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秀樺 編輯 | 謝澤
漳河源,南漳縣文物保護單位。 攝影 /張玉濤
《左傳》所記載的“江漢沮漳”中漳河,發(fā)源于湖北省南漳縣薛坪鎮(zhèn)三景莊,流經(jīng)遠安、荊門,但與發(fā)源于荊山眾多注入漢江的河流不同,漳河與沮水在當陽合流為沮漳河后是直接注入長江的。的確,漳河是一條有個性的河流。在源頭地區(qū),充沛的水資源和漫山遍野的毛竹成就了歷史上多家造紙作坊。歲月流轉(zhuǎn),龍王沖村的漳河峽谷中,至今僅留下最后一家古法造紙作坊。
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夜不閉戶;一家與世無爭的手藝人,守著自己的家業(yè);一個完整的古法造紙作坊,呈現(xiàn)著古人的智慧。
“南漳是個很奇特的地方,隨便找條河流,就是戶外人的天堂?!辟Y深驢友夜鷹說,“這個地方可以徒步、溯溪、漂流、探洞、攀巖、穿越、觀鳥,戶外元素應有盡有,還能體驗民間工藝,吃吃農(nóng)家飯,發(fā)發(fā)呆,不夸張地說,漳河源應該成為驢子們的必到之地,成為他們驢行生涯的處女行?!?/p>
車過三景,直取龍王沖。山路彎彎,但村道已經(jīng)鋪設了水泥路面,到達龍王沖村委會所在地,砂石公路又往前延伸了3 公里,過了一個叫羊馬坑的山埡,停車徒步,開始下山。
美麗的漳河 攝影 /張玉濤
下山的路逼仄陡峻,犬牙交錯,背包的人小心翼翼,徒手的人也不輕松,兩腳左騰右挪,體驗垂直極限。一側是刀劈斧鑿般的懸崖峭壁,危巖高聳;一側是密不透風的毛竹叢林,下臨深淵,撩開竹林,望之讓人膽戰(zhàn)心驚。愈往下行,宛如羊腸的山路愈加險要。山路過半,聽到山下訇然作響,從竹叢縫隙看到一道白色的激流在谷底翻騰咆哮,渲泄而下。不錯,這就是漳河上游的干流,那巨響就來自峽谷之中,在山間回蕩,經(jīng)久不息。如在造紙的季節(jié),半途就能聽到從那造紙老作坊中傳出起伏有致的打碓聲,“咚、咚、咚”,粗獷原始,恍如隔世。
紙民的老屋就在河對面,高大軒敞,場院可支帳篷,在木樓也可枕水而眠。河源沒有什么大魚,但有一種叫洋魚的無鱗魚,肉質(zhì)細嫩,就是清水煮湯也非常美味,毫無腥氣,加上春天的野菜,秋冬的干筍,好吃之徒可以大快朵頤了。當然,能不能吃到這魚要靠口福,此物并不常有,紙民常用來款待山外來的稀客。在老屋天井用罷晚飯,微醺中數(shù)滿天星斗,聽溪澗潺潺,溪山行旅,不亦快哉!
老屋名中場,上有上場,下有下場,都是陳家人的作坊。沿河仰望,河谷深切,溝壑縱橫,毛竹搖曳,林木葳蕤。從喧囂的城市來到這里的人們,不妨把自己放空,不禁感慨萬端:這里真是一個適合沉思冥想、洗心滌肺的所在。
每天早上,人們被流水和鳥鳴叫醒,在早間的晨霧中索性到大門前用溪水洗一把臉,人與自然何其友好。與此同時,熱情的主人已經(jīng)備好早飯,美味豐盛莊重有如正餐。
中場主人陳廷彬,人們尊稱三爺,已是耄耋之年。老人家溫文儒雅、皮膚白凈,氣定神閑,活脫一個山中隱者。雖然僅僅讀過三年私塾,老人家卻記憶力非凡,可以清晰地講出兩百多年的家族歷史,對古法造紙也如數(shù)家珍。
據(jù)陳三爺講,陳家祖籍江西,祖上沿著湖北咸寧、南漳冷水河這條生存線遷徙至漳河源。到中場已經(jīng)十代人,陳三爺是漳河第七代造紙人。河谷之中沒一分土地,陳家在山上也沒分田,更不會農(nóng)事,世代以造火紙為生,曾經(jīng)富甲一方。中場的陳家老屋和下場的徽派老宅都是曾經(jīng)輝煌的無言見證。
南漳位于荊山腹地,雨量充沛、山谷幽深、氣候溫潤,河谷中盛產(chǎn)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毛竹,可以用來造紙,紙農(nóng)們稱之為“麻”和“竹麻”。荊山山中多石,用以燒制石灰,用來漚制毛竹。就地取材,使南漳很多地方具備了造紙所需的條件。
舊時用毛竹主要是制作民俗用紙,就是火紙,也叫土紙。三爺講,漳紙燃燒時,有竹子的淡淡清香,紙灰可藥用,也可以用作包裝甚至孩童描紅寫字。造好的紙用背簍從深山峽谷中背到武安鎮(zhèn)裝船,就地銷售或再從蠻河進入漢水流域進行販運。陳家土紙字號是瑞昌祥,后來改成同興勝,下場作坊字號是太元和。兩個字號的戳記一直被陳家人悉心收藏,秘不示人。陳三爺記得,他們當時把紙銷售給武鎮(zhèn)的施慶來和鄒聚昌兩家雜貨鋪。
在現(xiàn)代機械化大生產(chǎn)條件下,手工造紙這個農(nóng)耕文明時期的手藝已經(jīng)沒落。原來中場住有三戶人家,三爺?shù)艿荜愅⑷莺椭蹲雨愔袕?,他們?008 年搬家到九集鎮(zhèn)和武安鎮(zhèn)。陳三爺一家四口成了這里最后的守望者。
現(xiàn)在,中場只有三爺一家四口,三爺身體不好,每天還堅持看書寫字,老伴兒一天忙到晚,圍著灶臺轉(zhuǎn)。女兒陳中蓮和女婿秦明炎放棄外出打工,侍奉兩老左右以盡孝道,同時也做些土紙,有合適的機會銷售一些。女婿從打制水車到造紙,從炊事到打魚,樣樣親力親為。一家人的生活來源主要依賴到漳河源尋幽探勝的旅行者付給的少許食宿費,收入雖然有限,但一家人仍不急不躁,靜處深山峽谷悠閑度日。
陳氏家族造紙沿用古法,就地取毛竹和山石為材。主要的生產(chǎn)工藝流程包括砍竹、浸竹、斬竹、干打、濕打、抄紙、榨紙、松紙、焙紙(曬紙)等等。整個生產(chǎn)過程全部用手工完成,看似簡單,其實費工費時,三爺和秦明炎號稱七十二道工序。查閱典籍,這一步驟與明末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記錄的造紙術基本一致。如此說來,其“造紙活化石”并非浪得虛名。
漳河源古法造紙紙民,左起陳中乾、陳廷彬、陳中西、秦明炎。 攝影 /李秀樺
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砍下幼竹,截成三尺長短,用水碓打破,扎捆,放入凼(紙民稱水池、水槽為凼)中,用石灰浸泡百日,這是造紙過程中耗時最長的工序。屋前一條水渠,已經(jīng)流淌百年之久,引入到作坊帶動水車打碓,就是將腐爛程度適宜的毛竹撈出洗凈,用水碓將毛竹反復捶打。水碓上下起落,碓前有一人反復將竹麻翻抄,直到把毛竹從纖維打成細末狀。紙民的女人和少年也能勝任這個簡單勞動。過些日子,將絮狀竹麻倒進一石板做成的小槽,不斷用赤腳踩踏、攪動,使之均勻,謂之踩槽。將攪拌后的紙漿鏟到抄紙大凼中,一邊加入山上采集的楊條樹枝,增加黏性,類似懸浮劑,一邊注入河水,制成紙漿。
“措手七十二,片紙來不易?!鼻孛餮准氈轮v解的造紙也就是自己多年做過的活計,太熟悉不過了。天光從作坊透射進來,峽谷中的歲月,紙民的生計就如此這般繁瑣和辛勞,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然后就是《天工開物》中所說“蕩料入簾”。但見秦明炎雙手端著長三尺寬一尺多的簾床,中間放一片自己用細若游絲竹篾精心打編的紙簾,在凼中用力一舀,有節(jié)奏地左右輕搖。待水瀝干后,金黃色紙膜立現(xiàn)。雙手一上一下取出簾子,將其倒扣在右首的木垛板上,再揭開簾子,一張紙便留在垛板上。此技藝是造紙中的關鍵,要練得上乘功夫,必得心平氣和,多年學藝操作而成。難怪每次看到老秦,他都不疾不徐,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一天抄出的紙約三尺高,一千張的時候,叫一案。這一案紙上下被兩塊木板夾住,用一種被他們稱為“釣”的大型自制工具強力擠壓,把紙中的水分榨干,然后再放一小釣上再次榨干。榨紙的時候,紙民躍在釣上奮力向下壓,那設備便“吱吱”作響,極具觀賞感,其生命似有蓬勃的張力。
上左:漳紙工坊的百年造紙作坊。 攝影 /張玉濤
下左:第一次榨干水分后將紙分墩。 攝影 /李秀樺
上右:水車是造紙綠色的動力系統(tǒng)。 攝影 /李秀樺
下右:秦明炎指導游客體驗傳統(tǒng)造紙技藝。 攝影 /李秀樺
這時天色已晚,榨過紙要運回旁邊的老宅中松開。原來做小尺寸的火紙是把粘連在一起的紙用復雜的手法搓開。握住其中的一個角,像揉面一樣慢慢地揉過去,把四個角都揉一遍,直到所有的紙張都松開,不再粘連。而做大張的竹紙,紙民得小心翼翼慢慢挑起紙的一角,輕輕揭開就可以了。最后是焙紙。過去做火紙時紙要放到場院曬干,現(xiàn)在做可以畫畫和寫字的文化紙,就把松過的紙貼到火炕上慢慢烘干。一張又一張,要細心和耐力,秦明炎的妻子陳中蓮時時可以打些下手。然后就可以整理銷售了。
2004 年,一些背包客發(fā)現(xiàn)了漳河源的造紙老作坊。第二年,義工團隊——拾穗者民間文化工作群帶著更多隊友來到了這里,不為獵奇,他們拍攝了中場古法造紙術,圖片和文字發(fā)表在《南方周末》和《中華手工》上。2007 年,東京錄影節(jié)優(yōu)秀作品獎《漳源紙事》,記錄了造紙的整個過程,讓注重傳統(tǒng)工藝日本人大為驚嘆,引得一些行者紛紛按圖索驥。
但這些曾經(jīng)讓祖上闊綽過的家業(yè),當下并不能成為陳家人的生計保障。2011 年冬天,在南開大學校友的資助下,文化志愿者和紙民創(chuàng)辦了以保護傳承手工紙工藝的漳紙工坊。一年后,新的手工竹紙問世。作家馮驥才試用后題詩曰:“天然漳紙好,下筆有精神;古事今不去,拾穗乃功臣。”這多少又讓陳家人和志愿者們多了一份信心和期望。
上善若水,逝者如斯。雖然漳河源日益寂寞,新的紙目前也還不能改善紙民的生活,但峽谷中的日子還要繼續(xù),就像漳河清澈冷洌的流水,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