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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在當代文學中的三次出現(xiàn)

2022-01-11 07:01易揚
書城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黑一雄克拉拉亞當

易揚

曾幾何時,人工智能還是科幻小說的專利。海伯利安星球的光陰冢(《海利伯安》)、宇航員大衛(wèi)和電腦哈爾的生死作戰(zhàn)(《2001太空漫游》)、幫助月球人一起對抗地球統(tǒng)治的超級機器人(《嚴厲的月亮》),等等,共同構(gòu)成了人工智能在科幻小說序列中最為重要的人物譜系。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堪稱經(jīng)典的人工智能形象,都無一例外地被設(shè)置在距離創(chuàng)作當年還遙不可及的未來,滿足著寫作者和閱讀者對將來無限未知的想象或是恐懼。

隨著人類邁入圖靈革命時代,人工智能更為廣泛深入地進入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傳統(tǒng)作家和嚴肅文學也紛紛將目光投射于此。在他們筆下,這些相比過去具有更高“雙商”的機器人,像預先商量好的一樣,都出現(xiàn)在了當下抑或是人工智能剛剛嶄露頭角的“二十世紀入秋之際”,并且清一色地褪去了對峙和沖突的“舊標簽”,與人類和諧共生起來。僅過去的一年多來,譯介到國內(nèi)頗有影響的同題材長篇小說就有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2021)、麥克尤恩的《我這樣的機器》(2020)、施維伯林的《偵圖機》(2018)。

早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作家艾薩克·阿西莫夫就曾在短篇小說《我,機器人》中預設(shè)了一百多年以后,人與機器人共處的“三大定律”:一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人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二是機器人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三是機器人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艾薩克·阿西莫夫極具洞察力的預言,在上述三部小說中都得到了神奇的驗證。

恰如美國人工智能專家羅德尼·布魯克斯所說的“人工智能與人類的對立幾百年內(nèi)不會出現(xiàn)”一樣,無論是克拉拉(《克拉拉與太陽》),還是亞當(《我這樣的機器人》),都早已清晰地定位了自我的存在價值—與人類研究人工智能的初衷一樣—那就是盡一切可能,甚至不惜以犧牲自我的生命來為人類提供便利。就比如“亞當”,宣傳售賣的廣告語中就已經(jīng)寫明“他可以陪伴,可以在智力活動上相互切磋,可以成為朋友,可以總攬家務,會洗碗、鋪床,會思考”;而進入主人喬西家不久后的克拉拉也很快就非常清醒地認識到“在多種環(huán)境下觀察喬西對我來說非常重要”,認識到必須坦然接受一切可能發(fā)生在喬西身上的變化,并“準備好適應它”。至于施維伯林筆下各種動物形態(tài)的偵圖機,雖然本身不具備思想,但作為溝通人類情感的工具,其初衷毫無質(zhì)疑也是服務人類。

電影《我,機器人》劇照,2004

人類對人工智能的需要,早在三部小說的起始之時就都已經(jīng)設(shè)定;而“永遠無法擺脫的孤獨感”—這個人類發(fā)明和依賴機器人的最根本原因—卻是在小說鋪陳過程中被逐漸闡釋和深化的。因為總是有人缺失母愛、缺失子孝、缺失愛情,偵圖機才得以廣泛出現(xiàn)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因為喬西需要補位與男伴里克沒有前途的未來、喬西母親需要填補重病女兒隨時可能逝去的生命,克拉拉才得以在母女二人的共同推動下進入她們的家庭;因為母親的去世、祖?zhèn)鞣课莸某鍪垡约皩ΜF(xiàn)居公寓的“生厭”,亞當才得以被查理用重金購買回家。

然而,正如西西弗斯的神話早就預言了人類的孤獨必將永無止境地延續(xù)一樣,人工智能的到來,不僅沒有真正填補和消解孤獨,甚至還造成了負面情緒的反噬。一方面,過度卑微地迎合人類本來就是一場精神上的自戕;另一方面,受制于與人類朝夕相處的使命,人類基因與身俱來的孤獨感,也不可避免地向機器人轉(zhuǎn)移感染。

在獲頒二○一七年諾貝爾文學獎時,石黑一雄就曾在獲獎演說中不無擔憂地講道:“人工智能和機器人技術(shù)的進步都將為我們帶來驚人的收益,但同時也可能制造出野蠻的精英統(tǒng)治社會?!币浴犊死c太陽》為例,在石黑一雄一貫的回溯型敘述結(jié)構(gòu)中,克拉拉以第一人稱重溫了自己與喬西的相逢經(jīng)歷,哀婉的情緒時時溢于言表,同樣,雖然克拉拉天生依存于太陽這個能量和光明的化身,并以此作為生命和信仰的圖騰,但太陽的光芒也沒能葆有它內(nèi)心永恒的溫暖,當它回憶起喬西家的場景,漆黑、陰影還有晦暗總是揮之不去,“太陽的圖案”成為那段時間最為彌足珍貴的稀有品。石黑一雄們借此拋出了西方當代文學最為重要的命題,那就是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身處后工業(yè)社會和信息化智能化時代,人類的一系列困境究竟由誰來“渡”,既然連“類人”的機器人都束手無策,那么,是否只能依靠“自渡”鈍化困境、走出危機?

早在二○○五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別讓我走》中,石黑一雄就以同樣細膩的筆觸,涉獵克隆人和器官移植等科技題材,并以此探究人類永恒的倫理困境。《別讓我走》不僅可以視作是石黑一雄在創(chuàng)作《克拉拉與太陽》前的“序章”,而且小說中克隆人湯米與凱茜無望的苦戀、與露絲艱難的交往,又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麥克尤恩在這部《我這樣的機器》中所寫到的機器人亞當與米蘭達同樣堪稱失敗的戀愛。

無論是在石黑一雄還是麥克尤恩筆下,原本只是“元件和程序組合體”、單純依靠指令行事的機器人,因為其設(shè)計者“所有最美好的期望”,而被賦予了比人類更高程度的感知能力、更為自律的道德約束,以及與人類極為相似的外貌特征和行為舉止,呈現(xiàn)出近乎“完人”的品質(zhì)和形象。然而,就算已經(jīng)無限接近,但因為無法徹底改變其自身的結(jié)構(gòu)和組成,機器人又絕對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更無法具備人所具有的情感權(quán)利。因此,當《我這樣的機器》里的男主人公查理帶領(lǐng)機器人亞當一起去女友米蘭達家拜訪時,米蘭達父親竟然把逼真的機器人誤認為是女兒的男友,尷尬的查理只好佯裝自己才是機器人,人類因機器人所引發(fā)的羞辱以及天生的性格缺陷,悄然注定了機器人難以壽終正寢的命運。身處“似人非人”的夾縫之中,受制于無法定性的模糊身份,機器人喪失歸屬感的痛苦自然不言而明。

特別是當機器人們以沒有任何道德瑕疵的“無私”,交手人類千百年來訓練有素的“自私”時,所料不及的遍體鱗傷也就可想而知了。機器人越是純真無瑕,就越是突顯出周遭人類的絕情和丑陋。比如,進入喬西家后的克拉拉真的產(chǎn)生了“生而為人”的錯覺,總是習慣于稱呼自己和喬西的關(guān)系是“我們的友誼”,習慣于在喬西母親面前扮演起家庭成員的角色;但極具反差和諷刺意味的是,當小伙伴建議把克拉拉“扔過房間”時,喬西卻“一言不發(fā)”了,完全置克拉拉的粉身碎骨于不顧;當克拉拉小心翼翼地向喬西母親詢問起家庭變故時,后者竟無情地訓斥它“你沒有權(quán)利好奇”“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儼然就是一副對“物”的嫌棄。又比如,機器人亞當幾乎無所不能,從保潔和炒股這樣的私人服務,再到檔案和卷宗管理等公共事業(yè),每個領(lǐng)域都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它提供的各種便利,但即便亞當付出再多勞動、收獲再多公認,他的“死穴”早就由設(shè)計者交給了人類,只要輕輕按下亞當脖子后面的按鈕,機器人隨時就可以被人類斷電。在《偵圖機》中,人性的弱點暴露得更加直截了當。偵圖機本身不具備思考和行動的能力,是那些隱匿起身份的“機控”賦予了偵圖機以主張,并假借偵圖機的名義,肆無忌憚地釋放出自我的貪婪和失信、瘋狂和輕佻。小說扉頁所引用的“設(shè)備啟動前/請確保所有人/都對其危險部分/做了防護措施”,說的又何嘗是機器人的“危險”,實則更是人心的“危險”;至于那些愿意付錢購買偵圖機的“機主”,恰如書中人物阿麗娜所言,“就為了讓別人像條狗一樣整天跟著他,就為了讓一個真實的人乞求自己瞧上一眼”。

有一點毫無疑問,作為寫作者的石黑一雄、麥克尤恩、施維伯林,都是各自書中人工智能機器人的同情者,都緊緊地和作為“受害者”的機器人們站在一起。在《偵圖機》中,施維伯林更是設(shè)計了一則“解放偵圖機”的故事。如同偵圖機一樣被困在書房的男孩馬爾文,偶然加入了杰斯佩組建的“解放俱樂部”,并試圖通過安裝程序、支付費用等方式,來為自己作為“機控”的偵圖機謀求自由。但事實上,既然偵圖機的不自由本來就是由人造成的,那么還把獲得所謂自由的希望寄托在人身上,顯然是不可靠的。當馬爾文的偵圖機在腹背受敵的追擊中絕望地呼救和掙扎時,作為拯救者化身的杰斯佩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偵圖機如同它的“機控”馬爾文一樣充斥著絕望,“一級臺階又一級臺階,每一次都在向下”。有意思的是,在施維伯林的筆下,“無名”的偵圖機時常被以“機控”主人的名字代稱,雖是表現(xiàn)命運的相連,當然也是說明機器人的“失我”;而石黑一雄筆下的克拉拉,即便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但進入喬西家后,還是經(jīng)常會被選擇性地稱呼為“AF”(automatic friend),來自人類的隔膜和輕視不言而喻。

在三部小說的結(jié)尾,石黑一雄、麥克尤恩、施維伯林都不約而同地關(guān)注到了同樣一個話題,那就是失去利用價值后的人工智能機器人,最終將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石黑一雄算是最手下留情的了。他沒有再讓克拉拉像《別讓我走》中的克隆人們一樣,發(fā)出諸如“我是誰”“我到底為什么活著”這樣的痛苦追問,而是引導克拉拉坦然接受所有AF都將面臨的終極命運—像商場經(jīng)理最初預言的“孩子們在櫥窗前許下的諾言,將一去不回”那樣—因為不再是最新款的機器人而遭遇主人的淘汰。在《克拉拉與太陽》的結(jié)尾,石黑一雄用他最為擅長的“慰藉無可慰藉之人”的溫情之筆,讓如同其他很多AF一樣被遺棄在堆場的克拉拉,又見到了往日的經(jīng)理。經(jīng)理“每走兩步,她的身體就會偏向左側(cè)一回”,如此動作不難令人聯(lián)想到小說對喬西第一次露面的介紹:“她的步態(tài)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樣,每走一步她似乎都要權(quán)衡一下,確保自己還能站穩(wěn),不會摔倒?!笨死顬樾湃蔚慕?jīng)理,此刻卻隱約附著上了拋棄它的主人的影子,石黑一雄用他經(jīng)常演繹的“自我欺騙”敘事,在似是而非之間保留了對人性最后的幻想和期盼。

回溯麥克尤恩的既往小說,“恐怖伊恩”的名聲早就有之,《水泥花園》《阿姆斯特丹》等小說中充滿血腥氣味的死亡幾乎無處不在,而在《贖罪》及其之后的作品中,麥克尤恩雖然仍會涉及“死亡”母題,但此時的死亡已更為溫情,飽含著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正如余華所說,麥克尤恩的敘述“行走在那些分隔了希望和失望、恐怖和安慰、寒冷和溫暖、荒誕和逼真、暴力和柔弱、理智和情感等等的邊界上,然后兩者皆有”。在《我這樣的機器》最后,受到圖靈“是因為你為他付了錢,所以有權(quán)利那么做?”的質(zhì)問時,查理“嚇住了”,感到有點惡心也充滿內(nèi)疚;而面對機器人亞當?shù)倪z體,查理“猶豫了幾秒,然后低下頭,吻了吻他那和人類幾乎一樣的柔軟的嘴唇”。麥克尤恩和石黑一雄讓自己小說中的機器人主人,都身兼了“拋棄者”和“懺悔者”的雙重身份,雖然喬西和查理都是人類對待機器人的典型,但相比其他AF和亞當夏娃的結(jié)局,他們的經(jīng)歷竟然還“比下有余”。這大概是作家的不忍,又抑或是別有用心,他們要提醒讀者,那些更為普遍的機器人遭遇,可能比小說描述的場景更為糟糕。

相比之下,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成名的施維伯林,處理起這一切來,就更為果斷決絕。早在施維伯林最為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集《吃鳥的女孩》中,她就開始毫不避諱地呈現(xiàn)出了一系列詭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場景,比如被女孩生吞的麻雀、被用力踩死的斷翅蝴蝶、被作為膽量測試而不斷擊打致死的狗,等等。雖然相比《吃鳥的女孩》《七座空屋》,《偵圖機》更偏向于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但施維伯林對于死亡的描述卻一點兒都沒有含糊,在幾乎每個偵圖機故事的結(jié)尾,短暫的壽命和無情的結(jié)局都被標注,比如“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烏鴉偵圖機倒在地板上,就像一具被剖開的怪異的尸體……K087937525號連接維持的全部時長為一分零十六秒”,又比如“當烏鴉第三次叫起來的時候,阿麗娜朝凳子走過去,手里拿著剪刀,嚓嚓兩下子,剪斷了烏鴉的翅膀”。施維伯林用最為干凈利落的語言,把人類天生的暴戾以及對待機器人的無情冷漠,展現(xiàn)得體無完膚。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石黑一雄曾經(jīng)講過:“愛是抵抗死亡的武器,機器人的愛卻是個悲劇。”當石黑一雄、麥克尤恩、施維伯林紛紛以假想之筆,展現(xiàn)著人工智能機器人和人類相處的種種不幸遭遇時,更是以血和淚的辛酸控訴著人性中的卑劣,麥克尤恩讓“人工智能之父”圖靈在小說中得到了復活,并以出脫人類的獨立姿態(tài),發(fā)出震撼人心的怒斥和警告:“你不僅僅是砸碎了你自己的玩具,你不僅僅是否定了捍衛(wèi)法治的一條重要理由,你試圖摧毀的是一個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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