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茵
天蓬元帥并不丑。大大的眼睛,明亮又深情。這是我姥爺在老闞頭他家辦紅事座席的時候親眼看見的。其時我姥爺正拿著我姥姥家唯一能瞅出顏色的白毛巾,把兩塊炸血腸卷好了,打算揣回來給我吃。天蓬元帥就坐在我姥爺對面,他的九齒釘耙可隨意大小,他操持著鍋鏟大小的釘耙,手起耙落,一舉扎中了九個黏豆包。
黏豆包在下一秒鐘沾滿了惡心的貓毛,我一下子醒了,捂緊嘴巴。我使勁兒抬眼皮,眼睛里似乎也鉆進(jìn)了貓毛。我姥姥家那只九斤沉的老黃貓旁若無人地趴在我頭上,尾巴順便卷著我脖子。我扯著它頸背上的皮把它慫一邊兒去,又薅下來一把貓毛。
我姥姥家炕梢這頭的炕席子被我隔三岔五地用小刀咔嚓,一大片全是戧茬兒了,有時甚至刮得我的胳膊腿上全是血絲。那我也不敢抱怨,抱怨就是提醒我姥姥管我媽要錢買炕席子,就是架攏我媽動用笤帚疙瘩削我。
我姥姥我姥爺早下地干活兒了,北炕上那窩剛孵出四五天的小雞崽也早醒了。我把我蓋的紫花被卷巴卷巴扔上了炕琴上的被褥垛。沒有褥子。我姥姥說我個小人兒,用一床被子就卷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辯解說老貓總拱我被窩,拱散了我就得挨凍。我姥姥勸我,貓挨著你你還不知足?我在熱乎炕頭睡,貓都沒說拱我被窩!我姥姥說小孩的氣味是甜的,她老啦,餿餿巴巴,貓都嫌棄她了。我姥姥動不動就把她的老掛在嘴邊,于是我們所有人都不再跟她較真,反倒油然而生對她的歉疚——我長大后有天突然想起來,我姥姥再老,還能有我姥爺老?!我姥爺比我姥姥大好幾歲呢,可我姥爺就不說自己有多老。事實上我姥爺幾乎不開口說話,他的嘴巴只負(fù)責(zé)吃飯。我長大后知道我姥姥總說自己多老多老,是一種老謀深算??上菚r候我并不懂什么是謀,我太小了,我姥姥家的大公雞都能輕輕松松攆得我滿院子跑,只有那群傻鴨子是我的朋友。
我從水缸里舀了一舀子水喝,又洗了臉,揭開大鍋鍋蓋,把菜餅子夠出來一個,吃了。我姥姥就是這樣的嘍,做個大餅子,鹽都沒和開。為了把齁咸的餅子咽下去,我只好又去舀水。完事后我特別后悔,該把這口咸過勁兒的餅子吐出來擱雞食盆子里,最好是彩毛兒叼著吃了,多少也算是曲線報仇。
我趴門框上聽了會兒,判斷彩毛兒不在院里了,那就可以進(jìn)行我一天中最高光的儀式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拎上了掃帚,必要時跟彩毛兒拼個刺刀見紅。我踮腳走出屋門,彩毛兒果然不在。這廝一定上劉五根家了,劉五根家的雞食上等,苞米面管夠。我一手拎著掃帚,一手?jǐn)n攏頭上并不存在的小辮兒。我姥姥好幾天前給我綁的小辮兒,早飛了。
鴨鴨們哪,我來收貨啦!
白毛兒和黃毛兒歡叫著沖過來。黃毛兒突然剎車,一泡鴨屎差點甩我花布鞋上,它抱歉地眨巴眨巴眼睛,側(cè)過頭瞅瞅我,比白毛兒晚一步扎進(jìn)我懷里。嘎嘎,走,收蛋去!
我熟門熟路鉆進(jìn)鴨架。白毛兒先進(jìn)去了,殷勤地站在它的蛋旁邊沖我大念喜歌。白毛兒白毛兒你真行,生個鴨蛋賽籃球!我也大聲夸它,扯起衣襟,把它灰底泛白的蛋擱進(jìn)去。黃毛兒也鉆進(jìn)來了,嘎嘎兩聲沖到它的蛋旁邊,一眼一眼地盯著我和白毛兒。我把它淡青色的蛋也撿起來:白毛兒最棒了,生蛋第一多!那我咋最稀罕黃毛兒呢——我最稀罕黃毛兒啦!黃毛和白毛就都很激動,嘎嘎地等我撿完鴨架里的四枚鼓鼓的鴨蛋,又護(hù)送我把鴨蛋們送回屋,裝進(jìn)我姥姥那個破柳條筐。雞蛋我是不撿的。沒啥技術(shù)含量的事兒,還用得著我出場么!我姥姥家鴨架砌得矮,只有我能鉆進(jìn)去撿蛋,要不就得大人們用棍子往外夠,偶爾捅破一個,我姥姥能心疼好幾天,所以我在姥姥家就這個活兒最出彩——撿鴨蛋。
我在前頭走,六只鴨子跟我身后走成一列。我舉起大掃帚,一上一下當(dāng)指揮棒,七只生物制造的聲效不同凡響。去小河洗澡澡嘍!
我把花布鞋脫下來,鞋是高嬸兒給我做的,我媽不會做鞋,我姥姥沒空伺候我——這是姥姥的原話。她也沒空伺候我姥爺,以及滿院子雞鴨。她連豬都不耐煩養(yǎng),幾年前好像養(yǎng)死了一頭,我姥姥家那個豬窩就空了下來。我把花布鞋脫下來了,這樣高嬸下回見著我,花布鞋還是這么硬錚錚的簇簇新,高嬸準(zhǔn)高興。高嬸的高興是難得的,多數(shù)情形下她的臉上只是清水疙瘩湯。我拿根花頭綾子去找高嬸,說高嬸高嬸給我把小辮兒綁起來吧!高嬸就給我綁得緊緊的,薅得頭皮疼。那我也讓高嬸綁,要是我媽給我綁,我一準(zhǔn)兒嗷嗷的當(dāng)白眼狼。
我愛惜著我的花布鞋,就像愛惜著高嬸的高興,說啥不能讓花布鞋陷泥湯子里呀。
鴨鴨們哪,咱們好好洗白白吧!黃毛兒,你也洗白白,不,你洗黃黃。千萬別在河里頭拉屎,那些小魚都得被熏死。我一只一只給鴨鴨洗澡,順便潑濕我自己。其實鴨鴨們哪用得著我,它們的游泳技術(shù)比劉五根孫子的都好!劉大強也就是吹吹,上回說撈我的粉筆,扎猛子下去,半天,塞給我一把沙子,說粉筆化了。呵呵,哪個見過粉筆化了呀!微風(fēng)吹過我的鴨鴨,微風(fēng)掀動我埋進(jìn)河床的粉筆,微風(fēng)掩埋了多少成灰的秘密。
我一手甩著濕漉漉的格布衫,一手拖著掃帚,讓黃毛兒站上頭,號令著鴨鴨回我姥姥家。千千也往河這邊走,她那只斜眼睛先看見我,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偏偏你領(lǐng)你家鴨子洗完澡了,我領(lǐng)我家鴨子才來!你家鴨子那么臭,我家鴨子還得用你家鴨子洗剩下的臭水!
跟千千,你就不要講道理了。跟千千,你就啥邪乎說啥。劉大強老早就囑咐過我。千千說她家鴨子用了我家鴨子洗剩下的臭水,我就說千千,燉你家鴨子吃,準(zhǔn)香!你家鴨子屁股肥!千千搞不懂我是夸她家鴨子,還是瞧不起的意思。反正她不再白楞我,領(lǐng)著她家那兩只支棱巴翹的麻鴨子上河邊了。
我拉開大門上的麻繩套,抻脖找彩毛兒,未果。打開大門,領(lǐng)鴨鴨們班師。大鍋里的菜餅子還溫乎,我拿屜布子裹好,打了個結(jié)。我得給我姥姥姥爺送飯去。對了,還得給雞崽們添水,和點苞米面。有一只雞崽乍翅往外撲棱得歡,我得告訴姥爺把紙箱子加高一圈。
出屋門的時候,呀,和彩毛兒冤家路窄!我返身就跑,彩毛兒跟老鷹似的撲過來!我使勁一扇乎我姥姥家屋門,差點夾著彩毛兒的鐵嘴。彩毛兒在屋門外下死力盯我,還不懷好意地直叨門上的塑料布。大掃帚被我落在門外了,這回咋出門?!
我沖后窗戶使勁地喊:劉大強!劉——大——強!你和你家大掃帚快來報到!
劉大強光速趕來。他沒拿大掃帚,拿的是他媽媽的那根大粗搟面杖。劉大強沒順后窗沿爬進(jìn)來,他直接從前院大門進(jìn)來,把搟面杖舞得呼呼生風(fēng)。彩毛兒這廝最會看眼色,假裝母雞趴窩去了,一邊不安分地看我在劉大強的掩護(hù)下出了門。估計它肯定想,狗仗人勢,哼哼!我會說“狗仗人勢”這個詞時間不長,用的場合、時機基本算對,但要我掰扯清誰是人誰是狗,那就難為我了。
七月是誰的七月?七月是天牛金龜螞蚱子大白蝶的七月,七月是蝸牛崽崽黏糊糊的七月。劉大強前兩天捉了好幾只蝸牛崽崽,他讓我藏好,說鴨子最喜歡吃蝸牛崽崽,千萬不能暴露。我把蝸牛崽崽藏我姥姥家的豬圈里了,那里有我舅舅念書時用爛了的木頭箱,蝸牛崽崽被我塞進(jìn)我姥爺?shù)囊恢荒z皮鞋里,擱破木箱的一個角落里了。劉大強弄了些嫩苗苗喂它們,說蝸牛很快就會長大,大了就可以放在干燥的木頭板子上面算命了。他說蝸牛爬過的每一條黏道子都有天意,啥線啥圖案,都是有說法的。
我拎著屜布子上路了。
劉大強要跟我去給我姥姥姥爺送飯,我沒答應(yīng)。劉五根是個老痰簍子,天天起早就站我姥姥家和他家中間隔的那道板杖子邊清嗓子,把痰往我姥姥家吐。我姥姥每每罵他“大糞包”,他就滿不在乎地說吐痰咋的了,你家彩毛兒還吃我吐的痰呢!彩毛兒不光吃我吐的痰,還吃我家雞食呢,我家雞下丟的蛋不也丟你家去了,你啥時候還回來過?!我姥姥根本罵不過他。也可能我姥姥一想起劉五根家那傻雞下丟在我姥姥家的蛋,就不屑搭理他了。
我懷里有一個烤得熱乎乎的咸鴨蛋。是劉大強給我的。他家鴨子并不比我姥姥家的多,可他媽媽就給他烤流油的咸鴨蛋。我天天都給我姥姥撿鴨蛋,可我姥姥一個鴨蛋都沒讓我嘗著。我就盼十月一,十月一我舅一準(zhǔn)兒回來,我姥姥肯定煮鴨蛋!她說到時候讓我舅吃鴨蛋黃,鴨蛋清我想吃多少吃多少。劉大強跟我顯擺過好幾回他的烤鴨蛋,我說等我舅回來我光吃鴨蛋清都能撐死!劉大強說誰吃鴨蛋還吃蛋清!傻呀?吃鴨蛋就吃蛋黃!村長吃鴨蛋都只吃蛋黃,鴨蛋清他都喂他家二康了。二康是村長家的狗。我隱約覺得劉大強是拿狗來罵我。可劉大強今天把他媽媽給他的烤鴨蛋給了我,我又覺得他提二康不是罵我的意思。
我不想吃這個熱熱乎乎的烤鴨蛋。我要給我姥姥送去。但姥姥肯定不吃,她會一邊罵我姥爺,你個老東西配吃烤鴨蛋嗎?一邊又讓我姥爺吃。我姥爺吃烤鴨蛋,那自然少不了我的啦。這個烤鴨蛋就得我跟我姥爺分著吃。我都尋思好了,我跟姥爺就不用分什么蛋清蛋黃了。
日頭毒起來了。我想扯個毛嗑稈的葉子遮遮太陽,毛嗑秧子還太細(xì),葉子也太小了。我記得我媽講的小英雄雨來,摘一片荷花葉子就能當(dāng)傘。我們這兒哪有荷花呀,桃花蘭花梅花我都沒見過。不過菊花我是見過的,小蠟菊,我舅回來的時候小蠟菊就會開,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小蠟菊,總覺得小蠟菊是辣的?;钌纳罡嬖V我,小蠟菊就是小蠟菊,不是辣的,可如果你每回想到一種花,就會想到辣得嘴巴都腫起來的辣椒,你也不會喜歡小蠟菊的。
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秋雁就不背上小書包。
歌聲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撒歡兒飄蕩。我把毛嗑秧子上擰下來的小葉子頂在腦門上,算是遮陽的象征,邊唱邊走,其間去抓大白蝶,葉子也就說不定扔在了哪兒。
格布衫早干了。我有點后悔沒多喝點水再出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沒打烤鴨蛋的主意。我在想早上做的天蓬元帥的夢。姥爺好像過些天真的要去座席,姥爺座席總能給我包點啥回來。上回姥爺包回來的是香腸,我啃完了香腸的肉肉,單單把香腸外頭的那層皮筋筋留下了,套在手脖上,后來美娜說她爺爺也揣回來香腸了,三片呢,都給她哥美春吃了。我覺得美娜比村長家的狗還可憐,二康還有鴨蛋清吃,美娜什么都沒有。我就把皮筋筋給美娜吃了。我告訴了劉大強這件事,劉大強也說美娜可憐,嚼個皮筋筋還挺知足的。我就有點生氣,我說香腸的皮筋筋不比鴨蛋清強得多?你家鴨子天天能下蛋,你家鴨子能下香腸嗎?!劉大強承認(rèn)我說得有理。補丁村是不產(chǎn)香腸的,香腸只有鐵路上的火車才能送來。
走啊走啊,歌聲就沒了。我又開始后悔早上沒睡足。貓嘛,薅走就是了,接著睡不就得了嘛,跟貓生氣是犯不上的。我雖說還沒上學(xué),難道這個理還不懂?我姥姥家的貓和雞都欺負(fù)我,我要是認(rèn)真慪氣,不就跟高嬸一樣寡淡得很了嗎?日頭老高了,照這么走下去,鴨子、餅子倒是丟不了,我要是走著走著睡著了,被外村的人扛跑了,該如何是好呢?
我得快走,得趕緊找到姥姥姥爺。他們在地頭一準(zhǔn)兒歇氣哪,他們也等著菜餅子哪!
我要能遇上小英雄雨來該多好?。∥覌屨f小英雄雨來就在小學(xué)的語文課本里,雨來摘下大大的荷葉,有臉盆那么大,頂在頭上一定很神氣吧。我媽說小學(xué)課本里有許許多多好玩的,秋雁一定喜歡得很。呵呵,這樣的話,哪個小孩聽不明白?
要是揣上那個大罐頭瓶子就好了。秋海棠罐頭的瓶子。我媽給我姥姥買的,我姥姥說給秋雁吃唄,我媽說那個嘴尖尖的不吃。其實不是我嘴尖尖,是秋海棠明明是個唱戲的男的,我在我爸部隊上的電視里看見過的,一個胭脂都沒抹開的男的,嘖嘖,秋海棠,能吃嗎?!不過要是揣著秋海棠的罐頭瓶子,我就能去于伯的看瓜窩棚里討口水喝啦。于伯的鼻涕那么黃,我們小孩子平日連于伯給的糖都不接的。過了于伯的看瓜窩棚,就再沒有人家啦。我瞅瞅日頭,沒人家就沒人家,有姥爺,渴不著我。
我在道上忽地摔了一跤。玻璃蓋倒沒咋的,布鞋給擰斷了一根筋。我姥姥一準(zhǔn)兒又要罵我。哼,我又不讓她給我做鞋!我的鞋子忽閃忽閃著了!走一步,鞋子忽閃一下。我停下,鞋也停下。我一走,它又忽閃上了。不就是斷了根筋嘛。我撅巴了一把草,開始綁鞋子。
一只大手伸了過來,把我的鞋子系緊。我嗷一聲貫上九霄!我想天蓬元帥也聽得到秋雁嗷嗷叫。高伯聽著呵呵笑,秋雁啊,你大清早不吊嗓子,這會兒了不怕喊冒煙?你一個小丫頭家,往哪兒瘋跑去?我繼續(xù)吊嗓子。高伯來了呀!我姥爺隨后就到!
高伯有些生氣了。你喊個啥?你姥爺?shù)搅四苷Φ??你姥爺都不說給你買雙新鞋!高伯給你買鞋唄,秋雁的腳趾頭一顆一顆的,像葡萄哩!
我一把把高伯的自行車推倒,邊跑邊喊,高伯來啦!我姥爺隨后就到!
我跑啊跑啊,比鴨鴨們跑得快!比鵝鵝們跑得快!比二康跑得快!我跑得簡直比云彩還快!
道兩旁的苞米、高粱,刷刷刷地向我身后沖,要幫我擋住高伯。果然,高伯沒有了。他該是下了工騎車回村的,天曉得怎么會遇見高伯!高伯跑不過我的,他的跛腳居然還能騎車,可一走起路來,連攆鴨鴨們都費勁。
我跑啊跑啊,離高伯的世界越來越遠(yuǎn)。我的奔跑突然停在一片巨大的靜中間。我的鞋子沒有了。懷里的屜布子也沒有了。我抬頭,日頭還在,四周的綠都還在。鴨鴨沒了,劉大強也沒了,我陷在一團(tuán)巨大的靜里。
這大團(tuán)的靜里,只有木匠師傅推木刨子的聲音在用力刨我的腦袋。吱嘎吱嘎刨開了,我就氣呼呼兩手一扳,把腦袋合上。又刨開了,我再兩只手往一起使勁摁,把腦袋扣上。木刨子尖聲割開我的頭皮,簡直要跨過鴨綠江一樣氣勢滔天,不把我腦瓜子開瓢兒誓不罷休。我看看四周,姥爺不在,姥姥也不在,水溝子是干的,躺著也算寬綽,我往身上薅了幾把草蓋著,就讓木刨子刨吧!把我腦瓜子刨兩瓣了,我也能再扣上!
太陽的火焰很快熄滅了。木刨子不知道啥時候收工了。月光之中,被刨成兩瓣的我坐起身來,揉揉眼睛,晃晃腦袋,重又完整如初。
我的頭發(fā)浸在牛奶般的月光里,順滑又芬芳。我伸出手指,在憨憨的泥土上彈奏,小蟲們隨之搖擺著身子,齊齊振翅歌唱。我又站起來,在潑了牛奶的地面上試著抬起了腳,啊,我的腳趾頭白嫩新鮮,像一顆顆多汁的葡萄。我在溫柔的大地上疾走,夜晚的風(fēng)有一萬只手臂擁抱著我,麥芒簇?fù)碓谝黄?,鋒利又友好,是微微沉思的模樣。
我是另一個我啊!我摸了摸懷里,屜布子還在,烤鴨蛋溫?zé)?,菜饃饃瓷實。我又摸出了秋海棠的罐頭瓶,月光馬上把它盛得滿滿的。我舉起瓶子喝了一小口,是香甜的牛奶味,這滿天的月光,夠我喝上一輩子的!我再一次舉起我的秋海棠,這一次,里面盛的不是月光,是吱溜吱溜黑乎乎的小魚。這么多的小魚,怕是把小河里的魚都裝進(jìn)來啦!我低頭慢慢喝了一小口,就喝到一條小魚。嘗嘗?這小魚不是我姥姥做的小魚的味道哪!這小魚有點紫葡萄的酸甜,汁水在嘴巴里炸開,濺得哪兒哪兒都是。我想起我媽原來說過,王母娘娘的宴會上,雞啊魚啊豬啊,都不是雞、魚和豬原來的味道,都是水果的味道。我媽說神仙是不吃雞魚豬的,光吃果子就活得很好。
我莫不是成仙了?我怎么會成仙呢?我咬咬手背,很疼。
麥芒齊刷刷向著一個方向側(cè)過頭去,為我指認(rèn)著方向。秋雁啊,莫再做夢當(dāng)神仙了??!小丫頭快回家,姥爺找你找得心焦哩!
月光一樣的風(fēng)托起了我的腳。我向家的方向撒腿飛奔。卻又停住。啊,我的眼淚也像月光了。我的家在哪兒?哪一個是我的家?
月光之下我是那么想念我爸在部隊的那個家。每年過年的時候我才能去那個家。那個家有簇新簇新的包著糖紙的糖,有長長的魔術(shù)彈和許多降落傘呲花,有活動室里的大電視,還有我爸我媽包不住牙齒的笑。我媽說,小姑娘家家的不許張大嘴巴笑!抿住嘴巴才是淑女。我媽見到我爸,她自己就忘了淑女的事,我媽齜牙笑其實不好看。我在我爸跟前也齜著牙笑。去年過年的時候我掉了第一顆牙,裝淑女的時候只好多一點兒。
我想讓月光托著我,像神行太保一樣,嗖嗖地跑去我爸在部隊的家。我爸媽的床單是綠的,可我的床單是花的,我爸特意給我買的,說我的床單上是梨花。我只有在我爸的那個家才有自己的床單,才有梨花。
我想我爸,也想梨花。
很久以前我跟我爸說,我若長大,就要一個大大的花園!這算是長大的條件吧!當(dāng)一輩子小孩不好嗎?長高了我又怎么給我姥姥撿鴨蛋?一個小孩,必得為著什么才肯長大的吧?我爸說要個花園嗎?好!我媽說好個屁!
我又喝了一條小魚,又開始往我爸部隊的那個家跑。
月光之下,我的腳長得飛快,又長了蹼子,像鴨鴨們的腳,像巨人的腳,像大鵬鳥一樣的腳。我在我巨大的腳上面忽忽悠悠坐船一樣。高嬸不會再給我做鞋子了吧!她家那一包布頭子也不夠給我做鞋子的哪!
這么忽忽悠悠著跑,我竟忽忽悠悠地飛起來啦。我的大鵬鳥一樣的腳擦著雄壯的苞米們,每一穗苞米都問我到底是要去哪兒哩,每一穗苞米都想跟我去爸爸那兒看呲花。我的大鵬鳥一樣的腳也擦著了于伯的看瓜窩棚,把窩棚頂?shù)陌锥挾脊蔚袅?。于伯在拉他那把哭唧唧的二胡,眼皮子一掀,瞅見我了,眼皮子又一蓋,跟沒瞅見一樣。啊,二胡抽抽搭搭哭起來了。我鼻子一酸,快飛,快飛呀!我的腳終于奔上了亮亮的鐵軌,順著鐵軌,指定能到我爸部隊上的家。
高伯跛著腳,在鐵軌邊上背個印著鐵路標(biāo)志的大袋子,邊走邊敲打那兩根锃亮的鐵軌,樣子像極了壞分子。高伯揮舞著大扳子,盯著我的大腳丫,好像琢磨著要給我的腳丫擰上一百個大螺帽。秋雁,快下來,咱倆下跳棋玩兒,高伯這兒有橘子瓣糖,還有動物餅干哩!高伯看我不應(yīng)他,干脆把手上的大扳子沖我甩過來!我嚇呆了,大扳子就要把我拿下,這工夫高嬸不知從哪兒沖了出來,她一下騎上了大扳子,還去按扳子上的按鈕,想讓它停下來。高伯的臉都?xì)庾冃瘟?,大螳螂胳膊伸過來就薅高嬸。我的高嬸?。∷谛?,她笑盈盈地瞅著我,輕輕往外揮手,是叫我快飛走的意思。我想把高嬸扯過來一起飛,高嬸輕輕地?fù)u搖頭,她坐著大扳子飄飄忽忽往下落了,好像坐在一片羽毛上。
我飛呀飛,轉(zhuǎn)過常采蘑菇的小樹林,還是沒有盡頭的鐵軌。我媽那個家就那么突然橫在鐵道上。媽,我不想回家,我還得幫我姥姥撿鴨蛋呢。媽,我指定回家,我去上學(xué)校,背上炸藥包。
我媽說秋雁啊,我給你買了簇新簇新的書包了,還有泡沫的軟乎蓋兒的文具盒,上面是個笑瞇瞇的洋娃娃!還有帶布套子的卷筆刀!媽,你在家都不笑,你要是多笑笑,你這個家就比爸爸那個家好啦!媽那張臉一下子抻得老長,胳膊也抻得比床單還長,她一把薅住了我的腳。秋雁,跟我回去!
白毛兒黃毛兒從天而降,天兵天將一樣。是天蓬元帥派白毛兒黃毛兒來的嗎?它倆的眼白因為瞪我媽翻得老大,扁嘴巴叼住我媽那雙手,把我媽一下就甩到看瓜窩棚那頭去啦。
白毛兒的眼睛亮晶晶,沖我一歪頭,我懂了它的意思,跨上了它的背。我騎著白毛兒向北極星的那頭飛!黃毛兒也威風(fēng)凜凜,當(dāng)我的保鏢。早知白毛兒這么大能耐,我還怕彩毛兒干啥?!我就該揪著彩毛兒也騎上白毛兒,等白毛兒飛高了,把彩毛兒扔下去!
白毛兒的背熱烘烘的。離北極星越近,我就越覺得北極星也熱烘烘的。金黃色的北極星亮得直逼眼睛,把罐頭瓶里的小魚都烤成魚干啦,一條條小魚干,像千千那干巴巴的手指頭。金黃色的北極星烤出我嘴巴里的火來。劉大強他爸上班的那個煉鋼廠,是不是四處都是熱烘烘的火。真該把彩毛兒弄上來,把彩毛烤成外國節(jié)日里的大烤雞。
“行,行,姥姥這就去給你把彩毛兒烤了去。秋雁哪,彩毛兒叨去了你的魂兒,姥姥給你報仇去。”一只月光一樣清涼的手摸上我的腦門兒,木刨子小樹林北極星消失了。是我媽的手。
我在一天之后的月光中醒來。
姥姥家的窗戶大敞著,“老馬婆子還真行,這剛給看完,咱秋雁就醒了?!蔽依牙寻岩黄ü勺衔壹绨虻睦县埡鷩i_,“你媽剛到,讓你媽陪陪你,姥姥給你揪點面片湯去,啊。”
我媽的手還在我腦門兒上,一直都在。我摸著身邊有個烤鴨蛋,應(yīng)該不是劉大強給我的那個。
媽,我姥姥指定舍不得把彩毛兒烤了吃肉,屜布子丟了,我把高嬸做的鞋也跑丟了,高伯追不上我,我跑得嗷嗷快,我上學(xué)前能不能去我爸部隊上待幾天?
我媽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我。秋雁啊,你真能,能跑那么遠(yuǎn)!等你上學(xué)了,媽讓你進(jìn)田徑隊去。田徑隊可好了,能發(fā)藍(lán)底白條的運動服,考初中的時候你直接就能上縣一中!你爸天亮就能到,讓他接咱娘倆去部隊住些日子,你天天都能看電視!
我突然想起姥爺過些天要去座席的事兒。姥爺姥爺,你去座席,得把炸血腸揣回來,給美娜嘗嘗!
姥爺從外屋進(jìn)來了。他剛才一直在灶臺那兒燒火吧?我趕緊說姥爺咱倆一起吃烤鴨蛋,姥爺你干仗能不能干過高伯,姥爺你千萬要留心天蓬元帥的九齒釘耙!
姥爺?shù)难燮ぬ闪?,包不住大顆大顆沉甸甸的眼淚了。
啊,我逃不過這眼淚的酸,如同逃不過梨花的甜。我在這眼淚之中刷刷地長大,木刨子刨開的兩個秋雁在我姥姥忽忽悠悠提著的燈籠里疊合,認(rèn)證了彼此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