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嚴(yán) 李彤彤
《層疊冰綃圖》 南宋·馬麟 絹本設(shè)色 101.7cm×49.6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眾多的花卉中,梅花尤其令唐代以后的文人和畫家們喜愛,宋代文人甚至為屈原在《離騷》里寫了眾多香草卻獨獨遺落了梅花而大發(fā)牢騷——“恨離騷集眾香草而不應(yīng)遺梅”,可見梅花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梅花開放在早春,往往與雪相伴,冰肌玉骨,幽香陣陣,符合文人們追求的清高品格;梅花開時并不生葉,只有枝干和疏落的花朵,這一點也符合文人與畫家們喜愛的“疏淡”之美。北宋隱士林逋有傳世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南宋詞人姜夔又分別以《疏影》《暗香》為詞牌名,各有一首佳作以詠梅起興,被視為千古名篇。詩詞可以寫盡梅花在視覺與嗅覺上的美,繪畫則能夠以精妙的描繪,讓理想中的梅花在絹素上恒久開放。
在宋代,以梅花為題材的畫作為數(shù)不少,或與禽鳥相配,或在山水畫中做點綴。其中,南宋馬麟的《層疊冰綃圖》顯得尤其特別:畫面除了兩枝梅花外別無他物。乍一看,畫面似乎是簡而又簡,但細(xì)細(xì)觀之,卻不顯單調(diào),反而讓人感覺恰到好處,不得不為畫家精湛的技藝與巧妙的匠心擊節(jié)贊嘆。極度精簡的構(gòu)圖,畫面沒有任何雜擾,以此來表現(xiàn)梅花的清幽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枝干纖細(xì)卻充滿力度,向下俯視的一枝,最細(xì)勁處如冰錐一般。色深而堅硬的枝干上,疏疏落落開著的數(shù)朵綠萼白梅越發(fā)顯得冰肌玉骨。梅花從花苞到半開再到盛放,俯仰聚散都安排得極其精到,既不繁瑣也不單薄?;ò甑墓蠢张c渲染,表現(xiàn)出花瓣柔嫩卻并不柔弱的質(zhì)感與情態(tài)。畫面雖沒有背景,卻似乎傳來早春的寒意與陣陣幽香。
宋代花鳥畫多表現(xiàn)花鳥本身之美,故畫家本人寄托的情思相對較少。宋末及以后,畫家多以花鳥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隱喻意味大過描繪花鳥本身。如元代王冕的《墨梅圖》,繁茂的梅花純用水墨點寫而成。這種畫法是北宋時一位名叫仲仁的畫僧創(chuàng)立的,他居住在衡州華光寺,人稱華光和尚。仲仁酷愛梅花,在寺廟內(nèi)種植了許多梅樹。一日見到紙窗上映出的梅枝影像十分別致,就取來筆墨描摹,因此創(chuàng)出墨梅畫法。后來南宋文人畫家揚無咎將這種水墨梅花發(fā)展得十分精到。
王冕的水墨梅花就傳自這一脈。宋人墨梅枝干與花朵均追求疏落,王冕的墨梅往往畫得枝繁花茂,生氣勃勃。這是面貌上的不同,更大的不同在畫面題詩的意味上。宋人畫梅,題詩往往只贊頌梅花本身或繪畫的精妙,而《墨梅圖》題詩則迥然相異:“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這樣的題詩分明是在借梅花來抒發(fā)個人情感,以梅花的清高來自許。在這樣的語境里,畫家本人化身為梅花,借畫面來告訴觀者自己理想中的完美人格。
王冕本來胸懷大志,無奈生不逢時,一生郁郁不得志。他在詩中常常自比諸葛亮,想終有一天能像諸葛丞相一樣輔佐明主建功立業(yè)?;侍觳回?fù)有心人,朱元璋奪取了婺州,請王冕出山,授以咨議參軍的職位,他欣然赴任,卻只一晚就病逝了。了解了畫家的生活經(jīng)歷,再看他的畫就有了更多的體會,“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是王冕的人生寫照,也是他種梅、詠梅、畫梅的原因所在。
《墨梅圖》元·王冕 50.9cm×31.9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元代是文人畫確定影響力的時期,此后,繪畫的隱喻功能被大大開發(fā)。如果畫面本身的表達(dá)不夠清晰,則通過題寫詩詞來引導(dǎo)觀者理解畫面。至于每種花卉所代表的意思,也逐漸固定下來。梅花既是歲寒三友之一,也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后世不乏以畫梅明志的文人,從華光和尚到王冕這一派的梅花日益發(fā)揚光大,而如馬麟《層疊冰綃圖》的寫實畫法的梅花,隨著宮廷畫的式微便極少有佳作了。
翻看古代中國畫,一幅畫的背后總有很多故事,或許意味著某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極致,或許隱藏著整個畫史的轉(zhuǎn)折,這也是欣賞繪畫所帶來的一種深刻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