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1983年臘月,媽媽到上海去做手術,爸爸為了照料媽媽,與我臨時借住在二姑媽的家里。地方小、人又多,頗為不便。
有天從醫(yī)院一出來,爸爸就說:“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比城隍廟還有意思!”原來是帶我去黃浦江上坐輪渡。買了票,爸爸將他的圍巾解下來,將我兜頭兜臉包住,只剩眼鼻露在外面:“暖和就行,到了江面上,寒風打在臉上生疼。……等會兒船一開,我們能在后甲板上欣賞外灘的萬國建筑。你就會覺得,上海很迷人,睡在桌子腿之間,這點委屈算不了什么?!?/p>
那天,在輪渡上,我親眼目睹了黃浦江上的輝煌落日被和平飯店托住好一會兒,而后,似乎帶著聲響隆隆沉墜;輪渡向浦東方向呈斜線前進,船尾犁出的浪花吸引了一群不知哪兒來的江鷗,旁邊的女孩將手里的饅頭撕碎拋出,江鷗一個翻身叼住。它們的歡叫、盤旋,似乎不全為了覓食,而是為了享受浪頭帶來的清新氣流,我模仿江鷗的叫聲,它們居然能和我遠近呼應。爸爸也興致勃勃遞過隨身帶著的小望遠鏡,讓我細看外灘的歷史建筑,與遠處即將航向長江上游的貨輪。爸爸說,他年輕時每次來上海都會坐輪渡,還喜歡換碼頭來坐。黃浦江上,大概每隔一段就有一個輪渡碼頭,窄處江面有三百米,寬處有六七百米;外灘好像在一個完美的弧形舞臺上呈現(xiàn),而乘客們是載浮載沉,在水上看景。“到了這里,幾千噸、上萬噸的巨輪前行不停,生活里的煩惱,真的不值一提?!?/p>
從浦東返回浦西時,天色迅速暗了下來,輪渡倏然擁擠——當時很多產業(yè)工人在浦東上班,依舊要回到浦西逼仄的居室與家人團聚。好多人推著自行車上輪渡,我看到,真有人并不窩在船艙躲風,他們在輪渡上眺望浦西漸次亮起的燈火,還有人在甲板上悠然地吹著口琴。
這是能享受江風、星光與璀璨夜景的一刻,船上的人既不屬于單位,也不屬于家庭,他們完完全全屬于自己。而有幸欣賞到此刻的波光粼粼,再擁擠的家,也會少一些煩惱了吧。想必,這亦是爸爸要告訴我的生活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