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人
一
蘇東坡能夠料到,當(dāng)臨朝稱制、重啟司馬光、廢除王安石新法的太皇太后高滔滔于元祐八年(1093)九月薨逝,就表明一張多米諾骨牌又在自己的命運中倒下。只是沒有誰能判斷命運的具體安排。終于親自主政的哲宗迫不及待地下詔紹述,復(fù)行熙、豐新法。人人看得清楚,神宗年間的新黨人物又將指日上臺。果然,隨著呂大防、范純?nèi)?、范祖禹等舊黨人物的被黜,曾與蘇東坡于嘉祐二年(1057)同科及第、后在元祐元年(1086)反對太皇太后廢除新法而被貶出朝廷的章惇終于志得意滿,出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躍為群臣之冠,身為司馬光舊黨陣營的蘇東坡也終于重蹈被貶的覆轍。和十四年前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相比,蘇東坡這次貶得更遠(yuǎn)——位于今天珠江三角洲的惠州,貨真價實的南方之南。
今天,惠州已是物產(chǎn)豐富、資源豐富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蘇東坡時代不然,不僅黃州為窮山惡水之所,惠州更是瘴癘蠻荒之地,山危路險尚在其次,當(dāng)?shù)亓餍械寞懠哺钊苏劵⑸?。自宋立朝以來,因太祖趙匡胤留有“不得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人”的遺訓(xùn),貶謫嶺外就成為對文官的最重刑罰。從太祖至今,居相位被貶過嶺南的就有盧多遜、寇準(zhǔn)、丁謂等人。從整部《宋史》看,被貶蠻荒的官員,多半都無可奈何地死于貶所,很明顯,上臺新黨非欲將蘇東坡置于死地不可。
貶謫惠州的命令是紹圣元年(1094)六月下旬到達(dá)的。兩個月前,從蘇州抵京赴任的章惇甫一入朝,就網(wǎng)羅羽翼,對元祐舊黨展開毫不留情的打擊。哪怕司馬光病逝已久,也被毀碑削謚,若非當(dāng)時尚書左丞、中書侍郎許將一句“發(fā)人之墓,非盛德事”面諫哲宗,司馬光還難逃斷棺暴尸之辱。對時任定州(今河北定州市)知州的蘇東坡,章惇則恨之入骨地說道:“元祐初,司馬光作相,用蘇軾掌制,所以能鼓動四方,安得斯人而用之?!?/p>
說這話時章惇還未到京,已嗅到“國事將變”、一心依權(quán)附貴的御史虞策和殿中侍御史來之邵等人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即效仿十五年前何正臣、舒亶、李定、李宜之等人炮制“烏臺詩案”的手段,上奏毀謗蘇東坡曾在起草的詔令中“語涉譏訕”“譏斥先朝”。此舉果然奏效,未及弱冠的哲宗勃然大怒,下旨免去蘇東坡的端明殿學(xué)士、翰林侍讀學(xué)士之職,貶為英州(今廣東英德市)軍州事。
四月三日接旨的蘇東坡沒有想到,自己離開定州不久,來之邵等人還嫌不夠,于六月五日又上一疏,認(rèn)為將蘇東坡貶往英州“罪罰未當(dāng)”,應(yīng)再降官職。是以,當(dāng)蘇東坡一行由真定過臨城、內(nèi)丘、經(jīng)相、陳留,然后繞道臨汝與蘇轍告別,再冒毒暑入雍丘、抵湯陰、過高郵、辭長蘆、泊金陵、渡慈湖,來到當(dāng)涂姑孰后,接到旨令——從正六品的“左朝奉郎”降為從七品的“左承議郎”,貶為寧遠(yuǎn)軍(廣西容縣)節(jié)度副使,往惠州安置。
年已五十九歲的蘇東坡沒料到得勢新黨對自己竟有趕盡殺絕之心,不覺經(jīng)歷了從“逐客何人著眼看”的感傷到“此生歸路愈茫然”的難言痛苦。他當(dāng)然知道,黨爭的殘酷容不得失勢者半分辯解??鄲炿y消中,蘇東坡提筆給參寥去信,不無低頭認(rèn)命地說道,“某垂老再被嚴(yán)譴,皆愚自取,無足言者……某一飽之外,亦無所須”。知道自己成俎上魚肉,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旨令。與十四年前被貶往黃州時相比,此時的蘇東坡對官場與人性看得更為通透。且不說章惇與自己曾有同科之誼,二人終至分道揚鑣的核心是政治取向不同,倒還不難理解;令蘇東坡苦笑的是,擬下將自己謫降惠州、含有“軾罪惡甚眾,論法當(dāng)死”制詞的,竟是一直引為肝膽之交的林希。林希與蘇東坡也為同科進(jìn)士,數(shù)十年交情厚密,你來我往詩書不斷。在蘇東坡進(jìn)翰林院時,林希還專門寫下“父子以文章名世,蓋淵云司馬之才;兄弟以方正決科,邁晁董公孫之學(xué)”的賀信。今章惇僅以一個同省執(zhí)政的高位,就令其立刻甘為行貶黜制文的打手。
面對命運再次露出的獠牙,痛感“我行都是退之詩”的蘇東坡索性要家人都遷往長子蘇邁提前安排好的陽羨(今江蘇宜興)安居,自己獨自前往惠州貶所。家人如何能讓年近花甲的老人千里獨行?但拖家?guī)Э谌セ葜輰嵲诓滑F(xiàn)實,最后決定,由二十三歲的幼子蘇過陪蘇東坡前往貶地。不算意外的是,堪為蘇東坡紅顏知己的侍妾王朝云也一定要隨行服侍。于是,眾人在姑孰分手,蘇過、王朝云連同兩個老婢陪伴蘇東坡繼續(xù)南下,次子蘇迨則攜全部家眷前往陽羨。
分別的時間是六月二十五日,去往惠州的千里之途展現(xiàn)在蘇東坡面前。
二
追補(bǔ)一句,蘇東坡從定州出發(fā)時,正逢閏四月,天旱暑毒。當(dāng)數(shù)十口家眷于十八日乘驢車到陳留時,實覺酷熱難當(dāng)。陳留是三國時曹操矯詔天下、征討董卓的起兵之所,為名副其實的歷史勝地。烈日炎炎下的蘇東坡哪有心情訪古?抱著試試看的心情,他上奏朝廷,請求賜舟,以便取水路前往貶地。令蘇東坡稍感安慰的是,哲宗法外施恩批準(zhǔn)奏請,撥了一條官船供用。船上雖也悶熱難當(dāng),終究比“陸走炎荒”好得多了。
和蘇迨等家人在姑孰分手后,蘇東坡往西南方向起帆,行兩百多里水路,經(jīng)蕪湖、銅陵,到達(dá)池州青陽縣。
心情郁結(jié)的蘇東坡一行登岸投宿,從窗口見遠(yuǎn)處“有山奇秀,其數(shù)有九”。這就是有“東南第一山”之稱的九華山。素愛山水的蘇東坡精神一振,想到翌日行程,立刻決定登山。雖是第一次登臨,飽讀詩書的蘇東坡不會陌生,九華山素為佛教圣地,山腹香煙繚繞、鐘磬聲不斷的寺廟即為開山主寺化城寺。關(guān)于該寺來歷,明嘉靖年間王一槐撰寫的《九華山志》說得清楚,“化城,天竺國佛場名也,今寺在山之西南,自麓陟旋而上數(shù)里至其處,峰巒環(huán)列,泉壑紆回,中曠而夷,類其國郭,故名”。
步入化城寺的蘇東坡必會想起,當(dāng)年貶至黃州時,自己入住的首個寓所也是一個叫定惠院的寺廟。此刻如同經(jīng)歷輪回,距遭貶黃州十余年后,竟再度被貶,再來暮鼓晨鐘之地。游寺登山之后,蘇東坡訪入一個叫李正臣的民家。頗感意外的是,蘇東坡在李家見到一壺,壺中矗一奇石,高五尺,寬尺余,通體成碧,并排九顆雁齒樣的峰巒,奇妙的是,石腰還有條白脈,呈云繚霧繞之勢,模樣與九華山無異。蘇東坡一見之下,極為喜愛,當(dāng)即想以百金購入,再一想,終覺此行路遙途險,遂放棄攜石之念。石頭沒買,卻不妨礙他提筆寫下一首《壺中九華詩》一吐塊壘,全詩如下:
清溪電轉(zhuǎn)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
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
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
蘇過、王朝云的詫異在這首詩中得到了解釋。蘇東坡想重金買下石頭,是覺得如此奇石孤零零地在壺中“太孤絕”,它映射了蘇東坡深感寂寞的內(nèi)心。此時雖有兒子和侍妾相陪,蘇東坡畢竟是蘇門遭受重創(chuàng)的核心,尤其在鬢霜發(fā)白的年齡,還要面對茫然不可知的前路,性格再豁達(dá)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數(shù)日間恢復(fù)常態(tài)??鄲烙卸嗌?,永遠(yuǎn)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才能體會。
很難說清蘇東坡告別九華山時的心情,從蘇東坡的性格判斷,他會寧愿惆悵未能買下奇石,也不愿糾纏在朝廷數(shù)改旨令的打擊中。對此時的蘇東坡來說,已到不得不放下濟(jì)世衷腸之時。聽天由命是人生最后的選擇,也是最無奈的選擇。與其說此時的蘇東坡已看透人生,不如說他對前途再無冀求。
今天,客觀來看,不管蘇東坡自己有多么大的政治抱負(fù),除了留下那些震古爍今的文學(xué)作品外,難說其有過多大的政績,哪怕他在杭州、密州、徐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為官時,修建過蘇堤、抗擊過洪水、拯救過風(fēng)災(zāi)、創(chuàng)辦過醫(yī)坊、疏浚過河道等等,這些雖得民眾口碑,但與儒家“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磅礴理想相比,還是相差太遠(yuǎn);哪怕他歷經(jīng)四朝,也從未真正地輔佐過哪位宋室皇帝,更未創(chuàng)建過如諸葛亮那樣縱橫青史的政治業(yè)績,甚至,太多人還會忽略,當(dāng)王安石變法引起他的反對時,他最終所做的,不過是明哲保身地自請外任。就這點來說,政治上的蘇東坡不僅缺失奮不顧身的果毅一面,還不無軟弱的一面。也恰恰如此,在今人眼里,蘇東坡才更具一個普通人的血肉,更具一個詩人不可缺失的天然性情。所以,他的惠州之路,既是仕途失意的被貶之路,也是他一路展開的思想變化之路。
三
離開青陽縣后,一行人繼續(xù)朝西南逆流而行,于七月初經(jīng)彭澤,抵達(dá)有“江湖鎖鑰、三省通衢”之稱的湖口,該處為長江下游起點。煙波萬頃的鄱陽湖在此匯入長江,氣勢非凡地一路往東。站在舟前四顧的蘇東坡又一次看見十年前到過的廬山。大河依舊翻滾,峰嶺不改巍峨。蘇東坡沒有停舟,只凝望眼前的“云物勝涌”而默然祈禱。沒有人知道蘇東坡祈禱了什么,從他隨手寫下《過廬山下》詩中的“一時供坐笑,百態(tài)變立談”來看,默禱后的蘇東坡心情已好了很多,但從隨后的“雖云默禱應(yīng),顧有移文慚”句子看,面對雄奇險秀的廬山,蘇東坡的“坐笑”真還不過“一時”,撲面而來的往事會使他的心情變得更為復(fù)雜。
畢竟,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廬山。
這座有“匡廬奇秀甲天下”之譽(yù)的山脈不知吸引了千百年來多少文人墨客,就連詩仙李白也在這里情難自已地吟出了兩首《望廬山瀑布》的詩歌,尤以“日照香爐生紫煙”為起句的七絕,堪為膾炙人口的唐詩名篇。不過,李白的筆鋒勝在瑰麗與想象,遠(yuǎn)不如蘇東坡那首《題西林壁》具有發(fā)人深省的張力。
寫下那首詩時,還是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五月,在黃州度過四年零三個月的貶謫生涯后,“本意終老江湖”的蘇東坡被改授汝州團(tuán)練副使。汝州在黃州以北,為送長子蘇邁去饒州府德興縣任縣尉一職,蘇東坡反而有了南下順道廬山之舉。在船頭屈指一算,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當(dāng)然不會忘記當(dāng)年陪他游山的劉格與參寥二人。因欣賞劉格之才,蘇東坡曾于熙寧八年(1075)推薦劉格為官,未果。其時劉格正隱居廬山,聽說蘇東坡來此,大喜過望,主動充當(dāng)向?qū)?。參寥則是蘇東坡早在熙寧四年(1071)首次在杭州為官時就情誼甚篤的僧人。能追隨蘇東坡到黃州,可見參寥對友情的重視。在蘇東坡眼里,參寥的才華,與寫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林逋不相上下?,F(xiàn)在十年過去,曾被自己視為“文詞燦然可觀,而立節(jié)強(qiáng)硬”的劉格已于三年前去世,年紀(jì)未到四十,令人扼腕;自廬山分別后就一直隱居潛山的參寥倒是和自己一直書來信往,哪怕此行路上,蘇東坡也時不時在苦惱中給其去信。老友雖幫不上什么忙,但有人愿聽己傾訴,多少會讓他心里好受很多。
此刻面對廬山,蘇東坡腦中閃過的,當(dāng)然不會只有那些電光火石的往事,還會想起自己曾在此處寫下的詩歌。沒有哪首千古絕唱會沒有它的內(nèi)在來歷。從令其險些喪命的“烏臺詩案”到貶謫黃州,蘇東坡算是親身領(lǐng)教了什么是“仕途即險途”。在心灰意懶的苦悶中,蘇東坡不得不將濟(jì)世之心轉(zhuǎn)化為寄情歷史和山水之心。當(dāng)改授汝州的旨令傳來,蘇東坡從“人才實難,不忍終棄”的八字中,讀到朝廷將重新啟用自己的強(qiáng)烈信號。所以登覽廬山,蘇東坡從最初的“發(fā)意不欲作詩”到按捺不住地?fù)]毫潑墨,已見其興致勃勃——先寫下略試筆鋒的《初入廬山三首》后,又沿路寫下《廬山二勝》等詩。當(dāng)他們遍游諸峰各寺,最后到西林寺時,蘇東坡終于將廬山起伏如人生起伏的感悟結(jié)晶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哲思之嘆。
能夠理解,蘇東坡所說的“不識廬山”,不無嘲笑自己不識朝廷、不識人心、不識天下之意。但他真的不識嗎?未必,只是人在浮世中時,路途的險惡與人心的難測,時時超過預(yù)料。若非如此,自己怎么會在十年后重蹈覆轍,再次踏上貶途?其中原因既有哲宗一力恢復(fù)父皇神宗在位時的革新之舉,更有章惇等政敵的叵測居心。當(dāng)蘇東坡到惠州后,還將進(jìn)一步領(lǐng)教章惇對他不甘罷手的打擊。此為后話。
湖風(fēng)吹面,蘇東坡久立船頭,要不要再登廬山的念頭閃過,他終于還是搖了搖頭。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同理,人也不能兩次登上同一座山峰。十年前的感慨實在不忍再去面對,盡管自己真的兩次遭遇同樣的命運,但所謂同樣,也只是被貶的外在一致,內(nèi)在感受則取決于經(jīng)歷和年齡,取決于命運里神秘莫測的種種未知。命運強(qiáng)大于人的地方,是它有雙翻云覆雨之手,沒有誰可以和它展開較量。蘇東坡看了看周圍,船帆升得夠高,江風(fēng)吹得夠猛,廬山遠(yuǎn)去了,自己真該收拾收拾心情,好好面對前方的滾滾激浪了。
四
一路舟行,日日面對長流東逝的大江,蘇東坡難免會像孔子那樣,對“逝者如斯夫”的似水流年感嘆不已。越有這樣的感嘆,人越會覺得自己在永恒面前的渺小和微不足道。蘇東坡為什么自認(rèn)“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理由就是他始終視自己為蕓蕓眾生中的凡夫俗子,所以在黃州時,他對人生能有“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指認(rèn),面對今天的一貶再貶,也終究能在短暫的苦悶之后,有“已達(dá)江上,耳目清快,幸不深念”的泰然處之。
從發(fā)生在分風(fēng)浦的事情看,蘇東坡更未將自己看作名滿天下的聞達(dá)之人。
按所擬路線,蘇東坡一行從廬山過都昌,又從都昌南下,擬赴豫章(今南昌)和廬陵(今吉安),再南下贛州。離都昌后不久,某夜錯過宿頭,索性在一個叫分風(fēng)浦的地方夜泊。到三更天,一陣人吼馬嘶聲從岸邊傳來。蘇東坡是被貶之人,自然敏感,如今太平盛世,不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強(qiáng)盜公然打劫,唯一可能,怕是朝廷又追發(fā)旨意。他當(dāng)即起身,見前面火把盈天,足有數(shù)百官兵朝自己船只而來。驚魂不定間,蘇東坡趕緊上岸詢問,帶隊將領(lǐng)稱自己奉當(dāng)?shù)匕l(fā)運司命令,收回蘇東坡所坐官船。若換作他人,必與來人理論。發(fā)運司只管漕運,管不到路上官員。蘇東坡雖是被貶,畢竟還是朝廷任命的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而且,蘇東坡所坐之船,是朝廷同意撥給其專用的,與漕運無關(guān),如何輪得到發(fā)運司來指手畫腳?
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故事時時都在上演,蘇東坡遇到的不過是自然之事。得知情況后的蘇東坡被逼無奈,低聲下氣地請求對方允許自己連夜動身,“至星江就聚落買舟可乎?”他自然知道,發(fā)運司此舉,是為拍章惇馬屁所為。唏噓不已的蘇東坡只得連夜啟程,急匆匆趕往星江。
過了凄惶不安的下半夜后,船上的早餐還沒做熟,就已到達(dá)豫章吳城驛。自古以來,處長江之南的豫章就有“襟三江而帶五湖”之稱,為重要的水陸交通樞紐。從唐朝詩人王翰留下的“豫章南去帆沖雨,彭蠡西來浪接天”的詩句也能看出,此地為四通八達(dá)的匯聚之地,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分別之地。
過了豫章,前面就是茫無邊際的險山惡水了。
被小人暗算的經(jīng)歷沒有影響到蘇東坡的心情,畢竟歷宦海數(shù)十年,沒有哪種嘴臉不曾見識。對此時此刻的蘇東坡來說,經(jīng)受的打擊只來自朝廷,以及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夢想東流。因此,當(dāng)他走上吳城山,步入山中有名的望湖亭時,見眼前天地蒼茫,身在其間的自己卻逃不脫顛沛流離的命運,委實嘆息難抑。過了此地,不僅朝廷不可見,連中原也不再可見。政治上的失意與故園難歸之感,使蘇東坡像要對已行之路做個總結(jié)似的在亭間木牌上寫下一首五律,詩名就叫《望湖亭》:
八月渡長湖,蕭條萬象疏。
秋風(fēng)片帆急,暮靄一山孤。
許國心猶在,康時術(shù)已虛。
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
在蘇東坡的全部詩詞中,這首詩既不婉約,也不豪放,只有種深沉的內(nèi)心感念。從年齡看,自己已近花甲,從現(xiàn)實看,正一步步接近心中沒底的南荒。朝廷拋棄了自己,自己卻依然“許國心猶在”。后人讀這些詩句時,不能不欽敬蘇東坡始終如一的熱忱,它也是蘇東坡“君子人格”的體現(xiàn)。所謂君子人格,就是在儒家浸染之下,對國家抱有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肮侍斓厣?,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毕裉K東坡這樣飽讀經(jīng)史之人,在天地間走得愈久、行得愈遠(yuǎn)、見得愈多,君子人格就愈健全,也就愈渴望自己的人生不致虛度。當(dāng)然,沒有誰愿意自己的人生虛度。不論怎樣,人生畢竟不止包含“國家道義”,所以,在他急轉(zhuǎn)而下的詩句中,又隱約可看出,和屈原等先賢對“圣史王道”緊抱不放的內(nèi)心不同,對《易傳》有過深研的蘇東坡更能“生之謂性”,將目光更多地集中在從自身輻射開來的生活本身。
所以,當(dāng)寫下“岷峨家萬里”時,蘇東坡不可能不想到三十七年之前,自己金榜題名,正到達(dá)人生的第一個高峰之時。原以為,用才華推開的仕途大門將理所當(dāng)然地通往自己的云中之志。自己對未來有過多少“不與梨花同夢”的預(yù)想。但走到今天,又究竟做過些什么呢?答案說不出,就只能搖頭苦笑了。數(shù)十年宦海浮沉,該經(jīng)歷的都已經(jīng)歷,人在天涯已久,還真想知道,今天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模樣了。還記得當(dāng)年躊躇滿志,離家不久后寫過的“故鄉(xiāng)飄已遠(yuǎn),往意浩無邊”嗎?那時有惆悵,卻沒有悲傷,更多的則是對前程的期許。青春的志存高遠(yuǎn),只換來今天的天涯淪落。一絲苦澀在蘇東坡心中涌起,曾經(jīng)不無豪氣的“征馬去無還”已轉(zhuǎn)為“投老得歸無”的凄涼和感傷了。人終究是要落葉歸根的,此去惠州,只怕再也見不到一生難忘的眉山和岷山了,再也見不到童年時的門庭與屋檐了?!暗謿q月去飄忽”,這是什么時候?qū)懙脑娋洌肯肫饋砹?,還是三十三年前的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自己出任簽書鳳翔府判官廳公事時,弟弟蘇轍送自己到鄭州西門分別時寫的,那也是自己與弟弟第一次分開。當(dāng)年寫下這首詩,是害怕歲月無情,此刻終于體會,歲月是真的無情啊。父親已去世多年,妻子也去世多年,他們的墓地都在故地眉山,還能見到嗎?弟弟蘇轍也老了,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見……
天色黯淡,蘇東坡朝故鄉(xiāng)的方向張望良久。此地和故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和要到達(dá)的惠州就越來越近。沒錯,哪里的人生不是人生?實在沒必要如在黃州時那樣“多情應(yīng)笑我”了,更何況,自己不早就寫過“早知身世兩聱牙”和“云翻海若家”嗎?眼前這片江水,它的白沙翠竹和故鄉(xiāng)有什么兩樣?精神驀感解脫的蘇東坡又寫下一首七律《江西》,起句就是“江西山水真吾邦……”這種四海為家的恣情恣意,既源于蘇東坡本身的性格,也是他對人生的再次直面。從這里也能看出,與政治相比,蘇東坡更為鐘情的,的確是念茲在茲的生活本身。
五
按發(fā)運司要求繳還官船后的蘇東坡在豫章雇船前行,南下廬陵和贛州。此時的蘇東坡已逐漸擺脫人生最難擺脫的政治失意,朝廷還有什么打擊都能夠坦然接受了。屈原嘆息過的“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不一直就是歷史從未改變過的主題嗎?不過,坦然只是他的人生態(tài)度,不會是越來越艱險的漫長路途。
從“嗟我婦子行水泥”的句子能看出,當(dāng)年蘇東坡去虔州的水路稱得上驚心動魄。
離開廬陵,蘇東坡一行面對的,就是從贛州到岑縣、從岑縣到萬安縣的三百里水路,距離不算長,也不算短,這對舟行已達(dá)數(shù)月的蘇東坡來說算不上什么。但由章、貢二水合而為一后的激流兇險無比,水底怪石交錯,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贛石”。一路下來,前赴后繼的十八個險灘隨時能吞沒船只,其中水勢最為湍急的是到萬安縣的最后一灘,即“黃公灘”,該灘石多激浪,兇險無比。蘇東坡索性將“黃公灘”改名為詩中的“惶恐灘”。南宋文天祥寫下名垂不朽的《過零丁洋》時,詩中出現(xiàn)的也是“惶恐灘頭說惶恐”之句。只是,二人都寫到“惶恐”,內(nèi)中含義還是差別巨大。文天祥的“惶恐”是面對了國破家亡,在蘇東坡這里,則是一段“十八灘頭一葉身”的死里逃生之旅。在激流暴起數(shù)丈的危險關(guān)頭,蘇東坡顧不上自己五十九歲的衰齡,充當(dāng)起扳槳搖櫓的水手。當(dāng)眾人進(jìn)入虔州境后,心有余悸的蘇東坡不覺發(fā)出“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的感慨。
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在虔州待了半個多月的蘇東坡游郁孤臺、觀報恩寺、歇塵外亭來暫休身心。有兩件事值得一說。
第一件事,是一個叫曾安止的熙寧六年(1073)進(jìn)士在此任宣德郎。聽聞天下才子蘇東坡到了此處,大喜過望,當(dāng)即邀請?zhí)K東坡來府上一敘。曾安止為官清廉,無論曾在豐縣任主簿,還是后到彭澤當(dāng)縣令,都極為重視農(nóng)業(yè),常常親自下田,了解農(nóng)作物,尤其熟悉水稻的生長情況,特意撰寫了一部五卷本的《禾譜》。蘇東坡翻閱之下,見書中對各種水稻資源和附近地區(qū)農(nóng)業(yè)狀況記載得清清楚楚,唯一覺得“有所缺”的,是該書“不譜農(nóng)器”。當(dāng)下興致一起,蘇東坡談起曾在武昌親眼見過農(nóng)夫們騎用一種叫“秧馬”的農(nóng)器,其物“以榆棗為腹欲其滑,以楸桐為背欲其輕,腹如小舟,昂其首尾”,可“雀躍于泥中……日行千畦”,尤其“較之傴僂而作者”,可達(dá)到“勞佚相絕矣”的效果。
見蘇東坡不僅學(xué)富五車,還見多識廣,曾安止心下佩服。二人談得投機(jī),蘇東坡索性筆鋒蘸墨,寫下一首二十多行的《秧馬歌》,對“秧馬”及其功能做了形象的描寫,附于《禾譜》之末。寫完詩后,蘇東坡筆錄多份,寄給各地的縣衙官員,希望他們仿制使用。果然,緊鄰惠州的博羅縣縣令林天和意外收到后,即命農(nóng)人試驗,終使惠州農(nóng)人都使用秧馬,將農(nóng)作效率提高不少。是以蘇東坡還未到惠州,就已惠及該地。
在虔州的第二件事,是蘇東坡想起自己十二歲時,父親蘇洵曾游覽此地,回去后談起在該地天竺寺見到白居易留下的親筆詩,稱其“筆勢奇逸,墨跡如新”?,F(xiàn)在四十七年過去,沒想到自己也會來到父親到過的游覽之地。難以按捺心情的的蘇東坡一路尋到天竺山中的天竺寺后,發(fā)現(xiàn)“詩已亡,有石刻存耳”。當(dāng)他撫摸石刻,想起亡故的父親,不禁“感涕不已”,揮毫寫下一首題為《天竺寺》的七律。
無論是誰,當(dāng)讀到詩中“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涕橫斜”之句時,都難免會想起他在黃州執(zhí)筆《念奴嬌·赤壁懷古》時,已發(fā)出過“人生如夢”的感嘆。當(dāng)年的感嘆起點是歷史風(fēng)云,如今的感嘆則因父親而起。撫今追昔,父親當(dāng)年的教誨和帶自己、弟弟千里赴京的趕考往事,都是歷歷在目的鮮活記憶。如今父親去世經(jīng)年,自己也老了,四十七年前的往事仍清晰如昨。感嘆能改變什么嗎?什么都不能。好在,惠州已經(jīng)不遠(yuǎn),在自己前面展開的,還有一段最艱難也最險阻的行程?!疤煅牧髀洹睂懫饋砣菀?,不親身抵達(dá),不可能知道天涯的真實含義。
六
中國地理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長江將大陸南北分開。然而,不是長江以南的版圖都可稱為江南。橫亙在湖南、廣東、廣西、江西四省間的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構(gòu)成的五嶺山脈,將江南更南之地阻隔在富庶中原之外,是以五嶺以南不稱江南,而稱嶺南。在古代,嶺南煙瘴彌漫,瘧疾橫行,為聞之色變的蠻荒之地。
現(xiàn)在,橫亙在蘇東坡面前的,就是五嶺中的大庾嶺。
該嶺位于大余縣南,南雄市北。以嶺為界,中原文明與南國蠻荒劃出了鮮明的界限。這就表明,越過大庾嶺后,蘇東坡很難接收到中原信息,展開在他眼前的,將是未開化的野蠻之地。大庾嶺山勢可用張無垢在《橫浦集》中的“人苦峻極”四字來見其兇險。同時,張無垢還給出了大庾嶺的一些具體數(shù)據(jù),“北路廣八尺,長一百九丈,南路廣一丈二尺,長三百十五丈,復(fù)夾道種松,以休行旅,遂成車馬之途”。蘇東坡所走的,正是這條非人工開鑿而是行人經(jīng)年累月踏出的“車馬之途”。
很難想象,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一步步在山高坡險的路上如何行走。從他的一路行程來看,有過失落,有過感傷,有過追念,有過生死間的間不容發(fā)。在崇山峻嶺的危路上,他有什么樣的感受?一首寫在嶺峰龍泉鐘上的五律讓時人與后人都見出蘇東坡的當(dāng)時心境: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凈。
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
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頂,結(jié)發(fā)授長生。
這首詩令人驚訝之處,就是“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的自述,讓讀者看到蘇東坡在飽受政治毒打和旅途艱辛之后,將自己與章惇等人做出了涇渭分明的劃分——也不僅僅是章惇,還包括歷史上所有如章惇之流的人。這一近似精神勝利法的自白,既安慰了自己,也讓后人看到蘇東坡所處的眼前現(xiàn)實——山高嶺陡,人與天空無限接近。從李白那里借來的“仙人拊我頂,結(jié)發(fā)授長生”之句,表明蘇東坡已超越了自己在黃州寫下前后《赤壁賦》時的自然領(lǐng)悟。和莊子一樣,蘇東坡從來不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超拔。有了這一超越,艱難才沒有使他低頭,反而錘煉了他“浩然天地間”的個體人格。比較他在黃州之時,赤壁讓他面對了歷史,現(xiàn)在的大庾嶺,則讓他面對了“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至高天空??鬃硬灰舶l(fā)出過“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的感嘆?人只有超然物外,才能進(jìn)退自如,這不僅是士大夫,也是一個個體思想所能到達(dá)的最高精神境界,所以,蘇東坡才能做到常人難以做到的“身世永相忘”。其中雖不無他以為自己將埋骨惠州之感,也讓所有人看到,在中國歷史上,自屈原后的無論哪朝哪代,士大夫經(jīng)受的痛苦就是洗禮,它最終給人帶來的,是真正的脫胎換骨。不過,與屈原們的方向不同,蘇東坡一路心慕山水,不論其清秀還是險惡,都不知不覺地逐步擺脫了孟子“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的政治教誨,脫胎換骨地到了“千萬為道自愛”的個人境地。
像要提供證明一樣,蘇東坡真還在嶺路上遇到兩個道士。得知眼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是蘇東坡時,兩道士相視而笑,說了句“文章豈解能榮辱,富貴從來有盛衰”。這就是埋伏在人世間的生活謎底。自幼就接觸道教,到黃州也重新研習(xí)過道教的蘇東坡感慨說道:“何處山林間無有道之士乎?”更令他意外和驚喜的是,一路陪伴而來的幼子蘇過竟也在父親的感染和沿途的領(lǐng)悟中,有了對道家的信仰,蘇東坡極為贊賞地為他寫下“小兒少年有奇志”的詩行。這也充分說明,與儒家的“政治王道”相比,蘇東坡全部心靈接受的已是道家宣揚的“自然常道”了。
翻越大庾嶺的時間是九月。過嶺之后,蘇東坡的行程好走了很多,先抵韶州,然后是英州、清遠(yuǎn)、廣州、東莞、石龍和道教圣地羅浮山。一路上,蘇東坡逢山入廟、遇水尋觀,無處不題詩,除了道家思想,佛老思想也日占上風(fēng),尤其過嶺之后,“投老得歸無”的感時傷世消失了,逐漸有了“而今只有花含笑”的超脫面對。在《發(fā)廣州》詩中,一句“天涯未覺遠(yuǎn),處處各樵漁”更能使人體會,蘇東坡的確已放下了“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的政治激情,也放下了自屈原開始就不息相承的為“君王焦慮”之心,對自己腳下的大地展開了義無反顧的追求。
那時的廣州當(dāng)然不是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之地,“處處各樵漁”是它最鮮明的寫照。游走樵漁,原本就是蘇東坡早年流露過的理想生活,也是中國古代失意文人群體或追慕或?qū)嵺`過的現(xiàn)實生活。在黃州時,蘇東坡就因“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而獲得內(nèi)心慰藉,如今經(jīng)生歷死,更為看重漁樵生活所映射的曠達(dá)和隨遇而安。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天涯未覺遠(yuǎn)”,也就是他終于從自身深處體會到生活從來就不遠(yuǎn),甚至,他一直隱秘渴望的生活,恰恰就呈現(xiàn)在自己的流放生涯當(dāng)中。
紹圣元年(1094)十月初二,歷經(jīng)數(shù)千里風(fēng)霜的蘇東坡終于到達(dá)惠州——一個注定將留下他“平生功業(yè)”的第二處貶所。
七
當(dāng)年被貶黃州,蘇東坡寫過一首七律《初到黃州》,到惠州城后,同樣寫下一首七律《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兩首詩很能見蘇東坡的內(nèi)心深化?!冻醯近S州》不無“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的自嘲,進(jìn)惠州后,面對“父老相攜迎此翁”的盛況,由此生發(fā)的第一個念頭已成“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的盎然興致。這就說明,第二次遭貶的蘇東坡雖歷千辛萬苦才抵惠州,帶來的結(jié)果卻不再是失落和迷茫。不是有人相迎就令他瞬間做到榮辱兩忘,而是其內(nèi)心已隨千里長途有了巨大變化。這些變化結(jié)合他原本就豁達(dá)的本性,形成了常人不具有的思想走向?!皫X南萬戶皆春色”,很能異曲同工地對應(yīng)他“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的坦蕩之心。既然政治給了他巨大的磨難,又要和他一刀兩斷,他能做的,就是以佛老的無境之境來觀照內(nèi)心和眼前的生活。所以,“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放達(dá)自適就成為蘇東坡的真實寫照。
對章惇等“合志邪謀”的人來說,將蘇東坡貶謫惠州,自然彈冠相慶,卻不料蘇東坡在惠州三年下來,竟然“不辭長作嶺南人”了。詩中之意,當(dāng)然不僅僅說自己在惠州可“日啖荔枝三百顆”。驅(qū)使他走到徹底達(dá)觀之境的,首先是佛、道思想的浸潤,另外,惠州太守詹范與蘇東坡當(dāng)年在黃州遇到的太守徐君猷一樣,也因仰慕蘇東坡的不世才華而使二人成為常常邀坐對飲的好友,詹范還特意將剛?cè)牖葜莸奶K東坡安排到謫官無權(quán)居住的三司行衙中的合江樓住了半月之久。在詹范之外,蒼梧太守李安、程鄉(xiāng)縣令侯晉叔、歸善主簿譚汲來、博羅縣令林天和(即率先接受使用秧馬的縣令)、推官柯常,虔州鶴田處士王原、賴仙芝,僧人曇穎、行全,道士何宗一等地方官和隱士名士紛紛前來拜訪,陪蘇東坡尋訪名山古剎,詩詞唱和,乃至蘇東坡在給參寥的信中,已從出發(fā)時心灰意冷的“一飽之外,亦無所須”變成了“參寥聞此一笑,當(dāng)不復(fù)憂我也”的心安自足。
另外,正常又意外的是,將蘇東坡貶謫嶺南,章惇并不滿足,為將蘇東坡逼入絕境,特地任命了一個叫程之才的人為廣南提刑。所謂提刑,就是專管司法刑獄和巡察賊盜等事,堪為掌地方大權(quán)之人。章惇的如意算盤是利用程之才來借刀殺人。因程之才原為蘇東坡姐夫,當(dāng)蘇東坡姐姐在程家受虐待、不明不白地死后,懷喪女之痛的蘇洵自是大怒,嚴(yán)令家人斷絕和程家的往來。該事發(fā)生在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蘇東坡當(dāng)時十八歲。如今四十多年過去,沒料到自己竟會落到程之才手上,更沒料到的是,接到蘇東坡信后,程之才急不可待地回復(fù),說早就想與蘇家溝通隔閡。結(jié)果是,程之才與蘇東坡見面后,囑咐當(dāng)?shù)?,讓蘇東坡從居住的嘉祐寺重新搬回到合江樓。
追慕蘇東坡才情的人,無不喜愛他的性格。有一次,一個道號叫曇秀的舊相識從廣陵來惠州看望蘇東坡。臨別時,蘇東坡問道:“山里的其他道人見你回去了,一定會找你要東西,你打算給些什么呢?”曇秀不無灑脫地答道:“鵝城清風(fēng)、鶴齡明月,就是我要送給他們每個人的禮物,就怕他們沒地方放?!碧K軾說道:“不如我寫些字給你帶回去,每人一幅,這就是《法嚴(yán)經(jīng)》中說的書中有福禍之意。”
這個故事似乎印證了蘇東坡在惠州已超然物外、世事洞明,但洞明歸洞明,未必等于人有出世之想。清代大學(xué)士紀(jì)曉嵐就判定,蘇東坡在惠州時并無真正歸隱之心。他說得沒錯,不論蘇東坡如何以佛、道思想修煉自己,終究沒忘儒家時時勸說的“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在惠州三年,有兩件事成為蘇東坡的主要生活,一是制藥,二是釀酒。因嶺南為瘴毒之地,早在仁宗朝就喜弄醫(yī)藥的蘇東坡在此潛心搜藥,替人治病,“用姜、蔥、豉三物,濃煮熱呷,無不效者”。面對絡(luò)繹不絕的患者,蘇東坡見求即贈。有人問他“勞己以為人”的理由是什么,蘇東坡回答:“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p>
不僅為人治病,蘇東坡見東江竹橋易壞,決心改建為一座船橋,當(dāng)費用不夠時,連自己朝服上的犀帶也捐了出去;當(dāng)惠州新建海會禪院(今永福寺)時,蘇東坡又節(jié)衣縮食,資助三十緡錢。當(dāng)時禪院前有一山坡,左邊長堤以豐湖為界,積聚為一個魚塘。蘇東坡傾盡錢物,又得程之才和蘇轍解囊,買下該魚塘,目的卻是為了將塘內(nèi)的魚群放生。凡此種種,都使蘇東坡最后在惠州“居三年,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
九百多年后的今天,為尋找蘇東坡當(dāng)年的“放生湖”,尋找他住過的合江樓、嘉祐寺和他游覽過的松風(fēng)亭,我駕車來到惠州。當(dāng)我穿過一條條小巷,尋到嘉祐寺時,意外發(fā)現(xiàn),嘉祐寺早成了一所小學(xué),校名是理所當(dāng)然的“東坡小學(xué)”。滄海桑田令人感慨,蘇東坡當(dāng)年寫下的百余字《記游松風(fēng)亭》也在我的感慨中一句句涌現(xiàn):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fēng)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兩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jìn)則死敵,退則死法,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什么地方不可歇?什么地方不可以安放自己?孔子稱“圣人心同天地,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不能說蘇東坡是圣人,但不妨礙他刻骨入髓地理解什么是“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的圣人之言。今天回顧蘇東坡的一言一行,會見其無不以“誠”為底色。有了這一底色,他才會坦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會過去,沒什么痛苦值得留到明天,也才會更坦然地寫下“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的真實領(lǐng)悟。
領(lǐng)悟從何而來?我西視北望——羅浮山、東莞、廣州、清遠(yuǎn)、英州、大庾嶺、虔州、贛州、吳城驛、分風(fēng)浦、鄱陽湖、廬山、九華山、池州、姑孰、慈湖、金陵、長蘆、高郵、湯陰、雍丘、臨汝、陳留、內(nèi)丘、臨城、真定、定州等地一路展開,那些地方的沐日亭、蒲澗寺、峽山寺、碧落洞、南華寺、月華寺、盡善亭、天竺寺、塵外亭、報恩寺、郁孤臺、望湖亭、化城寺、清涼寺也一路展開。那是蘇東坡前往惠州的漫長之路,也是千里艱途賦予他的領(lǐng)悟之路。人生太長太復(fù)雜,所以太需要領(lǐng)悟。面對青史留名的人物,今人總會覺得其經(jīng)歷和思想復(fù)雜,但愈接近蘇東坡,愈令人覺其單純。不是他真的單純,而是在經(jīng)歷所有的磨難與痛苦之后,走向了人生珍貴無比的返璞歸真,所以蘇東坡不是莊子,卻能夠逍遙;不是老子,卻能以身作則,詮釋什么是道法自然。這讓后人情不自禁抱有親近和走近他的由衷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