后來,他收藏的模子被兒子賣掉賭博用了。他恨恨地說他兒子把他的時光偷走了。然后他就真的死掉了。他的葬禮簡單而寒酸,太多的儀式被他兒子省略掉了。就如他的被省略掉的生命痕跡。
或許,木頭上就有生命的痕跡。我記事時候起,就看見玉亮他老奶奶拄著拐杖。小腳老太太拄著拐,一步步向前邁著碎步,就如走在虛幻里。她的拐杖不長,正好適合她矮小而瘦弱的身子。她的年齡老得如同來自古老的世界,孩子們都不敢靠近她,遠遠地、有點膽怯地望著她的好看的拐杖。拐杖上面的小龍頭屬于隨物賦形,因木頭的形狀雕琢。拐杖通體上下光滑,透著亮。她是她家族里的最長者,也是村子里的年歲最長者。那柄拐杖猶如她的權(quán)杖,一刻也不放手。老太太柔韌的手握著拐杖,猶如時間之手將簡單的龍形握得溫潤、光潔。不長的拐杖里藏著的龍若隱若現(xiàn),在她手里變得更有意味。這個老太太天天都在雕琢這拐杖,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不動聲色的匠人。她與那柄拐杖互相雕琢著,靜穆的生命氣息的神性互相融合著。
木頭與人有著相通的神性。其實,木頭更像是人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在木頭上的雕琢,也僅僅是人與木頭的對話之一種,也更像是木頭言簡意賅的自語。木頭有木頭的語言,聽得懂的人用刀子把這些私密的詞語按照它的形狀雕刻出來。父母在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里有一張老式的桌子,一左一右兩個抽屜。抽屜上有花紋,是蓮花形。中間完整的蓮花分三層,每層的花瓣緊密而清晰,四角各有花瓣外梢向里散發(fā)著一部分,如眾星拱月圍繞著中心完整的花瓣。四角的花瓣又正好湊成與中心一樣的完整蓮花圖案。父親說這是大爺爺結(jié)婚的時候大奶奶帶過來的唯一陪嫁。蓮花中的蓮蓬有多子之意,想來是大奶奶的娘家對她的祝福,可惜大爺爺大奶奶一輩子沒有生養(yǎng)。桌子一直被擺在角落里,上面放滿雜物。抽屜上的蓮花常年經(jīng)受煙熏火燎,也有柴禾或者其他物什遮擋。黑暗中的蓮花一片死寂,上面蘊藏著的生機慢慢收斂,直至第一次滅亡。但是,它也在沉默中等待著第二次重生的際遇。這際遇,遙遙無期而無望。直至再次陷入寂寥煙塵乃至進入永久的寂滅。我看到它的時候,一個抽屜已經(jīng)破損,蓮花圖案也被破壞。父親說想換掉這桌子,買個新式的家具,老桌子用起來不方便。也許有一天回到家,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從一邊的抽屜破損開始我就已經(jīng)看到了它未來的命運。曾經(jīng)問父親抽屜上掉下的那塊木板呢,他說按不上了,就丟一邊,早就找不到了。隨著寂滅的,還有那個藏在圖案后面的雕刻匠人。永久寂滅的越來越多,如瘟疫傳染過整個村子。能夠看到的古老物什幾乎沒有了。即便記憶中的,也愈加模糊,走樣或者成為空白。能憶及的只有曾經(jīng)見到過的物什,而藏在后面的手藝人神秘或者無聞,大多數(shù)人都沒聽說過,更不會想起后面還有一位工匠。猶如一場鄉(xiāng)村危機,曾經(jīng)的豐富已經(jīng)被滌蕩殆盡而鮮有人感到惋惜。我在村小學(xué)上學(xué)時候,曾經(jīng)用一毛錢買過別人的一個小木頭獅子。小獅子古銅色,站立姿勢,有小小的底座,大約四五公分見方、一公分厚,雙眼由嵌進去的小銅釘做成,精致、可愛。每天上學(xué)放書包里,上課后偷偷拿出來把玩。后來被父母當(dāng)鑰匙墜用了,再后來小獅子掉了一個腿,再后來說是賣給收古玩意兒的了。也好,如果還在家中,說不定會被弄丟,與雜物或者柴火摻雜在一起,被當(dāng)柴禾燒掉。一個小木頭獅子的命運在這滌蕩的風(fēng)潮中連細微一粒也算不上,而這也僅存于一個人錯漏百出的記憶之中。最終,唯有時間的雕琢技藝被記憶保存下來。即便已經(jīng)千瘡百孔,也是時間精雕細琢的杰作。只剩下了記憶。木頭在搖搖晃晃之間朽爛著。最后的凌亂記憶以證據(jù)的形式寫在時間的背面。
老烏木瞇著流淚的眼在回憶,說村子里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他說西頭老米的爺爺那時候,家里有各種形狀的樹根,都打了蠟,好看極了。老頭子管那些樹根叫根雕。他是村子里唯一的地主。老米他爺爺天天坐在茶海邊喝茶、看他的根雕。茶海也是他自己用大樹根雕刻、修整的。進了他的屋,就像進了樹根的宮殿,古色古香的,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那么好的玩意兒。老頭子拿著當(dāng)命一樣珍惜那些玩意兒,家里的孩子都不許碰一下。老米他爹想給他賣了,無奈老頭看得緊。到底老頭沒守住。老頭老了臥病在床,再也沒能力去守護他的視為生命的根雕。兒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一件件地賣掉了。老頭手指著兒子哆哆嗦嗦地罵:“敗家子,總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兒子哪里聽得進老子的叫罵。直到有一天有人尋著老頭的名字來訪之際,他才知道自己把珠玉當(dāng)柴禾賤賣了。事實證明,幸好賣掉了,這使得他家避開了一場災(zāi)難。世事難料,而老頭的根雕也許就是冥冥之中的一場人與物的因緣際會。所有的相遇只不過是一場誤會,而離別才是永恒。猶如木頭上雕刻的紋樣、圖案,或者形狀,都在時間里斑駁。有人聽到了時間在講起木頭的故事。時間說:簡樸與奢華都是人心的一面,簡樸有簡樸的訴說,奢華有奢華的追求……而時間只是講了開頭。經(jīng)過正如大家所知。結(jié)局憂傷,時間就把它深深埋起來。
【石雕】
冰冷的石頭始終沉默著。畢竟,知道它的深邃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我在村子里看到了陌生的石匠。并不是每個石匠都懂得石頭,有的石匠是在敲打、雕琢石頭;有的石匠則是在與石頭說話,用一種不需要介質(zhì)的語言。石匠代替石頭表達它的質(zhì)地堅硬的理想。石匠摸索著如自己肋骨一樣堅硬的石頭。他用鋼釬與錘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蚴^的心之際,感覺自己內(nèi)心的律動就來自石頭,或者,鋼釬與錘子敲打的是自己或堅硬或疏松的骨頭。也許有一天,所有的敲打都失去意義,但敲打的印痕卻留了下來。這些生命的雕琢是石匠們留在人間的思想的證據(jù)。石匠們大多是沉默的,就如他們雕琢過的笨重的石頭。這也是哲學(xué)家應(yīng)有的樣子。在青年河畔,哲學(xué)家的作品幾近于無。河邊人家并不知道哲學(xué)。他們只關(guān)心天上的太陽與地里的莊稼。然而他們并不知道這最為普通的事情就是哲學(xué)中的哲學(xué)。
家里請來的石匠們沉默、安靜。在長年累月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暲?,?shù)不清的石頭將他們滿身的鋒芒一點點地磨蝕殆盡,只剩下平和、沉默、安靜,以及善待萬物的心。他們原諒了時間對自己的剝奪。剩下來的時間,凌亂的石頭規(guī)整了許多。石匠們在上面鑿下的劃痕簡潔如石頭的語言,也如他們越來越簡單的思想。留在石頭上的線條越來越有天然生成的影子,散發(fā)出文明最初的混沌之光。是記事,也是在表意。它們記錄下石匠的心事,記錄下石匠撫摸過的石頭。石頭是物質(zhì)的歷史,心事是精神的哲學(xué)。石匠們終究還是走了。石頭上的線條在日光、風(fēng)雨、夜露里成長,越來越接近自然。穿越時間附著在萬物之上的迷霧,越來越接近文明的真相和事物的本質(zhì)。石匠們永遠走了。石頭上的線條因漫漶模糊而顯得曲折、隱晦。它都指向了鄉(xiāng)村畫的淪喪以及無法阻擋的洶涌而至的陌生感。
不難理解平原廣闊得沒有概念的青年河畔對石頭的陌生。石頭,作為村子里的不速之客,人們只是簡單地看到了它的粗獷、堅硬。這幾乎是村子里所有的人對石頭的全部理解。小村子這樣的場景比比皆是。有人冠之以貌似深刻的非虛構(gòu)之名,或者其他,以進行記錄,猶如拾荒者,而丟失者對此并不看重。因為其間隔著太多,有貌似真實的矯情、虛假。這不是小村子所需要的。他們以自己的觀念去解構(gòu)、重組著一個個類似的村子。
早幾年,還能看到家家戶戶的門上都有枕石。門枕石就是一塊光溜溜的方石頭,門檻左右各一塊。若干年后,在青年河南不遠處的一處古老的地主宅院里,我看到的門枕石也多有講究,這是小村子所無法比擬的。地主宅院的所有門枕石上都有雕花。在住宅大門,門枕石左右不一樣。左右門枕石內(nèi)外雕刻,外面分上下兩部分,左邊門枕石上為雄獅,足下踩繡球,右側(cè)為雌獅,足下?lián)嵊转{;下半部分為與青松組合圖案;內(nèi)側(cè)為喜鵲登枝。右側(cè)枕石正面為獨角神獸與青竹組合,側(cè)面是蘭花與山石組合。雕刻有講究,一是炫耀,二是警示,對外是炫耀,對內(nèi)則是警示。畢竟,宅院的主人只想告誡自己的子孫后人。經(jīng)過的人,多視而不見。穿行在由沿街二層仿古房子組成的古色古香的熱鬧街道,恍若穿越時空。仿古風(fēng)潮越來愈濃,但古老卻被破壞,古意蕩然無存。少了韻味的仿古多了不倫不類的感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饚排鲰懙穆曇魺o處不在。也許正是這聲音一點點將長久積累、孕育的溫暖的古老而充沛的人間氣息與韻味逼退。穿越過太多的浮夸、虛假,抵達古老宅院。靜默的石頭與磚砌成的城堡,突兀,略有些冷意。在堅硬、笨重的石頭上刻畫實在是有閑人的事情。莊園主對石頭上刻畫的意思也不太懂,甚至不關(guān)心,炫耀多于寓意。石頭上的雕畫白天曬太陽,晚上看星星,與生活和諧相處。有心的人們向它學(xué)習(xí)安靜。而我們都忘記了安靜,或者說已經(jīng)不會安靜了。
走過的地方多了,自然見到的石頭也多起來。笨重的石頭經(jīng)過石匠的精工細雕,留下了時間最為樸素的形式。最為樸素的形式里是最為深刻的痕跡。祖先們對石頭的認識要深刻得多。石頭是祖先們生活的部分,現(xiàn)在石頭則徹底淪為裝飾。對于石頭,我們表現(xiàn)得越來越冷漠。自從有了石頭,祖先們就把它帶在身邊,用它去打磨生活。據(jù)我所居的小城的歷史資料,古跡眾多,好多在檔案館里都有照片留存,比如太和元氣坊、三學(xué)資福禪寺等,多有在石頭上刻寫匾額。照片里,也可以看到簡樸風(fēng)貌在風(fēng)蝕中滄桑的樣子,于瀟然中古意無限。一個平原人見到石頭總比山區(qū)少得多,自然要珍惜石頭,平原上的石頭都變成了有意味的形式。以匾額為盛,有些泛濫,每個村子有石頭村碑,正面為村名,背面為村簡介??h城更勝,各種單位、景觀名稱,以幾位老先生的書法為主。而幾位真正書家留下的極少。都淹沒于喧囂與繁華,一如平庸的刻畫。去江南,多見石頭,石板路、石橋比比皆是。以及造型各異的石頭或臥或立。江南士子們的題字被刻寫在石頭上。有村名、鎮(zhèn)名,有橋名、景觀名,有佛寺、道觀,等等不一,各種寓意的名字如詩嵌在小橋流水的石頭上。經(jīng)過時間的浸潤,石頭都指向了歷史,以及虛無。
虛無如宗教。宗教的建筑史,就是一部石頭的雕刻史。笨重而真實的石頭是表達虛無宗教最完美的材質(zhì)。它讓宗教沉甸甸起來,直抵人心。敬畏在不安分的心靜下來的過程中彌漫著。敬畏無處不在,就如面對把時間固化的石頭。石頭的硬,就是不可撼動的時間。石頭的粗笨,就如未經(jīng)雕琢的自然的最初,讓人無從下手。每每看到大的石頭,我內(nèi)心里都會涌起宗教的意味。平原上少見石頭,見到的也多是世俗。大的石頭更是難以見到。世俗是石頭的敵人。石頭在世俗中的沉默無異于死亡。而石匠又是世俗的敵人,他們讓石頭在世俗中新生。他們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罔徬碌募y樣讓石頭豐富起來。有人隱隱聽到石頭開口說話,在講時間的流動,講上帝在人間的行跡。在我們這里,它們更多地化身為佛、為菩薩。若干年后,在縣博物館看到了館藏的石頭雕像。雕像為佛造像,石灰?guī)r質(zhì)地,高浮雕式,舟形大背光。中間主尊為彌勒佛,有減地浮雕式圓形頭光,手施無畏、與愿印,上身內(nèi)著僧祗支,外著褒衣博帶式袈裟,跣足立于覆蓮形臺座上。兩邊為脅侍菩薩,均有線雕頭光,頭飾花蔓形寶冠,面目清秀,微露笑容。右側(cè)菩薩一手持蓮蕾狀物,另一手下垂執(zhí)鎖狀物;左側(cè)菩薩一手持蓮蕾狀物,另一手下垂貼身,五指向下。兩菩薩服飾基本相同,頸飾項圈,上身坦露,雙肩搭寬博披巾,于腹前打結(jié)。兩菩薩均長裙曳地,衣裙兩端翼角向外伸展,衣紋略顯單薄,分別立于兩條翼龍口吐的蓮花座上。造像的背光,上端中央雕有一翼龍,作俯視騰飛狀。兩側(cè)分別雕有伎樂天各三。背光的平面飾有線刻忍冬花紋飾。背光的下部,在主尊與脅侍菩薩之間分別雕有翼龍各一條,翼龍作騰飛狀,目光有神,口吐蓮花。造像背光的后面通體磨光,鐫刻有東魏天平四年發(fā)愿文題記。此外還有漢白玉彩繪菩薩像,漢白玉思惟菩薩,漢白玉釋迦、多寶并坐佛像等。光潔、冰冷的漢白玉石上,多了佛的莊嚴、柔和光芒。背后應(yīng)該藏著一雙靈巧的手,一顆菩薩的心。沉默的石匠如石頭一樣靜默無聲,長年與石頭在一起,也有了大物象的樣子。石頭在石匠的手中,找到了自己。
石頭的笨重最適宜宏大主旨。比如米開朗基羅的雕塑。這個雄心勃勃的家伙一方面反對強迫,一方面卻醉心石頭與宗教。這使得他在矛盾中完成了自己偉大的事業(yè),為教皇利奧十世的祖宗圣洛倫佐的陵墓在石頭里找到了《摩西》《被縛的奴隸》《垂死的奴隸》《晝》《夜》《晨》《暮》等。當(dāng)然,這離開我們的生活遠多了?;蛟S,好多人都沒聽說過。有人說,這讓原本沉重的石頭愈加沉重。殊不知,這是石頭的本質(zhì)。它表達得越深沉,分量就愈加沉重。沉甸甸的石頭實在不適合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是安靜的、隱忍的,也是輕松的。過于沉重,會讓鄉(xiāng)村不堪重負。青年河畔的鄉(xiāng)村避開了石頭,但卻無法避開漠視或輕佻的目光。石屑在輕下來的河畔畢畢剝剝地散落著。散落的石屑上沒有刻畫的印痕。并非歲月的洗禮,實在是鄉(xiāng)下簡樸的想法不需要鐫刻在石頭上。交給無處不在的風(fēng)會更長久。它會把一切吹送到任何地方,當(dāng)然也包括石頭。也許,他們不想驚擾一塊靜默千年的石頭。能與石頭說話的人,確實少之又少。村子里來了石匠。石匠是來劃碾的。村子里好多人家有磨坊,十字街口也是石碾,人們的口糧都在上面磨成面粉。久了,磨也鈍了,需要石匠來劃碾。劃碾的石匠用鋼釬子在石碾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隨著四濺的火星,鈍了的石碾再次在碾盤上轉(zhuǎn)動起來。石匠手巧,閑下來說話的時候會在地上畫一些花鳥。擁華看好了這手藝,一心想跟著石匠去闖蕩。石匠搖搖頭說他受不了這苦。擁華不為所動,他爹也覺得是石匠舍不得自己的手藝。但是兒子走了不過一個月,就落魄地回來了,說今后再也不學(xué)這四處流浪的手藝了。這家伙在人群中說起石匠,說了一句令人覺得高深莫測的話:“這手藝簡直就是殉道!”鄉(xiāng)下都不明白,殉道是石頭最大的宗教。雕刻在石頭上的人間痕跡,也是一種殉道?;蛟S,這僅僅指向歷史。我看到的越來越多的石頭上的雕刻,即便是宗教的,也由云端跌落塵埃。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