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桿
這是我的托兒所,釘鐵皮的木門
落著灰,掛著“顧頡剛故居”的銘牌。
矮胖的女教師和令人暈眩的
旋渦眼鏡,腋毛
濃密,壯如傳說中恐怖的巨人。
那條不起眼的弄堂
牌坊后會跳出一群攔路的惡童
騎著大狗,膝蓋補丁綴補丁
哄笑著,沖我
丟盔棄甲的背影撒尿,仿佛標(biāo)示領(lǐng)地。
我有一架魔法馬車
比新娘的鉤花裙子還要漂亮。
還有一頂厚實的飛行風(fēng)帽
黑咕隆咚的夜里,我會拉下帽舌
當(dāng)幽靈們用力搖晃床欄。
沒人比我更熟悉墻根的秘密
打燈籠的鼠尾草
野桑葉的鋸齒和老鴉粗嘎的憂傷。
街角老榆樹上有我的窠。
如果我是孤兒,就是長翅膀的孤兒鳥。
拆散的自鳴鐘在書包里滴答。
午后,滾燙的卵石路只要啐口唾沫
就會冒起一股輕煙。
低矮的窗變成了一口口蒸鍋
塞著軀干、嘆息和女人可怕的尖叫。
陽光那么晃眼,似乎可以
吹起口哨,沿著河岸一路游蕩。
只有電影院黑得發(fā)稠
翻板座椅像發(fā)了瘋的翹翹板
又像一口氣喝下的汽水在胃里翻騰。
那艘油漆剝落的舊輪船
在傍晚駛來,帶著煤煙和窮盡
三角洲平原的執(zhí)拗,不斷更新我的
運河里程。離家的不適
和對新家的恐懼像兩股尾流
被拉長的汽笛陡然放大。
貧苦的村子上,高音喇叭催眠了
草帽和稻浪。我拽緊
母親陌生的衣角,像噴氣機
在天邊拽著一縷眼看就要消失的白煙。
(選自本刊2021年第六期“首推詩人”欄目)
劉川品讀:
某種程度上說,時間史就是空間史。詩人書寫的童年片段,是從舊址“貧苦的村子”(托兒所、弄堂、墻根、電影院、河岸……)到乘船離開,去往另一個新址。這些散點排列的空間,無不附帶了詩人的特別經(jīng)驗(女教師令人暈眩的旋渦眼鏡和濃密腋毛、滾燙的卵石路啐口唾沫冒起的一股輕煙、電影院翻板座椅像發(fā)了瘋的翹翹板……),詭異得令人咋舌的感受,一個少年敏感隱秘的內(nèi)心!詩人并未刻意勾勒童年故鄉(xiāng)形象,他唯一做的只是忠于內(nèi)心,說出了它。當(dāng)他離開,告別這個由復(fù)雜的客觀結(jié)構(gòu)與主觀體驗維度組成的空間,正是一個自我的消逝(像噴氣機/在天邊拽著一縷眼看就要消失的白煙)。我們經(jīng)常被問及,你故鄉(xiāng)在哪里?或者某一年你在哪里?其實,我們的時間在空間里,我們的空間在時間里,而這二者,都在我們糾纏內(nèi)心甩不掉的體驗里。