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我是被一個山中彈琴的畫面糾纏住,而想學琴的。
從小時候到現在,我住處附近都有山。
不是江南那種可居可游的山,是石灰?guī)r的瘦山。裸露、堅硬,表面疙疙瘩瘩。樹很少,一些灌木和荒草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籠在水汽里,遠遠看去毛茸茸的。它們常年都像被打濕的樣子,春夏是濕潤的深綠,秋冬是黑黢黢、陰冷的濕,像巖石上被潑了水。晴朗時像開皴的皮膚,粗糙卻健朗。這樣的山與人有些相互的抗拒,想起那樣的巖石,就會讓人體會到皮膚被那些粗糙表面剮蹭的觸感,比如說濕漉漉的雨天,膝蓋卻被石頭磕破之類的。這種切膚的想象雖不舒服,卻讓我覺得親切。
我彈琴時經常會有人說彈首《流水》,很少有人會提《高山》。
這兩首著名琴曲來自伯牙子期的典故。按照一些琴譜的說法,它們本來是一首曲子,唐代以后才分為《高山》與《流水》兩曲。在當代,如果說有什么曲子可以代表古琴,《流水》肯定是其一,因為近代川派傳譜中有所謂“七十二滾拂”,以其瀝瀝落落模擬水聲的驚人想象力,加以管平湖先生如水激石的妙絕指法,讓它成為眾所周知的琴曲。而同源的《高山》則少人問津。
伯牙子期的故事眾所周知。但如果沒有這個故事,也會有《高山》《流水》這兩首曲子?;蛘哒f這個故事與這兩首曲子的出現都是必然,就像山水畫的出現也是必然,縱然它是很晚期才出現,但很早就存在我們的文化基因里了,只是后面才外化出來。
《高山》《流水》象征一種靜態(tài)、穩(wěn)定與流動、變易的關系。
在琴上,墊高琴弦的硬木叫“岳山”。而靠近岳山的琴面,斜下減薄的低頭部分稱為“流水”。岳山下面垂直的一塊硬木片叫“承露”,而底板上的兩個音孔稱“龍池”“鳳沼”,琴腹內有時會設置兩個暗槽,喚“聲池”“韻沼”。北宋《斫匠秘訣》中一句斫琴口訣稱:“誰識倚山路,江深海亦深。”
古琴面板在琴體內部當音孔有一處隆起。在古人的想象里,琴音會像水一般被隆起的實木阻礙在琴體里,不致潰散。那些隆起的實木當然就像山一樣,因而琴音便如水似的,在琴腹里蕩漾徘徊而不去。
山和水的象征遍布在琴身。如果我們考察琴體的隱喻,可以明白實木部分為山、中空部位為水;琴器為山、琴音為水。
山和水也象征著實與虛、空間與時間。
我喜歡山,也許是因為小時候常同我爸去爬山。在貴州家鄉(xiāng)附近的山上,我們度過一個個周末。在他剛剛退休、我剛退學的那段時間,我們父子有個共同愿望,想要住到山里去——我想到山里去,是因為當時已經動了學琴的念頭,想到山里去彈琴。
在我第一次離開家的時候,我們去爬山。坐在山頂,看著森林那樣一叢叢的山峰,他說想在我外出的期間,每天一座,把縣城附近的山都爬一遍。那些山倒不算高,只是連綿無邊,沒有止處。
那個冬天我回到家,帶回一張琴,雖然花了四千五百元,但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張破琴。我無從判斷,我壓根還不會彈。只知道那是一張栗殼色、仲尼式的古琴,長長的像一把劍。
爸爸讓我?guī)俑缴缴献×藥滋?,不過那是一座礦山。我童年時的山野經驗除了跟我爸爬山以外,就是同他一起上礦山。
小時候他說要帶我去看看“黑人”——那些礦工,他們除了眼睛是明亮閃爍的,整個臉都被黑黑的煤灰蓋住。他們吃東西時,一團漆黑里突然開了個血紅的口,露出突兀白亮的牙,深黑的礦洞幾乎是他們用肉身掘出來的。我爸想讓我提前看看生活是怎么回事,也想讓我在山野里面磨磨個性。
他原來的工作是管礦山安全,幾乎每個工作日都開著吉普車在礦山上巡視。有時車后放著一箱炸藥,如果哪個礦瓦斯超標就炸毀。有陣子我們家里還隨時放著幾筒炸藥,跟礦燈、頭盔、瓦斯檢測儀堆在小房間里。
爸爸習慣了山野里的生活。那陣子我們最愛討論的話題,就是以后要如何到山里去蓋個房子。只要看到武俠劇里有這樣的情景,我們就都不能自已。后來爸爸的這個愿望,被他以承包了一個小煤礦的方式實現了。他住到了礦山上。而我的愿望也實現了一半,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張琴。
之前我爸干過好幾種賠錢的離譜生意。先是找了兩個農村親戚跟他一起養(yǎng)牛,在鄉(xiāng)下租了幾間瓦房,常住在那兒,結果只是結交了幾個鄉(xiāng)下的潑皮懶漢。也許他想的是“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可鄉(xiāng)下鄰居卻只想討好他,再從他那兒借些賭資酒錢。
后來他與人去淘金,我到金礦上去看他。煤礦都是山深草長,而金礦是黃土坡,一目了然的荒涼,只有土黃,沒有金黃。山上可走車,先從縣城坐一個小巴到一個就叫作“金礦”的地方,地名直截了當,是國營金礦所在,也是小淘金者交換生活物資、打牙祭的地方,從那兒再換一個小巴,破舊的小巴在無數的小礦間串聯。在其中一個地方下車,我看到我爸站在一個黃土坡上沖我招手。
我在礦上住了幾天。記得我?guī)Я吮尽度辶滞馐贰吩诘V上看,看完開頭王冕的故事,直接跳到結尾,看到荊元為于老者撫琴,說“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凄然淚下”。我給我爸看,說這就是我要彈的古琴。
他給我示范如何從滿坑的礦土里分離出黃金的成分,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星半點的金子。經濟上這依然是個失敗的事件。他的這些個生意的共同點是工作地點都要在山里,似乎這才是他做生意的原則。
我爸退休時才四十歲。那些時候礦山異?;靵y,礦難屢發(fā),責任都壓在他的頭上。管理壓力之下,他辦了病退。職業(yè)生涯都耗在礦山上,他又厭煩城里的人情世故,所以退休后更愿意跟農民、礦工們待在山上。
他的最后一個生意就是那個煤礦。
那是個非常簡陋的煤洞,只有一個礦井,巷道狹窄。如果進入礦洞時,正好遇到運煤車沿著軌道高速沖出來,聽到聲音得趕緊抓住頂部的橫梁,然后引體向上,再把腳掛在另一端的橫梁上,等車從身下經過。
他在煤礦下方租了當地村民的兩間屋子,在那兒享受他的山居夢。
那時他在礦山上打電話給我,帶著自得的口氣說:“我現在啊,聽著鳥聲,身后是山,旁邊是小溪?!蔽业胶蟛胖溃绞潜煌诘脻M目瘡痍的礦山,小溪里則流淌著煤水,有無鳥聲則看礦上的設備有沒有轟轟作響。
那段時間他還經常聽琴,聽張子謙的CD,是我在鄭州一家音像店里買到的,跟那張琴一起帶回來。他覺得應該跟我培養(yǎng)共同語言,就反復地聽。我想他是真的聽進去了。后來有次我拿了一個當代琴家的錄音給他聽,他說還是原來那個彈得好。他聽得比我還多,我反而不怎么聽琴。
在那個深冬最冷的釀雪天,天空是鉛灰色。我剛從外面浪蕩回來,爸爸帶我去看他的山居生活。雖然知道我不會彈,他還是特地讓我?guī)狭斯徘?。我們從縣城騎著摩托出發(fā),琴背在身后。在貴州山區(qū)的濕冷空氣里,霧氣都要結成冰粒,我們齜牙咧嘴地緩慢上山。時不時停下來看看路邊的溶洞,或者路邊坡地上的風景,那些石灰?guī)r壁和突兀的石筍被濕氣包裹住顯得特別堅硬。
等到了山上,在我爸租住的屋子里,我們生起柴火。隔了一爐明滅不定的爐火,礦山就成了寒山。我們在火上架起一個三腳架煮火鍋,有白菜豆腐和肉片,吃起來特別暖和。傍晚開始下起大雪,我只能撥弄那張琴的空弦音,看著屋外暮色四合發(fā)著白光的山體。
我們被雪困在山上幾天,雪讓礦山面目不清。那些吞吐煤炭、像龍門石窟一樣的礦洞,口上都掛滿了雪。遠遠望去像山水畫里坑坑洼洼的怪石。
晚上睡覺父親告訴我不要關門,應該讓風把雪吹進屋子里。
前些天我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夢中夢。我在睡覺,窗戶沒關。然后夢里我醒來,發(fā)現下雪了,雪鋪滿了整個房間和床上,我蓋了厚厚的一床雪被子。
那個晚上,風沒有把雪吹進來,卻吹進了十七年后我的夢里。
琴
七條弦,由粗到細排列在琴面上。另外有十三個徽位,是十三個螺鈿小圓點,鑲嵌在琴面上,像星星一樣。它們與弦數構成琴面上的經緯。在琴譜中通常會用兩個數字來表示具體的音位,即弦數和徽數,只要有這兩個數字,我們就知道該彈哪里。這個界面是琴道的物理起點。它由兩塊木板構成,然后在上面展開了無數驚心動魄的、關于知己、山水、隱士的故事,它是詩人的月亮、理性古典學者的聲音圣殿、困于書齋的文人的馬,他們夢到自己輕功名而遠游,在秋月下的林間彈琴,或者成為一個刺客。
古琴的漆面是深謐、黯淡的,有一種內蘊的光澤。琴聲昏昏幽幽的,如果離得太遠就聽不到它的聲音,但如果更遠一點,又會有一些聲音傳來。琴聲不像氣一樣的擴散,而是像輕煙一般如縷地游動。琴和人都需要一點點兒私密性,彈琴像是一種月下的密會。人太多的時候,即便大家都不說話,琴聲也會被吞掉。
琴不像詩,不管多早的詩,現今讀著,不論什么情狀,也總能讀到些正中下懷的,我們的情感都被寫遍了。而琴是超驗的,看看大多琴曲的主題,它壓根不想與普通的情感共鳴;如果恰遇切題的,它的音樂語言也不打算這么去做。它并不跟隨人們,而是造了一個詩境,要我們到那兒去。
我的第一張琴,是第一次離家時在石家莊買的。
我先到達鄭州,因為我已經想好了要去嵩山。但我還不能去山里,因為我沒有琴。沒琴去山里做什么呢?
那時古琴雖然剛剛申遺成功,但仍然是件偏門樂器,不為大眾所知。琴人是一個很小的圈子,斫琴師只在彈琴的人那里口耳相傳,外人很難找到。我在一個二手樂器網站上遇到一個賣家,我本來想買他出手的一張便宜的練習琴,但他說有個朋友有張好琴要賣,在石家莊。說是張宋琴,我當然不相信這個說法,但我太想擁有一張琴了,我甚至主動幫他圓其說:“你是指宋代的木頭做的琴嗎?”
“沒錯?!?/p>
“是誰做的呢?”
“揚州人?!?/p>
幾天后,從鄭州往北,坐了一夜的硬座車到石家莊。
賣琴的是個三十不到的樂器商,剛剛結婚,住在一個工廠家屬區(qū),那種有年頭的北方工廠大院。他見我涉世未深的樣子,熱心地招呼我吃喝,還到音像店給我買了一個李翔霆的教學VCD,還有兩本黃皮本的《古琴曲集》。那時學琴的人如果還沒有能力看原譜的話,都是依靠這套琴譜。
到他家看到了琴,我追問斫琴師的信息,他遲疑一下,編出一個我以后再也沒有聽說過的名字。
那張琴的價格在當時算是非常高昂了,本可以買一張名家琴,但我卻買了這么一張來路不明的琴。后來我才知道這張琴問題很多,那時我想擁有一張琴的愿望大大蓋過了我本就不太夠用的理性。買琴的錢是父母給的。我已經跟他們透露說我想學古琴,他們同意了。我原來喜歡搖滾樂,我爸一直說搖滾難登大雅之堂,知道我開始喜歡一種古樂器,又相信了我編造的、有個音樂學院的老先生教我彈琴的鬼話,很高興。當時他們有很大的經濟壓力,可是對我隱瞞了,給我打來了買琴的錢。
總之我擁有了第一張琴,音量比我想象的小太多。之前我以為古琴是真的可以彈得眾山皆響的,這是我在古琴上要了解的第一件事:要會區(qū)分修辭和事實。
當然,古琴真正吸引我的正是修辭。
琴對我的意義,是把我引入一個詩意空間,好比,入山。
我喜歡姚丙炎先生的《高山》。這個版本來自徐元白先生,徐氏是浙江近代的琴學大家,由于住在杭州的緣故,我對這個版本的《高山》會有一些地緣上的親近。但若從演奏來說,相對徐氏,我更喜歡姚先生的。姚先生的《高山》有股靜穆蕭森之氣。聽徐先生的《高山》像看卷軸畫里的山,徐徐展開,一時不會顯露完全。而姚先生的高山是掛軸的山,一眼瞥去已是全局。
《高山》技巧難度不如《流水》,但實際更難彈好?!陡呱健肥且詴r間的順序在描摹空間,我認為音樂都是以一種嚴格的線性時間在發(fā)展。要在這種線性的時間軸線里彈出空間質感非常不易,就像卷軸畫一樣,它有既定的觀賞順序與節(jié)奏,空間展開的形式是以時間為條件。像人在山中行走,有一個特定的路徑,每一處的山色有特定的姿態(tài)在展開。作為演奏者,像山中的游者一樣,你可以決定自己的節(jié)奏,決定要在哪里多作停留。
我理想中的《高山》是像《溪山行旅圖》那樣的巨幅山水屏障,一目了然。就像當頭一棒,就先以整體震撼你。
山水改變了大地的輪廓,改變了空間的虛實關系,也影響了我們的心理空間。它在時間中的變化微細到我們難以覺察,以至給我們一種永恒感。而水就是時間在空間里的流動。吳鎮(zhèn)有一幅《中山圖》,里面只有山而沒有水,根據徐小虎對吳鎮(zhèn)的研究,它可能是從一幅更大的山水畫中割裂下來的,如果是的話,這是一個巧妙的割裂,這幅畫去除了所有多余的部分,無論這是吳鎮(zhèn)的選擇還是來自割畫人。其實他是把時間切割出去了。它的構圖只有山而無水,時間在停止,不會發(fā)生變化。如果你身處喜馬拉雅的群山包圍中,也會有一種永恒的錯覺。好比唐子西的詩:“山靜似太古”“高山”即是永恒的意象。
實際它們每天都在變化和破滅。不需要具象的流水來沖蝕,時間會做到這一切?!读魉肪褪菚r間,它在變化,而高山仍然是永恒。維特根斯坦有句話大意是,如果我們把永恒理解為無時間,而不是時間的延長,那么永生屬于在當下的人。延展一下,那么永恒即是現在,它不是一個物理時間的概念,而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感受。
琴里的情感不是來自旋律的百回千轉、或是結構的深謀遠慮,而是蘊藏在一兩個音里。在這一個音里、或兩個音之間,包含一個詩意的世界。移情就是這個聲音里的世界、和我們的心靈世界、還有外部世界變成一個完整的情感。
像《平沙落雁》給我的聯想里,總是有個畫面,河邊洲渚從霧氣里淡淡退去,隱于遠處。這個畫面不是風景,它與我們的某些情感關聯,但它是模糊的,也更有開放性。它是來自于聽者、彈者自己的投射。朱光潛把通感譯為“移情”,這個詞本就從琴中的典故而來。伯牙跟隨成連先生學琴,三年而成,但不能移人之情。成連說自己已經教不了伯牙了,要帶他去蓬萊山跟自己的老師方子春學習移情。他們到后,成連先生讓伯牙暫留等候,說自己去把老師迎接過來,但成連留下食物一去不回。懊惱無比的伯牙只能對著大海彈琴,有天,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移情。
彈琴時,琴聲與動作是一體的,彷佛那游絲般流動的聲音從琴體里出來進到身體里面,再從身體里出來,又進到琴里,人與琴環(huán)成一個圈。這時候什么指法、動作就全都忘了,不是我們在彈琴,而只是音樂通過我們來完成它自己。
我們看到的山已經不是吳鎮(zhèn)黃公望眼里的山,環(huán)境的改變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們的觀看方式變了,如果人自身不變,就沒有任何事物可被改變。我們依然可以在一片混凝土廢墟上感受詩意,依然可以移情。
對我來說,山和琴糾纏在一塊兒,對我來說既是浪漫理想也是荒誕現實。
我喜歡它們分離與聚合的張力。
在我成長過程中,就是被一種尋找詩意世界的沖動帶著橫沖直撞,跌撞進一個個活色生香的現實。慢慢明白,這兩者本就是一體。
嵩
背著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摸進嵩山下的一個村子。
我剛剛知道了竹林七賢、琴、莊子、禪宗……一個神秘的世界在我面前展開,可我對它們還一無所知。我才十六歲,為了方便,我跟別人說我十八歲了,也有時候虛榮心熾盛,就說十九歲。
這個謊言很容易被識破,我依然腆著臉皮咬緊牙關強裝成年人。可即便是十八九歲的成年人在四處亂晃也屬奇怪,我還得跟人解釋我為什么不是在學校里。
“學校里學不到我喜歡的東西”,我通常這么回答。而我喜歡的東西,在當時就是我肩上背著的那張豎長的琴。當別人把它叫作古箏,或者量詞用“把”的時候,我就正兒八經地用兩個月前才在網上看來的知識來糾正他們。話題一旦開始,就會變得沒完沒了,不出兩輪就超出我當時的知識儲備。當別人跟我了解更多時,我只能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當他們讓我彈上一曲時,還可以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2003年秋天,剛剛退學半年,我晝伏夜出,常常早上六七點才睡去,傍晚五六點醒來。我常在一些BBS上面打發(fā)時間,其中一個是“中國古琴論壇”。
家人半帶愁容地問我以后準備做什么。剛退學時我說打算去北京,做個搖滾樂手或者寫作者,我真是這么想的。但在家中虛耗的那些時光,我的心氣有些耗散,慢慢地沒那么堅定了。他們決定快點推上日程,好過我在他們眼皮子下耗磨時光,并且開始熱切為我打點出發(fā)事宜。但這時我臨時改變了想法,并且與此前反差巨大。為免讓家人覺得我過于善變而將我拽回學校,我就藏匿著這個愿望。
我坐三輪摩托到嵩山下面一個叫作西十里鋪的地方,天已經黑了。我急切地想瞻望山在哪里,可視線無論往哪個方向丟出去,最終都一眼撞在黑夜里。
在路邊一個鄉(xiāng)村小賣店,我借公用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半小時前我剛下大巴時打過一次這個電話,對方就是讓我到這里來?,F在電話那邊讓我原地等候。
過了一陣子,一個穿對襟布衣的少年打著手電出現了。他帶我離開公路,走下一個斜坡,再沿一條小路往前走,并沒有走到更高的地方,我們就到了。依然在一個平地的村莊,而不是山上。由于下過那個斜坡,這個村莊甚至比公路還低一截。
我被帶進一間二層樓房,里面坐著全是穿同樣衣服的少年們,還有幾個外國人。
那是少林寺附近的一個武術班。
離家前,在不知該去哪里的時候,我看了一個紀錄片。講的是一個僧人,隱居在少室山的后山練武,雖然我對習武沒什么興趣,但那個畫面很吸引我。我腦子里馬上想到那里去生活一段時間,也許能在山里遇到個老僧人教我彈琴呢。我找到一個武術BBS,發(fā)帖打聽少室山后山的那位僧人,還真有一個人回復我,說自己是他的徒弟,但已出山多年。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這是五師兄,他還在山上,我打了過去,而最終,五師兄把我介紹到了這里。到之前我不知道我將要去的會是個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上山的盤算落空了。
把我?guī)нM門的少年替我放下東西,說讓我先去見見師叔,然后把我引到一個小房間。一個約四十多歲的人起身來迎,瘦高而精神,笑盈盈的。屋里就一張小床,他坐在床邊,床頭柜上放了幾本中醫(yī)書,墻上掛了一張經絡圖。他叫吳南方,是紀錄片里那位僧人的師弟,而那個僧人叫釋德建。
滿屋子的人都在跟吳先生學習,但他們都稱呼他為師叔,而稱德建為師父,無論實際是跟誰學都是這樣。他們通常會跟吳先生先學三年,只付一些微薄學費,三年后算是正式弟子,不用再交學費,再在山下學幾年就到山上跟德建師父深造,那時就算入室弟子了,弟子們的生活費和零花錢都由師父承擔。
上山之路竟如此漫長。
吳先生跟我談了半小時,我有點為難。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荒寒幽靜的山林,而不是眼前這個河南農村。但他看我如此遠到,已經默認我是熱心求學的人了,對我十分熱情。面對他飽含真誠的河南口音,我已經沒法說出我只是想到山里住一住,既然不能住在山里那就算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問:“輕功真的有嗎?”我想如果能夠學會飛檐走壁,那留下也還是值得的,以后真到山里了也多一項絕技。他回答說沒有。我大概又問了幾個蠢問題,憋在心里的話終究沒說出來,我還是成為他的學生。既然沒有輕功,我就跟他學習養(yǎng)生。
第二天我終于看到了少室山,與這個村莊隔著一片小麥地,稍微心安了些。
吳先生對我的古琴比較感興趣,問我能不能彈一曲,我說我還不會彈。他說那個琴呢,我隨身還帶了把吉他。我就撥了幾個和弦,他聽了下,也許覺得無聊,就讓我停了。
我想以后都不會再彈吉他了,就想把它賣掉。我在網上找到一個揚州的買主,之前聽說過揚州有個廣陵琴派,也知道揚州有人做琴。于是在正式學習之前請了幾天假,踏上去南方的火車。
我從南京轉道去的揚州,那時我不知道南京住了一位大琴家。到南京下了火車,在玄武湖晃蕩半日后,才坐大巴去了揚州。我先是上網查找廣陵琴派的堂口設在哪,網上搜了半天只看到那陣子廣陵琴家梅曰強去世的消息。最后找到一個斫琴師的電話,我打過去問能不能去跟他們買一些斫琴的書籍和資料,我那時候不知道這些東西根本不存在。被拒絕了。在揚州的網吧里,我居然問旁邊的人說:“你知道廣陵琴派怎么走嗎?”無人理我。
在揚州一無所獲,到上海又待了幾天后,我回到嵩山。
琴史上唐代的琴學中心是在江南與四川兩個經濟富庶之地。南宋時,因政治重心南移,都城臨安成為琴學中心,產生了浙派,代表琴家為郭楚望、毛敏仲、徐天民等等,一直綿延到明代初期。明代中期之后,在常熟地區(qū)形成了虞山琴派,代表琴家是嚴天池、徐青山等,在明代中后期影響巨大,超越了流派的藩籬,清代在廣陵派興起而虞山派失去實際師承之后,各流派也繼續(xù)以虞山琴學作為美學的正統。而清代為揚州,而近代又移到上海。與大部分人的認知相差的是,古琴的田野其實從來都是城市而不是山林,且琴學的中心是隨經濟重心遷移。對于彼時的我而言,這番尋找注定無果,是一場誤會。
一個月后下雪了,整座少室山披上了一件銀色大氅,我們與山之間隔著大片被雪覆蓋的原野。走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我想象是走在古代。我明明被凍得已經出不了被窩,卻還想著這樣的下雪天如果是住在對面的山里就好了。有天看著對面山上的樹,我開始幻想在那邊有個小屋子,我可以住到那里去,在山上伐木做琴。這是我第一次冒出做琴的想法。沒想到這一閃念決定了我未來的生活。我在書中看到一些斫琴的記載,非常向往,例如像唐代斫琴師雷氏家族為歷史上最赫赫有名的制琴家族,貫穿整個唐代,而雷威被認為是雷氏家族中最杰出者,大雪天到峨眉山,喝了酒,然后聽木撼于風的聲音來判斷哪根樹木更適宜斫琴。
這個畫面開始在我心里揮之不去。
安定了些時日,我打電話給家人說在北京一切都好,已經租好房子安頓下了。
我是以到北京做搖滾樂手為由離開的家門。
當我想學古琴的時候,我先在網上了解關于古琴的一些知識,然后就想找一座山,幻想著也許能偶遇一個會彈琴的隱士或者僧道,然后跟他們學琴。我覺得先不要對家人說出我的這個愿望為好,我跟他們說在北京一切順利。說我開始學習一件新樂器,叫古琴。因為我在北京遇到一個在音樂學院教古琴的老先生,六十多歲,跟我特別投緣,他愿意教我彈琴。如果他們繼續(xù)問老先生的名字的話,我就打算告訴他們說叫李祥霆。那時我只知道李祥霆和龔一。龔一,江蘇人,當代著名古琴演奏家、教育家,師從過多位名家,曾任上海民樂團團長、今虞琴社社長。但龔先生在上海,如果他們上網查我就穿幫了。
那年頭真到北京上海找位老先生學琴不麻煩,我為什么要這么周折呢?因為我固執(zhí)地認為,琴一定得是在山里學的。
幻想、謊言和執(zhí)念,這就是十六歲時開始學琴的我。
就這樣我背著那張新買的琴來到嵩山。
我比較幸運,少林寺周邊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但我到的地方很干凈。
吳先生教的是沒有商業(yè)污染的傳統武術,跟那種下腰劈叉哼哈亂叫的是兩回事。這一派由清末傳出寺墻,有位法名寂勤的僧人,是那個時候赫赫有名的武僧,他是“心意把”的主要傳人,因故出了山門,還俗后叫“吳古輪”,也就是吳先生的曾祖父。“心意把”在吳家傳了兩代,后來由吳古輪的兒子吳山林傳給了一位叫張慶賀的弟子,張老又傳給了德建師父與吳先生。這是他的心愿,一還少林,一還吳家。我去拜訪過張老兩次,離我們有二十公里地。他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在鄉(xiāng)間行醫(yī)為生。公路只通到村口,在人煙稀少的村莊里走十多分鐘找到他的診所,鄰人只知道他是中醫(yī),都不知道他的武學背景,為人十分低調。
那次拜訪,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旁邊有個鄉(xiāng)村小學,在上音樂課,我在這位武學宗師的屋子里,耳朵被占滿的全是一墻之隔的小學生押著河南話的尾音反復唱著:“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p>
在嵩山的生活很規(guī)律,每天四五點起來練樁功,整個學習過程要吃素,每天三個時間段,十個小時。這與我之前的生活有很大的反差,我很難適應。但這段時間的經歷對我是一種很好的訓練,我實在地明白了自由意味著限制,由限制帶來的自由感遠甚于由放任帶來的。
但剛開始時我有點兒受不了,我跟吳先生說想要離開。他建議我留下來,說到外面去時間一晃就過了,什么收獲也不會有。留下來跟大伙練練功,對心性和身體總是好些。
他是對的,我便繼續(xù)住了下來。
自冬天第一場大雪過后,我每隔兩天就要進城去添一床被子,北方農村沒有暖氣,只有一個大鐵爐子。雖然吳先生關照我,每天晚間讓我坐在離爐子較近的地方,但時間長了也示意我應該換別的師兄弟坐過來,我就像被粘住一樣往外艱難挪動。
清晨,天空還是深暗的黑色,氣溫在零下,可我們五點鐘就要起床練樁功,我們像一條條站立的凍肉,盼望著被初升的太陽解凍。
閑時我開始研究那張古琴,照著錄像自學,卻感覺很難把弦按下去,我想到這張琴可能有問題。我在論壇上看到有個斫琴師住在洛陽,就與他聯系。一想看看這張琴到底怎么回事,另外是在我開始幻想在山里蓋間屋子斫琴以后,就被這個雪天入山斫琴的畫面纏住了。
正好吳先生見我不適應當地的氣候,建議我先回家過冬,等春暖花開時再來。
利用這個空當,我決定在回家之前先去洛陽拜訪那位斫琴師。
從少林寺方向往西,下一道叫“十八盤”的盤山公路,慢慢走出嵩山的余脈,地勢漸平,過一小時,就到洛陽。
斫琴師朱師傅的家,在一個工廠宿舍區(qū),一個單間,墻上掛滿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琴。他把我的琴放在桌上,拿把長尺往琴面上一靠,告訴我這張琴塌腰,問我琴從哪兒來的,我告訴他來歷,他說我被騙了。
如果一個月前我得知這個消息恐怕是五雷轟頂,但此時卻不能震驚到我了,我的心思已經不再糾結這張琴的好壞,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順勢就腦子一動,跟他說我想學學斫琴,然后把這張琴修好。我腦子里已經飄過明年在山下找間屋子,在山間伐木斫琴的畫面。他開車把我?guī)У铰尻柦紖^(qū)他的工坊。四川的張師傅父子在那兒幫他做琴,他說:“你隨便看,如果明年你還來,就可以到這邊來學?!?/p>
我從洛陽回到貴陽,媽媽請她的同學到火車站來接我。一接到我,他就說你媽是搞什么鬼,竟然讓你不上學到處亂跑。我解釋說我是主動退學,是為了完成更大的自我教育,不是輟學。他說那你以后能干什么?這徹底問懵了我,如果半年前我會說我要搞搖滾, 如果半年后我會說做古琴,但這時我完全不知道我能回答什么。
我胡說八道,說我以后可以搞文藝,這個比較模糊,也不算糊弄。他問我:“你知道什么是‘意識流’嗎?”這個詞把我嚇住了,我無話可回,他接著說:“你連意識流都不知道怎么搞文藝?”
冬天過后,我又回到那個村子。又是幾個月的清苦生活。在那里過一種非常自然的生活,練功爬山挖野菜。消耗太大,我每頓飯要吃四個饅頭。我開始向往不自然的生活,找各種理由偷懶、外出、進城打牙祭。三天兩頭生出事端,有次還因為體力不支暈倒。吳先生特許我可以免去上午段的功課,讓我自己看書。所以每天早上四點練到七點后,我可以休息幾個小時,睡個回籠覺,或者到田野里去走一走。吳先生知道我心不在此,對我比較縱容和寬待。有段時間我跟一個小胖子常玩到一塊兒,有次我們打鬧得有些過分,忘了我對他做了些什么,他潑了些開水在我身上。吳先生對我們兩人各打了三棍子,我很憤然。他把我叫到屋子里,說你老跟他在一起打鬧什么,你是要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
每天看著少室山。少室山對中國最大的意義就是達摩在這里住了九年,然后中國有了禪宗。山間有兩條很深的山溝,一條叫大仙溝,一條叫玉皇溝,我們偶爾會沿著溝走,逛逛山中的小寺廟和道觀。有次遇到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年輕人,住在一個破廟的陽臺上,陽臺剛好可以容納他的睡姿,地上鋪個褥子就算床。如果下雨吹風就只能活受罪了。我問他住在這里做什么,他整肅表情,嘴臉微仰,長嘯一聲,就是練習這個。他和一個僧人在這兒歇腳,打算等天再溫暖些,到山洞里去住。
有時我們也去太室山,少室山比較清嚴,而太室山則堂皇得多。山中有一些很小的寺廟和道觀,也有許多古跡,一些唐碑、魏塔。兩山之間走路需要兩小時左右,路上會經過會善寺,是唐代時嵩山老安禪師的道場,他是五祖門下十大弟子之一,是最早賞識慧能的老師兄。晚年隱居嵩山,一直到一百三十多歲才圓寂。南岳懷讓到此參訪過他,當然那時候他還不叫南岳,他建議懷讓去參訪六祖惠能,后來南岳成為六祖下面最重要的兩支傳承中的一支。
六祖以后,南宗獨盛,禪宗大德住在嵩山的就不多了。
那時跟我關系最近的人叫俊賢,比我大幾歲。我們晚飯后常會沿著村道走到幾棵大樹下,他推薦我看一些佛教的書。有時會有僧人來住,我跟俊賢也會去看望那些僧人。他住太室山,通過他們我東看西看開始知道了一點點禪宗,加上后來看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莊子》,構成了我好多年內的價值觀,也讓我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誤會。我并不是看了西方的東西回過來發(fā)現東方的,像我后來的許多朋友那樣。但我后來的一些看待東方的方式確實又比較西方視角,或者說是現代視角,這可能是我的本能。我其實不怎么看西方哲學,可后來總給人一種西方哲學看多了的感覺,哪怕是我在談論古琴的時候也會讓人有這種感覺。演奏就更不用說了,我想起有次成公亮先生跟我說,他們這一代人,他,吳文光先生,耳朵都已經西化了。然后他補充說,這沒什么不好。
我后來有種很強烈的傾向,很想在傳統里尋找現代性,這是件也許很無聊的事情,可能只是來自一種身份的困惑。因為我從事的事情讓我無法回避傳統,但我又很抗拒在身份上從屬于一個傳統。很多年里,我都很怕別人問我是做什么的,或者將來做什么?!扒偃恕保皇且粋€聰明的回答。
我慢慢意識到我基因里面的那種個人主義,之前只是一種無意識的沖動。在退學之前,我只是知道我無法容忍一個盲從的集體,我甚至沒有盲從這個概念,只是無法將自己視為那個集體中的一員。在我不了解什么是古琴,對古琴甚至完全缺乏聽覺經驗的時候,古琴就是由于這點吸引了我。它是屬于個體的。我是個崇尚獨立的人,哪怕并不能做到。起碼在身份上我從沒屬于過任何集體。在嵩山上的這段日子,是我經歷中唯一的一段集體生活,那種規(guī)律的生活,讓我在青春期的時候對自律和自由的關系有了一些認識,它讓我后來再接受搖滾樂的時候,拒絕了那種生活方式。
洛
在嵩山過得非常愉快。頭年冬天的不適都沒有了,時間很快到了夏天,我履約去洛陽??≠t把我送到路邊,我背著那張琴,攔了輛中巴車,連人帶行李塞了進去。
朱師傅看到我挺吃驚的,去年別過之后,中間我們也沒有聯系過,他沒想到我真的會來。但既然來了,他對我也不能言而無信,畢竟我那時還是個小孩,認死理。
跟原來說的一樣,他讓我自己去看,能看懂多少是自己的事。
在洛陽我租了一間公寓,我覺得我既然學琴了,得學著看點書。辦了一張圖書卡,借了像《琴史初編》這樣的書看。也借了一本王先謙的《莊子集解》,卻看不進去,第二年我買了這本書,后來好些年我都在認真地看這本書。
我要自己解決一部分的生計,就在洛陽找了一個地方教吉他。那是一間獨棟的木屋,在一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大院里邊,屬于中國第一拖拉機廠的宿舍區(qū)。木屋漆成了白色,包圍在黃澄澄、墻面陸離的蘇聯式單元樓之間。慢慢地我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作為一個小地方的南方人,我對這種北方蘇式的工廠大院有一種新鮮感。所以租了公寓,卻從來沒去住過,只是住在這個教吉他的地方。
開辦這間教室的人原來在這里開個影樓,后來有了腿疾,活動不便,就改成了一個培訓班。內容五花八門,基本上只要有學生想學的東西,他立馬找個老師就開班。
他說有個朋友會彈古琴,那陣他們常在一個小咖啡館聚會,他帶我過去,我?guī)Я四菑埱?。見到那個琴人時,他正在喝酒。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會彈琴的人。接過琴,他把琴放到腿上,試彈了兩聲,說,此乃一廢琴。更加坐實了斫琴師朱師傅的判斷,我因此也放棄了要把它改好的想法,就把它便宜賣了。
后來我在朱師傅家中又見到了那個琴人,我問他能不能彈《廣陵散》,他就彈了前邊幾個音,后來又隨便彈了些什么,都不是完整的曲子,但對我來說好像看到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這是我第一次現場聽人彈琴,折騰這么久,好像我跟琴的緣分才真正開始。
我最早對琴感興趣時,最想彈的曲子是《廣陵散》與《平沙落雁》,因為我那時只知道這兩首真正的琴曲,其他的都是些開指入門曲,曲調實在讓我無法有興趣。更重要的是這兩首曲子有那種空間的開合感,有詩意,那會兒我剛剛知道詩意是什么。像《平沙落雁》,我喜歡的是那個畫面,而《廣陵散》則是因為它就代表著古琴。
琴史上最重要的一個事件就是發(fā)生在洛陽,一些筆記記載,嵇康在洛陽西郊遇到神人出現,傳授給他《廣陵散》,這首曲子跟嵇康的生命交織在一起,就像五石散和酒一樣。他寫了中國音樂史上最好的兩篇文章《琴賦》《聲無哀樂論》和數篇好詩,他寫“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時看到的場景,也許就像我在洛陽秋天的郊外看到的那樣。
嵇康死于洛陽,那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個音樂現場。嵇康在刑場,看到時間還夠,就拿出琴彈了《廣陵散》,并宣告《廣陵散》于今絕響。以后嵇康就等于《廣陵散》,《廣陵散》就是嵇康。
嵇康被殺的地方,《洛陽伽藍記》中記載為:“建春門外一里余至東石橋,橋南有魏朝馬市,刑嵇康之所也。”
我偶爾會到斫琴師的工坊去,從我教吉他的地方騎自行車穿過洛陽城,過洛河,到靠近龍門的地方,大概一個多小時。這是兩端,在那個的大院里,白色房子的落地玻璃前,我教幾個剛剛高考完的男生女生彈吉他,輕盈,充滿少年氣息。另外一端是龍門附近的鄉(xiāng)下,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古老沉悶,又令人遐想。
在那里斫琴的是四川人張師傅一家。
在我發(fā)現他們并不用傳統的方法做琴時,我開始有些許失落。例如說不用大漆。琴體結構一直是自由的,并沒有嚴格范式,但工藝流程卻是非常清晰,尤其是漆,這是在斫琴過程中工藝比重最高的流程。古琴從來都用大漆,即漆樹上的汁液。跟琴這個字原來專指古琴一樣,漆這個字原來也專指大漆。我們用的詞,如“漆黑”“如膠似漆”,禪宗里面比喻人的無明用的“漆桶”,都專指這種汁液。唐代的琴能夠保存到現在,主要原因就是漆結構。而古琴的漆工藝跟音色關系密切。但它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干燥周期太長,且受濕度影響,需要在潮濕溫熱的環(huán)境里才能干燥;另外如果皮膚接觸后會嚴重過敏。當然這也是種昂貴的材料。我當時并沒有了解得如此清楚,只知道了古琴應該用大漆。所以我看到他們用的是化學漆時,我有些失望。
朱師傅是老板,他擔心張師傅他們做私活,干脆就讓我住過去,說我有心的話,可以在那邊留意他們是怎么做琴的,只要發(fā)現他們做私活,就跟他說一聲。我想這機會不錯,雖然他們的工作方式不是我期待的,但好歹可以看看斫琴的基本流程。但我到的第二天,張師傅他們就離開了,等他們再回來時,已經從夏末到了中秋。
我一人在那里待了倆月。那是一個現代鄉(xiāng)村的一幢兩層房。從洛陽到龍門的公路往南,離龍門不遠時,向右分出一條鄉(xiāng)村小路,沿路有稀稀疏疏兩排二層平房,前后都是麥田,而沿著那條公路走到盡處,是個國有工廠的生活區(qū)。
我每天到那個生活區(qū)的一個餐館吃飯。頓頓都是土豆肉絲加炒青菜,老板娘是貴州人。她們知道每樣菜份量小一點兒,錢算少一點兒,這樣我就可以每次點兩個菜而又不必浪費。
其余時間我無所事事,每天就騎著輛單車四處晃來晃去。
十七年前留下的印象里,洛陽的秋天很美,但那是十七年前的印象。我在洛陽從夏天待到秋天。后來無論我任何時候彈起《平沙落雁》,想到的都是洛陽的秋天。秋天時經過洛河邊,有股肅殺之氣,目光走過一片洲渚,微黃的河水跟地平線退到一片淡薄的霧氣里,肅殺的氣息慢慢消散了。那種景象給我的感覺就像《平沙落雁》的氣象。
明代琴學宗師嚴天池提出“清微淡遠”,彈好這首曲子,可以理解什么是“清微淡遠”。我覺得“遠”是品格最高的,“清”“微”“淡”是質地,“遠”是空間,若沒有空間上的遠的感受,其余三點便是到了極致也終究是小氣象。
王夫之注莊子,《逍遙游》中“逍”訓為“消”,過而忘也,就是消逝。這里是時間。而“遙”是空間,“逍遙”于是就有了時空中的無限感。
老子說:“逝曰遠”,“逍”就是“逝”,“遙”即是“遠”。
嵇康的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顧愷之說“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論畫者都說是指眼神難畫,實際是難于“遠”。目空萬里,于天地間茫茫無際,只一琴一歸鴻。
那年秋天我常常穿行在洛河的橋上,想象著古琴?!镀缴陈溲恪菲鋵嵕褪俏易约簩Ρ狈降南胂?。在那段時間,我最盼望的就是學會這首曲子??烧嬲龑W琴還是在幾年以后,那時我只是把前面幾個音摸摸索索彈出來,沉浸在自己好像會彈琴的假象中罷了。
那個地方就在洛河與伊水之間,往南一點是伊闕龍門。往北都是平原,再過洛河是洛陽城,山南水北為陽,洛陽就是洛河之陽。曹子建出洛陽往南行,過洛河時寫了著名的《洛神賦》。唐傳奇中延伸出一篇《蕭曠》,說是隱士蕭曠善彈琴,某日出洛陽東行,過洛河,清夜鼓琴。有一女子出現,自稱即是曹植筆下的洛神。傳說洛神即曹丕的甄皇后,因欽慕曹植的才華被曹丕察覺,幽閉至死,曹植在洛河邊遇其魂魄,然后化名洛神為她作賦。甄妃曾好彈琴,每彈《悲風》與《三峽流泉》競夕乃止,因為聽蕭曠琴聲清雅故出來相見,蕭曠為她彈了《別鶴操》與《悲風》。
后來蕭曠游歷嵩洛,不知所終。
有太多的人在嵩洛之間不知所終。
周靈王的太子王子喬終日好靜坐修真,還擅長音樂,經常吹笙引得鳳凰來舞。有一天在洛河邊得遇一位道士,傳授他道法,他便隱居嵩山修煉。數年后一位友人在嵩山見到他,他們期以七日之后告別,七日后那位友人如期而至,看到王子喬乘鶴升仙而去。
王子喬又叫王子晉,阮籍寫:“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p>
但有失去,于是才有音樂。
每次穿過嵩洛間都覺得那是另一個時空。有一個平行的世界在漸漸模糊隱沒的河的邊際上方飄蕩,也在洛河與龍門之間的這片篇丘陵上,我走在那些丘陵上,常常不知道身在何處。
目光往南,穿過一片田野,山以北方丘陵的樣式拔起。我有次沿著伊河坐了幾個小時的巴士,發(fā)現這里是山的起點,穿過龍門,山勢逐漸拔高,一直連綿到熊耳山和伏牛山。
而如果從洛陽繼續(xù)往北,就是著名的北邙山,這里的山一如平原。邙山并沒有一個山的標記,只是一片地勢緩慢抬高的古原,不會覺得行走在山上,只是累累的高墳古冢提醒你這里就是無數梟雄埋骨的北邙。一直到黃河,河對面,斬釘截鐵的崖壁離地而起,那王屋山與太行山,就是愚公要挖的那兩座。這些地理特征不會隨時代湮滅,它們不時在提醒我們一些發(fā)生過的事情。
中原的古地名讓一些詩詞變得具象,尤其是跟山川河流相關的名字。當我看到一些山川的時候,我好像總是能夠自動地忽略掉建筑等物與自然的不和諧。因為我什么都沒有經驗過,所以覺得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過。我不需要像一個飽讀詩書的中年人那樣看著廢墟嘆息荒草縈木、流光如飛。我在面對伊闕、洛河、嵩山、邙山這些地方時,我很積極地共鳴,我所共鳴的當下的那些景物。
在城市里,人的痕跡會很快消失。公元547年,楊衒之重游洛陽,看到宮室傾覆、寺觀盡毀,在追憶中寫下奇書《洛陽伽藍記》。這個人生平不詳,只以這么本書傳世。這是一本記憶之書,也是一本幻覺之書。記憶和夢幻本來是模糊的。音樂被時空所限制,它的特質讓它會不試圖在時空當中保存什么,反而是一種最接近永恒的藝術。它不再分別記憶與虛幻、時間與空間、真實與虛構?!稄V陵散》無論任何時候都是絕響,反而有些東西在空氣之中留存著。
我依然覺得那個夏天梧桐樹遮蔽下我騎車走過的洛陽城,與中散大夫臨終前彈《廣陵散》的洛陽城就是同一個。也跟白馬馱經、曹植面對洛河遐想的洛陽城是同一個。
它們是同個枕頭上發(fā)生的一個個夢。
那時,我的夢跟琴有關。
責任編輯? ?楊? ?櫪
楊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出生于貴州山城安龍。少年時中斷初中學業(yè),在網絡和江湖上完成自我教育,習西方搖滾、先鋒實驗音樂、中國古琴和印度音樂,讀中外文史書。意外走上琴學之路,又有機緣親炙于一代古琴大師成公亮先生。斫琴、彈琴之外,究問琴人關系。著有《琴人:跑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